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6 09:28张树国
美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床单鬼子大爷

张树国

清明节,一家人给爷爷奶奶上坟。一路上,细雨濛濛,村道弯弯,母亲含着眼泪说着奶奶的故事。

“藏”伴随奶奶一生,包含着人世的艰辛。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考上了大学,堂妹金巧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一家人像过年一样高兴。奶奶把正下蛋的鸡给杀了,两只鸡腿,奶奶给我碗里放一只,给金巧碗里放一只。娘给我买了一条水红色带有绿条的床单,用清水洗过,搭在绳上晾着。轻风吹拂着,床单飘起来,给农家小院带来喜庆的色彩。

娘下地回来,床单不见了,心疼地吵了半天,也没人搭话,床单一定叫人拿走了。第二天,我只好拿一条带有补丁的旧床单去赶火车。怎么也没想到,在火车站,大爷正在站台上等我,把一条粉红色带有绿条的床单递给我说:“孩子,别生你奶奶的气,奶奶老了!”

我大吃一惊,这不正是娘给我买的床单吗?哦!一切都明白了。

农村还没土地承包,黄河故道一带地薄人穷,农民的日子还很艰难。金巧考上县高中,大爷想给闺女套床被子买不起布料,为操办学费,心疼地卖了一头还没长成的猪。我父亲在外做泥瓦工,家里的日子比大爷家宽裕些。奶奶就把搭在绳上的床单藏了起来,无论娘怎样找,奶奶就像没事一样,更深夜静,悄悄地把床单送到大爷家,给金巧上学用。

大爷双手捧着床单,颤颤抖抖地站在那里,脸色蜡黄,形容枯瘦,含热泪,面带愧疚,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看着大爷的样子,我的心像刀子扎一样疼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没有接大爷手里的床单,只是把床单推到大爷胸前,哽咽着说:“大爷,你家日子难,床单还是给金巧妹妹带到学校用吧,这也是奶奶她老人家的心愿。”我随手掏出爹刚刚给我买的一支新笔,放在大爷捧着的床单上,转身就登上了火车。

火车开动了,在车窗里,我看着大爷捧着床单像捧着一个婴儿一样跟着火车跑,火车加速了,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广袤的田野,心里在翻腾着。

大爷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一直在生产队喂牛,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苦苦劳作,可一家的日子,半年糠菜半年粮,有时过年,连二斤肉也买不起。爹虽时常接济大爷,救急不能救穷,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大爷家仍住着两间草房。奶奶常常瞒着我娘,从俺家拿些东西送给大爷家,娘知道大爷家穷,也睁只眼闭只眼。我娘有时生奶奶的气,认为不应该瞒着她,娘也不是那不懂事理的人,就是奶奶不拿,娘有时也给大爷家送一些东西。奶奶暗地里接济大爷家,事不愿明着,奶奶这样做,自然有她说不出的苦衷。我想,在困难日子里,一个大家庭的和睦是最难能可贵的;衣食之争,妯娌不和,生出事端,是家庭的悲哀。儿孙成群,每一个都连着奶奶的心。奶奶没有钱,她只有用这最传统、最笨拙、最简单的办法去寻找一种平衡。

床单这件事,娘猜着是奶奶做的,一家人都在为我考上大学高兴,不愿把这事吵闹出去,叫乡邻笑话。娘一夜没睡觉,一边流泪,一边给我缝补一条旧床单。

我说:“娘,奶奶老了,你也常说奶奶一辈子为儿孙吃尽了苦头,奶奶这样做,咱得想得开。在孙儿中,奶奶是最疼我的,你是知道的,大爷家日子过得难,金巧考上学也上不起,奶奶心里苦!”

我跟娘正在说话,猛然听到爷爷在房间里叫了一声,随后就隐隐听到奶奶的哭声。听到奶奶的哭声,娘也落下泪来,抽噎着说:“儿啊,你爷爷一定在说你奶奶,他们老俩口,一辈子总想在儿女面前一碗水端平,一辈子都盼着儿女们有好日子过,可世道不随人意。我跟你爹商量过,也打算给金巧买一床,可咱家的钱不够,等过几天,你爹领了工钱再买,哪知道你奶奶等不及!”娘咬断了针上的线,“孩子,你放心走,娘想得开,娘不会怪你奶奶,你奶奶一辈子也没少在你兄弟身上吃苦。咱这个家,没你奶奶,也到不了今天。”

奶奶一辈子用她的坚强和智慧保护着一家人的平安。听大爷说,日本鬼子占领陇海线,四处抓壮丁,以战养战,大肆搜刮民财,爷爷、大爷和我父亲都被抓去到铁路上修岗楼去了,奶奶带着一家老小过日子。有一天,听说鬼子要来村里抢粮,奶奶带着一家人芦苇荡里藏起来。奶奶总放心不下家里,家里还有些粮食没藏好,就一个人跑回家藏粮食。一口袋粮食先是放到床底下,觉得不牢靠,又拉出来,放到一堆柴草里,又怕鬼子烧了柴草,那可就完了。奶奶抱着粮食团团转,不知藏哪里是好,鬼子就要进村了,要叫鬼子发现藏粮食,非但粮食保不住,鬼子还要杀人。奶奶急得满头大汗,这几十斤粮食可是一家人的命啊,要是叫小鬼子抢了去,一家人就要饿死。急切之中,奶奶想到了红薯窖,这是一口废旧的红薯窖,多年不藏红薯了,主要怕下雨天红薯窖塌方,平时用一块磨石盖着。奶奶不知哪来的劲,一片石磨一下子就掀起来,先用绳子把粮食掉下去,自己再下去,把粮食靠里墙放好,从窖口是看不到的。伏天下大雨的时候,爷爷逮到的几条花斑蛇,一直放在一口旧缸里养着,想用它们捉老鼠,这下派上了用场,奶奶把蛇放到红薯窖里。

奶奶爬出红薯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正要出门,小鬼子哇啦哇啦地进了村。奶奶无路可走,急中生智,险中求生,趴在葫芦架的上边,茂密的葫芦叶把奶奶遮掩起来,奶奶气也不敢喘,生怕掉片葫芦叶惊动鬼子。保长带着鬼子,把家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粮食,最后发现了红薯窖,打开一看,里面盘着几条蛇,鬼子哇啦哇啦地叫几声,保长比手画脚不知讲些什么,想必是怕被蛇咬,不敢下去。小鬼子气急败坏地砸烂了水缸,一缸水流了大半个院子,临走时逮走了我们家的两只鸡。等鬼子走了以后,奶奶才从葫芦架上下来,发现腿上流了好多的血,原来一个柴棒扎在了奶奶的小腿上,鲜血模糊。

那一年,村里几户粮食没藏好,叫鬼子抢走了,只好外出逃荒去了。听大爷说,出去逃荒的人,有人死于兵祸,有人饿死荒野。

爷爷的勤劳,奶奶的持家,我们家已经有了几十亩土地,在我们那个村子算是能吃饱饭的人家。解放前夕,由于天灾兵祸,社会萧条,民不聊生,黄河故道一带闹起了匪患,奶奶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我们家里的房子有一个加皮墙,是奶奶专门用来藏粮食的,一些细软小件,奶奶就藏在身上,晚上睡觉也不离身。听娘说,奶奶的内衣上缝有很多小口袋,娘家陪嫁的几样小东西都藏在里面,就是土匪来了,只要不绑票,还是安全的。土匪抢小户人家,要的是粮食和畜生,拉人绑票主要目标是大户,邻村的大地主汪家,儿子被绑了票,卖了五十亩地才把儿子赎回来。我大爷和我父亲当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奶奶从不叫他们看夜,面对强人,年轻人容易冲动,弄不好要出人命。我的父亲虽然会些棍棒拳脚,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可一遇到危险事,奶奶还是不叫他出来,父亲一气之下外出做生意去了。爷爷、奶奶承担一切,保护着一家老小。小时候,大爷常给我讲这些事,一说到奶奶吃的苦,受得怕,就眼泪汪汪的。

一个农村妇女,在动荡的年月里,除了藏,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藏,是弱势群体自保的法宝;藏,是奶奶一生尊崇的文化。世界上任何一种生命,要想在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首先要学会藏,学会了藏才会有生命的希望。在战争年代,共产党的游击战就是一种藏,藏在深山老林,藏在乡野农家,藏在河湖港汊,藏在胡同小巷,目的就是不叫敌人发现,一旦有了时机,再出来活动,打击敌人。如果在藏中被发现了,就会被敌人消灭。地下党第一位的任务不是搞情报,而是藏,隐藏的越深,成果就越大。

奶奶一生也有过惊人的壮举,一个风雪之夜,父亲做生意回来的路上,带回家一个年轻人,叫奶奶把他藏起来,说有几个当兵的正追他。奶奶不知这个人的来历,问父亲,父亲只说是朋友,奶奶当时琢磨着,既然是儿子的朋友,当娘的就要担当起来。奶奶找出爷爷穿过的旧衣裳,叫年轻人换上,又找出半瓶酒叫年轻人喝了,把他卷进用高粱秆做的簸里,竖在院子墙角里,簸上洒了水,雪花落在上边,很快结成一层薄冰,薄冰上又很快被雪花覆盖,奶奶说:“孩子,忍着点。”乡丁追到村里,一家一户搜查,到我家,也翻个遍,一个乡丁在簸上敲敲,是硬邦邦的冰凌,怎么也想不到里面藏着人。乡丁走了,爷爷奶奶赶快把人从簸里弄出来,年轻人已冻晕过去,奶奶用雪在年轻人身上搓了一两个时辰,人才苏醒过来,奶奶又熬一碗姜汤叫年轻人喝下,人才缓过来,奶奶脸上也露出了笑,打趣说:“孩子,那些当兵的要是再过两个时辰不走,你怕没命哩!”那年轻人跪下给奶奶磕头。直到解放军打到了黄河故道,奶奶才知道,她救的年轻人是个地下党。

这件事在黄河滩上被传为佳话,可奶奶从来不说,也从来没想到叫人有什么报答。那个地下党后来成了大干部,爷爷奶奶再困难,从没想到去求人。

一个藏字时刻提醒奶奶,一个藏字伴随奶奶一生,一个藏字使奶奶一天天变得聪明。世界上任何事物总有两个方面,奶奶藏东西也有找不回来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有人拿出支援淮海战役时部队上打的欠条,一个欠条可以到政府领几斤红薯干,我爷爷也到淮海战场前线送过粮食,一张欠条被奶奶用布包好藏在屋梁上,过去从没想到欠条还有什么用,现在这个当口,人活命要紧,见人家拿出来换粮食,奶奶就找自己家的欠条,明明记得藏在房梁上,却怎么也找不见,只是在梁上发现一点碎纸片,看来欠条被老鼠吃了,奶奶无可奈何地说:“咱送粮食,大家都知道,足足一大口袋玉米面,干部可以作证。”在饿断肠的年代,知道有什么用,谁会出来作证,没有了白纸黑字,一切都是枉然。

生产队吃食堂,不准农户生火,一发现谁家生火,就抄家,要是抄出粮食,没收不说,还要关在学习班里挨打。后来,食堂越开越糟,粮食越来越少,有的人家为领一个窝头,家里有人饿死也不敢报丧。农民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死亡笼罩着黄河故道,铁路北边的田庄一个星期就饿死几十口,我们村也开始饿死人。

奶奶为一家活命,四处奔走,有一天,奶奶扯着我的手到一个有熟人干活的工地上要饭,要回两碗刷锅水,回家放些野菜糠皮烧开,一家人算吃了一顿饭。无论多么艰苦的日子,多么复杂的环境,多么险恶的场面,奶奶从没退却过,放弃过,时刻保持着天然的精神支撑,镇定自若,应付一切。娘说奶奶心里就是能装下事,一个家庭过日子,凡是出现麻烦的事情,都是奶奶站出来担着。苦难的岁月,奶奶养成自立的习惯,奶奶很少信任别人, 事必躬亲,往往都能大事化小,逢凶化吉。

那年春天,本是百草发芽,生命复苏的时节,可黄河故道一片苍茫,万物凋零,北风扬起沙土,天空变得浑浊一片,饥饿仍然在吞噬着生命,老百姓无不在生死线上。一些乡村干部仍然浑浑噩噩,不但侵贪着集体为数不多的食物,还千方百计断掉农民自救的路子。

爹在县农场盖房子,从农场领了几斤小米,半夜里偷偷送回家。奶奶如获至宝,撕掉一条破裤子,缝制一条长长细细的口袋,把小米装在里面,系在腰间,每天半夜里,更深夜静的时候,奶奶把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倒出一点小米,加上一些野菜,用砂锅熬粥,用水瓢盛着,孩子们团团坐在一起,一口一口轮流喝,奶奶和娘先仅孩子们喝,最后,奶奶抱着砂锅舔,娘端着瓢舔,孩子们都很懂事,砂锅里,瓢里,总是留上几口。有人举报说我们家里冒烟,来了几个干部,翻了半天什么也没翻到,凶神似地在审我奶奶,叫奶奶把粮食交出来。奶奶一点也不慌乱,咬死牙关说家里没粮食,并镇定自若地说:“你就是把我剥了,我也拿不出一粒粮食。”领头的踹了奶奶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实际上,那小米就藏在奶奶身上,只是那伙人没有想到。面对那帮凶神恶煞,一家老小吓坏了,小孩们都藏在大人身后,我娘吓得把手指都咬破,要是从奶奶身上翻出粮食,奶奶就会被带走打死,一家人也难活成。就是这几斤小米,保住了一家人的命。

黄河故道上的饥饿一天天蔓延,我的姑父、姑姑决定带着两个孩子闯关东,在送走姑姑的路上,谁也想不到,奶奶竟撕开衣角拿出五元钱和二斤粮票,爷爷问奶奶哪来的?奶奶笑着说:“不瞒你,在身上三年了。”

爷爷高兴地泪流满面,苦中有乐地说:“你个老家伙,真能藏啊!”

姑姑一走杳无音讯,一家人无不担心,可奶奶总是那样平静,那样自然,好像没事一样,从不在儿孙面前提姑姑。实际上奶奶把心藏起来了,把泪藏起来了。奶奶的思念和渴望总是深深埋在心里,对儿女的爱藏在平静冷漠的外表下。一天,我娘在帮奶奶收拾东西,发现奶奶的枕头下放着姑姑小时候穿的衣服,难受地掉下泪来,喃喃地喊着:“娘、娘……”

云彩会把太阳、月亮遮起来,黄河故道上沥沥淅淅的小雨往往会下好几天,庄稼人下不了地,男人们打牌或在家里睡大觉,女人纺线织布做针线活。一到阴天,奶奶的寒腿疼痛地站不住,两只发麻的手拿不住针线,她就教我的两个姐姐学针线活,后来,两个姐姐的针线活在周围几个村庄出了名,特别是我大姐,剪裁小孩的衣服,是她的绝活,黄河滩上无人可比,大姐的手艺是奶奶的真传。

在生产队的时候,一个村庄,除少数干部,都难以解决温饱问题。下地干活,社员都养成偷拿的习惯,趁队长不注意,不是揪朵棉花,就是抓把粮食,谁也不说谁。有一天,生产队摘棉花,妇女们下地时,身细如柳,收工了,一个个身上鼓鼓囊囊。生产队长急了,叫来几个女民兵,一个一个身上搜棉花,除了奶奶以外,几乎每个妇女身上都搜出棉花。奶奶回到家里,脱掉鞋子,从鞋垫底下拿出几朵棉花。几朵棉花虽少,不是正道上来的,奶奶心里还是内疚的,她看到几个孙子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也就硬下心来,奶奶常常自言自语说:“这光景,真要把人逼死!”

土地承包以后,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了,可奶奶藏的习惯不变。每到秋后,奶奶总把一些好的粮食拿出一部分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拿出来,就是生了虫,奶奶也最多拿出来晒一晒,再收起来。一看到奶奶藏粮食,爷爷就含着泪笑着说:“唉,一辈子饿怕了!”

奶奶儿孙多,各自分开过日子,总有过得好的,过得歹的,不可能齐步走,谁家的情况怎样,奶奶心里一本账,看谁家有困难,奶奶就接济谁一些。她接济谁只有谁家知道,别人是不知道的。她心里就像有一杆秤,时刻掌握着它的平衡。

爷爷、奶奶八十多岁了,仍然单过日子,谁家也不愿意去。奶奶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儿孙有不如自己有。儿孙们都孝敬两个老人,有钱的送钱,有东西的送东西,想叫老人晚年幸福。谁家在外能挣钱,家境好的,给奶奶的钱再多,奶奶也不说一句夸奖的话;家境差一点的,送一个鸡蛋给奶奶,奶奶满村子去说,生怕大家不知道。一个大家族,男爷们一般不计较这些,女人们往往心里不平衡,有两个孙媳妇在背后讲奶奶偏心,一碗水不能端平。我娘是个直性子,一听到小媳妇们的议论,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说你奶奶偏心,那是葬了良心,你们的德行不如你奶奶的一个小手指头!”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时光催人去。清明节那天,我给奶奶上坟,总觉得奶奶没有死,奶奶还活着,我看到了奶奶那一双充满智慧的眼,那一双劳作的手,那坚强的性格,奶奶永远活在儿孙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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