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从《包法利夫人》到《西厢记》、四大名著,再到这次的《梁祝的继承者们》,林奕华的剧作都在这些经典名著中找到了现代性,从古老的故事里找到一个缝隙透视当下
对于梁山伯与祝英台,导演林奕华有自己的解读。
十四岁时,他第一次邂逅“梁祝”,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梁山伯在“楼台会”后一病不起。后来他觉得是因为当祝英台换回女装后,梁山伯知道那个他最爱的人其实回不来了。“马文才只是找了个合乎那个时代逻辑的借口罢了。”
四十年后,林奕华排了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下文简称《梁祝》),在剧中,他将梁祝二人“耳鬓厮磨整三载”的尼山书院搬到了艺术学院,梁祝化身两个艺术生。但在21世纪,女性上学已经不存在合法性问题,连同性恋也已是一个政治正确的议题,这个故事还有意义吗?
从《包法利夫人》到《西厢记》到四大名著,林奕华的剧作都在这些经典名著中找到了现代性,从古老的故事里找到一个缝隙透视当下。
藏起来的自己
故事由恶梦开始。
祝英台的父母依然反对她去上学,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因为念工商管理更有前途。祝英台明明是想到艺术学院探索我是谁,却在梦里说服自己父母的话是对的:人生,应该有固定答案,明确规划,永远是1+1=2。
“祝英台去求学的时候,其实就是要找回她自己,去找回那个她想做的自己,而并不是去求学问。”林奕华说,“今天大家去读书,也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们到了学校根本不是去找回自己,我们到学校去是变成一个工厂要生产出来的零件,然后所谓的‘自己就会在这个学习当中不见了,蒸发了。”
恶梦醒来,祝英台发现她已在一家艺术学院里,眼前出现了艺术家求之不得的缪斯:梁山伯。他的安静,使她思潮如泉涌。她追着梁山伯唱《为什么我好想告诉他我是谁》。
但她的热情,却没有引来梁山伯的回应——他背负太多父母都是不成功艺术家的包袱,因而迷失了自己,以致无法开口回答“我是谁”。
如果说过去的《梁祝》是一系列的错认错过、欲语还休、家族利益所造成的爱情悲剧,林奕华的《梁祝》是自我否定与自我认知的成长故事。以前是祝英台“不能告诉他(梁山伯)我是谁”,所以才有十八里相送打不完的哑谜,唱不完的缠绵。但到了林奕华的版本,“不能”者,变成了“为什么我好想告诉他我是谁”,有着不可告人之秘密的反而换成了梁山伯,因为他不知道“我是谁”。
林奕华从小就在想,为什么叫《梁山伯与祝英台》而不叫《祝英台与梁山伯》?“明明一直是祝英台很主动,梁山伯只是去配合她而已。把最有自觉性的那个人放在后面,这其实是蛮父权的。”
林奕华把这则千年以前的民间传奇当成现代人的启示录,因为他觉得在封建时代女扮男装求学的故事里,隐藏着大量随时可被用作思考和解读现况的时代密码,因此他在剧名中加上了“时态”:《梁祝的继承者们》。“女扮男装去学校读书这么古老的故事,今天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事情?其实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女生扮成男生,而是那些有着真我的人要把真我藏起来,很多人都有一个藏起来的自己。”
《梁祝》之于林奕华已是一个符号,他显然不想再去复述那个已为人所熟知的故事,而是延续他永恒的命题:“我是谁”。
梁祝的另一种结合
在艺术学校的入学试上,考生被要求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这不关乎漂不漂亮,角度如何,而是关乎你诚不诚实、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所以艺术家,技术是辅助,最重要的是回到初衷。
因此,林奕华的《梁祝》发生在艺术课堂。“艺术家对我而言,最大的意义就是,他们一直都在创作看东西的新角度,还有认识自己的新方法。我们要怎样认识自己,才能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是怎样的?”
梁祝上了一堂堂艺术课:静物画、明暗对比、日常生活场景、原真性等,其实都是观照自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像在林奕华的《三国》里,学生们上了一堂堂历史课,去学习如何去面对成功与失败。
画自画像时,祝英台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就画。梁山伯呈上的却是一张白纸,因为他画的时候会想画出来会不会是别人喜欢的,这张画能卖多少钱,能不能传世?“他一直都不敢去实践自己。所以他就没办法像祝英台一样享受过程,也无法像祝英台一样到最后拥有自己的作品。”
剧中有一首用探戈曲风写成的歌叫《梁山伯呛声祝英台》:梁山伯不相信自己的才华要放弃艺术,只想乖乖把要走的路走完:祝英台鼓励他,追着请他坚持画画。这首歌把两个人吵架的状态都表现出来了,有循循善诱,也有飙脏话,有暗诉衷肠,也有无语凝 噎。
林奕华觉得自己在生命中有意无意地一次次饰演“祝英台”,不论是工作学习还是过往的情感生活。“我做的那些戏很多人说不爱看,但我一定要做这种。你要做自己的话,你就是那个祝英台。”
祝英台是一个精神人物,她去读书时没有金榜题名的功利追求。在林奕华看来,她的反抗是纯粹而勇敢的。剧中一首《为艺术牺牲》说的就是祝英台式的勇气,为艺术而艺术。而这样的人物在现实面前难免头破血流。“祝英台其实是个很难生存的角色,毕竟她跟别人不同。”
所以,在林奕华的《梁祝》里,祝英台被父母骗回家后,英年早逝,留下一幅画作名为《梁山伯的肖像》,成为艺术史上的不朽名作。因为这张作品,祝英台和梁山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艺术结合。
导演的工作
看林奕华版的《梁祝》就像是个智力游戏,明明已是耳熟能详的桥段,看他如何出人意料地演绎?他又如何从寻常处发现不平常的地方?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殉情向来是剧中的高潮,在林奕华这里也不例外,他反复琢磨如何在这个现代的舞台上演绎“哭坟”和“化蝶”。他想到了美术馆,因为美术馆累积了非常多不同时代的人的魂魄在里面。“我们去美术馆凭吊,就像清明节去扫墓。哭坟是一种象征,意味着从死亡到不朽的升华。”
在“美术馆哭坟”的梁山伯对着自己的肖像画喃喃自语:“究竟是你死了,我活着?还是我死了,你活着?”而这一场里对唱的那首《你有在美术馆哭过吗》也成了全场最催人泪下的部分:“一幅幅为我/你画的画,你喜欢吗?一幅幅把你/我看透的画,你懂 吗?”
由于成本有限,林奕华的《梁祝》并没有运用太多乐器,只有一架钢琴伴随始终。但作为一部音乐剧, B-box、无伴奏人声合唱、二重唱、四重唱、八重唱等组合出的现场演出效果也很动人。林奕华还请来香港首个专业无伴奏合唱剧团“一铺清唱”,用人声替代乐器为演员和声,是现场的一大亮点。
舞台设计也同样如此。在简约的布景上做出变化无穷的场面调度。背景是艺术学院,但布景和道具没有一块画框、一支画笔。十八块白色的正方体是最重要的道具,不同排列分别营造出一面墙、一座山、一件行李等等。而最重要的服装设计就是围裙,这种“男子亦可穿的裙”,暗合了“英台女扮男装”的性别模糊化、中性化。在剧中,每一次被脱下和穿上时,都会是一种不同的隐喻。
“我觉得导演的工作不是把人人都看见的东西再加以渲染,因为任何手法如果都只能让感受外在化,那只是看图识字。导演要给作品创造的视觉,是想象,是辩证,是观者赫然发现自己原来有但之前未曾察觉的空间,不论头脑还是情感。” 而这一版《梁祝》则是林奕华为当下写的又一个时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