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弋 舟
写得出来的东西
⊙ 文 / 弋 舟
弋 舟: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刘晓东》等。
有一天收到远子的邮件,说是年后要出一本短篇小说集,说:“现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忙写一两句推荐语?”同时说明:“如果你没有时间、不感兴趣或者小说不合胃口,也可以不写。没关系的。”邮件写得简明、得体,让我能够感受到邮件背后那个人略带羞涩却保有自尊的平静。远子我不认识,隐约记得他是“豆瓣阅读”上的一个作者,百度了一下他的信息,进一步确知:远子,原名王基胜,八十年代出生,湖北黄冈人,毕业于苏州大学哲学系,现漂于北京。从二〇一二年起,在“豆瓣阅读”发表多部作品,引起较大反响,被网友戏誉为“北漂伤痕文学”代表作家。
百度上的这份简介,在我看来就是一份当下年轻作者屡见不鲜的“格式化简介”——至少得是“八〇后”(否则也难以理直气壮地被称为年轻作者),受过高等教育(还好,远子读的是哲学,不是吓人的“中文”),漂于北京(总归会是北京),在网络平台上发布作品(“豆瓣阅读”是我眼中最好的中文电子阅读平台),引起反响(否则似乎也不足以形成一份“个人简介”),被冠以了某种“代表”(即便是“戏誉”)。
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年轻作者“格式化的简介”,正是我们如今文学现场的一个缩影:又一代写作者提笔走在了路上,他们披挂着专属于自己的时代特征,即便没有和所谓的“主流文坛”形成分庭抗礼的态势,但蔚为壮观,也已声色纷呈。当然,无论是“几〇后”,无论“主流”与否,文学的本质恒一,那才应当是所有写作者认同的唯一准则。在如此的准则之下,我不免怀疑远子发来的作品也是那种年轻作者“格式化的作品”。
什么是我眼里年轻作者“格式化的作品”?那大约是:满纸的忧愁或者愤怒或者无聊,不怎么节制或者过分地想要表现出节制,说相声般的腔调或者鸡汤美文,普遍的不屑于耐心,试图以无可狡辩的模仿去否定模仿的对象……这些当然都是夸大之词,但不夸大,好像也不足以找出规律。这些被“夸大”了的特征,也算不得是天大的罪过,它们也不仅仅只是该当年轻的作者们警惕,但此类“格式化的作品”读多了,令人反胃,却是千真万确的生理反应。
远子发了九个短篇小说给我。对这九个短篇的阅读,部分印证了我的预判,它们的确有着“格式化”的影子,但同时,它们也部分地矫正了我的偏见——原来,“格式化”中也隐含着文学的规律。
而所谓“规律”,不正是某种“格式化”吗?我所反感的,大约只是被夸大了的“格式化”,而“夸大”往往会令阅读与写作都倒向失败。当我抑制住自己的“夸大”之心,安静地阅读远子的小说,我觉得我被这些小说打动了。它们并没有超出我的阅读经验,从形式到内容,都没有溢出文学既有的边界,毋宁说,它们“格式化”得适度,有着中规中矩的范式,作者的文学志向一目了然,从哪里得来的教益,往怎样的方向努力,都有着可以被追溯和预见的方向。也许,远子打动我的,正是这样的一份“清晰”——行文的清晰,态度的清晰,文学教养的清晰。
这份“清晰”满足了我内心的“格式化”,使我部分地与年轻作者们的“格式化”达成了和解。
博尔赫斯如此总结着我们的眼高手低:“我们都只读我们喜欢的读物;不过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一定是我们想要写的,而是我们写得出来的东西。”那么,这些作品就是远子所能“写得出来的东西”,他明白自己的能力所在,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写作中实践着。我所看重的,就是他作品里那种对于自己既有能力的诚实展现,而我们的写作,实在是容易去炫耀超过自己能力的野心,于是就过度“格式化”,就恣肆,就不检点,就装腔作势。
现在,《青年文学》在这九个短篇中遴选出来三篇。这三个短篇都有着复调的形式,有着我所认可的写作观念与素养。《人人都有初恋吗?》捕捉惝恍微妙的瞬间,太多写作者习惯在小说里竭力放大一己的体认,但远子通过一己之念,意欲去推演“人人”的心情,因此,他的一己之念写得寻常而朴素,既可被我们理解,也敦促着我们理解世界。《夫妻》与《人人都有初恋吗?》有着相同的调门,或者说,它们都共同缺少着一种小说所需要的“故事性”,但小说中“故事性”的缺乏,顶多算是遗憾之一种,并不能成为我们判断小说的唯一标准。事实上,我们庸常的生活本身,湍流暗动,“故事性”已经内在于其中。诚如有一次聊天,李敬泽先生所言:这个时代即便是夫妻关系,都充满着惊涛骇浪。当远子写下“他发现他写下来的总是不如他讲出来的那么动听,而他讲出来的部分又不如他藏在心里的那部分精彩”时,正是对这样一个事实的招认,同时,也是对博尔赫斯“写得出来的东西”的另一种呼应。与勉力书写跌宕的故事相比,书写生活所规定的那份局限,同样自有其宝贵之处。这是写作的困境,尤其对一个年轻作者而言,两种倾向都有风险,在小说中追求故事的传奇和冷静描摹生活本身的憔悴,都有可能让写作倒向虚夸浮浪,成为掩饰写作能力欠缺的托词。远子的小说语言弥补了这两个短篇的不足,我很喜欢他这种没有被时代“痞气”劫掠而去的文风,知性,优雅,自有一股清洁的自尊。我个人更喜欢《夜晚属于恋人》,在这个短篇里,远子借助一件我们都不陌生的真实往事,对应着“人”的本质,写出了某种寓言化的事实。——“一个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纯真时代,一个属于全世界恋人的美妙夜晚”,在承认并且张扬人的有限性的夜晚,是可能逃开文明的约束、法律的捶楚、道德的桎梏,得以实现和成立的,就像那个“夜晚”属于恋人一样,这样的寓言,也属于文学,它为“人”申辩,蕴藉吞吐,言短意长。
《青年文学》“一推一”这个栏目,有着“负责制”的味道——推者似乎应对被推者的文学品质做出担保。在我,“担保”之意怕是难负其责,因为我对自己的文学品质都不敢打包票,我所愿意承担的,只是对于远子这样的年轻同行给予尊重的义务。所以,我也贸然给他即将出版的集子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在这本集子里,我得见一个好的小说家应有的那份对所为之事的忠实之魅;魅是什么?是貌美的鬼和吸引人的力量。我从中窥到某种发轫的迹象;发轫是什么?是拿掉支住车轮的木头,使车启行。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拿掉绊脚石,让远子这样的‘鬼’衔枚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