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一切的理由——《2014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序
在幽暗的夜晚,一支火柴划亮,硫黄的干燥的香气,就借着这点亮,两张脸浮现出来。
忽然,一望无际的平静水面上的某一个点,浪花翻涌,似乎在那下面,有一口小小的锅达到了沸点。
一个气泡自坚硬的泥土慢慢生长,随时破灭,但竟然膨胀。
一次小小的远征,结束时,大军原地不动。
在物理学家注视下,尘埃如花一般绽放。
——这都是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为这个世界上的人提供理由。
是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活着、爱、恨、悲伤、喜乐、安稳和命悬一线,不需要到某一份巨大规划中去找理由,只是在此时此刻,它便具足、充裕、深长。
短篇小说是片断,但它同时反对片断和碎片,它一直是、必将是对整全的召唤,它假设自己是从某种整全状态中分离出来的片断,它想象着、指涉着某种可能或不可能的整全。也正因此,它同时是隐秘的伤痛,是存在之伤,是对残缺、失落的意识,也是对残缺、失落的抚慰。
《亲人》《大雨如注》《国士》《买房记》《聚铁铸错》《轨道八号线》《小流放》《侍魂》《故乡》《上帝选中的摄影师》《她的名字》《周末》《夏蜂》《看不见的城市》《天使之油》《三个男人》。我从我的阅读中选出这十六篇,不是因为它们是最好的。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最好,我所知的只是,当忙碌的白昼过去,在夜晚在灯下读着这些小说,它们中的每一篇都构成了一种平行的“现实”,这种“现实”并不映照白昼,它是在纷乱白昼中被忽略、遗忘、淹没的某种事物,它此时竟清晰地浮现出来。
去古不远。我常常想起《诗经》中的第一篇,一个男子被爱情和欲望所苦,辗转反侧,深感夜之长、心之乱,这时,他忽然听见,远处,河中之洲上,两只鸟在应答对谈。
静下来,世上只有这声音。关和关,来自雎和鸠。
这声音和你无关。但又和你深切相关,似乎在这时,世界的分量尽在其中,似乎所有最沉重混浊的一切,都化在这简要、清澈、在黑暗中明灭闪烁的声音中,这声音飞着,在近处,或者远了。
好吧,晚安。
诚品书单引言
2010年,第一次去台湾,那一次是随着一个官方代表团,在台北种种行礼如仪,适度的笑适度的说话和适度的吃。三天如此忙过,明天要去台南,却有两件大事未了。一件是,和台湾的几个朋友喝顿蓄谋已久的大酒,酒友之间的、骂骂咧咧的酒,如约醉在台北的夜里。另一件,是去诚品书店。
酒没有喝成。再去喝时已是四年后,人还是那些人,酒量和酒胆均不复四年之前。但那天却在诚品泡到半夜。提一捆书,走在台北街上,只觉得该有一场雪才好,这便是沽了酒踏雪回家,闭门读禁书,天下置之度外。
自那时起,便深爱诚品。
五年过去了,诚品开到苏州。一日来电,嘱我开个书单。开书单这件事,有人爱干,乐此不疲,而我于此间并无多少乐趣。但是,这是诚品呀。只好强打精神,正我心,诚吾意,搜索枯肠,张罗出一张单子在此。
按要求,须开五十种,大陆和台港澳,经典之作或新锐佳作。想了想,现代文学若从鲁迅开起,五十种必定打不住。退一步,按大陆的分期,从新时期八十年代开起如何?那也不止五十种啊。
也就是说,若心中先存了一个忠义堂,天罡地煞一一点到,等于温习一遍文学史,排座次辛辛苦苦,排出来种种不安不稳。现代以来到如今,天下事,犹未定,何为经典,大可争论。昨天看微信,见西川说很多现代诗人的坏话,说他们其实就是文学青年水平。这事我不敢说,有傻孩子喊出来,不由得躲在人群里暗叫一声好。又比如沈从文,巍巍乎大神,但我读他的小说,看来看去,百般看不出好来,一直想写篇文章谈谈此事,但想想何苦招惹一众文学青年,遂作罢。
总之,经典就算了。所谓书单,对我来说,不过是告诉大家,在下读了什么,正读什么,读了上当的按下不表,读了还好的做个广告,还有那未读而想读的,也一并列出来,立此存照。
这张单子上,小说三十,非虚构作品十五,诗歌五,共计五十。从新到半新,出版时间大抵在近三四年间。有些书,比如这一届茅盾奖的五部获奖作品,已经是书店里的大热闹,此处便不提了。我的想法是,除了热闹处红火处,这个书单还能看到冷清处、偏僻处、曲径通幽处。
单子里有诗。虽然正好五部,但并不是颁鲁迅奖,不过是种种机缘下,读过了,觉得好,诗歌界列位大哥别找我的麻烦。非虚构作品中包括《80后,怎么办》《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前者文体非驴非马,后者是一部文学对话,都是有意思的书。小说中,纳兰妙殊的《黑糖匣》、朱岳的《说部之乱》、陈楸帆的《荒潮》等,我怀着嫉恨阴暗地喜欢着——我的意思是,有的书,我宁愿它没写出来,宁愿它只有一本,而且这一本只落到我手里,或者,我想象我就是纳、朱或陈,让大脑皮层经受种种不可能性的初次撕裂与开垦。
关于单子,话说完了,算了算字数还不够,再说几句闲话。前两天,被搬运到一个有关IP、泛娱乐化时代以及阅读的会上,互联网精英们口若悬河,我眨巴着老眼听啊听,终于若有所悟,何为IP?原来就是厨房里常说的一鸡多吃;再听下去,一鸡多吃还不够,还要有众多粉丝,继续听,有粉丝也不够,还要有粉丝的活跃度,也就是海量的滔滔的口水。总之,在这个即将来临、已经来临的“泛娱乐时代”,所谓读书,就是做一个粉丝,就着自己和众人的口水,追吃一只鸡,吃成全鸡宴。
前景很光明,大家很激动。
我却想起五年前那天夜里,在台北诚品,我坐在地上,在书架的底层一本一本翻过去,那时我坚信,我所要的书就在书架的底层,被忽略的地方,需要弯腰需要坐下来的地方,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在幽暗处安静处,在没有粉丝和口水的地方。
现在,我依然如此信着。
附录:书单
小说
黄永玉:《无愁河边的浪荡汉子》
王 蒙:《你好,新疆》
严歌苓:《陆犯焉识 》
范 稳:《吾血吾土》
叶广芩:《状元媒 》
刘慈欣:《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
小 白:《租界》
须一瓜:《太阳黑子》
东 西:《纂改的命》
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
陈 彦:《装台》
骆以军:《西夏旅馆》
张大春:《城邦暴力团》
李永平:《大河尽头》
蓝博洲:《台北恋人》
黄碧云:《温柔与暴烈》
鲁 敏:《六人晚餐》
笛 安:《南方有令秧》
纳兰妙殊:《黑糖匣》
田 耳:《天体悬浮》
徐则臣:《耶路撒冷》
阿 乙:《鸟,看见我了》
陈楸帆:《荒潮》
宝 树:《时间之墟》
朱 岳:《说部之乱》
阿 丁:《寻欢者不知所终》
文 珍:《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晓 航:《被声音打扰的时光》
陈思安:《接下来,我问,你答》
康 赫:《人类学》
非虚构作品
阿 来:《瞻对》
张承志:《敬重与惜别》
王小妮:《上课记》
李 娟:《羊道》
周晓枫:《巨鲸歌唱》
蔡崇达:《皮囊》
王鼎均:《水流过,星月留下》
杨庆祥:《80后,怎么办》
金宇澄:《洗牌年代》
格 非:《雪隐鹭鸶》
赵柏田:《南华录》
比目鱼:《刻小说的人》
唐 诺:《尽头》
毕飞宇、张莉:《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
塞 壬:《匿名者》
诗歌
雷平阳:基诺山
沈 苇:沈苇诗选
大 解:个人史
周云蓬:春天责备
欧阳江河:凤凰
子夏的敦煌——《觉与不觉——子夏观念摄影慈善义展》前言
子夏原是敦煌一画工。大荒之夜里,于一泓幽水中看月,月中有佛、心中有佛,欢喜、端然,便在壁上画法相庄严、世界花开,当其时也,她的眸子深处、她的汗珠泪珠里也有佛。
不知历了几世几劫,子夏是了子夏,生为女子,于凡尘中行走,嫁一个良人名海星,认得几个俗人包括我。忽一日打电话来,要在关山月美术馆开影展,拜托写几句话吧。
细说起来,我认得的其实是子夏的海星,喝过小酒,聊过从前,而且海星这个名字我也喜欢,不是海里的动物,而是李义山的一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那可不就是海星。这句诗是我深爱的,极峭拔极清深,其情其景本不是文字可及,但义山他,呕一口血,偏就写了出来。因了这句诗,独觉与海星有缘。海星也写诗,海星和子夏一样,也摄影,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各背一架相机,两口子四方云游,竟似终年不干什么营生,只落一身山水气、赚几句无用诗。
总之,子夏和海星,都是有些痴的。所以,子夏来电,就知道必是一件痴事,年过了,热闹散了,上班正是无聊,有痴事还沉吟什么,且应了再说:好啊好啊,赶紧着,把照片儿发来瞅瞅。
然后,看了。
然后,就知道,子夏原是敦煌一画工。或者,若是敦煌画工转世到此,没有山洞让她画,手里只有一架相机,那么,他或她,所摄的就是如此吧。
这个展,是子夏的敦煌。
又想到,子夏正是海星的妻子,“星沉海底当窗见”,义山那句诗原来是应在此处,她的眼有时真是义山的眼,看得到不可能,看得到不可说,看到了,放在这里,竟是如此宽余从容。
子夏的这个展览,主要是两个系列,一是《观自在》,一是《思与惑》,看来看去,满眼都是佛。摄影我是不懂的,只好说佛。
佛我也不懂。
但佛的好,正在于不懂可以乱说。历史上,上帝的真义不懂乱说,是为异端,要杀得血流成河;而佛,随人说去,佛法广大,处处是方便之门,因为随便,于是宗派林立,相安无事。
我想说的是,子夏的前世之佛与今生之佛。
在敦煌,那画工的心里只有佛,或者,他直是无心无我。所谓何处惹尘埃,此心此身皆为梦幻泡影,世界如此盛大,却皆从空无中来向空无中去,千花万树,原是好的,它的好也全在它其实无。
所以,那画工不是什么艺术家,现代艺术家在那画工面前皆落下乘。画工自身便是尘埃,待自身连尘埃也不是了,以如此一个无我去画,下手便是随处皆好,不好也好,画便是自在。
子夏生当末法之世,虽有清净骨、山水气,但红尘之中,终究逃不脱一个大有,大有如山,压着人,迫着心,子夏,这前世的画工,此生便有了“我”,她的《观自在》中,说的是佛,但处处是我说佛,子夏设计、调整、掌控着镜子和镜头,勤拂拭同时惹尘埃,子夏的佛,已是一个庞大的他者,是解不开的“执”、是放不下的“有”。
于是乎,她的《观自在》,让人看到技术和艺术,看到艺术家的权力,佛是自在的,但观自在的人不自在,很忙,忙着审美,忙着说自在。
——子夏的此生似乎不如前世?
是的,她生当机械复制的时代,数字化时代,影像时代,这个时代哪里有佛,有的是好看的仁波切和好喝的鸡汤。
但也不尽然。子夏有惑,子夏的《思与惑》才是真正见佛之作——只见在漩涡里、在黑暗中、在大脑的沟回间、在风暴之眼,佛明灭闪烁。那是佛吗?或者那是我们无边无际的心魔?或者佛本就是心魔?或者心魔终究能证道成佛?在《思与惑》中,我常常忘了我是观看者,忘了我是被设计、被编排、被引导着看,我看到的,不是他,而就是我,就是沉沦在风暴、俗世、欲念中,沉沦在无边的大有、无边的大惑中不可自拔的我。
在这个时代,见到沉沦,才有可能见到佛。
这样的摄影,几乎感觉不到观看者。几乎没有一个稳定的、具有定见和执念,正在审美的视角或主体,这样的摄影不是观自在,而是“在”。
这样的摄影也许正合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和佛,如果这个时代有山有洞有敦煌,那么,子夏所画的就该是《思与惑》吧。
我是佛前一沙鸥,听过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偈,然后历了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度寒暑,飞了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道山河,拣尽寒枝,独立沙洲,海天寥廓,万叶飘零,蓦然间,恍惚记起,世间似乎有佛。
世界睡了,梦醒着——张瑜娟《游侠》序
或许是个男人,或许是个女人。
或许是今人,或许是古人。
或许是游侠、高士,是商人是艺术家,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人。
或许是无限大,是浩渺宇宙,或许是水滴、针孔是芥子之微。
或许经了千山万水、历过几世几劫,或许,没有动,仅仅是、仅仅是微微心动。
读柄谷行人的《历史与反复》。在第二章,柄谷谈到了小说人物的名字问题。他引用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的论述,而伊恩·瓦特又引用了霍布斯:“固有名称只唤起一个事物,而普遍是唤起众多事物中的一个”。
也就是说,在西方小说中,人物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乃是近代现象,此前,人物常以类命名,或者,人物的名字指向、暗示着某种普遍性,是抽象实体的表征。
中国小说的情况比较复杂,但是,在《红楼梦》中,“宝玉”这个名字就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标记和确立个体,这个名出于超验的深谋远虑,这个名所指的这个人,他是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伸向无边的、绝对的实在,伸向地老天荒。
好吧,这个问题谈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现在,回到这本书,一个叫张瑜娟的人写的书,她告诉我们,这是一本小说。
这本书里,人物众多,但也可以说,人物很少,少到了只有一个:“我”。该“我”不是作者,他没有名字。除了个别篇章,书中无人有名。有时,也提到了王维、赵佶,但王维、赵佶仅是符号,与其说是指向那具体的人,不如说是指向某种普遍的精神。
一本关于无名的书,这个几乎无所指的“我”,抽象、绝对,好像张瑜娟不是21世纪的一个人,好像她是在中世纪欧洲幽深的修道院里,或者在某一片从秦汉飘到今世的云上,写下了这些文字。
游侠、游走、游荡、游神、游魂、游戏……
在张瑜娟的小说里,几乎只有一个动作、一个情节,就是游。
在城市和荒原、白昼和黑夜、过往和今天,一个人“游”着。游民、游手好闲,在汉语中“游”差不多是个幽暗、可疑的词,因为除了西游和游击,“游”通常无目的,不为什么,只是不辛勤不上进不庄重,它既不符合农耕伦理也不符合清教伦理,总之,这个词常常意味着“不在”,不在状态,不在此时此地,永远在路上。
在路上。是的,在一种现代小说传统里,游荡本身就是一个精神姿态,游荡是特立独行的,在忙碌的、天知道忙些什么的人群中,一个无目的的、坚硬的游荡者,这本身就是对人群的挑战和冒犯。
张瑜娟笔下那些游荡的人,他们是中国某个城市中的布卢姆或者凯鲁亚克吗?
也不是。
张瑜娟没有凯鲁亚克的汗味和酒气和怒气,她比《尤利西斯》还要抽象,她的“我”对世界缺乏足够的兴趣,这个“我”几乎是通透的,“世界”从他的身体穿过,留不下痕迹,如同风吹过空空。
但张瑜娟特别喜欢“世界”这个词,这个词源于佛典,她也正是在佛教的本义上使用它,那是广漠而拥挤、热闹而枯寂的尘世,还不仅如此,那还是巨大宏伟令人眩晕的时空,是游荡者的心能够经过的任何地方。
也就是说,张瑜娟所执念的“游”,主要不是一种生活态度或一种文化态度,她的“我”也不是“局外人”,虽然有时他的恍惚让人想起加缪,但是,他其实不惮于做“局内人”,或者说,局内或局外并非他的纠结所在,他只是感到,他的世界大于、远远大于这俗世,大到无边无际,或者说,这个俗世、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一切,其实是漂在这浩瀚之海上的一片叶子。
在这个更大的世界里有什么?
“我”不能肯定。
“我”要知道、“我”要能找到就好了。
“我”的问题或许仅仅是,在这个更大的世界里, “我”在哪里?
迷宫——是的,张瑜娟最喜欢迷宫的意象。
我不知道张瑜娟是否读过博尔赫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博尔赫斯的迷宫里蹲着一头怪兽,那些外国人啊,他们可真是理性,在最深的迷狂中,他们依然确信,有一个把人引向迷宫中心的线团、一个等待在那里的秘密,但是,对张瑜娟来说,线团没有,猛兽也没有,当然也没有阿德里涅公主,迷宫本身就是世界的谜底,那些墙,无边无际的墙……
必须同情张瑜娟笔下那些游荡的人,他们深陷于一场寂静的、声势浩大的迷失,他们找不到回来的路,或者,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去,也无所谓回,他们只是不在此处,他们永远是,选错了时候,来错了地方。
那么,这个叫张瑜娟的人,她写这些小说究竟目的何在?
或许也是无目的。也是在“游”着。
作为作者,张瑜娟可能是最纯粹和绝对的,她没有想象过,当这些文字一行行写下时,会有人读。
她只是写,这些小说奇异地都采用了一种述说的语调,它们是有声音的,是喃喃低语。
但这些声音都回到自身。
它不会抵达某处。
这是自我诉说和自我倾听。
这是孤独。
何为孤独?当马尔克斯把《百年孤独》写出并被亿万人所读,孤独就不再是孤独而成了爆炸。孤独是一种自在的、内在的丰饶和迷失,它与外界不能构成比较、交换和交流,它是没有被他人的眼睛注视的所在,它是没有上帝的宇宙。
然后,让我们想象这本书不是出版于2014年,它也完全可以出版于3014或1014年,在彼时,偶然看到这本书的人们必定满怀狐疑:
这个人,他或者她,是谁?
她写下这一切时,她周围的世界知道吗?
或者,这不过是千年以前或千年以后的一个梦。
这个梦缓缓地、悄然飘过,在夏日的午后、在雪夜,把阴影投在尘世,印入另一个人的梦。
——对了,张瑜娟还执迷于梦。这个名叫张瑜娟的梦者,在她的梦里,俗世和红尘倒像是飘移的云投下的影。
世界睡了,梦醒着。
这时,这本书的读者,那个不知其名的人,在千年以前或以后,蓦然看见了自己。
为了向他证实这一点,他一定能够确切地感到一滴泪的温度、一柄剑的寒芒、雪花落在脸上的一声尖叫……
榆林的马语
现在,看地图:从北京出发,西北偏南,走啊走,过太行、过吕梁、过黄河,走过茫茫黄土和令人心焦的荒漠,远远地,望见了榆林。
在榆林,有一文士,名为马语。
2000年,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去往榆林。回来后,写了一篇文章,叫做《瓷盅下的榆林》。近日检出重读,以三字评之,曰:不讨好。榆林本地人断不会喜欢这篇文章,它处处流露着外来者的轻浮。这个人,在此地仅仅停留两个晚上,好像翻了一柜子书,所见皆是这座城市的往昔:作为帝国边陲、长城要塞的榆林。当然,也喝了酒,不知为什么,此人特别留意榆林酒桌上的一种色子游戏,似乎是,通过这瓷盅罩着的“吹牛”,我力图说明这个地方的性格中有边地式的浮生若梦,古来征战地,醉卧君莫笑,人生和世界也不过是入梦了、梦醒了,牛皮大了、牛皮破了。
那时,榆林的天然气已经输到北京的我家厨房,但我看到榆林城里的人家院子里还堆着煤块,输气管网修不进榆林人的厨房,没钱。我断言:“这里仍然是个穷地方。”并且语带讥讽地顺便提到,这里的人们喜欢把此地称为“中国的科威特”。
十年后,2010年,我认识了马语。我那时还在《人民文学》,马语经人介绍,找到编辑部来。他是《榆林日报》的编辑,写散文。他紧张,不自在,但注视着你,却是执拗的,他让我想起进城买种子的梁生宝,他带来了一篇文章:《消失在酒馆里的岁月》。
梦想成真,这时的榆林真的是“科威特”了。我知道,这荒凉的地方正被滔滔金钱淹没,油、气、煤,榆林通过能源获得了一往无前的能量。
而马语看到的是酒,能量转化为酒,榆林人在喝酒,波澜壮阔、舍生忘死地喝,在这金戈铁马的酒场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回荡:上天的眷顾,时势的幸运,奔涌的机会和欲望,一切来得如此迅猛、荡气回肠,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不是忧,是巨大到无以安放的亢奋和不适。
我发表了这篇文章。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若要认识高速发展时期的中国,此文是一份曲径通幽的旁证。一个时代的气运和品格,它的亢奋和感伤,其实不在于大嘴小嘴怎么说,而在那些不必说的事,比如身体,比如酒。酒把时代铭刻在人的肝脏上。
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沧海桑田。马语更是如此,他是苦出身,仗一支笔从贫薄的村庄走出来,漫漫长路,黄土荆棘,然后,世界突然加速,景色大变。
坚固的事物烟消云散,然后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盛大无边流水席。
然后,是刹车、停顿……
马语耐心地把这一切写了下来。
现在回到地图和往昔。在帝国的漫长历史上,榆林一直是边地。在那篇《磁盅下的榆林》中,我曾谈到边地的写作。中国传统中,边地写作大抵受制于“外来者”的视角,那些文人和武士,他们从帝国的中心地带出发前来,身老于此,但在心里在笔下,他们照例是从中原、从京城遥看此地。
边地孤独、沉默。它只是被说、而从不说。
马语的意义正在于此,他是此地的马语、榆林的马语,他从未想过,他会在别处遥看榆林,他也从未学会以北京、上海、纽约、巴黎的眼光看待自己,他的世界的中心就是榆林,此地就是他自己,他的身体他的心。
马语之文是一种边地话语,边地实际上并不掌握话语,从边地出发的声音相对着又绝对着,确信着又谦卑着,要紧的是,它本能地维持着一种中心感,边地不是抵达之地,而是出发之地。
马语的散文不可不写。
你坐在北京或上海的书斋,你天天在谈论“中国”,高谈阔论,北京上海的话语场很像是榆林当年的酒场,酣畅淋漓,那么好吧,让我们展开地图,你看见那么广大的地方,无穷多的点,你告诉我你究竟在谈论什么?
所以,必须认识马语。在类似马语这样本能的、诚恳的记叙中,真的中国默然呈现,那是千差万别的地方和经验,是山河、岁月、气候、位置、机缘、传统、风俗和人们的选择与顺受所造就的无边无际的可能性。
我们有太多心怀人类、普世和全球的作家和知识分子,却少有忠实于脚下一片土,把自身作为中心,作为感受和阐释的起点的写作者。
好吧,我大可以不写那篇《磁盅下的榆林》。那只是过客的浮辞,那不过是一个无聊文人在把玩榆林,榆林不是我的。
而榆林是马语的,马语是榆林的。如果没有马语的书写,这块相当于半个欧洲的土地上发生的很多真正重要的事就无法有效地转化为语言、记忆。这不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