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梦境,很温馨。但我还是被尿憋醒了。那个东西依然硬着,等它软下来才开始排泄。完事后,小腹还在丝丝的胀痛,前列腺又有问题了。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一点梦的片段。
打开窗帘,外面风雨交加,我叹口气。多梦对我来说并不是烦恼,反而是一种慰藉。数算日子,远离省城,在这个偏僻的小城生活快一年了。
全国范围内的房地产形势急剧滑坡,但是作为三四线城市,正是大有可为之时。商市的新城区建设如火如荼。市政府大楼落成后,周边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笋般林立。省城的大开发商老李,最先在这里站稳脚跟,他的楼盘位置好,门市房预售价达到了2万多元,逼近省城价格,然而抢购者云集。而我,背景没那么深厚,只好在老城区选择了一大块区域买了下来,准备建一座大型商业城。大致算了算,利润还是可以的。
到了公司的时候,雨停了。商市纪委的苏副书记来了。市委建立了与重点企业联系制度,他就是负责联系我的。他来了解有没有被“吃、拿、卡、要”等沾取企业利益的情况,我笑笑说没有。当下的政治形势很严峻,但早晚会风雨一样过去的。
苏副书记走后,市政府办打来电话。要借我的新款保时捷座驾,市长去外地开会。公车改革后,领导的专车取消了,但对他们的影响有限,企业和个体老板的豪车都乐于奉陪。我的车就常有这种情况。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是这个地方人的口头禅,就是别客气,别担心的意思。
最后通知我,下午一点有一个拆迁补偿会议需要派人参加,地点在老城区的动迁办。我还没有认真逛过老城区,早就计划着去实地看看,没招呼其他人,就驾着副总老谷的宝马车提前出发了。
老城区确实够老够破的,道路破损严重,楼群低矮,棚户区居多,街巷复杂,很少见到路标。似乎知道自己被遗弃的命运,整个城区显得苍凉而无奈。我默默地说,没事儿,我就是“救世主”!
车子缓慢地行驶着。我勾画着宏伟蓝图,一座庞大而时尚的商业城就在眼前巍峨矗立,一时间,我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左转右转的,感觉饿了,一看手表已到了中午。我就寻找饭店,但是一个个饭店太小太脏,我又继续寻找,还是没见到像样一点的饭店。此时,我感到尿急了。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公厕,但是入口处是一滩暗绿色的积水,散发着骚臭味。
沿着马路往下走,远远地看到一座铁质水塔,锈迹斑驳。这可是历史的纪念啊,我想。过了水塔,是一条街巷,两侧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多数大门紧闭,但窗户上都贴着“正常营业”。我明白这些房主的企图,商业性质的房子拆迁补偿的标准高于民房。
近处有一家小饭店,红色的牌匾,刘氏菜馆。店面窄小,紧临马路。大门敞开,里面人影晃动,应该是营业的。我又饿又尿急,但尿急最急,小腹又开始涨疼了——前列腺炎!在转角处找到位置停车,疾步奔往饭店。
饭店里面乱乱的脏脏的,厨房和营业厅都挤在一个空间里。苍蝇肆意地飞来飞去,桌面上墙面上都是油污,我的鞋底都有发粘的感觉。店里面有一男一女,很年轻,看样子是夫妻。男的在厨房里挥动着菜刀剁着什么,女的站在吧台后面。
吃饭吗?女的迎上来问,一手持着小本,一手拿着笔,拇指不停地按压着伸缩笔头,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似乎在催促。
有卫生间吗?我脱口而出,同时四下查看,没发现有卫生间,室内有一座简易的转梯通到楼上。这家饭店是两层。
女的垂下双手,嘎巴声消失了,她没看我,很轻地说了一句,有。
我马上意识到,不在这里消费是不会让你使用卫生间的。我有点恼怒,但也无可奈何。忙说,没事儿,我点菜!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彩板,是一幅幅菜肴的图片,我就在里面匆忙点了一道菜,一碗饭。
那女的抬起小本和笔,刷刷记完,指指楼上,我几步就跨了上去。掏出东西时,尿就流出来了,足足尿了一分钟,通体的清爽。我开始后悔在这里吃饭,看着都恶心。
下楼的时候,屋子里来了两桌顾客了。我的饭菜已经摆放好了,我尝了一口,也许是饿了的缘故,那饭菜居然很可口。我想我应该好好吃一顿,就又点了一盘菜。有点口渴,问有没有铁罐啤酒。女的抬头看我一眼,正待开口,男的在厨房里抻长脖子对女的说,隔壁超市有,去拿吧!不一会儿她就把一罐蓝带放到我桌上,同时又看了我一眼。她是不是要提醒我注意“酒驾”呢,这样想着,我不由得注意起她来,这女的居然很好看,白净,眼睛特别,不大却很妩媚。
有点眼熟。
微信提示音响起。大学同学老蒋在朋友圈中最为活跃。他是本市作家协会主席兼文学杂志《雪浪花》的主编,常把杂志的最新动态和好作品晒出来,我很感兴趣。自从来到商市后,就和老蒋联系多了,确切地说,是老蒋联系我多了。这老蒋有着典型的文人风骨,看不惯世俗。我很奇怪他怎么突然间和我这么亲密。不管如何,毕竟是三年同窗,我也乐得有个熟人。
我们谈论的话题,文学的成分越来越浓重,慢慢我就对文学有了兴趣。在老蒋的引导、指导、鼓励下,诗、散文都写写,还有两篇在《雪浪花》上发表了。朋友们则笑称“文学有个屁用”,“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我驳斥说,现在文化复苏了,有多少高官热衷书法、绘画?他们驳斥说,人家那是有利可图。你知道一个字一幅画值多少钱吗?
老蒋正巧打来电话,表扬我近期进步飞快,拟在杂志上给我开设个人专栏,我很欣喜,他很快就聊到工作的艰辛,抱怨政府只顾经济建设,根本就不关心文化事业,杂志前景堪忧。最后委婉地问我,有个文学活动,能不能赞助一下。这对于我来说倒不算什么,但内心却不是滋味,我不能不对老蒋对我的褒扬产生怀疑。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交易,这对文学是一种亵渎。文人看重面子,见我半晌没应承,就说,也别为难,没事儿。
紧接着老谷打来电话,说有几个重要事项需要汇报,我说下午吧。末了老谷问需不需要派人过来陪同,我说不用。他提醒我,车上有一张银行卡,密码就是那几位数。通完话,我的手机热热的,嘟嘟两声,提示电量不足,而我也没带备用电池。
我问那女的动迁办怎么走,她告诉我,沿着门前的马路往下走,见到一座老电影院再左拐就到了。我擦擦嘴,把手机揣起来,站起来就走,刚推开门,很快就感到有什么不对,扭头一看,满屋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我才想到没有买单。平时吃饭,买单这样的事是不需要我操心的。我返回吧台,说了声买单。女的垂着头,说27元。这么便宜啊!我伸手在裤兜里掏钱,没有,又掏上衣里面的兜,也没有。这才想起早上换了新衣,皮包也忘了携带。
没事儿,我让人过来买单!我边说边拨打了老谷的电话,还没拨出去,滴滴几声屏幕就黑了。所有的人都侧目看我,我觉得脸面热胀了起来。
有电话借我用一下行吗?我扫视了屋里,没看到有固定电话。女的裤兜露出一个手机的一角。
女的谨慎地看我一眼,又垂下目光,轻声说道,没事儿,大哥,你啥时过来再捎过来吧!初时我以为听错了,但是女的又重复一遍。“没事儿”几个字说得很清晰很诚恳。这让我非常意外,也极安慰。
我突然想起车里那张银行卡,忙说,稍等,我去车里。
那男的本来是在厨房里忙碌着的,见此情景,放下手里的白亮亮的菜刀,擦擦手走出来,跟在我身后,我的余光看到女的摆了摆手。
我拿着银行卡回到屋里,说,银行卡里有钱!
男的猛地把菜刀砍在菜板上,哈哈大笑起来,一片红晕从鼻子中间向外蔓延,粗声说,我们这么个小店,哪有POS机啊?你玩我们呐?饱含着讥讽和不满。
我压抑着怒火,瞪着男的,质问道,怎么,我还能赖你一顿饭钱吗?
女的责怪地看了男的一眼,男的就不再吭声了,仍然愤愤的样子。她和蔼地说,没事儿,大哥,你走吧!
我不由得多看了那女的几眼,她站在那里低头在小本上写着什么。我想她是故意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以免我过于窘迫。当今时代,诚实守信仅仅是一句口号而已,而对人格的尊重,也越来越淡化。这真是令人感动,也令人敬佩!我想我在这个老城区里体察到了远离铜臭的纯朴。我想我可以写一篇散文,这女的就是我讴歌的对象。
越是有人信任,越要不负信任。
我有些激动地说,等着,我现在就去银行取钱,很快!
快步走出了饭店。那男的跃跃欲试,若不是那女的,他一定会揪住我的衣领。那些顾客的窃窃私语苍蝇一般追随在脑后。
我很快就在导航上找到了最近的银行,但是看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得先去参加会议。这是礼节问题。这个会议其实与我无关。我花钱买地,拆迁补偿是市政府的事情,但政府的会议,向来各个方面缺一不可。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辜负那一份信任,更为尊严遭到挑衅而气恼,特别是在我的地盘上。
政府官员热衷于会议发言,看来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我急得不行,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饭店的人一定认为我跑路了。最后我硬着头皮,先行从会场溜出来,找到了一家银行。
当一沓棱角分明的崭新的纸钞拿在手里时,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和豪迈。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体会到金钱的份量。难道道德和尊严要考金钱来制衡吗?
从银行出来,我迷路了,按着来时的路线,怎么也找不到那家饭店了。我停下车,仔仔细细回忆了路途,重走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拐过一条胡同,一块红色牌匾映入眼帘,我一阵惊喜,但是走近,却不是刘氏菜馆。我心怀侥幸,在导航中输入刘氏菜馆,结果可想而知。
凭着感觉,我缓缓地驾车行进着。车子猛地栽了一下,我伸出头查看,原来车轮压翻了井盖,陷到井口。地面泥泞湿滑,我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不远处,几个人站着观望,我真希望有人过来施以援手。
帮你抬车要50元,一个人走过来说。
我说行。一下子走过来五个人。
那人又说,是每个人50元。
二百五!是讹人还是骂人?不用!我愤怒了。
他们退回原地,抱着膀子看热闹。
即使车辆报废,我也要开出去!我恨恨地想,这人都怎么了?仇富?无赖?
下车,我首先察看了一下情况,然后找来两块木板,搭在井口上,赌气地大踩油门,轰的一声,车就开出去了。脸上溅上几滴湿湿的东西,我擦了一把,是泥浆。擦干净了,我扭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他们的注意力假装不在我这里。我暗笑了一声。
望着一条条相似的胡同,类似的建筑,刘氏菜馆在哪里呢?我想那几个人不会告诉我的。我有点泄气了。
一个骑摩托车的交警靠过来,对着我敬了一个礼,我思忖着,还有酒味吧?要不要给市长打电话讲情呢。交警却很友好,说没事儿!他打量着我的车,惋惜地问道,这么好的车咋弄得啊?我知道一定是刚才贱上了很多泥浆。我问他刘氏菜馆。他说,自从政府公布这里要拆迁后,就出现了经商热潮,大小饭店多得数不清,实在不好找。为什么一定要去那家饭店呢。交警熟人似地和我攀谈着,我就简单叙述了一下,他笑了起来,说,多大个事儿啊?以后再说呗!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又要了我一张名片,看了看立刻向我伸出手,和我握了握。交警姓苗。
这要找到啥时候呢?还能不能找到呢?手机没电了,公司一大堆事务等着回去处理呢!一个念头一闪,我何必为了那一点钱儿逞一时之气呢!不如就算了,明天安排人过来吧!我又不是不诚心!这样想着,我就打算回返。
但眼前再次闪过那女的的样貌,那温和的话语敲打着我的良知。27元钱对于一个小饭店来说,就是一笔大损失啊!可以想象,在我离开之后,夫妻两个人必然要围绕着一个陌生食客做一个激烈的争论或是打赌,甚至此刻,女的已经理屈词穷了。如果我不去结账,怎么对得起她呢?
想到这里,我停车,站在街头慢慢回想,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那附近有一座高高的水塔。我兴奋起来,边走边问,终于看到了水塔。我辨别着方向和街路,走走停停,很快就看到了那块红色的牌匾。
夕阳之下,牌匾似乎涂上了一层喜庆的色彩。
刘氏菜馆!我兴奋地喊了一声。
我想象着当着一大堆顾客和那男的的面,大度地把一张百元纸币递给那女的的情景。我要给他们上一堂诚信的现实版课程。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双清波荡漾的带着欣赏含义的眸子。但现实让我失望,饭店里冷清清,只有那女的。见我进来,她没有抬眼看我,而是垂下头在小本上写着什么,表情平淡。我把钱放到吧台上,大声说不用找了,但她还是把余钱送了出来,目光垂着,笑了笑,说,我们虽然小本经营,但不会占便宜的。
我再次感动。我想应该记住这个饭店,而且一定要回报。我担心下次仍然迷路,就在离开的时候用手机对着饭店拍了几张照片,碰巧那男的开着农用三轮车回来,诧异而警觉地盯视着我,我也没理他,转身离去。
老城区的拆迁补偿工作基本结束,只有一处房屋不肯签订协议,要价高得离谱,我一问,竟然是刘氏菜馆。这个地段属于黄金区域,门市房的价格接近开发商老李的,是我整个项目的关键所在。拆迁补偿的标准确实很低,但那是市政府统一制定的,与我无关。
我想耍无赖的一定是那男的。但情况正相反。老谷说,刘氏菜馆的玻璃曾经被人砸了,男的以为是我们干的,就害怕了,主动来签协议。听到这里,我暗暗笑他是个孬种。老谷接着说,谁知正要签字,那女的闯进来,撕了协议,说补偿过低,要是达不到要求,以死捍卫权益。我觉得不可思议,那女的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啊,怎么会这样呢。就想亲自和他们谈谈。其实,我一直都想再见见那女的,只是忙得没有机会。是出于感激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头天晚上,我梦到那女的了。情节模模糊糊,但感觉很好。
男的和女的都来了,一见我,愣了一下,彼此对视一眼。男的忙堆起笑脸,一片红晕从鼻子中间向外蔓延,点头哈腰的,像个卑微的太监。
我的目光落在女的身上。干净,窈窕,冷峻。她狠狠瞪了那男的一眼,垂下目光,神情凛然地说道,真没想到你就是开发商,但我们也没有难为你吧!更没想到你会用黑道手段对付我们小老百姓。
我笑了,说,你误会了,你家被砸和我无关。
女的看了我一眼,说,怎么无关,我老公明明看到你偷着拍照片呢,之后你手下人就恐吓我们是吧!
我说冤枉,但怎么解释她都不信。
怎么,一个大男人敢做不敢当?女的轻蔑地说,我们没想讹人,但是不满足我们的条件,我们决不答应。
我说,其实我一直对你心存感激,早知道是你家的话,一定会多考虑的。
女的抬头,绷紧脸,郑重地看着我,问,那现在你怎么考虑?
我在补偿标准之上,又提高了一些。那女的很坚决地否决了。这让我很意外,我这样照顾她,她竟然不同意。我见过借拆迁安置之名讹诈开发商和政府的无赖,但没有想到,她也会这样。我不由感叹,是什么让人心如此贪婪呢?我突然感到毫无来由的疲惫感和挫败感。
老谷强硬地警告说,你们会后悔的。
女的站起来,目光凌厉地扫了我一眼,对着那男的吼道,我们走,不和他们废话!看他们能把我们怎样!而后一阵旋风般走了出去。
这女人有点泼辣,却是另一种风姿,我想我动了心。
关于钉子户的问题自然由政府负责。政府早把旧城区改造当成业绩上报了,省里计划在这里召开现场会呢。所以政府比我还急,几次催我派人参与强拆。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我甚至再次提高对刘氏菜馆的补偿标准,遭到市长断然反对,他说,老弟呀,不能这样做好人啊!这会造成标准混乱,政府没有公信力的。
没几天,刘氏菜馆就被夷为平地。听说动用了数十名公安干警,一辆铲车,还拘留了那女的。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不安,或说痛惜更恰当些。当我再次踏入老城区时,眼前空旷而平整,那块红色的牌匾断成几截,嵌在地面上,那女的幽魂一般在我眼前漂移。
为此事,我郁闷了好几天,睡眠也不好,总是能听到耳边隐约的哭声,那哭声就是那女的。最后我下决心见见那女的。
老谷感到十分不解,他说,老板啊,别怪我多嘴,做我们这行,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我冷着脸。
由于饭店拆掉了,所以费了一番周折才联系上他们。男的和女的又一起来了,走进到我的办公室时,步履有些迟疑。男的讪笑着,一片红晕从鼻子中间向外蔓延,点头哈腰的,像个卑微的太监。为什么咒他像个太监?我自问。而那女的,垂着目光,一声不吭。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容憔悴。
我指着沙发说,你们坐下吧,坐吧。然后问那女的,有啥想法可以说。
男的抢话说,没有没有,就按政府定的标准把钱给我们就行了。
我没看他,盯着女的,又问,没事儿!你有啥要求,就说吧!
女的抬眼,似乎竭力掩饰着仇恨,泪水溢出眼眶,扑簌簌流下。
目光闪躲了一下,我忙解释说,强迁和抓人不是我们的意思。
女的双手捂脸,肩头剧烈抽动起来。白嫩的手腕上,还能看到红肿的伤痕,那是手铐所致。我的心猛然间被抽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呢?我问自己。是不是孤身的生活太久了造成的心理和生理现象呢?曾有一个早晨,我那里勃起了很久,我不得不用手来解决,眼前晃动的就是那女的妩媚的眼神。
我说,我在原址给你回迁一个刘氏菜馆咋样?
男的和女的都一愣。我也一愣,怎么脱口而出这样的话,那个地段是禁止回迁的。老谷从沙发上霍地站了起来。
女的抬起头,让我想到梨花带雨这词语。问道,是真的?
我略一停顿,说,是真的。
需要我们补差价吗?
女的问的时候,那男的怨恨而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那意思是,那得差多少钱啊!多大利益啊!你怎么还想着美事儿?蹲监狱没记性咋的?
女的似乎也冷静下来,目光暗淡,垂了下去。
我忽然产生一股冲动,瞥了一眼紧皱眉头正欲开口的老谷,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需要!
男的和女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屋里顿时沉寂下来。片刻之后,男的扑通跪下,频频叩首。那女的站起,用手胡乱抹了一把泪水,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着,很快就清澈起来,明亮起来,荡起层层的笑意,柔声说,老板大哥,你真是大好人!我们怎么感谢您呢!我们一辈子记得您的好!
我的内心一下子温热起来。
男的猛然想起什么,说,老板大哥,以后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们的饭店吃饭吧,一律免单!
真的免单?那怎么好呢!我哈哈笑着说,盯着女的。
女的忽然垂下目光,面色微红,说,没事儿,大哥!须臾又抬头迎视着我,目光深邃而妩媚。我再一次在头脑中搜索,这么眼熟呢?其实每一个男人都有心仪的女人形象,她是我潜藏内心的梦中情人吗?
男的连连说,永远免单!您来就是捧我们场了!没事儿,大哥!
老谷眼睛鼓得大大的,愣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转身奔过来,竭力压抑着焦虑,掏心掏肺地唤道,老板!见我的目光专注地对着电脑,迟迟疑疑地离开了。
早上我在小腹胀痛中醒来,女的的身影还在摇曳。一边急奔洗手间,一边用意念紧紧挽着梦,以求留下更多记忆。但是当我清爽之后,却觉得内心空荡荡的。
一年后,刘氏菜馆就在原址隆重开业。
牌匾还是红色的,比原来大气多了。浮凸出来的“刘氏菜馆”四个大字拖着一侧的暗影,金黄色的门窗边框,大块的落地玻璃,标明这已不是一家小饭馆了。
开业前,女的到我办公室送请柬,她一个人来的,刻意化了妆,我心里窃喜。她的名字叫刘帆。刘帆的眼眸就像两汪神秘的清潭,我想探身,又怕融化其中,但终究无法抗拒。我外表矜持着,内心却慌慌的,乱乱的。这样的感觉只在年轻时有过。
开业那天,刘帆的衣着暴露,有点野性,忙里忙外地招呼来宾。注视我时,似乎多了些内容,我假意避开。她频频过来照顾我,不时添酒加菜,和我说话时贴得很近,高耸的胸部几次蹭到了我的耳朵,麻酥酥的,加之那袅袅的体香,令我心旌摇荡。我偷偷观察那男的,担心被误会,但是那男的,手不离刀,忙得不可开交。
酒是农村小烧,几口下肚我就晕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陌生的空间。白花花的裸体紧紧拥抱着我,我大惊,坐起,竟然是刘帆。我以为是梦,却意识到不是梦。本能的感觉让我极为慌乱。急着找裤头却怎么也找不到。而她搂着我的腰的手加了力度,不许我穿衣服。我几次起来,又被她按下去,最后她翻身骑上来,在我耳边嗲声说,没事儿!老板大哥!欠的总归要还的!
拉扯间,猛听有人推门,推了几下,是那男的声音,老婆你在屋么?我突然被雷电击中一般,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我眼前迅速闪过那男的手持白亮亮菜刀的情景。
刘帆见我如此紧张,竟然笑得前仰后合,两个饱满的乳房乱颤着,娇啧地用手指一戳我的脑门,说道,老板大哥,你就这等出息么?她对着门口吼了一嗓子,干啥啊,外面等着!我为她捏了一把汗,还敢如此嚣张?
终于把衣服穿整齐了,我的心杂乱地跳着,大脑逐渐恢复理智,设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我和刘帆被暴打一顿?或者讹诈我一笔钱财?刘帆被离婚,无家可归,可我不能娶她啊!老婆知道了怎么行?
我颤抖着手给老谷编辑了一条短信,让他带人速来。正待发送出去,刘帆竟然啪的打开门锁,我的大脑轰了一声,心想,完了,这是夫妻二人设计好的!或是刘帆想争取主动,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目光躲闪着想往外溜,经过男的身边,感受到一股杀气逼近。正当我穿过门槛之际,男的一把抓住我,我的全身一下子就僵硬了,如同突然沉入水底,我闭上了眼睛。
大哥,您的包!男的的声音,讨好的语气。
我想一定是出现了幻听。我飞快扫了一眼,男的竟然谦恭地笑着,一片红晕从鼻子中间向外蔓延至整张脸,他双手捧着我的皮包。
我说了句对不起!可是说完就觉得不妥,为什么要这么说?
然而那男的的回答更让我大大吓了一跳,他说,没事儿,大哥!
听那语气,似乎为打扰了我而怀着歉意。
我逃也似地穿过宴席和人群,上了车,催促司机快走,那男的突然挡在车前。这是我不希望出现的情况,但这恰恰是应该发生的。瞬间,一只大青蛙在我的胸口蹦跳,我不自觉地按动了按键,想关上窗户。男的转过来,双手卡住了玻璃,牛一样喘息着。
老板大哥,有个事儿,房子的手续还没办呢,您要不要和谷总打个招呼?
原来是这事儿?我心缓和下来。红晕还凝滞在他的脸部中央,他谄媚地笑着,但我还是没敢面对,仓促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随时去办吧!
一路狂奔。
回到公司就瘫了,像做了一场大梦。可哪有如此清晰的梦呢。
晚上一个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双妩媚的眼神和白花花的裸体,但我从此再也没去过刘氏菜馆,即使经过,也会绕道而行。关于刘氏菜馆回迁房屋的手续,已经办完了,我还没来得及过问,竟然在老谷那里顺利通行。老谷可是我最忠诚而严苛的管家啊。似乎一切都怪怪的。真没事儿吗,这个疑问困扰着我。早上依然是在梦中醒来,依然什么都记不清楚。依然晨勃,但是小腹没再胀痛,这倒令人惊喜,不知道前列腺是怎样得到改善的。
我的商业城被省里树为“老城区改造”的典型了,商市把我视为经济发展的功臣。市委书记据说很快就被提拔了,市长自然接替。而我,省人大代表,全国劳动模范等头衔纷至沓来。商市的商会、书法家协会、美术协会、摄影家协会、曲艺家协会也给我加了一顶“名誉主席”的帽子。而作协那边却没有动静。
那天市长又来视察,带着政府各部门的领导,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就现场办公,落实到位。有几个交警在现场维持交通秩序,其中一个奔过来和我热情地打招呼,是小苗。
老蒋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过来,但我必须接听,我正担心他生我的气呢,毕竟是老同学嘛。所以表现得十分耐心。他话题绕来绕去的,不说赞助,先关心我的前列腺。他打着哈哈说,憋的,你打一炮就好了。这家伙也开这样的玩笑了。而后就谈到文学。“名誉主席”的帽子早就给我准备好了,还要出席即将召开的文学活动。当他得知我正在陪市长,就说,对不起,老同学,不打扰了。
合上手机,我对市长说抱歉。
市长善解人意,笑着说,没事儿!接个电话而已。怎么,老弟你还喜欢文学?
我就解释说,是老蒋,他是我同学,想让我赞助他的文学活动。
市长笑道,这么小的事情怎么能让给我们商市做出卓越贡献的企业家分心呢?对于政府来说,经济建设固然重要,但是绝不能忽视精神文明建设嘛!文学事业的发展,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所以我们必须大力支持!这老蒋怎么不汇报呢?我看这样吧……他回头对财政局长说,拨点款子给《雪浪花》杂志!
财政局长点头应承,说,没事儿。
市长又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这也算我对你的支持吧!
我连说感谢感谢。
这消息让老蒋喜出望外,应该是泪流满面吧。
市长和我并排走在队伍前面指指点点,忽然向我靠近,很私密地且含着鼓励的意味,问我,老弟呀,有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意向?
其实我正暗暗拟定一个计划,战略转移到新城区,但这涉及到很复杂的问题,将触碰商市业已形成的利益格局,并将牵动政坛。真正运作起来要有充分的把握和准备,还需要政治智慧,特别是某些潜规则,明明是高压线,不能触及却必须跨越。
我哈哈笑道,市长啊,我哪有那么大的魄力和胆识啊!弟弟愚笨,请市长方便时候指点迷津!
市长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向左右看看,说,该吃饭了吧?饿着肚子工作会影响效率的嘛!
大家都附和着,但是去哪吃饭,什么标准,需要领导表态。
市长说,中央有精神,我们不能大吃大喝,这样吧,就在附近找一家小饭店简简单单地吃吧!
小苗骑着摩托车带路,经过刘氏菜馆时市长下了车,大家就都下车。
那红色的牌匾,格外刺眼。悬在上面,我甚至担心它砸落下来。进门的时候,我是快速跨过去的,我不知道这个细微的动作有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了。
夫妻二人都在,热情地上前迎接,刘帆笑靥如花。这和我最初对他们的印象形成反差。是夫妻二人学会了待客之道呢?还是客人不同于寻常呢?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我,目光陡然亮了起来,很意外,但很高兴,亲切如同许久不见的朋友。我认真观察,细细品味,竟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刘帆时而垂着头在小本子上勾勾画画,时而高声对着厨房报菜名,时而扭着腰身在席间穿梭。男的在厨房里挥动着菜刀忙碌,一抬头见我看他,一片红晕从鼻子中间向外蔓延,微笑着点头致意。这不得不令我再次确信,曾经发生的,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幻而已。
我心里似乎放下了什么重负,又感到些许的遗憾。
在胡思乱想中我吃完了这顿饭,还好,没有陪酒的内容,吃得也简单。我不禁暗暗赞成中央的政策英明。这些年,陪官员消费落下毛病了,喝完白酒喝啤酒,不涨肚不愿意去解手,遂伤了前列腺。
离开刘氏菜馆的时候,碰上一伙进来的人。
其中一个人一把就握住了市长的手,高声招呼,大哥!
寒暄之后,市长转身给我介绍,他就是新城区的开发商老李。我们快速地彼此打量一眼,热烈地握手。客套话还没开始,夫妻俩就挤上前来招呼,看来很熟。老李看刘帆的目光,就像肉板上的苍蝇。而刘帆似乎更加妩媚。我的心口蓦然涌上一股怪怪的味道。
我们刚要上车,两辆车疾驰而来,一辆是警车。随着车门关闭的啪啪声,下来几个人,面容冷峻。其中一个是市纪委的苏副书记。他只和市长打了声招呼。市长悄悄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下,靠过去,小声说,我陪省纪委来查案。说着就快步追随那帮人进到饭店里了。小苗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这下,可要牵扯大官儿了!
市长没有坐自己的车,而是钻到我的保时捷车里,把窗户降到一半,探头向饭店里张望。那帮人很快就出来了,老李被带出来。经过我的车时,老李瞄到了慢慢上升的车窗里面的市长,走近,很淡定地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大哥!
饭店外边围了一大群人,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有叫好的,有咒骂的。有几个人我认出来了,就是当我的车陷在井口,袖手旁观的人。交警小苗和刘帆夫妻俩也在其中,刘帆的手里握着油笔。
市长惊慌地左顾右盼,连说快走快走。我的车渐行渐远,但刘帆一晃而过的表情,令我的心头突然一凛。她眼神闪亮闪亮,碎星似地跳跃着,手里不停地按压着那只伸缩笔,那嘎巴嘎巴的声音像燃放鞭炮。
赵欣,1969年生,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吉林省德惠市人民法院副院长。少年时代在《青少年日记》发表散文处女作,后辍笔。2012年12月开始恢复业余创作,作品散见于《作家》《吉林日报》《辽河》《芳草》《短篇小说》《诗歌月刊》等报刊。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