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有一年冬天,日光昏暗,北风吹得草木瑟缩,山河静默。母亲带着我,徒步翻越村庄对面山岭上那段早已坍塌的明代长城,再穿过唐后期泽潞节度使刘稹修建的峻极关遗址,到山西省左权县亲戚家,还没进到村子,就看到一个人浑身尘土地躺在马路上,打着滚儿号哭不已。其时,杨树在寒风中摇动,尘土上下飞舞,冬天似乎更深了。母親说,这个人出生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后,在几百里以外的阳泉市工作,每年都回来给他过世的爹娘上坟,每次都这样哭一场。我问她,那个人为啥会这样?母亲说,他也老了,爹娘也都不在了,每次回来,哭自己的爹娘,也哭他自己没了父母的孤苦。我不解,母亲说,不管是谁,最终都得死,死了就得回到自己爹娘(埋身)的身边来。
听母亲如此说,我还是不明所以。还有一次,在我们村,邻村一个早年参军,后来定居辽宁葫芦岛的人,每次回到我们的村庄,也就是他父母坟茔所在地,都会趴在他父母已经荒芜的坟头上哭得半天不起身,眼泪鼻涕糊得脸上身上都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着死去人的坟头如此伤心,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悲痛?
母亲总是说,哪里生的人待在哪里舒服。谁老了都得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死了也得埋在爹娘的坟墓下面。我懵懂,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留在父母身边还是远走异地。十八岁那年,参军离开家乡的瞬间,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说,这一生,我死也不回这里了。在西北军营的最初几年,我是铁了心的,除了惦念还在南太行乡村生活的父母兄弟和几个非常亲善的亲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恋的。
不仅如此,我发誓不找河北籍的女孩子恋爱,到2000年,我仍旧坚持原来的观点。然后下定决心,将来在西北安家,即使老了,也不回河北。但很奇怪的是,这些年来,大致是牵挂父母的缘故,我回到河北的次数多了。对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里的人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巴丹吉林沙漠,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庄的人和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乐温暖。
我相信这是时间在起作用,还有无形的传承,人心的不断变化。那是一种看不到,随着时间在人的天性和思维当中发酵并膨胀的事物。我渐渐感觉到它无处不在的力量,也无数次想起母亲的话,谁到最后都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很多时候,我甚至能够触摸到这句话粗糙而结实的纹理,有时像是一根尖利的针,刺着我的心脏;有时又像一团棉花,落在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这就是灵魂、血缘和传统文化的力量了。一个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伟大,总有一些东西摈弃不掉,如影随形。近些年来,每周给父母打电话,总能获得一些发生在南太行村庄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溃了,还有一些正在诞生和改变……即使是微小的琐事,也能够给我以最深刻的触动,像羽毛或者岩石——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输,从本质上说,无论我走得多远,身在何处,本质上,我还是那座村庄的人,尽管我走了很远的路程,身体在他处停留,但内心精神和骨血仍在原地。
在南太行,我出生和长大的那座村庄是狭小的,也是偏僻的,所有人都与身边的草木齐平,无一例外的卑微。一茬茬的人来了又走了,就像山上的岩石,被灌木簇拥,也不断被苔藓覆盖,流水穿过的地方坐落着零散的房屋,牛羊和驴子、狼、鹰、野猪、麝、隼等动在村庄外围诞生、成长、老迈和死亡,与人为邻。
从这个村出来,翻过一道山岭或者蹚过一条河,就是另一个村庄,隔山隔河隔不住鸡鸣狗叫,更隔不住流传的婚姻和血脉,河流连接村庄,道路拉拢人。我的亲戚们也都在这一带分布。有很多次,母亲在其他村庄告诉我这里有一个什么什么亲戚,叫什么名字,家境和他们的孩子们如何如何。如此这般,村庄人和人之间,绕来绕去的血缘联系让我晕眩。我也想到,在我尚还未出生的时候,大地上的每一座村庄都是由远远近近、亲亲疏疏的各种血缘联系起来的,因为地域的小和封闭,导致了婚姻乃至血缘的进一步融合和混同,而光阴也在不断地悄无声息地冲淡它们。
至今我还记得来自爷爷讲述的故事,关于村庄的过去,一种历史或者一些故事,比如强悍的土匪和苛刻的地主,轮换的驻军和修炼成精的猛兽,或许它们真的发生过,只是年代久远,缺乏必要的依据,进而成为传说。而我在那里经历的一些,却越来越清晰,包括那些已经骨肉成灰的人。我小的时候,村庄周围的狼很多,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它们的号叫声简直就是音乐,而现在,取而代之是无边的寂静。我还记得,六岁那年春天,邻村的一个男人看到我,对我母亲说,等你儿子长大了,就把我的女儿给他做媳妇。我当时虽然小,但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激动人心。村里还有一个男人,为了采一种名贵的药材,从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来。有一个和爷爷辈分相同的人,走着路就瘫软了,喃喃地说,蛇精要他当女婿,不过一袋旱烟的工夫就死了。
还有一个从来没有读过书的女孩子,忽然喝了农药,后来才听人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父母却不让嫁。她无奈,就选择了消失。邻村出了几个痴呆者,很难获得正常的婚姻,但他们并不迟钝。所有这些,我相信是大地和上天给予的。有几次回到那里,遇到当年的一些人,忽然感觉陌生,他们的言语和方式令我感觉到一种新鲜。尤其从一些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我觉得一切都“恍兮惚兮”,在村庄的所有人,不断生长、青壮和老去,一个被另一个替代,深长的血缘就像天书,一笔一画都是平民的历史。可惜的是,有史以来,没有人为南太行村庄和它的人们树碑立传,这里所有的人和自然的故事都在岩石上晾晒,又被风吹走了。有时候,我怀疑那些飞舞的尘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阳光和星光下碰撞和传递。前些年,老家的一位中学老师说,我成了他们学校教育孩子们的一个例子,我觉得欣慰。现在那里的人还记得我,是因为我和他们一起长大……若干年后,我制造和遗落的故事会不会也成为漂浮的灰尘?
答案是肯定的。这令我觉得伤感,也忽然明白,对一个人记得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目睹他(她)诞生和成长的地方——包括草木泥土和人。因此我感到惭愧,人生之初,我对那个南太行村庄的憎恨似乎是不应当的,更是狭隘和无知的。或许,我憎恨的只是那里的人或者人所共有的本性和恶行,如性格上的促狭、人性恶的过分暴露和互助精神的缺乏等,而对具体的人,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恶事,其实都是可以原谅的,他们或许只是遵从了自己的本性。5949F033-9D18-4481-9537-19CDDAF9351A
西蒙娜·薇依曾说:“当人们处在非正义虐行的境遇中而得到了公正的待遇时,却不知感激,这等于剥夺自己那种超自然的、神圣的、包含在一切正义的纯洁行为中的品性。”对于我出生的村庄来说,对于善恶,人们的判断只是一般意义上或者说约定俗成的那一些,如孝顺和忤逆,过分利己,以他人之巨大的痛苦而使得自己开心欢颜,从他人手中掠夺更多的物質财富,看着他人受难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如此种种。而另一些人则也坚持了基本的良知。
慢慢地原谅人最本质的恶,这是一种修行,更是一门功课。我也始终坚信,这也是一种无上的美德。可能是因为这一点,这些年来,我对自己出生的那座村庄的怀念与日俱增,常常在睡前,重复想到它的原始与古朴模样:在那一片奇崛的山地,十多个自然的村落,像是千年磐石一般坐落在南太行山区的沟壑之间,这里所有的生灵,一生都只能在崎岖中寻找平整,在偏远和青黄不接的现实之中过自己的日子,幻想外面的世界的生活。
因为在那里出生和长大,我尤其熟悉那里的村庄和人,就连村子内外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棵树木,都记得异常清晰。每一次回去,我都要四处再走走,再看看,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这一家出来到另外一家,其间的道路除多了一层柏油,宽度和长度仍旧没有改变。沿途的风物依旧,多了的无非是各式各样的房子,有钱的起楼房,没钱的就修建平房,再贫困一点的,只能在摇摇欲坠的老宅里,继续烟熏火燎,衣食儿女。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迎面走来的男女和小孩,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总归是熟悉的,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深入我血脉当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给我了成长的阳光、水、空气和粮食——它于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纹路,曲折但深刻,隐喻也明畅。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爷爷说,我们这脉杨姓人家是北宋名将杨继业的后代,但至今无确凿的家谱可以佐证。人在世上的本质,就是不断走失和走丢的,也都是不断被遗忘和销毁的。我心里也似是而非地觉得,老人们的传说,应当是一个事实吧。至少我们的祖籍在山西是一个事实,至今还有一些同宗同族的人散布在山西榆次、太谷、左权、阳泉和大同一带,早年间,相互之间还有些来往,但随着老年人的不断消失,这种亲情也消弭了。
在血缘关系上,或许农耕时代的人们更在意,他们的内心,始终有着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这令人觉得温暖和可靠。尽管普通人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内心有自己的家族源流。这令人沮丧,尽管我一再写到我们的村庄,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充其量,我也只是一个关于乡村历史人文、现世人生、风俗人情、社会风貌、群体和个体命运等方面的观察者和记述者,有时候不怎么仔细,甚至语焉不详,带有可怕的偏见。当然,要书写,就会不可避免地涉及那里的具体人事,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远去的和挥之不去的。
许多事情出乎意料,人生的诸多遭遇,其实都是瞬间发生的。只是,有些事,当事人觉得猝然,而其他人则酝酿或者忍耐已久。我记得,2007年盛夏的一个傍晚,远在老家的弟弟打来电话,询问我是否在一些文章中写到了故乡的人事,捎带着好多还健在的乡亲的逸闻旧事,并在报刊发表、在网络上张贴?(家乡)好多人看到之后,责问他和我们的母亲。有人恶狠狠地说:“看那小子怎么还有脸回家!”从他们的口吻当中,我听到了诸多愤怒、不解、责怪甚至怨恨。在他们看来,我写的那些文字,是在辱没自己的故乡,包括他们每一个人。这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为尊者讳,“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这是人们的惯常思维,一旦有人反之,便会被斥为大逆不道,是故乡的“逆子”或者“喂不熟的狗”。我觉得震惊之余,也觉得欣慰。芸芸众生,偏远村庄,数百年来,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处在自生自灭的状态,即便有故事流传,但从来都是“口头”和“口碑”,而我做了这样的一件事,无论我怎么说和写,内心里都涌动着一种强烈的爱意,甚至慈悲。再者,我也看到了文字的传播力量,更为家乡普遍的文化层次提升感到安慰。仔细想想,我直接写故乡的那些文章,大抵是文学写作之初稚嫩的练笔之作,从文学角度考察,毫无艺术性可言,只是记录了一个人在故乡(村庄)的一些真实经历乃至离开几年后再次回乡的印象。其中确实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人和事,这可能就是引发故乡人愤怒的原因所在。
在很多时候,我总是回想起在村庄的旧年的生活遭际,以及那些正在加速消失的事物,如文化传统、农耕时代的器具、民间传承已久的各种禁忌、思维、思想,以及现实中信仰的挪移和变迁等。除此之外,唯有连绵山川,潺潺溪流,丰盛草木,飞禽走兽和岩石一样的天空、无边无际而又短暂倥偬的时光,依旧丝毫不改声色,越过众生,直抵本质与终极。
为此,我又觉得,我对故乡的记录是不虚妄的,甚至很伟大。当然,一个地域的核心是人,以及人的诸多事情。而人是自然的,自然的也是人的,人使自然变异,自然也使人发生变化。人是村庄的主题,我们对于村庄的印象大抵来自居住和拥有它们的人,自然的形状似乎永恒不变,如果要变的话,肯定是剧变、蝶变;而人的生老病死、日常生活、命运轨迹、思想变革、观念变迁乃至不断地出走和归来——大地上所有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作为记叙、书写者,我必然要涉及人事。但我相信,对于他们的记叙或者陈述都是真实的和客观的,个人的偏狭情绪不能说没有,但只是存在于我最初书写他们的有限的几篇文字当中。
我知道,我迄今为止所有文字都是不成熟的,尤其是书写故乡的那些,似乎都带有强烈的疼痛感和忧愤意识,当然还有爱恨交加,爱之深,恨之切,恨铁不成钢等复杂的想法。我衷心希望自己的故乡如桃花源,没有争斗、伤害和阴损,普照和沐浴的都是公正和仁义。而在现实中,我一次次发觉自己天真,尤其在外多年之后,也适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争夺和伤害无处不在,并且是人类一而贯之的劣根行为。而公正和仁义、宽容和博爱是不可缺少的阳光美德。尽管我忘不掉那些伤痛和悲哀的事实,但心境舒和、宽敞、自由了好多,或许得益于年龄(时间)的教诲与揭示,或许是自身认知乃至精神要求发生了重大变化的缘故。
这些年来,我很多次一人或者一家人回到故乡。这古老而新鲜的村庄,每时每刻,人都在消失,在诞生,在变老,而山川草木依旧,河流虽然逐年干枯,但阳光依旧,躺在星星和月亮照亮的黑夜中,我感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安详和舒适,特别是在旧年的房屋里,静谧甚至寂寥的氛围之中,有虫鸣环绕,风吹梧桐如拍掌,令我满心欣慰。还有几次,出差到故乡近处城市,挤出时间回去看看,虽然只是一瞥,也有一种回归母怀的妥帖和温暖。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都坚持了守恒定律。有亲人或者血缘上的温暖,消失了多年的那些在故乡的惊惧与失望,也会一再如电光石火般重击我的内心。
遥想自己年少时,作为村庄的一分子,我就是携带了对它的巨大的恐慌和厌倦逃出故乡的,也是由于故乡的种种不如意,尤其是乡亲们的恶,我对它始终难以产生喜欢和热爱等积极的情感。至今,我在外省已经近三十年了,很多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消泯了多年的仓皇和悲哀情绪再度光临,我手指颤抖,头脑发木,像是被重物击中一样。夜晚,我呆坐了好久,看着窗外的夜,下弦月通身姜黄,弯如人心,如世事,如无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浩瀚的大地和天空,在我一个人的内心,灰色迷雾般飘荡。5949F033-9D18-4481-9537-19CDDAF935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