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
1
你来吧,这里有美得令人心醉的天鹅。凌晨两点,莫高给米菲发了一条微信。发过之后莫高躺进被窝,他知道米菲此刻睡得正酣,但他确定米菲一看到这条消息立马会回的:真的吗?我要去。他想了一会儿,笑着进入梦乡。
莫高看到一片湖水,两只小鸭子在湖面嬉戏。一只小鸭子扎了个猛子,消失了,另一只小鸭子也扎了个猛子,消失了。莫高点燃一支烟,等着小鸭子现身湖面。他知道,小鸭子会出其不意地从另一片水域出现——多么神奇可爱的小鸭子。三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小鸭子没有现身。小鸭子淹死在水里了吗?怎么可能?被湖里的大鱼吃了吗?可笑!莫高紧张地站起身,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草丛……
原来是一个梦。莫高掀开被子,用枕巾擦擦额上的汗。五点十二,睡不着了,莫高戴上眼镜起床。
十分钟后,莫高来到鹊湖边。鹊湖就在莫高工作的工厂附近,据说以前是矿坑,因挖漏了泉脉,汇成一片湖。湖水还算清澈,成群的鱼游来游去,几只小鸭子翻滚嬉戏,扎个猛子又从另一处浮上来,莫高心情放松下来。
五月的北方天空高远,有几朵云影投射在湖中,让莫高想起他的家乡,彩云之南的美丽家乡。
一阵风刮过来,莫高抱紧双臂,想起米菲,南方的凌晨该是温润的,米菲不会冷。被风刮过来的还有一丝甜香味儿,那是甲苯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头一年他每天都要戴着防毒面具操作各种化学制剂,把它们按比例投进反应罐中,再通过各个工序制成药品原料,像面粉一样的白末。现在作为技术员,他不用动手操作了,不过还要检查巡视。
莫高抱着双臂往回走,边走边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了写诗?是的,他當初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要去北方,走更多的地方,才能写出更好的诗。他也是这么对米菲说的,米菲犹豫了一下,说,去吧。
招聘信息上写着公司所在地是济南,济水之南的那个城市,有着大明湖、趵突泉和千佛山,还有夏雨荷。来到之后他才知道他要工作的工厂在黄河北,一片新开辟的地方,工厂在这片新辟地更北之处。他相信若干年后这儿会成为山东的雄安,可眼下还不是,到处都在兴建,荒凉中透着一片生机勃勃。
我走在北方五月的晨光里
小鸭子扎着猛子
雪白的天鹅凝然不动
长长的脖颈像你温柔的手臂
黄河在往南我看不到的地方
但是它就在那里
想到它就想起滇池
你住在离滇池不远的小房子里
……
回到宿舍,莫高打开电脑写下这首诗。他想把诗发给米菲,想了想又没发。他在等着米菲的回答,这个回答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一阵困意袭来,莫高闭上眼睛。他走在森林中,迎面过来一个女孩,有着长长的头发和明媚的眼睛,那是小艾。小艾穿着轻薄的纱衣,阳光穿过森林照在她身上。莫高看呆了。小艾跑上来抱住他。小艾,不要……他嘴里说着,却不由自主地帮着小艾褪去纱衣,与小艾一起翻滚在草地上……
醒来时他重新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他脸红扑扑的,像喝了酒。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喃喃道,米菲,你快来吧,你快来吧。莫高拿起手机看,米菲没有回微信。
快到上班的点了,莫高有些恍惚地走出宿舍。小艾披着晨光迎面走过来,就像梦中一样。莫高慌乱地躲开,小艾追过来,大诗人,你什么时候教我写诗?他腼腆地笑道,再说吧,其实写诗……挺难的……哼!小艾噘起嘴,怕我超过你吗?嗯,不是……是……到点了,再说吧。莫高仓皇逃走了。
小艾在人力资源部上班,她从简历上看到莫高业余写诗,就从网上搜了搜,发现莫高发表了很多诗,惊奇不已。莫高入职时她帮着办的手续,跑前跑后十分殷勤。熟了后她把自己以前写的诗发给莫高看,莫高嘿嘿笑笑,嘴里说着还不错,心里认为她不具备写诗的禀赋。
照例一上班忙上一两个小时。回到车间办公室,摘下防毒面具,莫高掏出手机。米菲已经回了微信:等下半年休年假了,我就去看天鹅,顺道看看你哦。莫高写道:不是来看天鹅,是来这儿工作,天天陪着我看天鹅。过了一会儿,米菲回复: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莫高问,陪我重要还是工作重要?都重要。我们主任说了,可以帮你在厂里找一份工作。米菲说,我不去北方,我等你哪天回南方,我们的家在南方呀。
莫高正想着怎么说服米菲,操作工小王飞奔过来,莫高,莫高,反应罐的原料喷出来了!莫高放下手机冲进车间。白色的黏稠原料正从反应罐里一股一股往外喷,像小孩子漾奶一样。刚才检查时他看过温度,正常,现在想起来,当时还开着气加热,这是温度过高了。看着畏缩不前的小组长和几个操作工人,莫高脱下工作服蒙上头,冲上操作台关上蒸气阀门。
如果不停掉蒸气,不光会继续喷料,还有可能爆炸的。莫高说。
又喷了几股之后,原料不再往外喷了。大家松了一口气,莫高狂跳的心也平复下来。赶过来的车间主任目睹了整个过程。处理完这起事故,他拍了下莫高的肩膀说,中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中午,主任再次表扬了莫高的当机立断和临危不惧,并向他透露,他不喜欢现在的车间副主任,下一步,他将是另一位车间副主任的最佳人选。车间里总不能只有一个副主任。莫高喜形于色,谢谢主任。主任说,女朋友的事也快解决了,今年七月份,公司还要招一批新人。莫高感恩戴德地走出主任办公室。
整个下午,莫高抽空就跟米菲谈来北方的事,米菲却悄无声息了。根据对米菲的了解,莫高知道这是米菲不同意又不愿和他争执的表现,十分沮丧。
晚上莫高边喝啤酒边看雨果的诗集,喝了两瓶时,小艾敲门进来,拎着一兜糖炒栗子。莫高,这是我的拜师礼。莫高把小艾关上的门又拉开,让它大敞着,说,不需要的,我教你就是。他随手从书架上拿过三本诗集,你把这些诗集认真读完,再写吧。小艾又关上门,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说,我陪你喝吧,不是说诗酒不分家吗?莫高说,好。E1CBA3BB-7535-4AF0-8EF1-EABBA84DCB76
两人各自干掉一杯后,莫高说,我是借酒消愁,我女朋友不愿到北方来。小艾说,那是她不够爱你。不,她很爱我。那就是你不爱她,你可以回南方陪她啊。没有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把自己有女朋友的事亲口告诉小艾后,莫高心里坦然多了,但他还是不敢直视小艾的眼睛,那个梦让他无地自容。
2
莫高在混乱的梦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十一点。他一骨碌爬起来,想起是周六,又躺下。昨晚喝到几点,小艾什么时候走的,他一概记不起了。想起小艾,他惊慌地摸索自己,发现自己和衣睡在床上,被子都没拉开,笑了。
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是本科同学李芒打来的,他们一起学了四年的化学与制药工程。莫高回过去,李芒问,昨晚喝酒了?没出事吧?我说过你一人在外不要喝酒。莫高说,喝了一点,太累了,能出什么事呢?李芒说,我老家二叔一个人在家喝酒,呕吐物堵住喉咙,坐在沙发上歪着脖子就死了。我死不了的,我命大。莫高喝着纯净水说。你到我这里来吗?李芒问。莫高立刻说,去。
莫高倒了两次公交车,到达郊区,再步行一千五百米,两个小时后来到李芒的宿舍。李芒已在他租的民房里熬好稀饭,炒了两个菜,买了花生米和猪头肉。
你这是想请我喝二两吗?莫高兴奋地问。李芒说,喝什么,多吃饭,活到九十岁,你也多写几首诗。莫高觉得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一会儿,李芒说,两个男人干吃饭真没啥意思,我这里有一瓶三十四度的趵突泉,怎么样?莫高说,太好了!一瓶是不是有点少?李芒说,我就是怕喝起来没数才买了一瓶的。莫高笑了。
因为只有一瓶酒,两人喝得很珍惜,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莫高说,米菲不同意到北方来,我还真愁,移情别恋算了。那怎么成?别忘了你两个从小学就是同学。莫高说,高中不是了。李芒说,你们初中就定情了。莫高不说话了,这些都是他在大学附近的小酒摊上跟李芒说的,李芒全记住了。
李芒叹口气,这么说,我不该推荐你到北方来工作。莫高说,你不推荐我,难不成我要喝西北风吗?那时我已经失业三个月了呀!莫高之前在昆明的一家培训机构教高中化学,后来这家培训机构转型,莫高失业,找了三个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李芒所在的制药公司招人,李芒就把消息发给莫高,莫高投简历,面试,顺利通过。李芒工作的地方是与公司总部紧邻的最早的生产厂,黄河北是几年前才建的新厂,莫高被分在黄河北的工厂。
这份工作很适合我,我现在工资已经拿到一万多了。莫高说。要不是看着工资还可以,我会推荐你来?李芒说。我是技术岗,工资高,米菲来了是后勤岗,工资拿不了这么多,可是清闲,她在昆明的工作,私人公司,工资不如这边的后勤高,但是她喜欢那个地方,说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好。李芒喝了一大口酒,说,有钱难买喜欢。
莫高说,喜欢又怎么样?我劝你无数次了别一根筋,你该找女朋友了。找什么呀,我就是走不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学前三年你都是级部前三,最后一年因为失恋无心学习,考研考砸了,要不现在名校博士也毕业了。莫高惋惜。李芒说,我活该,我认,你看看,我至今存着倩倩的照片。李芒说着掏出钱包,拿出一张陈旧的照片。莫高看也不看一眼,说,收起来,我又不是没见过,说说你去俄罗斯的那两年吧。李芒说,在哪里混都不容易。
是呀,活着不易,莫高喝光他的半杯酒,米菲再不来,我就移情别恋了啊!说罢,扔掉酒杯趴桌上放声大哭。
哭过之后,看到李芒正抿着酒吃花生米,嘻嘻笑着看他,视频录下来了,你看不?莫高说,不看,喝酒。他把瓶里的酒根儿倒进酒杯,一饮而尽。你研究生退学都没哭过。李芒说。莫高说,那必须不哭。我从新疆跑到沧州找你喝一场酒,就都解决了。学是一定要退的。我写的论文,用了不少假数据,没有人知道,导师也认为不错。如果这样下去我能蒙混过关顺利毕业,可是我心里过不去,要么我良心受谴责一辈子,要么多年后被人發现学术造假——最后一年了,总之做实验找真的数据是来不及了,干脆退学,心安理得。诗歌害了你,老哥。不许你这么说李芒,任何人都不能贬损我热爱的诗歌,我不做实验一本一本看诗集,我逃课写诗,我从来不曾后悔过,因为我热爱诗歌!莫高使劲倒酒,一滴也倒不出来了,他就喝纯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瓶。
好,我道歉。李芒拿另一瓶纯净水碰了一下莫高的空瓶子,我真诚地道歉。
莫高笑了,起身说,多好的五月午后啊,走吧,李芒,我们去李清照故居看看。
两人骑着单车一会儿就到了百脉泉公园。今年雨水多,墨泉浩荡奔涌,李芒兴奋地大叫,莫高快看,喷出的墨泉像不像个大馒头?我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仿佛地球在大海中翻滚。莫高说,这句话我一定要写进诗里。
莫高录下视频,连同刚才的那句诗一并发给米菲。他们又看了梅花泉、漱玉泉。这泉水喷得像人工喷泉,如此之高,莫高呆呆地看着说,米菲一定喜欢。重头戏还是在李清照故居,这已经是李芒第八次陪着莫高来李清照故居了。
毫无悬念地,莫高又发了一堆照片和视频给米菲。
黄昏的时候米菲回过来,莫高,你发我墨泉、梅花泉、漱玉泉、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百花洲、曲水亭的照片,为什么不发张天鹅的照片?我特别想看看你说了无数次的天鹅。
莫高回道,这个要留有悬念,我要一直等你来,等你来了,亲自带你去看。
3
七月的时候,公司没有发布招聘信息。莫高去问主任,主任说,再等等,别急,我知道公司扩建缺人。
米菲不来,业余时间就很多,除了读诗、写诗,莫高就去游历。他看了孔府、孔庙、齐长城、蒲松龄故居等许多地方,拍了很多角度独特的照片发给米菲。海边我还没有时间去,等你来了,我们一起去青岛看大海。莫高发微信给米菲说。
这天黄昏小艾又来了,她来还莫高的第三本诗集。莫高借给她的三本诗集,她看完一本还回一本,还回时会向莫高请教,与莫高讨论甚至争论,莫高惊讶地发现小艾渐渐入门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E1CBA3BB-7535-4AF0-8EF1-EABBA84DCB76
這次小艾写了一首诗,她坐在莫高的椅子上发给了莫高。莫高坐在床沿上读完了她的诗。有些意思了,莫高说,可你为什么要写诗呢?你完全可以躺沙发上看电视。看电视有写诗有意思吗?小艾反问。莫高笑了,是。
小艾从双肩包里掏出四罐啤酒,说,庆祝一下吧,为我写诗进步,为你刚在《诗刊》上发了组诗。莫高说,我女朋友让我戒酒,我已经戒了一个星期了。从明天再开始戒吧,小艾打开啤酒,我一罐,其余三罐全是你的。说着,小艾又从双肩包掏出一只德州扒鸡。
其实发在《诗刊》的这组诗,我照编辑老师的意思改了好几处,本来不想改的,可是为了发表,还是改了。别凡尔赛了,小艾说。真的,莫高说,尤其改掉的是你最喜欢的地方。那我也改,小艾说,只要给发。你该找个男朋友了。哼!小艾从鼻子里哼一声,不爱找。
小艾真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她长相一般,但生机勃勃,最重要的,她爸爸是集团的董事之一,在公司总部做技术总监,当年与董事长一起创业的。娶了她,可以不为房子车子发愁,可以更自由地写诗。可是,米菲怎么办呢?莫高的心疼了一下,把清晨上班前刚写的还没来得及修改的诗发给米菲。
把小艾送上返城的公交车时是晚上八点,莫高一个人走在鹊湖边。几公里外就是鹊山,这座山是他登过的最险要的山。这么说是因为山上台阶极少,没有现成的路,他第一次爬时差点从一块大石头上摔下来。那是一个深秋的正午,山上一只鹊都没有。下山后他在扁鹊墓前站立许久,并为扁鹊写了一首诗。
有人从背后掐住他的脖子,莫高的脖子仰起来,他看到一张蒙着黑布的脸,在他的前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蒙面人。离小艾远点!背后的蒙面人恶狠狠地说。莫高听出他说的是济南方言,跟小艾一样,小艾也不说普通话。莫高憋得快要流出眼泪时,蒙面人松开他。小艾跟着我学写诗,莫高说,我本来不想教她的,我有女朋友,全厂都知道。别废话,蒙面人再次抓住莫高的衣领,再不老实就把你扔进鹊湖喂鱼!他把莫高拖到一棵柳树下,用力把莫高的头往树干上撞,莫高的眼镜被撞碎,鲜血顺着额头和鼻孔流下来。
第二天,车间同事看到莫高的额头和鼻子破了皮,血淋淋的还没有结疤,戴着一副老旧的大黑框眼镜。莫高说是晚上爬鹊山摔了一跤。大家都信,因为莫高对鹊山的熟悉程度超过他们这些本地人。
这件事莫高没跟米菲说,也没跟小艾提,他只跟李芒说了。李芒帮他分析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小艾的追求者干的,追求不成迁怒于莫高;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小艾的爸爸找人干的,也许他不愿小艾嫁给一个写诗的外乡人。而且外乡人的家乡在僻远山区,莫高补充说,我也是这么分析的,总之不用怕,我远离小艾,这些人就不会把我怎么样,最起码不会把我投进鹊湖,看得出他们不是法盲。李芒说,你不考虑回南方?不,莫高语气坚决地说,最起码现在不,我要是真的对小艾有想法,谁也挡不住。
李芒递给莫高一支烟,叹口气说,老哥,如果你当年不退学,一个制药工程的硕士,在更大的制药公司找份工作,年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不,莫高说,还要高,我研究生时的同学在广州,年薪四十万,但是他不写诗。
4
酷暑尚未消尽的九月正午,莫高站在遥墙机场的大厅里,看着米菲拖着一个大大的箱子走出来。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米菲。米菲在人群中穿梭,就像她在山林中行走一般自如。米菲辞掉了昆明的工作,就这样拖着一个箱子来到黄河北莫高的小屋。
莫高带着米菲游览济南城美景,大明湖、百花洲、趵突泉和千佛山。大明湖畔,米菲把目光探向荷叶与莲蓬深处,问莫高,天鹅在哪儿?莫高哈哈大笑,骗你的,哪里有天鹅,我就是想把你骗来。米菲骂道,疯子。莫高把米菲搂在怀里,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湖面上有几只天鹅,不是更美吗?我打算打个市民热线,建议在大明湖里养几只天鹅。
别说疯话了,米菲问,什么时候面试?莫高顿了一下说,主任说国庆节以后,总得再有几个陪练的吧。集团公司发出招聘信息,米菲已投简历。主任跟莫高说,他已经跟集团人事总监、工厂人力资源部部长和财务部部长打好招呼了,公司有不成文的规定,为了留住技术人才,可以适当照顾家属。财务部的工作,你完全可以胜任。莫高说。米菲是财会专业,大学毕业后做了七年会计。
国庆节放假,莫高带米菲去青岛看了大海,去泰安爬了泰山,去曲阜看了孔府孔庙。喜欢北方吗?莫高问。米菲点点头。我们攒首付在黄河北买个小房子吧,比起城里的房子,那里的我们还买得起。米菲说,回去准备一下面试吧。于是他们暂时放弃爬齐长城的打算,回来准备面试。
面试如期进行。米菲穿上莫高斥巨资为她置办的正装,颇有小白领的风范。面试结束莫高问米菲情况,米菲感觉尚好,无论专业知识还是其他问题,她都回答得恰到好处。
一个星期过去了,米菲没有接到通知。这是人事上给的期限,一个星期内给予答复。莫高去问主任,主任说人事说还没确定下来。又过了两天,主任寒着脸把莫高叫到办公室,告诉他米菲没被录用。怎么可能?莫高说,都已经说好了呀,米菲已经把那边的工作辞了。主任说,有一个临时状况,张君副总的一个关系要进来,应届大学生,会计专业,谁都不能不给面子。张君,集团公司副总,技术总监,小艾的爸爸。这件事,董事长知道吗?米高问。主任说,谁敢问董事长?知道,没有人敢不从,不知道,谁敢往上捅?还想在集团干不?那边工作辞得过于急了,年轻人就是……你也老老实实的,再等机会吧,年底还要招几个仓库管理员。再等机会吧。莫高应和着走出主任办公室。仓库管理员,米菲怎么能应聘这样的岗位!
下班后莫高在鹊湖边转来转去,他不敢回宿舍见米菲,他知道米菲每天都在等着他的好消息。怎么这么巧?与小艾有关系吗?他不相信小艾有这样的心机,更不相信小艾的爸爸张君副总会支持小艾。他想起三个蒙面人围堵他的夜晚,像武侠小说一样。他盯着鹊湖,跳进去喂鱼,倒是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可是,未来的中国少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呀。他揩了一把眼睛,走回宿舍。E1CBA3BB-7535-4AF0-8EF1-EABBA84DCB76
米菲没有过激的反应,她流着泪默默收拾东西。这两个月就跟梦一样,我辞掉喜爱的工作来到你身边,又找不到新的工作。等到年底吧,年底还有机会。莫高没敢提仓库管理员的事。我们还是回南方吧,我先回去,等有了合适的工作你也回去。好。莫高望着远处的鹊山回答。鹊华秋色,再见。
那边的单位还能回去吗?莫高问。不能,公司不可能没有会计,我来没多久公司就聘了新的会计,我在微信里还跟新会计交接了很多工作,她现在干得很好了。那,别回去了吧,莫高抱住米菲,等到年底。好,听你的,米菲停止收拾东西,擦掉眼泪去做饭。莫高最爱吃米菲做的腌萝卜。
米菲安静利落地煲饭,洗菜,莫高说,我给你读读我写给你的诗吧,《两地书》:
到昆明,你是真正的举目无亲者
白天你坐地铁、巴士、出租车
从北市区到南市区
分别给甲乙丙丁公司投简历
又分别去戊己庚辛公司面试
深夜你回到一家廉价宾馆
边洗漱边给我打视频电话
告诉我,你这一天经历了什么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
你在清晨路过滇池
看见海鸥在光芒中心飞跃
在海埂公园,你想起第九号长凳
曾经属于我们
……
你算账,写字
双休,下班早
你的出租房在一个老式小区
九十年代的房子长满爬山虎
崇高的绿
你把十几平方米的卧室装饰一新
挂着凡·高,你喜欢阳光
买了《向日葵》,你喜欢庄严
买了《有乌鸦的麦田》
……
有时开着视频,你做手工
腌萝卜
我给你写诗,把四千公里无限缩短
像你坐在我身边
阳光慢慢从你左脸过去,来到我的右脸
风一吹,我们进入相同的意境
静静地听完,米菲搂住莫高,我不走了,陪着你,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是中国未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莫高说。
那天晚上,莫高再次失眠。最近一次失眠是五年前,研究生最后一年,决定退学前,他失眠了一个月,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决定退学之后,他每天睡十一个小时,持续了一个星期。
米菲的手机闪了一下,是一条代开发票的信息。莫高摸起手机打开——他知道米菲的手机密码,就像米菲知道他的一样。他惊讶地发现李芒在米菲微信聊天的上方,说明他们近期聊天了。点进去,聊天简短,都与他有关。多陪陪莫高,莫高很爱她很孤独的话竟出自李芒之口。
再往上翻,莫高看到一张照片,那是他在鹊湖边被打后李芒拍的,额头和鼻子破了,戴着多年前度数很低的近视眼镜。再往上翻,他看到在李芒小屋他醉酒后大哭的视频,边哭边说着米菲不愿来北方,以及他和小艾的事。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样子莫高是不愿米菲看到的,李芒这小子出卖了他!当然他是为了莫高好,为了不再让莫高重蹈他的恋爱覆辙。莫高明白米菲为什么辞掉喜爱的工作来到他身边了,他放下手机拥住米菲。
李芒和米菲的联系就是从这个视频开始的,他们一直瞒着他。好吧,他会配合他们,瞒着他们他知道他们瞒着他。
莫高悄然爬起来打开Pad ,他突然想起,同学这么多年,他还从未为李芒写过一首诗。
5
米菲拖着大箱子的背影单薄而落寞,莫高看着她走进机场安检。米菲终究还是走了,不是她提出的,是莫高让她回去的。
莫高回宿舍时,米菲安静地做着家务,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可是她明显瘦了,眼窝深陷下去,时常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叹。莫高想,他上班时漫长的一天米菲是怎样度过的呢?他不敢问。一天深夜莫高醒来,月光下看到米菲瞪大双眼盯着他。怎么了?他问。睡不着。米菲说。莫高明白失眠也袭击了米菲。回去吧,回云南再找一份工作,等着我,有了合适的工作机会,我也回去。莫高说。米菲的眼睛放出光彩来,好——莫高,希望你的下一份工作不再与化工和制药有关,与诗有关最好。莫高只觉一束光照亮了夜空,就像灵感突然闪现一般。米菲闭上眼,立刻发出轻微鼾声。
回到南方一个月,米菲又找到一份工作。收入比上一份工作高一些,除了财务,还兼做内勤。老板要求特别严。米菲在微信里说。莫高放下心来,有了工作米菲心里踏实。可是莫高的微信米菲回得越来越不及时,偶尔视频,也是一副疲惫的样子。莫高心中愧疚,米菲的新工作忙而累,远不及辞掉的上一份。
米菲走后,莫高一直在写一首长诗。他带米菲去蒲松龄故居游览时,萌生了要写一首长诗的念头,就写蒲松龄。他买了大量圖书资料,和济南的一位诗人又一同去了一趟,他们在蒲家庄走来走去,与蒲松龄的后人聊天说话。他沉浸在这项大工程中,让这项工程填满他的业余时间。
可能是因为他的工作认真负责,也因为主任对米菲的事很不好意思,年底的时候,主任宣布莫高兼做主任助理工作,每月多拿一千块钱工资,为他通往副主任的路搭了一把梯子。升为副主任,一个月能多拿五千块。其实也蛮不错的,莫高想,除了生活、买书、游历,还能给家里打过去一些。妈妈说了,他打过来的钱一分不花,等他买房子时全部给他,家里能添多少再添多少。想到这些,莫高湿了眼眶。
小艾再来莫高宿舍,他要么拒之门外,要么也出去,很多时候他装作不在,屏住气读书。他对小艾的解释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一个有女朋友的人,要注意影响。诗还会给小艾讲,他继续借诗集给她看,在微信里指导几句。表面看来,风平浪静,跟很多虚伪或无奈的人一样,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他对李芒说。E1CBA3BB-7535-4AF0-8EF1-EABBA84DCB76
春节前,莫高收到家乡地区文联一位文友发来的招聘信息,文联文创院有两个带编制的名额,一个是创作员,一个是普通工作人员。莫高立马上网报名,他终于可以如米菲所期望的,做与诗歌有关的工作了。他第一时间告诉米菲,并买了学习资料,开始准备事业单位招聘统考。文联主席是一位小说家,听说莫高报考非常高兴,我经常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小伙子,好好准备,统考过了,面试不成问题。
以前没有接触过,考试的科目虽然让莫高头疼,他还是硬让自己学进去,背下来。累了的时候他就研究蒲松龄,写一些短诗。
年后考试,莫高请了年假。回厂后,经过一个月漫长的等待,成绩出来了,莫高考了第七名。按照一比三的比例,前六名进入面试。文联主席扼腕叹息,但也爱莫能助。
我真的很垃圾!莫高在李芒的小屋里喝酒,这样的机会笔试竟通不过。李芒说,通不过不代表你垃圾,那个国家级大刊不是刚发了你一组诗吗?莫高说,在生活面前,那又能算什么呢?那是你的理想,李芒说。理想,莫高喝下一大口三十四度趵突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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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蒲松龄的长诗进展顺利,莫高修改了五遍,发给省刊的一位编辑老师。编辑老师很快回复,让他略加修改,准备在九○后新势力栏目重点推出。
莫高把消息告诉济南的诗人朋友,诗人倒了几趟公交车过来与他一起庆贺。是周五晚上,两人边喝酒边聊最近发生的事,说起事业编考试失利,诗人说,其实你可以去读个文学硕士,人民大学的创造性写作专业,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研究生班,就是年轻作家的天堂,单独招生,更看重写作才华,既能提升写作水平又能获得学历。诗人还举了几个成功的例子。莫高欣喜地说,我也在考虑,凭我的诗歌水平,能行吧?当然,诗人说,绰绰有余,试试吧。
正说着,莫高的手机响了一下。莫高边看边咧嘴,去年的奖励到账了,我们县文联,只要在刊物上发表作品就有奖励,按刊物级别奖励金额不同,我是总共三万多。再贺!诗人举起酒杯。我这几年工作略有积蓄,加上每年的奖金,够我脱产去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莫高边与诗人喝酒聊天,边把这个好消息和上学的打算微信告诉了米菲。米菲接着回过来,好啊。还这么忙吗?莫高问。是的,在加班。莫高发了个抱抱的表情,便没有再打扰她。
后来莫高把上学的想法说给妈妈,妈妈担忧地说,儿啊,你今年三十岁了,还去上学,什么时候成个家?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不影响。莫高说。莫高又发微信给米菲,我妈想抱孙子了。等了一天,第二天凌晨,莫高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米菲发过来一个笑脸。莫高看一眼,心满意足地睡去。
周日清晨,莫高正在鹊湖旁看小鸭子扎猛子,收到米菲的微信消息:莫高,我们分手吧。莫高蒙了,开玩笑吧,米菲。我是说真的。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不适合。为什么不适合?我们从小学就认识,虽不在一个村子,却离得很近,我们天天一起爬山路上学,一起玩,我没觉得哪里不适合。什么都在变。米菲回了这一句,再也不肯回莫高的微信了。莫高打电话过去,一直占线,她把他拉黑了。为什么不适合?为什么?为什么?莫高微信问了无数个为什么,米菲一概不再理会。莫高自省了一天,微信问米菲,是不是因为我是个疯子?米菲还是不回。那就是了,打出这句话,莫高不再追问。
小艾的一首诗发在报纸上,小艾兴高采烈地找到莫高。莫高正盯着夕阳下的鹊湖抽烟。莫老师,发什么呆?我在看天鹅。天鹅?小艾咯咯笑,莫老师,那是鸭子。那不是天鹅吗?莫高指着鹊湖深处。莫老师,别发疯了,我明天请你吃大餐。不用了,谢谢,祝贺。小艾噘起嘴,我爸爸通过朋友给编辑老师看了,编辑老师说很好,不过,都是你教我的呀。是你自己悟的,继续多读诗吧。
莫高转身走开,我要回去了。小艾拉住他胳膊,你这么颓废,是不是失恋了?没有啊,我很好。现在有很多人追我。小艾说。很好啊,你该脱单了,年龄也不小了。他们追我,还不是看上我爸爸的地位了,我长得又不俊,他们凭什么追我?你就不是。莫高说,我不会追你,要是真的追你,也是因为看上你爸爸的地位了。疯子!疯子!小艾甩掉他的胳膊跑开了。莫高哈哈大笑,边笑边抹去喷涌而出的眼泪。
微信响了一下,莫高看一眼,扔下烟疯狂地往厂区跑去,很快就超过了小艾。小艾追上去,怎么了?厂里出事故了?不是,我爸出事了!
爸爸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妈妈和姐姐围坐在一边。微信就是姐姐发来的,她早几天从打工的广州回来。爸爸低头刨木料时一阵头晕,以为会像往常一样一会儿就好,却倒在地上。医生告诉莫高和姐姐,这次中风发现及时,没有大的危险,只是以后不能再干体力活儿,也要经常复查,怕的就是一次次发作,复发一次比一次严重。
莫高明白,爸爸以后不能再做木匠了。爸爸也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以一直闷闷不乐。爸爸是个木匠,小时候跟着爸爸走在山林中,爸爸总要告诉他这是什么木,适合打造什么家具。爸爸年轻时在广州的各个建筑工地打工,也是做木匠,最近几年才回到家乡,在家乡山村盖上新房子,爸爸很知足。
快六十岁了,也该退休了,放心吧,有我呢。莫高在爸爸床前说。我不做木匠,怎么给你攒钱买房?我现在月收入过万,不错了,以后还会涨。你不是还要去上学吗?爸爸说。想上学的事妈妈说给爸爸了,爸爸支持,娃想做的事总有他的道理,让他去做吧。当年莫高要退学,爸爸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说说哟,我不去上学,诗不是照样写得很好?爸爸想了想,笑了。
爸爸出院后,莫高回厂上班。在昆明等飞机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莫高去了米菲的新单位,被告知米菲半个月前辞职了。莫高在那座半旧的楼下站了一会儿,想着米菲每天从这里进进出出,有时加班到深夜。他给李芒打了个电话,我在米菲单位楼下,她又辞职了。李芒说,那肯定是米菲又有了更好的去处。你知道在哪里吗?莫高问。不知道,去开会了。李芒挂断电话。
在遥墙机场下飞机时正下着雨,诗人朋友开车来接他。诗人朋友探问了爸爸的病情后,放心了。上学的事再说,好好上班吧,像我一样。诗人朋友是基层民政部门的公务员,单位里少有人知道他是诗人,他用笔名写作。我同学都是学文学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放弃文学走向仕途,官做得挺大,不像我至今仍是大头兵一个。我为自己悲哀,也为自己庆幸,虽为大头兵,但我也有了房和車子,体面地活着,重要的是可以写诗。手机响了一下,莫高看过之后说,我为自己悲哀,也为自己庆幸——刚接到通知,我的诗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诗人欣喜地道,天无绝人之路。
过了几天姐姐打过电话来,说米菲来看望爸爸了,她依旧笑吟吟的,就是瘦了,风一吹要被刮倒的样子。哦,她没说现在在哪里上班吗?我哪儿想起来问,你不知道吗?你们吵架了?没有,莫高说,她现在的工作不如原来的舒心。
挂断电话,莫高发微信给米菲:米菲,感谢你去看望我爸爸,不用担心爸爸,更不用担心我。学校就在那里,我有的是机会去,爱情就在那里,我有的是时间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抬起头,看到东南方向升起的月亮了吗?今晚的月亮真圆,对了,今天是十六。
莫高看了一会儿月亮,想起李白看过这轮月亮,苏东坡也看过这轮月亮。借着月色,他看到鹊山,再往东看不到的是华山,再往南是千佛山,还有大明湖,湖水是绿色的,有垂柳、荷叶、天鹅……
莫高没有等到米菲的回音。他继续发微信:米菲,现在,我要写一首诗了,写一首我很久以前就想写的诗,诗的题目我都想好了,天鹅,对,就叫天鹅。E1CBA3BB-7535-4AF0-8EF1-EABBA84DCB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