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鹤

2016-05-20 09:59温文锦
青年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盲人

⊙ 文 / 温文锦



牧 鹤

⊙ 文 / 温文锦

温文锦:女,一九八二年生于广东梅州。二〇〇四年开始以“拖把”为笔名发表诗歌与小说,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大家》《今天》《长江文艺》《天南》等文学刊物。著有诗集《当菩萨还是少女时》等。现居广州。

我中意下雨,雨一来鹤就无路可去,光剩一只脚呆呆站在雨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管鹤也好,人也好,在雨中都变得相对的简单。工厂背后的湖地边缘一到雨天就变得黏糊糊,不是不能走,是鹤和我都不愿意在上面走。

鹤统共有一百〇五只。本来这个数目还可以再增长,但厂长说没必要,只要维持大体这个数目足以填充工厂车间背后的鹤舍就足够了。若有动物园或哪家森林公园的大批量订单,鹤势必能够源源不绝地生产出来,不需要什么过度的豢养。

眼下的雨尚不足以称为雨,充其量是蒙蒙水雾罢了。有几只刚生产出来的鹤背上羽毛弄得很湿,毛色看上去极为黯淡,沾染上水的地方羽毛多少有些开叉。虽说这并不是质量问题,让新鲜的鹤适应一段自然界的生活便会改善,但写成书面报告递交质检主管未尝不可。——这个地方的工艺尚可改进,只消再抹上更多的蜡油便可。

我在称不上雨的雨中呆立了半天,随即打开伞。伞由透明的聚酯塑料制成,没有颜色也不怎么占据鹤的视线。牧鹤的工作最怕就是惊扰鹤,牧鹤工人若能随同雨啦树啦湖水啦等等隐匿于自然是最好的,这样鹤也长得悠然一点。牧鹤的工作每隔一个季度由人事主管分配调动一番,要体验鹤,就得在不同的工种之间轮番转换。像鹤的叫声啦,翎毛啦,尾巴啦,吃喝拉撒睡的时间啦,无一不需从头至尾掌握。

五点半是收工时间,我抬腕看了看表,还差一刻钟。我紧了紧工作服的腰带,鞋带上粘着的泥也顺手用树叶刮下来。卷了卷手中的《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我读到第三部,每次放牧我都带着此书,百读不厌。鹤是生生讨厌人味儿的动物,哪怕由人制作出来的鹤也是,按规定上班是不能抽烟的,手提电话随身听什么的电子设备也一律不许带。也只能剩下读书了。

好在我喜欢读。又中意雨。鹤工厂背后的湖水也清澈——夏天爽爽快快地跳下去游泳绝不违反工作守则,除了烟抽不允——牧鹤是一项好工作。算起来,一年能轮上三四回,若是放假打算休息的话,主动要求留下来加班也是可以的。

在鹤工厂上班以来,个人的品位算是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变。别的不说,就是音乐方面,鹤们青睐听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的牧鹤人而非听红辣椒一类乐队的牧鹤人。至于读书品位方面,鹤们也倾向于与读博尔赫斯而非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类作品的人打交道。鹤这一类动物,基本上不怎么表达,喜怒也不形于色。但总的来说,鹤有鹤的品位。制作鹤的时候,主管也会要求轮番交替播放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和贝多芬钢琴奏鸣曲。艺术品位对于有洁癖的鹤来说,算得上是制作工艺流程的一部分吧。

鹤有名字那是以后的事。出厂之前一律用编码代替,T191啦、F828啦、K775之类的,搞得跟火车编号似的。鹤嘛,只有出厂后才被按需所求地取上名字。鹤这种动物对名字的态度自然是不以为然,只有人类,人类才需要鹤的名字罢了。

不过说实在的,一旦成为鹤厂员工,就难有辞职换工作的可能;入职前曾签署了一份“关于鹤厂的保密声明”文件,才得以换来这份工作。说通俗点,谁也不愿意知道自己在动物园观赏或者购买回家饲养的鹤是人工制作出来的。一旦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不仅鹤工厂要倒闭,就连自然界存在的鹤也恐遭威胁。

眼下这群鹤在蒙蒙雨雾中闭目养神,玲珑的神情犹如白皙的浮雕。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不到一刻钟,雨声已经噼里啪啦犹如爆豆,我吹了声口哨,鹤们随即展翅追随,列队飞回鹤舍。

雨惊人地下着。

将鹤圈回鹤舍,我在更衣室换下制服,在工厂附设的地下餐馆买了餐劵,吃了沙拉炸鸡饭,随即撑伞搭车返回公寓。公寓距上班的地方有半个小时的车程,说远不算远说近也不算近,算是一响指的距离罢了。

遇见先生是在下车车站的报刊亭,先生一见到我就开口道:“等你好久了。”先生的话在哗啦作响的雨声中铿锵有力。

我点了点头。

先生有股惊人的气势,哪怕仅仅是戴着礼帽站在报刊亭读一份报纸,也能在人群中被彰显出来。

先生双手兜于胸前,手握卷着的报纸,看着我,低低说道:“下个月十五号之前务必将账本给我拿来。”

我只有点头的份儿。

虽然先生是头一次见,然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被预演过无数回。从两年前初次到鹤工厂上班,就一直接受先生教导。邮件左一封右一封地由先生或先生的助手发过来,虽然内容无非是三五个字的藏头诗,先生的形象和概况也由此一点一滴地透露出来,虽说接洽的时间一无所知,接洽的准备早已做好。

这一天来得正是时候。雨下得正是时候,我们站在报刊亭的廊檐下,确认彼此。先生撑着伞柄将滴着水的伞尖磕入水泥地面的缝隙,话音低声而坚决:“下个月十五号之前务必将账本给我拿来。”

“没问题。”我答道,说不清是自己的意志还是先生的旨意,我便这样回答了。

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倏然消失于雨幕中。先生本人和先生的邮件一样,具有寸字寸金的威力。

我不太爱喝啤酒,平常只喝兑水的威士忌或伏特加。鹤本身并不讨厌喝酒的人,只要不过分,它们还是怡然相处之。在制作鹤的车间上班,对喝酒打牌一类的事也没有明确禁止的规定,只要求不吃蒜和大葱。偶尔违反规定的员工,非但制作的鹤半成品要被送回返修,连带着也要强制性休假三天。——没办法,鹤对这类气味还是苛刻得紧。在鹤工厂上班,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趋近鹤。

眼下我问酒保要了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边看调低音量的球赛边等同伴来。同伴所在的第二车间要加班至晚上九点,指不定是十点;哪个时间也罢,只要一直等下去他定会来。

酒馆位于工厂一侧的巷子里。这一带,奇奇怪怪的风俗店和小餐馆一家挨一家,鹤工们绝大部分消遣活动,都被这些小店一手包办。说来也怪,这些人声嘈杂的门店,与放牧鹤的湖不过一厂之隔,环境便判然有别。

现在逗留的这家酒馆,出出入入也基本上是鹤工。每隔三五天我便来一趟,有时和同伴来,有时自己来。倒不是说有多么喜爱喝酒,就纯消遣性的地方来说,这里是十足十地堪称完美。老得掉渣的宽大的实木吧台,辅以鹤形吊灯,棉红色的酸枝木吧椅雕着鹤翅,加之走廊一排排列着昔日风光的鹤工人联合会照片,怎么说呢,与我们那所光洁明亮的现代化设备厂房形成堪称统一的鲜明对比。也许正是因为与工作环境反差过于强烈又无不协调的原因,不少鹤工都爱来此消磨下班后的时间。

早两年我来这里的时候,酒馆还不算闹腾。现在连钢琴师和驻场歌手都有了,也算是越发地有滋有味起来。

同伴来时已经过了十二点,雨也好钢琴师也好酒保也好,全都意兴阑珊,仿佛眼下这段时光是买家用电器附送的,多出来的时间怎么打发也无所谓。酒我也已经喝到第三杯。

“这么晚?”

“事情来了。”同伴朝酒保招了招手,说了声“老规矩”,接着掏出烟点上,“还不是没搞好,返工重来。”他说。

同伴所在的第二车间负责鹤模的制作,一般来说,生产出千篇一律的鹤是不被允许的。出于对大自然的尊重,每个鹤的模子也顶多只能用三回,顶多做到五次,就必须销毁重新设计。“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这一规律在制作鹤方面也同样适用。所以订单一来,鹤模车间势必首先开工,加班加点大量设计新的模子,其他车间才能再继续跟进。

“怎么搞的?”我说。

“忙不过来。”同伴饮啜了一口加冰伏特加,“这回订单来自明尼苏达州,量也大。”

“明尼苏达州那种冷得掉渣的地方何以需要什么鹤呢?”

“确实。就算生产出来,想必鹤也会飞走。”

我们沉默了好半晌。

少顷,我再度开口:“那个,迄今为止有多少鹤出自工厂呢?”

“喔?”

我顶着同伴疑惑不解的眼神继续道:“毕竟好奇嘛。说不定账本上有记载呢。”

“不好说。这种事是机密。公布出来难免人心惶惶,鹤心惶惶。”

“倒也是。”

“这种事,工厂负责人一直作为一级资料保密得死死的。你想,倘若被鹤本身所知晓同伴是人工制作的,难免会有种族歧视之嫌,说不定就此拒绝交配;以鹤的性情,这是绝对有可能的。一旦鹤不由分说地对自己同类拒绝交配,很快也就会绝种了。至于人类本身,恐怕本身对鹤的感情也受到伤害,自此自暴自弃地不再喜爱这种动物也是有可能的。”

“唔。”我边喝酒边思索。

同伴抽口烟,继而吐出。他比我早来工厂两年,懂得的也比我多得多。对于工作上的事务,很多都是通过他才了解。

“不过,”他定定地看着我,“你若真想知道,可以去问盲人。”同伴相当了解我,我真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不是一般性质的打听。这状况同伴一眼就看出来了。

“盲人?”我说。

“就在那鹤舍顶楼住着,靠近水潭,每天听水的声音来着,他什么都清楚。”

同伴把那个湖说成是水潭,想必是相对盲人而言。

牧鹤也有一段时间了。鹤舍楼上却没怎么见人来过,也没想过上面会有人住。当然,鹤舍这种地方和鸡舍狗舍什么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所鹤舍建在厂房后门处,是一座带有明清特色的西式建筑,与林地湖水仅有一墙之隔。说来也怪,这栋六层高的小洋楼,建筑风格完全与整座工厂的现代化建筑判然有别,与其说属于工厂这边的房子,倒不如说筑在湖边的别墅来得恰当。

鹤性喜洁净,鹤舍也整整洁洁,微电脑控制的空调和淋浴设备等一应俱全。一百〇五只鹤有条不紊地住在一至三楼,三楼以上的地方,除了鹤,怕是没什么人去过。

这天收工以后,我褪去工作服,换上平常的穿着,轻手轻脚上了楼。保安之类的闲杂人员一律是没有的,之所以轻手轻脚,是怕鹤们扭过头来看我。一百〇五只鹤齐齐扭头,那光景光是想一想也够壮观的。

六楼和其他楼层布局没什么两样,一样是迂回式的走廊,沿着走廊走至尽头,我直通通地敲了最后一间房的房门。既然选择了最顶楼,想必是最后一间房才对。

“请进。”回应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我推门一看,够可以的。房间相当规整,俨如一个五星级酒店套间。榉木办公桌、外国真皮沙发和透明浴室一应俱全,半人高大小的花瓶里鲜花四溢,沙发背后的装饰画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原作(既然是盲人,何必欣赏什么画儿呢),那人对着窗,倏然扭过头来看我。

果然是盲人。

就盲的程度而言,并不算视力全无。盲人较之一般人衣着更为时髦和一丝不苟,穿着袖口有褶的白衬衫,黑西裤笔挺的折痕尖锐得说能刮胡子或者削苹果也不为过。盲人并未戴墨镜一类的用以掩饰眼神,相反戴着一副造价不菲的金丝眼镜,镜片是平光的,看样子并没有什么光学特性。他根据声音方向定定地注视我,以及透过我的后脑勺后注视我身后的走廊风景。细看之下,他那如熄灭的灯泡般黯淡的瞳孔忽而浮现几缕幽微的光,又转瞬即逝。

“您好。”我走上前。

“我看得见声音,也就看得见你。”他沉吟道。

果然。

“个子不高,穿着墨色系的恤衫,墨绿或者墨黑不好说。穿旧的运动鞋,左边的鞋带没系好。”盲人的声音沉沉的,在房间鼓荡。

像是犯罪侧写。

“嗯,是墨绿色,偏黑。”我说。

“不需要反馈。”他的声音同表情一样没有感情。

“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我开口,继而他面前的空气吞吃掉我的话音。

“听你同伴说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想看账本,是吧?”

“是。”我干脆也直接回答。声音利利落落的,想必连同我的神情一同传到了他的耳膜。

盲人桀桀桀地笑了起来。如果一个人的影子有笑声的话,盲人的笑声就是那类影子的笑声。盲人的笑声静静地掠过我的汗毛,抚过我的肌肤,我耐心感受,一声不吭。

盲人笑完之后又恢复了沉默。整个房间笼罩在无可言喻的沉寂中。这种投石问路式的沉默记得是在哪里体验过;就像某个人多的场合,其中某人的滞重缓慢下沉,无可争议地取代了所有人的喧闹。眼下盲人本身的滞重取代了房间内所有的物体,我随同这一切缓缓坠入没有听觉之深海。

“上个世纪,”他依然注视着我,以及我身后的空气,“自然生长的鹤的数量远比现在多得多,种类也比现在丰富数倍不止,那是一个鹤的时代。人们常说,‘没有鹤就没有繁华’。”

我屏息静气,沉默之人的语言自是相当珍贵。

“鹤式繁华在那个时代流传了很久,当年每个士大夫家里都豢养着鹤,鹤则任意地在人间游走,从这位士大夫门下云游至另一位士大夫门下,甚至栖身于寺庙,与僧人们一起羽化成仙。”他熟练地走到榉木办公桌前的沙发转椅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把桌上的银烟盒拿在手上,打开盒盖,捏出一支烟,在手上轻轻磕两下,随即打开打火机哧地点燃。这一系列动作熟练至极,虽然较常人缓慢了一点儿,然丝毫没有一般失明人士的迟滞和摸索之态。

⊙ 雷平阳·海鸥3

“至于鹤族是怎么衰败的,至今仍是个谜。”他深吸一口烟,朝自己肩部方向的侧面缓缓吐出。

我感觉出他话里的张力,那种就像被系缚于不得而知的哪处的力气。如此言毕,对方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想就此说点什么,却完全找不到一个切实的发力点。

盲人依然跷着二郎腿,吐出的烟雾在他上方游走。他看得到的事物,和我得以见到的事物,仿佛是一个球体的两面,倘若延伸下去,也是有可能交融的。

“账本并不在我这里。”盲人把烟摁熄在烟灰缸里,停顿片刻,“但在一个我所熟知的地方。”

“噢。”我说。

“那地方就实际距离而言,近得很。指不定你在每天工作时间都见得到,毕竟是工厂的账本嘛。不过,我可不能轻易地告诉你,毕竟还是有个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

“鹤族的下落。”

“鹤族的下落?”

“正是。”盲人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的脸(仿佛看得见似的),少顷开口道,“正是鹤族的湮灭,才需要如此孜孜不倦生产鹤的工厂。至于鹤族是如何开始湮灭的,你不觉得这是个关键的问题所在?”

“没有鹤就没有繁华。”我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

“我嘛,虽然视力不便,但很多地方自然是灵敏得不行。对账本啦,工厂的运作啦,鹤的研发啦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了如指掌。在关键的问题上没有视力却达不到应有的准头。”盲人似乎黯然一笑,也可能并没有在笑,只是嘴唇的肌肉牵动表情有所变化而已,“所以,鹤的问题上,归根到底还是需要一个人帮忙演绎。”

“演绎?”

“我推理,你运算。说到底,就是在关键地方关键点上需要有人跑腿。”

“这个自然不难。”我说,“往下就可以把账本交给我?”

盲人换另一只腿跷二郎腿,说:“账本自是没有问题,我直接交到你的手里也是可行的。关键问题在于鹤,必须找出鹤族湮灭的真正原因。”

“图书馆这类资料应该是有的。”我说。

“像鹤族湮灭这类问题的答案,据图书馆的资料来判定,意义不大。无非是说气候变化啦,捕捉过度啦,天敌泛滥啦,解释起来和其他物种湮灭的原因没有什么两样。你信?”

我摇摇头。

“鹤嘛,毕竟是与人类时代变化息息相关的物种,不可能因此简单地从人类视野消失得那么快。”

“说得也是。”

“我研究这个问题几十年了,线索是有的,但线索愈清晰,线索指明的方向却愈模糊。这种体验你怕是也有的吧?就好比一篇主旨明确的文章或是一件艺术品,总归来说观点越是清晰有力显而易见,反而越不能表现出所要传达的寓意。”

我在心里暗暗叹气。

“也就是说,随着这些年研究的深入,个人感觉反而离真相愈远。有时候站在窗台,与那些扑棱棱飞过来的鹤并肩而立,我能感到它们身上那种悄无声息的无奈。”

“人造的鹤也是?”

“也是。”

我沉思了半晌,问道:“那么我能够就此做点什么?”

对方动了动身体,拉开抽屉,从中拿取一个A3大小的信封,对着我放在桌面。“拿去看看。”他说。

我伸手拿了过来,那信封轻得俨然一枚鹤翅。我做过为数不少的鹤翅,大小重量几乎和手头这个信封相差无几。

拉开信封一看,果然是它。

“找到它。它的主人。”

我眯着眼凝神半晌,眼前的鹤翅就样品来说可谓相当之不完美,整枚鹤翅虽然看上去异常洁白,但总归给人感觉裹挟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意味,几根羽毛边缘处已经打卷泛黏,唯独中央粗大羽棱上有几簇浅色星状斑纹,更像是标记一类的东西,透出有几分魅惑的意味。

拢共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结论仍然相同:这是一枚普通的多少有些年头的鹤翅,感觉上像是天边一朵云被贸贸然撕了一角下来;云的一角拥有云本身全部的完整性,一枚有些年头的鹤翅也具有一只年老的鹤全部的完整意义。

“可以肯定的是,”盲人一下子提高了嗓音,“这枚鹤翅的主人来自鹤族湮灭时期。”

“噢?”虽说知道这是一枚多少有些年头的鹤翅,然而历经的年岁之久,仍出乎我的意料,“何以见得?”

“据先祖说,当年他在山中打猎,随着一声鹤唳,这枚鹤翅辗转从天上飘然而下。先祖抬眼望天,天空湛蓝湛蓝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云彩,没有任何飞禽的踪迹。那是一个鹤渐渐湮灭的时代,先祖对那声鹤唳耿耿于怀。至于究竟带给先祖的是怎样的触动,我们后人自是难以明了。”

我再次揣看了鹤翅一眼。

“不过,自那以后,”盲人似乎抬眼望了我一眼,继而低下头用食指摩挲桌面,缓缓说下去,“先祖怀揣这枚鹤翅创立了这座工厂,经历几代人,几经传承来到我的手上。因为一开始就没怎么打算以此赚钱,因此经营方针也是沿袭当初的作坊模式,到如今不过就是把作坊模式成倍扩大罢了。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和我,基本上没怎么在经营方面操过心,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研究鹤翅——或者说鹤族的湮灭上。我们家族,怎么说呢,为当年先祖听到的这声鹤唳操心了足足一个世纪之久。”

我想就此表达些什么,又觉得意义不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低音,连自己都不甚了了。

“我现在谈得非常非常之坦诚,可以说,为了使你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个明确的概念,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公平交易。你只需要打听出鹤翅的主人——当年先祖听到的那只鹤的下落便可,余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可以。”我爽快地答道,在我看来,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有其实在的好处。毕竟谁也难以说清当年究竟是哪只鹤在其先祖头上鸣叫来着,有也大约死了。为此模棱两可地找出一个体面的说法,对本身生物学毕业的我来说不甚太难。若是就此婉拒或是另找出路,我看恐怕比这还麻烦,索性答应便也罢了。

“至于工作嘛,照例给你办理休假手续,工资照发,各类开销出差补助等一律报账;为此你直接到财务部领取一笔经费即可。不消说,那笔经费足够你绕地球大半个圈绰绰有余。”盲人重又拿起烟盒敲开一根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噢,对了,这枚鹤翅你可以拿去。我倒也不担心你把它搞丢,你当心自己别把自己搞丢就好了。”

我说不清他这话是威胁还是信任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也爽快地把装着鹤翅的信封往胸前一揽。

“还有什么疑问?”

“疑问倒也没有,账本方面,下个月十五号之前……”

盲人冲着虚无的内墙桀桀一笑,道:“还有一个月零五天,你自己看着办吧。”

也罢。无非是一声鹤鸣的交代。

我转身朝门口走出去的时候,感觉盲人的盯视一直深陷我的背部。背部给他盯视起来,仿佛成了空荡荡的飞机场,飞机统统飞离,只剩一群呆若木鸡的乘客铺满草坪。

我歪倒在沙发上拢共喝了三杯威士忌。一杯兑水威士忌,一杯兑水加冰威士忌,再一杯兑水加柠檬威士忌(冰块用完了)。眼睛涩涩的,感觉上眼球转动起来嘎吱嘎吱地响。唱机仍在不知疲倦地播放肖邦叙事曲。我本来可以费点劲起身把这乐声换成莫扎特第四钢琴协奏曲,不过想想也没那个必要,肖邦和莫扎特对我而言犹如左耳和右耳的区别,把左耳换到右耳,把右耳换至左耳,好伐?

是不坏,不过似乎暂时无此必要。

自从今早在人事处办完一个月的休假手续,从财务处支取迄今为止超过我人生所能调度的资金经费以来,我已经在自家公寓的沙发呆坐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之久,如果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断然不会动起身的念头——依旧也可说是应该考虑继续左右耳互换的这个问题。

上午从财务处出来在工厂餐厅吃的黑椒牛排套餐早已在胃中消化一空,恐怕连肖邦的叙事曲在空无一物的胃里都能够荡气回肠起来。我得起身给自己做点什么:冰箱里有两根胡萝卜,切了一半用保鲜膜裹着的洋葱,半包虾米干,还有冻得生硬的牛肉以及两听瘪了个角的鳟鱼罐头。无论哪两样组合起来都有些不伦不类,牛肉和洋葱最搭,鳟鱼干炒胡萝卜次之,虾米则两头不靠,怎么都混不上趟。

我想了想,决定来个牛肉炒洋葱,另外把鳟鱼罐头拌到速食酱汤里面煮了,心情好的话放上点虾米干。通心粉就放点番茄酱干捞好了。

就我而言,喝了三杯之后做此决定委实不易,难度比答应先生取账本和答应盲人找鹤的下落有过之而无不及。答应先生取账本在我而言乃自然而然的决定,自从应允先生来此工厂上班,我身上已经有些什么部位委身于他。——类似某种精神性的契约。

虽说就精神和肉体而言我是完全自由的,应不应允先生的要求也完全在我而不在于先生,但先生身上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吸引着我,务必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硬要给这种神秘的东西加个名头的话,大约可以勉强称之为“精神领袖”那一类的说法吧。

至于盲人那边的要求,则应当属于“顺势而为”的说法。说到底,事情必须那样子办,就得那样子办,于我而言实在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不,也许并不需要转圜。

眼下我眼睁睁地看着通心粉在锅里咕嘟嘟地烧开,继而瘫软,柔绵,想起一个较之煮通心粉更为深刻的问题:该从何处下手找鹤呢?莫非继续喝上几杯威士忌又会有类似同事那样的人“通通通”地敲着我的脊背,了知我心意般地大声告之不成?

罢,罢,罢。

我捞出通心粉,熄火,沥干,拌上番茄酱撒上紫苏粉,端上桌去。就着洋葱牛肉和味道千篇一律的酱汤大快朵颐。

吃罢饭,洗净碗筷,把空酒瓶连同今早吃剩的水果蛋糕皮一并收进垃圾桶,给自己煮了杯黑咖啡,回到沙发上准备翻看几页《安娜・卡列尼娜》。至于那只年深月久的鹤,回头再想不迟。

夜晚的风黏得有些不透气,明天恐怕又是细雨迷蒙的一天。那群鹤,一百〇五只鹤,想必和此前一样在细雨中踱步,偶尔把头拢进翅膀中沉思。至于牧鹤人,恐怕换成谁都不要紧。

它们不会对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牧鹤人产生眷恋吧?

恐怕不会。

醒来已是早上九点了。我睁开眼,目睹闹钟的秒针一顿一顿地踱过指在“九”位置上的时针,继而踱过指在“二”位置上的分针,才蓦然想起这将是无须再穿着制服按时打卡上班的一天。

一贯以来养成的工作规律一旦失去,一下子怅然若失。而找鹤的目标过于遥远,让人多少觉得有些不着边际。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罐速食燕麦粥倒在碗里,加入牛奶,放入微波炉按了加热按钮之后,我按照往日次序对着镜子刷牙洗脸刮胡子,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我的盥洗程序也基本到位。端来热腾腾的燕麦粥,打开一袋夹心蛋卷坐在餐桌前,开始了新的一天新的工作——如果吃早餐也算得上是找鹤工作一部分的话。

吃饭的间隙,我从门口信箱取来报纸,边喝边瞄报纸那些醒目标题。今天才星期三——一个与周末相距甚远的日子。我在一个与周末相距甚远的日子做着和周末早上差不多的事情,优哉游哉地吃早饭,读报,漫无目的地朝着那个鲜明目标前进,实际感觉起来,也够离奇的。

一般来说,我拿到报纸通常会跳过头版,从体育版开始往前浏览。不过今日竟然莫名其妙翻起民生版来。民生版不过是社会逸闻罢了,大体上是一些类似于某公园门票涨价啦、连日阴雨导致西瓜滞销啦、市政局启动“健康知识进万家”活动之类不痛不痒的新闻,跟我现在工作最为接近的内容也不过是“男童为躲安检,宠物龟藏裤裆”,小男孩险些被乌龟咬掉命根子之类的事情罢了。至于鹤,在人类的报纸上只字不提,简直像是鹤在人类脑海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想起盲人提到“没有鹤就没有繁华”那档子事,想必那个时代的报纸尽是鹤的信息吧?

遇见女孩是我泡在酒馆的第十五天。

实际上,就找鹤工作来说,我也就是每天严格按照日程表有条不紊地做事:早上七点起床,盥洗刷牙之后做五十个仰卧起坐五十个俯卧撑,而后吃饭上图书馆翻阅资料至中午;中午在外面吃个便当回家小休一阵便开始给与鹤相关的各大公司、事务所和大学的研究机构打电话,以要进行鹤类产品的推广等借口加以拜访;晚上则到工厂旁边的酒馆喝上两杯。

半个月下来,就手头积累的资料和联系的人员了解的情况来说,成绩绝对算得上不菲:查阅复印有关鹤时代历史的资料约有一肘之高,积累的“鹤”类人员名片也已达三位数,得出鹤时代消失的结论则五花八门。工作绩效就数量来说那是相当达标,而真正有用的关于鹤翅的线索则一无所得。

可以了。

说实在的,在我看来这事也就差不多能搞到这个调调儿上了。盲人兄既然无所不知,想必对我的努力也会有所耳闻。所以这样多少也说得过去。至于那边先生呢,在我找鹤翅主人这段时间基本没什么消息,偶尔在email上有这样那样不明不白的暗示。总而言之,盲人和先生两者基本上都没有催促或是了解进展的意思。

如果不是女孩,我恐怕会这样一直孜孜不倦地忙活下去。

在女孩本身,酒馆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就同我聊上。

“这些鹤,还真不赖。”女孩举杯对着走廊上一排镶着镜框的照片说道,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是在同我讲话。

“那是。”我说。我注意看了看她,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来的额头宽得有些过分,说话时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对着熟人或者电线杆一类的角色说话。听闻她的感叹,我突然想要滔滔不绝地介绍下去。——白天所做的功课太多,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找个人倾诉一番。

女孩所说的鹤是七十年代鹤工人联合会合影时在工会领导背后站成一排的几十只鹤,有模有样秩序井然地守在工会成员的周围,那神情俨然是以鹤为首的合影而中间的工人们不过是作为陪衬的存在罢了。

“你也有这感觉?”女孩说。

“是啊。”我说,“那鹤们分明甚有主见嘛。”

“不是一般的想法噢。”女孩端着酒杯拢在前胸,杯里只剩四分之三的透明液体,分不清是威士忌还是苏打水。

“鹤,你中意?”我问她。

女孩点点头,“看角落那只,”她把酒杯换到左手,用右手食指指着照片上左斜下角的一只普通白鹤,说,“真真是生动,我敢肯定,那家伙拍照的时候肯定心里藏着什么难为情的事。”那架势,感觉上像是电视上鉴宝栏目专家对于藏品的悉心指点。

“你好了解哦!”

女孩嘴唇抿成一条线,脸上现出认真的神情:“算不得呢。不过,小时候家里来了只鹤,不知从哪里扑通通飞过来的,在我们家院子里一住住了九年,从我六岁到十五岁。算得上是对特定的鹤有特定的了解吧。”

我扬起脸,重新细细观察女孩的脸,宽宽的额头下眉眼细长,说完话嘴也抿得直直的,那表情仿佛是被老师拧出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般一板一眼。

“十五岁那年毫无征兆地飞走以后,我直通通地哭了五天。”女孩嘻嘻笑起来,斟了一口杯里的酒。“你呢?”她问道。

“我嘛,这阵子从事鹤的研究。”

“好工作。”女孩感叹道,眼神像是充了电般来了兴趣,“给讲讲。”

世上的事不外乎分为两种,预料之内的和预料之外的。同女孩睡觉属于哪种,不好说。就我而言,单身也快半年了,结交女孩或者同女孩睡觉的机会不是没有,但都被我自己有意无意地放任或者任其错过。说到底,单身的生活就像海底水母一般,一旦进入海底深处,往上的欲望就愈加的淡漠。

半夜醒来,发现女孩湿乎乎的胳膊软软地搭在我的右肩,匀称的鼻息吹拂着我的下巴连同脖颈,感觉上痒痒的。仔细一瞧,她套着我的旧T恤的上身露出来肚脐眼,在窗帘布透过来的暗色微弱街灯下随着肚皮一呼一吸的,俨然什么小动物的眼睛。我稍稍转了转身,把毛巾被往她肚子上掖了掖。眼下已经九月底,虽说夏日暑气已经濡过大半,觉得晚上睡着了还是要注意防止着凉。

趁势转身的机会,我捏了捏她短短的植物茸毛般的头发,不由得莫名感伤起来。女孩睡得酣然,呼噜也没有一个,不知怎么同人睡觉竟然半夜突然醒了,这在我还是头一遭。可能单身太久了吧,睡着了身边躺着什么活物,一下子就倏然醒来。

女孩头发的质感甚是舒畅,既不是普通长发那种柔滑,也不是通常刚刚生出的短发那样扎手,而是带有一种羔羊般的温驯,摸在手里沙沙啦啦的。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事情,我感觉相当之不可思议,何以我同女孩只聊了鹤——几乎一整晚只聊鹤——她便愿意同我回家睡觉呢?抛开什么鹤之类就我本人来说,一个三十有四的男子,衣着简便,长相平常,言谈举止也说不上有甚魅力可言,读过的书听过的唱片种类之多,似乎从未对女孩们构成任何吸引力。而眼下这个女孩莫名其妙地犹如出水芙蓉浮现我在面前,二话不说地同我睡了觉。

我侧侧身对着女孩,伸出左手轻轻拨拉着她的头发,她的发际线,一下一下的。女孩搭在我右肩的胳膊动了一下,嘟囔着嘴,发出了类似“qiu ou”的单词。我停止拨拉她的头发,静静地躺着。以为她会醒,结果睡得更沉了。

及至街灯熄灭,晨光一点一点地从窗帘缝隙袒露,我抚摸着她发丝的手才渐渐松懈,睡了。

醒来脑子异乎寻常地清醒,仿佛脑袋里的零部件被清冽的井水洗濯过了似的。尽管前一晚的缠绵加之半宿失眠,浑身肌肉感觉酸酸的,但脑袋不知怎的格外灵敏。我从床上一跃而下,套上Polo衫和漆灰棉布长裤,探头往客厅一瞧,只见女孩上身仍穿着我那件旧T恤,下身则套上了牛仔裤,优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翻杂志。初秋薄薄的日光穿透她的脸和半边身子,感觉上那半边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醒了?”她抬头,恬静带笑。

“起得好早嘛。”我说。

我进洗手间刷牙洗脸刮胡子,梳洗一通后把前一天的面包放进电烤箱(五十个俯卧撑和五十个仰卧起坐今早就免了)。隔夜的面包用以待客虽不是什么良策,不过在这当儿显然也没更好的办法。冰箱还有一瓶橙汁和一瓶牛奶,我举着橙汁和牛奶探头对女孩说:“喝哪个?”

“橙汁就好。谢谢。”

过气的面包在电烤箱发出沙漠一般的气味儿。在等待面包加热的当儿,我把橙汁倒了两杯端到客厅。

“谢谢。”女孩把书倒置放在膝头,端起杯子。冰冻的橙汁在玻璃杯上沁出细细的水珠,那样子有点像下雨时黏在窗户上的感人雨珠。我扫了一眼女孩读的书,是我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正想坐下来同女孩说点什么,电烤箱“叮”的一声响了。

女孩喝橙汁,我吃面包。白天的光线使得她看上去有种气定神闲的质感。

“昨晚睡得可好?”

“好。”她说。她没穿内衣,穿着我那件沾了污渍的白T恤——好像是某公司庆典附送海报T恤——坡形的乳房随着她的讲话上下起伏,在她身上如鱼得水。

甚是耐看。

女孩喝完橙汁,直通通地打了个呵欠,随即拿起一块面包往嘴里塞。唇边粘着一颗橙粒,还没等我来得及看清晰,已经被面包裹挟着进了嘴里。

“想看一下鹤翅。”这话随着坡形乳房的起伏被她缓缓道出。我想起来昨天和她讲过鹤翅,小心翼翼地、不涉及来龙去脉地讲过找鹤那事。

“喂,真想看?”

女孩点点头,胸部也随之点头。

我拿鹤翅来的时候,女孩像看什么求婚戒指似的眼神惊叹地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那样子简直就像马上就要放在背上试穿似的。

“真是悲伤啊。”女孩最终吐出这话。

“何解?”

我盯着她,她盯着它。

女孩摇摇头,“不晓得。总之简直有什么伤心事使得翅膀掉下来似的。虽然同鹤相处的时间就那么七八年,它们那类心意我还是晓得的。”

我屏息静气,希冀女孩多说点什么来。

女孩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鹤翅边缘的羽翎,凑近鼻尖嗅了嗅。“有点害怕。”她想了一阵,“虽然我不能就此继续说点什么出来,但是那东西,那东西的心意牢牢地附着在这上面……”

我伸出手,握住她拿着鹤翅的手,近乎一个小型的拥抱。

“你晓得它的主人吗?能感受得到?”

女孩闭上眼想了好一会儿,我拢着她的手。昨天夜里我抚过的短发,在窗棂照过来的日光里犹如淡金色缓缓生长的小麦。

“不成,什么都想不成。光知道那鹤是那样,怎么说却很难。”女孩抬眼看我,“你想找它吗?”

我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

“不成,你那样做不成的。”女孩果断地摇摇头,仿佛把什么放进心里去了似的。

而后我们俩手握手面面相觑,什么都做不成,翅的主人找不得。我们只得又爬回床上,重复昨晚做的那事。

当女孩重又套上我那件公司庆典白T恤,双腿蜷曲缩在被窝深处,我抬眼望了一眼闹钟,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

“饿?”

女孩摇摇头。

“渴?”

女孩点点头。

我起身从冰箱里拿来苏打水,啪地拧开瓶盖,递到她手里。女孩拿着水瓶咕咚咕咚不假思索地往嘴里灌,停都没停一下。

“好些了?”

“好些了。”

做完爱,胃里干干涩涩的,先前填进肚里的面包似乎早已随着汗水化为沙土。我们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到那鹤,甚至几乎什么也不想提。我搂着她靠在掖着枕头的床背,拿过她手里只剩三分之一的水,一口气喝干。胃里还是涩的,荒漠一般荒凉。

先生不期而至,说是来检查工作进度。当时女孩刚刚离去,我正一个人闷头整理房间,橙汁空罐、面包屑、女孩喝剩下的粘着两颗橙粒的玻璃杯,以及犹如褪下的皮般软塌塌的留在沙发深处的白T恤,无一不让人回想起女孩留下的体温和余味。

“你麻烦大了。”先生门也没敲就径直进来,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我暗暗叫苦不迭,他坐在女孩之前坐着的位置上,扶手上还趴着女孩翻看过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你同她睡了?”先生说,“麻烦大了。”

我呆呆注视着先生,第一次当面听先生讲这么多话,加之又是如此严肃和深入的话题,一时间反应不成。

“那女孩,是盲人的女儿。我晓得你到盲人那儿去了,找鹤归找鹤,不料搞出这等事来。”

“盲人的女儿啊。”我坐在先生对面,一如今早坐在女孩对面,搓着手并未表示任何意见,默默倾听空调的风声。如今回想起来,那女孩同盲人身上的的确确有某种相互应和的东西,微妙得让人说不出来。

“总之,不可和那女孩再有什么来往。”先生温和到近乎严厉地说,少顷,他缓了缓道,“至于账本,若为这个缘故,不要也罢。”

我些许迟疑,“何至于如此……”

“交往不得。”先生果断地说,“你看过沙丘人的故事吧?”

“没。”我摇摇头。

“曾有个男人,在撒哈拉沙漠的沙粒里遇到一个曲线玲珑、性感非常的沙丘人,他同那个沙丘人做爱,就等于同整个撒哈拉沙漠做爱一般。有类似沙子那样的东西在他身上流动,直至他成为另一堆沙子。”

匪夷所思的情由。

先生离去后,我继续闷头打扫房间不止。女孩存留的温柔气息经先生的光临,早已荡然无存。

将杯碗洗干净,打蜡的地板重新擦拭,花瓶换水,几日来堆在洗衣筐的衣服连同女孩穿过的那件T恤扔进洗衣机。洗衣机工作时发出令人为之安心的低低流水般的呜咽。打扫完毕,我随即冲了个热水澡。全自动的电热水器无声无息地淌出与体温均匀一致的温水,将我淋了个透净。

这一天里,女孩来过,先生来过,将我近半个月来在图书馆调查在各大机构奔波的努力完全归零。

“不成,你那样做不成的。”

“至于账本,若为这个缘故,不要也罢。”

说到底,找鹤是不成的,同女孩睡觉是不成的,因此,账本也可以不要了。归结起来,这是两人的话的全部意思。

从浴室出来,我套上Polo衫和栗色长裤,打开唱片机陷入沙发里。为了帮助思考,我倒了杯威士忌,加上少许冰块和柠檬。

怎么着看上去都像是一场空,除了女孩,和女孩可能带来的麻烦。事情的进展比我想象的快得多,快得连我都追不上那个什么的步伐。喝了口威士忌,我再次从信封中抽出那枚鹤翅,迎着灯光细细察看。

鹤翅还是女孩抚摸过的那枚鹤翅。洁白的羽翎逆着光线看去,边缘处泛着黄晕晕的光圈,像要融化到光里面似的。我竭力想象附着在这上面的令女孩“有点害怕”的感觉,那样子,就像折了翼的主人来到我面前耳语着什么……

我把鹤翅塞回信封,身体埋进沙发。

对于先生一贯以来的教诲,我是全盘接受。尽管他时常有这样那样晦暗不明的暗示,对我来说,先生的存在相当感人,与其说先生是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倒不如说他是我自由意识在他人身上的投影。

简言之,先生的出现提醒了我,等于我自身的潜意识提醒了自己。

醒来的时候发现是个雨天。将视线投向六点刚过半的窗外,烟雨蒙蒙。想必今天工厂里那伙鹤又要在湖边的雨中流连,同另一个不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牧鹤人在一起。

刷牙,淋浴,冲咖啡,烤面包。

等待面包烤好的间隙,我草草翻阅了这几天没来得及读的报纸。报纸这东西,昨天和前天,前天和大前天,加之前几天的,对像我这等普通人而言,实际上读起来区别不大。确定没有发生什么“鹤类新闻”之后,我从烤箱拿出面包,端来咖啡,边吃早餐边考虑接下来一步该怎么办。

图书馆和研究机构断然是去不成了,女孩的出现固然有其突兀之处,然而她的话却无不道理。自从她对我说了那一番话,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打动了我,愈是细想愈是觉得蕴含了种种可能。

自从认识先生以来,听由先生的吩咐和叮咛在鹤工厂工作至今,而今先生明令我不许再接触女孩,这真让我叫苦不迭。并非说同女孩睡觉对我有多么重要,只是倘若我因为担惊受怕便毫无缘由地弃女孩之不理,多少有失君子风范。

想来想去,索性先去盲人那边,把鹤翅归还他的好;反正账本不要了,便不存在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如此一来,同盲人的瓜葛便可减至最低。

思及此,我一气喝干马克杯里的咖啡,去衣柜重新换了套称身的白衬衫,灰色长裤,便鞋也用鞋油擦了;于我这算得上是相当正式的打扮了,再像模像样没有了。

刚刚换好鞋当儿,电话铃倏然响起,“丁零零,丁零零”从未听电话铃响得这么开宗明义过。

“喂。”我说。

“喂。”他说,果然是盲人,“想要过来找我是吧?”

“是的。”我说,“居然知道我要来找你。”

“一般的事情我都知道。”

“除了鹤的下落以外。”

“呵呵,是那么回事。想来找我的话,明天下午四点,牧鹤湖边。”盲人说完啪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不留余地。

盲人把水潭说成湖,想必是相对我而言。

得得,又平白无故多出一天。我穿着白衬衫灰裤子,光鲜得哪儿也去不成。联系女孩断然不成,盲人那边的事情还没办妥;工作上的事也暂时不用考虑,眼下离休假结束还有两个礼拜之久。仔细想来,除了读鹤中意或不中意的小说,听若干种鹤喜欢或不喜欢的唱片,工作这两年来,我消磨时间技能几近为零。

最终还是去酒馆落了脚。光天化日之下来到酒馆喝酒,还是头一遭。好在有雨,雨不大,但足以掩盖光天化日这个事实。

在酒馆落定,要了喜力啤酒。在等啤酒的间隙,我支棱着脑袋在吧台上,什么事情也思考不成,一任视线在潮湿黯淡的光线里随波逐流。白天的酒馆人不多,头顶的空调口吱吱作响,送出的风不怎么凉,大约开的是除湿功能。音乐的音量比夜里小得多,放的也是乐音低沉的萨克斯独奏。才一天没来,侍应生便换了人,眼下这个五官有些松懈的年轻侍应怎么看怎么眼生。

“嘿,您的啤酒。”侍应生说。

“谢谢。”我顺口问,“新来的?”

“不,我通常白天上班的。”

“怪不得。”我搔了搔鼻子,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大约是我罢了。我啜了口啤酒,凉凉的,落肚下去整个胃都回响起来。一天大概可以就此打发过去,有生以来似乎还没有过如此无趣的一天。五官松懈的侍应生站得笔挺,笑的时候,五官看起来紧致了些。旁边一对情侣两个头挤在一起喃喃自语,在远一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埋头看一本看起来像口袋辞典的书籍。

不管怎样,白天的酒馆基本没有鹤工出没。工厂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至下午五点半,在此时间内的酒馆看上去和其他酒吧没什么两样。

啤酒喝完了。枯坐半晌,我信步走到那幅照片——女孩所啧啧称赞过的七十年代鹤工人联合会合影面前。整张照片快赶得上我的胳膊长了,里面估计足有三四百人;怪不得百看不厌,光是把里面的人脸统统细看一遍恐怕都要花上个把钟头。

我仰着头,胳膊拢在胸前,以女孩的心情女孩的看法逐一看过去。鹤看了一遍,然后看人。在鹤的地方有鹤,在人的地方坐着人。不过,我仔细看过去,在人的地方也坐着鹤?

盯视半晌,不管是以女孩的心情女孩的看法抑或是我的心情我的看法看过去,那个人坐成一排的地方的角落处,的的确确坐着一只鹤。

前天晚上,光顾着同女孩聊天来着,什么也没看清或者说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也是有可能的。

打算细看那只鹤。不过在此之前,觉得还是先喝一杯为好;若是喝完一杯鹤还在那位置,再细看不迟。如此一股脑地笼统看下去,也不见得看得到什么,我想。

逐又叫了一杯啤酒。五官松懈的侍应生问我要不要来点小吃。我想了想,午饭还没有着落,索性叫了番茄奶酪三明治,外加一小份莴苣沙拉。

我慢慢地喝啤酒,慢慢地吃三明治,慢慢地想着那只鹤,感觉脑袋犹如架在旋转餐厅上一般,边吃边匀速旋转。心下已经打定主意,那鹤坐人坐的位置也好,站鹤站地方也罢,总归这两天的奔波有了个交代。

看鹤的时候鹤仍在那里。啤酒和三明治落肚,胃里像被打了饱嗝儿般结结实实的。鹤坐在那男人身边。周围的鹤伸腿站着,或两只或一只腿,这只鹤则坐得似模似样,乍一看好像和其他鹤没什么不同,实际上它的双腿如同人腿般从端坐的椅子上垂下,神情模样甚是得体。

定睛一看,这鹤左边的鹤翅似乎少了一只,空荡荡的左翼处长着淡白色的茸毛,令我联想起女孩短而温柔的发梢。

莫非此鹤便是我要找的那只鹤?我把胳膊支棱在下巴处,茫然良久。

茫然凝视它的时间里,鹤在某处打动了我。那状况犹如不声不响的告白,鹤以鹤的神情对我告白着什么。我已经顾不得弄清它究竟是否是我要找的那只鹤,一门心思地想同它的精神世界联结在一起。

我稍稍后退半步,以在美术馆鉴赏画的姿态重新以某个稍远的角度聚目凝视起鹤来。同鹤打交道两年多了,从我手中生产的、豢养过的鹤数目之多,连我自己都难以搞清楚。倘若说各种各样的鹤有什么一致的、值得进入的精神世界的话,从这里大概找得到路吧。

我想。

就算看作是认领旧日情人也不为过。

难怪女孩要同我睡觉。因为她先于我发现了这一点,先行进入了那里。她同我谈话,同我睡觉,同我在一起,奉劝我不必再找鹤。因为她已经到了那里。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深深忧愁起来。到了那里是湮灭的原因,不是吗?除此我无论如何也思考不出更为确切的答案。我想现在就去领回那女孩,同她一同睡觉。

鹤在此端坐的年头,同这张照片一样久远。不,宁可说更为久远。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突如其来的疲倦,先生明白什么,盲人明白什么,连我的同伴也大概明白什么,他们指给我一条道路,平静而幽微的道路。每个人在各自的指示路标上等待着我,待我经过,令我茫然。

女孩蹚过去了。最终我也不得不去那里。

我回到座位上,重新叫了一瓶啤酒。不晓得我在那张照片前待了多久,再回吧台时五官宽松的侍应生已经下班,换了原先熟悉的晚班侍应生。

“要点什么?”他问我,好像我刚来一样。

挟着信封来到湖边,盲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我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盲人却来得更早。他背对着我,面向湖水,往清澈的湖里投放鱼线。一群鹤围绕在四周,或踱步,或伫立,神情萧索。我在或者不在,萧索的鹤仍然萧索,端庄的鹤依旧端庄。

原来我休假时,牧鹤的人是他。

“还真得说声谢谢才行。”我用多少有些打趣的口吻说道。

“不谢。”盲人对着犹如镜子的湖面吐出二字。

我沿着湖畔走上前去。

盲人坐在湖滨一角的平平延展的岩石上,看上去很近,走上前去则需绕道甚远。石上有青苔,青苔绿过湖水。天晓得一个视力近乎全无的家伙如何来到滑溜得像龟背一般的石头上盘坐且准确无误地钓鱼。一只鹤在他身畔忙不迭地拢着下身的翎毛,另一只鹤则背对着他侍然而立,样子像在放哨。

“你的确干得漂亮,有一手。我早听你的同伴讲过,你的的确确是那么一个气质纯真的家伙。”对方说。

凑近了才发现,盲人手中把持的那条钓鱼线也未免太过短了,透明的线头在鱼钩的悬垂下,随风轻曳着水面,那样子和岸边垂柳没甚区别。

我叹了口气:“一开始就打算让我这么干?”

“阿挚的事自然不在我的预料范围内。本来我以为以你这种一股脑毫无保留的个性,怎么着也能多少接近事实真相,时间问题而已。只是,”对方叹了口气,“没想到阿挚这丫头会贸贸然搞进来。”

我这才晓得女孩子叫作阿挚。

“问个问题好吗?”

“鹤的下落你自然是晓得的?”

“从道理上来说,可以这么说。打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推理,你运算,需要有个人为我演绎这一点。”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鹤的下落呢?”

“因为我希望你以自身的能力找到鹤,你只有依靠自身的能力自动自觉地找到鹤,并据此做出选择,我的推理才有意义。”盲人身后的鹤朝我这边扭了扭头,不晓得它对盲人的话领会了多少,但扭头的时机看来相当微妙。

“况且我现在也没真真正正找到鹤,不过瞥见它的影子般的存在罢了。”我站在湖畔的草丛中,伫立不动。过膝的草多少次在此拢着我,不过这一次,我并非为牧鹤而来。

“你来就是同我讲这个?”

“算是。”我耸耸肩,索性把话往简短里说,“账本可以不要了,鹤翅还你就是。”

“好了,”对方手中的渔线在空中摇颤不止,几次掠过水面,“找鹤的事很快便可水落石出,由于多了我计算外的因素,事情显然比想象的稍微复杂了几分。不过,会解决的。”

“怎么说好呢,我这边还是打算退出不干。”我略一踌躇,把话说出了口。

对方哧哧哧地笑起来,惊飞了身畔两只鹤。

“当然,干不干在于你。”他顿了一顿,转过身来看着我以及我身后的树林,“找鹤这种事,犹如竹筒里的蛇,只有上去或者下来两种出路。即便不要求你,恐怕你同你的个人意志,也会想要找下去。”

盲人话里的意思我自然是十分了然,这一层面的意义我倒也晓得。我和我的个人意志,到底能不能够放弃此事,心里也没有多少底。

“谢谢提醒。”我语气断然。

他摇摇头,黑魆魆的目光透过我,看向更远的地方。

“令爱现在可好?”我接着问道。

“可能的话,我本来不想谈她。一直以来,我都尽力把她排除在这件事以外的地方。那孩子,你也看得出,具有非同一般的天赋。这种天赋的存在,对她来说是种伤害。虽说作为鹤工厂的继承人,她总有接触到这件事的这么一天。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我低头不语。

“甚至我希望,能够找个代替她完成这件事的人,比如你。你也好,她也好,身上有种共同的纯真。”

“一开始你就发现并利用了这一点?”

“希望是这样。只可惜,那孩子还是钻了进来,同你的接触加速了她的这种倾向,并愈来愈往那方面去……”

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盲人清了清嗓子,把喉咙里的余音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把那孩子隔离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希望你能凭借自身的能力早日把事情办妥,这样的话,也许她还有望从那里回来。”

我喟叹一声。

及膝的草丛轻起轻伏,白色的鹤影笼罩四周。我的喉管里似乎堵着一团浓痰,想继续就女孩的事情说点什么,声音却渐渐哑了下去。

盲人这人,我怎么都喜欢不来。至于女孩,是听之任之好呢,还是不管不顾地找到那只鹤再说?我手里攥着信封,手心细汗濡湿了那硬挺挺的牛皮纸。

同伴来时已近晚间十点。其间我瞧了两次表,喝了两杯威士忌,报纸看进去两份,没看进去的也有两份。新来的歌手不明所以地唱着披头士的歌,歌本身自然非披头士莫属,然光头歌手唱起来仿若改了模样儿似的面目全非,只剩得孤零零的歌名在台上回响。

下午同盲人谈完话,循着老路去了工厂附设的餐厅,吃了卖相不佳味道差强人意的猪肉照烧饭。人的习惯想来相当可怕,没上班半个多月了,一从湖边牧鹤场出来仍直奔工厂餐厅,倒不是说餐厅的食物有多么可口,怕也不过是因为那条道儿熟得不能自已。其间我一直在想女孩的事,盲人把那孩子隔离了。所谓的隔离是怎么隔离法?是肉体的隔离还是精神的隔离?如果我同女孩进一步联系是否会加强她身上所谓的那种倾向?如果不同女孩联系,势必连眼下的现实性问题都无法搞清……

种种疑问纷至沓来,我从吃猪肉照烧饭一直考虑到喝完两杯威士忌,其间我想过再去琢磨一下那张事出有因的工会联合照片,同时又想起盲人的话:“犹如竹筒里的蛇,要么上,要么下,此外别无出路。”盲人这话让人不安。

话语不断涌出,就像无尽的雨滴入纸杯,

它们划过时尽显其飘逸之姿,

它们滑落着最终越过万物,

愁积的水潭,

欢乐的浪花,都从我开放的头脑中流过,

刹那间拥有了我,爱抚着我。

虽然整个意思被歌手唱得不伦不类,然作为其内核还是碾过我的身心,使我得以终止思考,最终似是而非的报纸读进去两份。

“怎么搞的?”同伴一来就说。

“什么怎么搞的?”我说。同伴不是我等来的,而是我来不来他都要来。所以我来了,而他竟然也知道我要来。不过他这个问话,大有问责之意。

说归说,同伴气定神闲地坐下,招呼侍应生来了杯伏特加,从兜里掏出一包“希望”,用全自动打火机点上一支,这才继续道:“听说你把那事搞砸了?”

“唔?”我没有答话,只眉毛约略一扬。

“盲人那边好像搞得不是很愉快吧?连带我都没有好脸色看。”

“这事,跟愉快或者不愉快关系不大。”

“那人确实难说话一些,本身就是个不怎么待见别人的人,凡事不讲情面,直通通地把事情按他想的方法做。本来也没太多人和他有接触。我要是晓得你的事,早同你问他就好了。如今你一连串地同他打起交道来,往后麻烦的事多得很呢。”同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基本上没有说到点子上。

“没事。”我说,用右手食指磕了磕手中的杯子,玻璃杯面锵锵有声。

同伴把后面的话闷闷地吞回肚里,转头抽他的烟。

“你休假这段时间,工厂生意好得不得了。不知怎么搞的,连毛里求斯和帕劳之类的地方也有不少订单接踵而来。我们开足马力生产,就差没扩大规模继续招工,才两个礼拜的事……”

“进入繁殖旺季了吧。”

“差不多。”酒一上来,同伴先闻了闻,继而小啜一口,神情和先前别无二致。

我想起盲人那句“没有鹤就没有繁华”,无端端地觉得怪怪的。

接下来的时间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球赛、女人和眼下的天气,同伴还聊到近日的电影,我也饶有兴味地听了听。除了一开始他说的盲人的事,大体上我们还和往常一样,然及至夜愈深就愈不可自拔。

坐出租车回到公寓门口,半夜都已经过了。感觉上醉意犹如淋透的雨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头浇到脚,嗓子眼里火辣辣地堵得慌。心绪杂糅得一塌糊涂。我递给出租车司机一张钞票,摆摆手说不用找了。下车的时候才晓得步履踉跄得像只大腹便便的母鹅,脑袋重得像压着一幢大厦,我用脑门抵着小区门口的路灯杆站立了好长时间才站直。

为了醒酒,我在便道上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罐冰绿茶,饮料出来的时候红黄指示灯扑簌簌地闪烁,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一口气将冷滋滋的茶水灌下肚去,嗓子的干涩不但没有缓解,连同腹部一块儿憋闷起来,最终将胃里那点东西一倾而泻。我按着路灯杆,提着黏糯糯的裤管叫苦不迭,喝得这样烂醉几乎是十多年前毛头小伙的事了。何以今天搞成了这个样子?

或者下意识觉得,倘若把盲人开出的研究经费统统换成威士忌喝下肚去,那事怕能大功告成吧?

第二天醒来头脑钝重,左半边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右半边则运转如常,感觉身体的另一侧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在床上呆呆地躺了十来分钟,起身从冰箱拿出一瓶橘子汁,一气灌了下去。随即进入浴室打开热水器,用沐浴盐猛搓身体,热水淋着的肌肤一点一点地恢复正常感觉。刷牙的当儿,我对着浴室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镜中面孔甚是狼狈,尽管面孔连同身子被刷洗一通,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镜中人过于脸生。

罢了。

最近这段时间,越活越找不着北了。

关掉热水器,我往腰上缠了条浴巾,折回厨房重新拿了瓶橘子汁,对着冰箱门再一气猛灌。昨晚呕吐一并失去的液体不知带走了些什么,倾倒一空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再次打开冰箱,冰箱里干涩涩的面包感觉像是砖块,我开了一罐速食燕麦粥,加了牛奶放进微波炉。

听着微波炉匀速转动发出的声音,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窗户对着对面公寓的屋顶,屋顶上潦潦草草地用围成一圈的花盆种着几样青菜,疏于管理的菜和杂草一并迸发着天真的绿。

旁若无人的生机。那里种着的菜,我一次也没有见人采摘过。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那响声同我那心里什么的声音一模一样。我想了想,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先给女孩打个电话。盲人的说法听起来固然像那么回事,找到女孩的话,终归能找着办法。

将燕麦粥端到客厅饭桌,我转头摘下电话听筒,按下女孩的号码。那号码夹在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里,先前只看过一遍,因为一直犹豫的缘故,倒是记得很牢。

连续不断的信号音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我按了十五次重拨键。

电话的信号音连同窗外那不知是谁在练习的拜厄钢琴练习曲的声音叠合起来,似乎印证了什么。

女孩的的确确不在电话那一头。

确认这个事实以后,我放下听筒,坐到餐桌前,开始我的早餐。

暖热的粥告诉身体一个事实:你同你的思想需要在哪里行动起来,不光是被隔离的女孩,只怕连同那些鹤都在期待你。

饭毕,我换上Polo衫和牛仔裤,回到书桌前开始整理半个多月以来收集的资料。这些沉甸甸的资料,观点迥异,百无禁忌,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永远无法指明真相。

接近下班时间我返回工厂去看鹤。昨天光顾着同盲人谈事,他手里那群鹤完全没来得及留意。鹤是要看的,半个多月没有上班,那群家伙在盲人手里照顾得怎么样倒也难说,况且盲人本身对鹤究竟持何种态度还真难以揣测。

五点半刚过,我持工作卡径直进了工厂大门,来到后备区时不免遭到保安一通盘问,“不是休假了吗?”“下班时间回来有事吗”等等之类的问题我一律搪塞了过去,好歹在此工作两年多,大体上的工作制度还是熟悉的。即便回答听起来有小小的纰漏,也不怎么碍事。

进入鹤舍之前我到更衣室换上土黄色工作服,鞋也换成硬挺挺的工作靴。这个时间点盲人想必已经把鹤们圈回鹤舍,只要不惊动其他人,我大可安心看鹤。

初秋的傍晚天色尚亮,鹤舍里没有灯,室内仍然出奇的明亮。鹤们大多立在光洁的牙白色瓷砖地面上闭目养神,间或一两只在鹤群中来回走动,像在检阅着什么。一只鹤走近身来,侧脑疑虑地盯视我半晌,我蹲下身摊开右手伸向它,鹤凑过脑袋闻了闻,轻啄我手心。

鹤的态度倒是无甚变化。

我抬头看了看,鹤舍打扫得极干净,食槽满满的,水槽的水也相当洁净。同我上班时别无二致。想必盲人除了牧鹤,另安排了其他工作人员负责打扫卫生。

靠着墙我趁势蹲坐下来,同鹤般闭目养神,连同像鹤一样就此思考点什么。鹤舍四下安静,从湖畔吹来的凉风一阵阵掠过耳梢,感触极为超然。

有什么在变化。

鹤舍暖烘烘的,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动物身上的味儿,像冬日青松积雪融化时发出的气味,略涩但沁人心脾。

我想起这里头有两只鹤曾经受过伤,从生产线上出来时各自受了不小的伤,伤好之前一直养在这里没有调走。一只左腿扭断了,另一只则刮伤了脖子到脊背的翎毛,秃得活像一台吊机。两只鹤都得每天清洗,上药,这在我走之前是同另一个饲养员交代过的。眼下左看右看不见这两个病号身影。扭断的腿、刮伤的脖颈怎么说也不至于两周就痊愈,被调走出售则更加不可能。——本是作为检验不合格产品留下来的。

“嘘嘘嘘”地唤了半天。鹤们以疑惑的眼神注视我,更多的是讶异。不断有鹤拢过来,我起身挨个注视它们。从一楼巡走至三楼,各层都查看过了。好端端的鹤仍然好端端,消失的鹤则消失不见。哪儿都没有受伤的鹤的影踪。

意识到这一点,天色黑得极快。

暮色拢过来,五指摊开来,越发只见得到淡淡的影子。周围的鹤仍以鹤的姿态休憩,不过拖了更为悠长的身影。

我重新挨着墙蹲坐下,十指拢在唇前呆望眼下这一切。雨味儿慢慢漾起来,要下雨了,我想。

得设法在雨滴聚集起来之前搞清楚这一切。鹤们的眼神在稀释了的蓝灰暮色里犹如熠熠发光的尘埃。

烟抽不得,酒在这里更喝不得,帮助思考的什物一样也没有。我顺手拾起一枝干涩的树枝在瓷砖上画着弧线。受伤的鹤有受伤的活法,一只无法走,另一只则无法飞。究竟去了何处,直接问盲人是最简便但又最难得到答案的办法。

“啪嗒”“啪嗒”……

我被聚集起来的雨滴声音吵醒了。醒来时四周一片黏糊,淡黑色裹住了整个房间。我抬腕看表,星蓝色的夜光指针指向八点一刻。竟然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多小时。鹤们仍在四周休憩,静谧得像星辰。我用力靠了靠墙,松懈一下刚刚蜷缩得太久的四肢。

夜愈暗,鹤们的呼吸就愈安静。聚集起来的雨滴似乎在提醒我某个事实,我瞥见却无法正确指出的事实。一场熟睡过后我的头脑比之前更敏感,更向往那里。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那叹气声迅速消融于雨幕中。

但那不是我。

“好冷。”我出声嘟囔道,回声在沉寂的空气中激起微波,听来犹如天外来音。醒来后的凉意连同雨意一点点地侵袭身心,我站起身,用手拍掉粘在裤子上的灰土,沿着墙根慢慢走动。

灯的开关近在咫尺。我想了想,把双手插回牛仔裤兜。有的鹤睡了,有的鹤仍醒着。靠墙的鹤悄无声息地避让我,那举动让我意识到它们俨然把我当作它们其中的一分子。乖巧,警觉,体贴,温存。

嘿,你们好。我说。我将背靠在窗棂处,冷冰冰的金属吸着我的体温。

你好。它们说。

过得还好吗?那人把你们照顾得可好?几天不见,想你们来着。

鹤们在黑暗中点头,沉默有顷。

好难呵,找得我好苦。我说。

不要紧,慢慢来。它们说。

受伤的同伴怎么样了?

上百只鹤齐齐噤声。

我叹息。

知道你找得到的。它们不断如此低语。

谢谢。我说。

我沿着窗棂拐到门边,缓缓走下狭窄的水泥楼梯。下一层也是鹤的居所。在黑暗中我摸索着走出大门,反手关上门。在这段时间里,感觉得到身后有鹤注视着我,目送我离去。

换下工作服后拦了出租车赶回公寓,走至半途才想起昨天晚饭没有吃,肚子饿得咕嘟嘟直响,胃像被强盗抢劫过一样虚无。回到家照了照镜子,才发现自己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一股过期饲料味儿。

在浴室里足足冲了半个多小时。出来后倒了杯威士忌定神,随后给自己做了青豆咖喱炒饭。隔夜的米饭有点夹生,炒出来硬硬的,我就着罐装啤酒一扫而光,连带啃了一只苹果两个猕猴桃才作罢。

总算把自己安顿好后瞥了一眼挂钟,不到十点。拎起话筒往女孩家拨去,照例是空洞的嘟嘟声,连个语音留言提示都没有。

一共拨了九次。拨九次我才能确认这个事实。

我望向窗外,淡淡的雨幕化为雾霭。

此后的一周时间,我是在平稳与沉寂——愈发无力的平稳与沉寂——当中度过的。不知为何,盲人所说的鹤唳一直在耳畔回响,像是亲耳听见似的。秋意一天浓似一天,雨不再下,对面楼顶的菜园里青草夹杂了几许枯黄,但其疯长之势让人疑心很快就会蔓延至自己这栋楼。附近时不时有人在焚烧枯叶,淡淡的仿佛植物灵魂的香味有时在楼梯间也闻得到。我照例一日给女孩挂九个电话,上午五个下午四个或者上午四个下午五个,电话那头静谧得像是世界尽头。

放下话筒那一刻,觉得心脏也要休憩好久。

散步,抽烟,喝伯爵红茶,继续读《安娜・卡列尼娜》,每一天过得大同小异,此外想不出更合适的事情可做。我已放弃了和与鹤相关的事务所和研究机构联系的行动,也没有向盲人打探受伤的鹤的消息。——明知这事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何必再问。

只消如此再挨一个礼拜,我便可以回到厂里牧鹤,到时再处理不迟。其间同伴来过两次电话,一次问我去不去酒馆,另一次则邀我到哪里打桌球,我皆一推了之。

唯独先生一直保持沉默。

先生总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给予指示,而这次一言不发得太久,感觉先生的沉默重如泰山。也许我现在的做法对先生来说,暂时还称得上是符合其宗旨吧。

周日到了。我早早地醒来,剃须,刷牙,吃蘑菇鸡蛋三明治。喝红茶的当儿,对面楼顶酢浆草上停着的一只布褐色喜鹊喳喳喳叫个不停。我打开唱机放上莫扎特钢琴协奏曲,斜躺在沙发上边听边望对面风景。

天空湛蓝,日光晴好。我觉得自己应当出门去哪里一趟。一星期以来,红茶喝得够多,书也读进去不少,秋天有可能在什么地方等候我。

决定去趟动物园。

自从到鹤工厂上班以来,动物园可说是一趟也没去过。光牧鹤的工作就耗去一半精力,断不至于再跑到哪里去欣赏动物。我想起上一次去动物园,还是同前女友刚认识时的事了。

她在大象馆问我喜欢大象还是喜欢河马,在熊猫馆问我喜欢浣熊还是喜欢斑马,又在水族馆问我喜欢海狗还是喜欢狗。我自然不记得当时的确切回答,只记得自己甚为深沉老实地几经考虑回答了她一系列问题,最后她得出结论我最喜欢的为袋鼠,且是没有口袋的公袋鼠。

而后我同她漫步从天鹅湖走到百鸟园,又从百鸟园返回天鹅湖,接吻的时候有几只黑纹小鸟啾啾叫着掠过头顶,多少年前的事了,想起来还历历如昨。

我在入口处买了两罐喜力啤酒。五年没来,动物园的门票还是一成不变,而当初看过的那几头大象却老去不少。我略微惆怅一番,拎着啤酒走入园区。

在猩猩馆我喝了第一罐啤酒。为首的大黑猩猩面色冷酷,看来有些不近人情,在笼前蹒跚走了几步之后回窝里倒头大睡,母猩猩和小猩猩倒是在一旁抓耳挠腮玩得挺欢实。第二罐啤酒是在黑熊馆喝的。冷冰冰的熊馆里我只见到一只大黑熊,起先它笨拙而威严地沿着池子散步,而后便将整个身子没入水池子,只剩漂浮在水面的半个头。光是给游客看半个头也真不够意思,直到我把整罐啤酒喝完,黑熊都再没声息。也不能完全责怪这熊,熊馆实在是太寥落了,池子里积着青苔,湿漉漉巨大而冰冷的水泥墙从里到外透出一股腐朽的气息,日光是有的,直通通地从廊檐投射到水池,怎么看都像是失去了温度。

任谁住在这里都要发霉,怪不得熊。我捏了捏啤酒罐,没找见垃圾桶,于是又捏了捏。

来到鹤岛时已接近中午。鹤的居所在天鹅湖对面,湖心深处远远摇曳着几只白天鹅。鹤岛是一个面积比渡轮稍大一点的岛,沿着称不上桥的小径来到鹤岛,临近正午的阳光在水面反射出镜面一样的光来,几只闭目养神的鹤在远处白得有失真实。我走进树林躲避有些晃目的日光,眯着眼看着岸边几只鹤。那鹤仍是鹤的形态,而鹤的神态则像是蒙着面纱的什么人站在我面前似的。我再走近了几步,那只左腿受伤的鹤径直闪入我的眼帘。——特有的因为受伤所形成的站立弧线,稍微乖戾的背影,绝不会看错。

伤鹤蜷着受伤的腿,仿佛盯视什么似的望着湖心。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鹤不动。蹲下来继续看鹤,鹤仍不动。二十多天的光景,伤鹤变化不大,腿上的纱布早被卸下,袒露的伤口结成浅色的疤。

鹤扭过头来看我,盯视着我犹如盯视湖心。

我摊开手,伸到它面前。——这是一个礼节,对鹤说你好的意思。

鹤低下头轻啄手心,一啄再啄。鹤的眼神蕴含着某种无可言状的感伤。

——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那人把你遣送来的吗?

——另一个受伤的同伴呢?

——在这里过得好吗?

鹤惊疑不定,我眯起眼迎着潋滟的湖光细细地看鹤,用手抚摸鹤的翎毛。鹤的脸上有女孩的表情,但不明确,我想。

索性盘坐下来,鹤侧立于我的身畔。我俩像看夕阳的情侣似的双双凝视湖面,正午的湖水刺目而叆叇,白天鹅游向远处留下曳长的波纹,形成某种超出现实界限的启示。

——怎么到这里来了?

——在这里过得好吗?

——是谁遣送你来的?

——另一个受伤的同伴去了哪里?

我在心底一而再地索求答案。

回家时已近下午五点。我往杯里倒满橘汁,一气灌了下去,而后脱下鞋子,倒头陷入沙发深处。竟然在动物园一动不动地同鹤待了两个多小时。牧鹤以来,同鹤相处的时间自是不会少。而这一回,同鹤相处的感觉奇怪得无法诉诸言语。同伤鹤在动物园相逢,让我回想起自己不晓得在哪处看过的一个故事。

一对新婚夫妇到异国旅行,他们来到当地著名的购物点,妻子看中某服装店的新衣,随即拿着衣服进入店里的试衣间。丈夫在门口左等右等不见妻子出来,拉开门一看发现妻子连同衣物一起人间蒸发了。更为离奇的是,当时的店员众口一词地摇头说没有看见他妻子。不屈不挠的丈夫硬是在当地找了大半年,自是一无所获。当偶然的一天丈夫来到巴厘岛,在一间破旧的房间里参观畸形秀(Freak Show),他从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身上认出了妻子的脸……

故事多少有些落俗。从伤鹤身上究竟认出了什么,实际上不得而知。大抵是故人相逢,尤有余悸。如果可能,一味地同鹤在湖边坐下去可能会有更清晰的解释。我拢着头,什么也思考不成;一切都过于唐突了。如果可能,将我弃置至事件的哪个中间点重来一遍,可能会更好吧。

恐怕睡一觉会更好。

我拉起沙发那头的薄毛毯,往身上一摊,继续躺倒。像是在森林间彷徨已久的孩子般,筋疲力尽,无所适从般地睡了。

梦中的我在哑白色的地方走路,一不小心便失去了翅膀。

是的,走路的我失去翅膀,飞行的鹤没了它的腿。

⊙ 雷平阳·海鸥4

醒来后暮色四合。窗外是隐隐霭蓝的霞光,房内黑得更快,已经罩上一片幽灰色。窗户没关,透着凉味儿。可能要下雨,也许已经下雨了。一点一点地醒来后,才感到冷。

索性不开灯,披着毛毯来到电话前,拨出女孩的号码。因为上午去了动物园,上午那五次还没拨呢。

女孩接起电话是我拨出的第五次。

“喂。”她说。

“你……还好吗?”我迟疑着,怕惊动了她的存在或者不确定性。

“嗯。”女孩说,声音略微弱,但柔和。

“你现在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愿见我?”

“终于来看我了,你。”

“……”

片刻的寂静,电流声吱吱地响着。

电话那头顿了顿,接下去说道:“一直希望你来,找到我,了解我,并以你所把握的事实将我从那头领回来。晓得你办得到,但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办到。”

“你,你受伤了?”

“受伤的不是我。只是依附于那个受伤的身体。”

我沉了沉,怀着歉意道:“如果鹤不受伤,你也不会迷失,对吧?”

“不,只是迷失的方式不同罢了。”我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在摇头。

“没有受伤就好。回来吧。”我说。

“唉……”她像是有什么梗着似的叹了口气,“刚刚湖边真安静啊,有你在,我都快睡着了。”

“不知道是你,知道就带着你回来了。”

“没用。”我感觉她在那头摇摇头,然后就突然沉默了。

我在话筒前想象女孩咬着嘴唇沉思的神情,少顷开口:“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思考,究竟何为出口。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被弄错了,不然怎会活生生地错过。你也好,鹤也好,都在冲我招手,是我自己,怎么也过不去。”

“不,”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最最关键的地方,是我的父亲不再是我的父亲。你我所熟知的那个盲人,背叛了我父亲,利用他或者直白地说利用父亲的能利用的一切包括他的思想,干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才会搞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开始,先生让我找账本,是出于这个原因?”

“想必是的,账本里藏着那人的原始记录,他断然不会让你得到。”

“那么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唉,一开始控制了父亲,接下来是我。除非你能够跟得上那人,破除他所制造的迷翳,不然,恐怕我很快要被迫追随父亲的路子了。”

“父亲寄存在另一只伤鹤里头?”

“是的。”

“账本在哪里?”我想了想,口气坚决地问道。

“如果我没估错的话,应该在那石头底下。垂钓的石头下。”

“好的,我这就去救你们。”

女孩挂了电话,那句“小心点”言犹在耳,天已经黑尽了,房内的器物杯子组合音响都蒙上一层黑衣,看上去像是不动声色的兽。我仍回到沙发呆坐,灯也没有开,或者黑暗更能让人看清些什么吧。辽远处的高楼霓虹闪烁如同星辰,更近些的对楼灯光一一亮了,散发出这样那样的人间气息。

我摸黑打开冰箱,开了一听啤酒,幽幽地灌下肚,晚饭也没有吃,不声不响地仰卧回沙发。

沙发过于松软,事情的转折又过于柳暗花明。我将脑袋一次又一次地排空,平心静气地等待天明。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短暂的睡眠中有若干支离破碎的梦境,当我在两个碎梦之间醒来时,天色欲亮未亮。夜晚的寒气轻轻地侵袭脚心,我先是意识到脚、脚心、沙发、窗外的晨星,继而想到女孩、账本和垂钓的石头。

四点差一刻。戴了一晚上的夜光表忠实地告之以时间。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深吸一口气,打开客厅的灯。白炽灯刹那间还原了整个现实性的客厅,现实得有些意外。我走进浴室,迅速地洗澡、刷牙,必须赶在八点半上班前到湖边取回账本,除此之外,一切未知的未知都在等着我。

将面包送进烤箱的当儿,我从工具箱翻出一把栽花用的小型铁锹,一根四五米长的结实绳索,另外找了一只头箍式手电筒和两捆胶纸一个防水塑胶袋,一并装入登山背囊,紧了紧背带。拿出军用水壶往里灌满啤酒,拧好挂在包上。自己也换上牛仔裤和轻便的运动鞋,在马球衫上罩了一件防风雨衣。

草草吃完面包,喝了两杯咖啡,确认一切就绪,就准备出发了。临走前我想了想,将那装着鹤翅的信封一并装入背囊。

我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湖边。

不经过工厂也可以走到放牧的地方,不过要绕过一小段泥泞而隐秘的林中路。这段路甚少人走,如果不是牧鹤,我也发现不了那条路。

在湖与酒馆街道的分岔路口下了车,付过车费后,我背上背囊拐入林中。一开始是有路灯的,渐渐地路灯被抛诸身后,浓黑的密林在眼前徐徐展开。我从包里拿出电筒,打开后调到最暗处戴在头上,继续往前走。丛林两旁的露水很快沾湿了上衣,入秋后黎明时分的寒气显然甚是厚重,幸好穿了防水雨衣。不知从哪里传来乖戾的鸟叫,叫声像是婴儿啼哭和怪兽沉闷的叫声之混合物,时不时地惊扰森林的寂静。

约走了三里地,从林梢深处窥见天边稍有些溶溶亮的边缘,星辰仍在,只是黯淡了不少。我停下来,拿出军用水壶往肚里灌了几口啤酒。而倦意突如其来地来袭,让人觉得眼下的一切还在昨夜的梦中。沁凉的啤酒入口后,倦意消失,眼耳鼻舌身意各类感官重新焕发生机。

愈走愈觉得渺然,之前几次走过这路的记忆在脑海里竟然荡然无存。不过倒也不存在迷路的可能,我只需要按照手表上夜光指南针的指示走就行了。为了摆脱纷至沓来的杂念,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两米左右的地方,匀速向前走去。

前方出现水洼时我吃了一惊。印象中这条路上不存在什么需要蹚水的地方,不过近半年没走过,加之这段时间一直下雨,积水形成不固定的水洼也是可能的。本想绕道过去,然这个水洼面积几近操场那么大,临时找路恐怕已经来不及。我想了想,把长裤和上衣脱下塞进背囊,把背囊打包后结结实实顶在头顶,将头顶灯光的角度调了调,正对着身下的水面。

我首先探一只脚进去,水只及膝深,接着另一只脚也迈了进去。水冰凉冰凉的,好在水质本身没什么问题,没有污染,漫上来有透彻洁净之感。我扶着那些浸入水中的树干慢慢往前探去,心想,这一洼水不至于有什么八爪鱼之类的游来游去吧。

水渐渐地深了,几近腰间。好在水中树多,扶着浸在水中的树走,行进不成问题。我只是担心水中有什么莫名的生物冷不防地将我齐腰咬断,而且愈走愈害怕。头顶的电筒光只照出水面粼粼的波光,黑暗这东西统治着我腰部以下的地方。

为了不浸湿顶在头上的东西,我走得相当缓慢。及至水洼边缘时,浑身已经冷透了。卸下头顶的背囊,我拿出随手带的纸巾擦了擦身体,将湿漉漉的内裤一扔了之,套上长裤和外套,这才暖和过来。抬头望去,天际浮现淡淡的黯白,隐隐已见得到工厂褐红色的围墙。

牧鹤的地方就在不远处。抬腕看表,五点差一刻,时间算来大体有余,但也未必。背上背囊,我加快了脚步。

林间的光线已开始变亮,乳白色的水汽氤氲在四周,鸟鸣成了轻快而富有乐感的啼声,最初那种乖戾的叫声不复耳闻。

到达牧鹤的岩石边时,我深吸了一口气。耳膜一鼓一鼓的,感觉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充盈鼓荡。湖水一派灰蓝,寂静的湖面撩动着一股未知的气息。从未在这个时辰里光顾过这个地方,意识被四周的景致撩动得轻飘飘的,跋涉过森林的身体此时也逐渐变得空盈。

岩石还是那块,状如象龟般趴伏在岸边,不至于因为盲人在那上面垂钓,也不至于因为我来而改变了固有的形象和质地。不过因为雨季的缘故,湖水涨了不少,连带岩石也隐没去一部分,岩石下面的土湿湿的,看上去底下那些土因为连日来雨水的浸泡松软不少。我环视了一圈,发现石上有个泥渍的脚印,从大小和新旧程度看来,大约是前一天留下来的,看样子像是盲人的。

视察完毕,我找了旁边一块略为干燥的草丛放下背囊,拿出铁锹从土壤最松软处开挖起来。几个月没干体力活儿,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适应过来。可能是挖土这项工作脏兮兮的令我有些许不自在,我不自觉地哼起许冠杰的《天才白痴梦》开头几小节来。

天逐渐亮了。那种亮法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口子的天空漏出来的几许光线,慢慢浓烈起来。我把电筒从头上摘下来,头箍上满是汗渍,混合着黏黏的泥浆与叶片。放电筒的时候我从包里掏出水壶来喝酒,啤酒早已经不凉了,喝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如果这样一直挖下去倒也不坏,起码是相当畅快略带冒险的体力活儿。

铁锹“咯噔”响了一下,以为是见到那玩意儿了,弯下腰才看清不过是个拳头大的石头。不料继续挖下去,石头越来越多了,我索性用手刨起来,一共大大小小刨出七八个石头,颜色倒是怪好看的。

随着挖掘的进度,近一米深的坑里已经出现了少许积水。

“挖下去都是水,是湖水渗漏进来了。”我自言自语,扭头时吓了一跳。

原来是鹤。那只受伤的从脖颈到背部翎毛全无的鹤。

鹤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眼里充满了怜悯之情。是的,怜悯之情,我跳到一旁也同样定定地看着它,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何故来哪门子怜悯呢?

我摇摇头,说:“你好,你是……阿挚的父亲?”

显然鹤不会抑或是不打算回答。它从左绕到右边看我,又从右边绕回原地。鹤的举止甚是悠闲,看样子在这里已经待了相当长的时间。它没有返回鹤舍大约是因为不肯回去吧?我心想。自那天发现它不在鹤舍以来,算起来,流落到野外有好些天了。

“嘘,嘘嘘。”我改用惯用的牧鹤的声音招呼它,鹤全然不予理会。它将双脚沁入泥水中,以老僧入定之姿稳稳地站住,看样子不打算动摇了。

也罢,来个监工也不错。我心想。反正这事关乎阿挚和阿挚的父亲,这家伙在这里站着,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门道儿来。我拎起一旁的水壶,拧开盖子灌了几口啤酒,微微喘息一番,继续干下去。得抓紧,趁盲人没来之前把这事搞定,否则一切就白费了。

鹤来了以后,挖掘工作异乎寻常地顺利。沁上来的水与四壁的土壤融为一体,坑里的土因此软乎乎的,我加快了速度,朝四周掘去。慢慢地,坑越来越大,四壁都快与岩石齐平了,那所谓的账本却丝毫不见影子。

眼看就要八点了,我多少有些焦躁起来。天色此时已经透亮,明媚的霞光渲得湖面一派粉红。

汗流浃背的我蹲坐在一边的草丛中,用铁锹支撑着下巴,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这下不好了,哪儿见什么账本的影儿呢?

我忽然发现鹤换了位置。它不紧不慢地来到坑里,站在左侧纵深拐角最里的位置上,用爪子刨了刨地面。好家伙,我多少明白了些什么。

“谢谢。”我说。

鹤一声不吭地跳开一旁,我也开足马力卖力地往那个位置挖下去。

听到“咔嗒”一声时,已经差不多挖了快一米。

“还真是。”我嘟囔着,看着泥里面露出一个浅铅色的铁皮盒子,叹一口气,用两手沿着边缘刨起来。

盒子不过饭盒一般大小(或者说简直就是个饭盒),看来相当的精致,四周镶嵌着箱盖钉,当我蹲在草坪上,一颗一颗地拔除铁钉的时候,感觉上像是成了盗墓者。

由于没带钳子螺丝刀一类的工具,开罐工作进行得相当棘手。

“找到了?”耳畔响起的声音令我心下一噤,当即转身后看。

“知道你会来,天天来此等你。”盲人站在我身后,眼神的焦点落在湖面虚空处。若不是那眼神,我定然以为他是微笑着的。

我转身立起,将盒子藏往身后,才想起他是看不见的。

“不看也罢。”他捻动手中的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水桶一晃一晃的,显然空无一物,“无非是证据。”

“终于承认了?”我额头上冒着汗,双手护着身后的盒子。盒子握在手中凉冰冰的,似在尽全力带走我的体温。

对方闭着眼沉默了几秒,随后转过身去面对一片湖水,说:“说一下我的想法,无论如何你都会觉得那是辩白,不中听忘掉便是。正是那只失掉翅膀的鹤委托我,而我又因此放逐了大哥——阿挚的父亲……”

“好像在说戏梦巴黎。”我说。

盲人背对着我自顾自说下去:“我同大哥相识于孩提时代。四十多年来,作为他忠诚的儿时伙伴和左右手,我们在感情和思想上已经算得上不分彼此。也许你很难理解所谓的不分彼此是怎么回事;大约就像是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共同拥有的是这系缚脚端的绳子。可以说,除绳子外,我们别无他物。”

“那又怎么样呢?”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远处,鹤们陆续飞来,沿湖踩踏,无声地将这片草地包围。

“所以最后只剩那根绳子。我也好,大哥也好,最终被系缚脚端的绳子异化为一体,而命运又倾覆了我和他——现在的情况是,我不过站在大哥的肉身上看风景。”

“哦?此说法甚是有趣。”我耸了耸肩,继而左顾右盼,怎么也没发现刚刚那只伤鹤的身影,“所以你占领了大哥的身体,掌握了他的权力和工厂甚至操纵了这一切,而他只寄生于鹤身上虚度余生?”我瞄着对方,盲人大约是意识到了我的眼神,转身将空洞的眼光投向了我。

“你大概觉得我的话荒唐无聊。或许那样,或许真的荒唐无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这一点:没有鹤就没有繁华。鹤工厂俄而倒闭,鹤作为动物的一种就此绝种于这个星球。并非说鹤的存在决定了一切,而是鹤的不存在决定了一切。总的来说,人类与鹤同呼吸,共命运——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恐怕鹤已经消亡了。”

我将盒子拿到胸前,摩挲着满是沙砾的盒面。

“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是大哥,一直以来,作为鹤工厂经营者的大哥,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这个厂,鹤源源不断地输出,受到大众的喜爱和赞赏。六年前的一天,大哥突然对我说工厂需要减小规模,压缩生产线。何以一贯以来顺利运作的工厂需要做此决策呢?我产生了莫名的怀疑,而前面跟你说过的,我同他毕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举手一投足几乎是相当程度的共振……意识到这一点,我才搞明白,除非一揽子解决鹤的生存前景的问题,鹤连同鹤工厂才能生存下去。否则,制造再多的鹤也是白费……”

一只鹤迈着小八字步走上前来,个子不高,像是尚未发育完全。它探长脖子往我胸前的盒子瞅了瞅,继而掉头扑棱棱飞走。

“大哥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采取保守维持的方式。——鹤的生存环境持续缩小,鹤的数目自然是一年较之一年地减少。大哥只能通过人工减少鹤的数量来维持整个生态系统的运作,数量一多毕竟鹤无路可去。”盲人叹息了一口,屈身蹲坐在草丛,低头摆弄他的鱼竿,“你不认为我该为此做点什么吗?”

“所以你利用了他的肉身做了你认为该做的事?”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可以这么说。”盲人从桶里拿出抹布,一圈一圈地拭擦起鱼竿来,“不过,自始至终,我和大哥都是服务这个系统的。系统崩坏,人类也无处可去。没有鹤的人类世界一片杳然。”

我呆呆望着不远处几只提脚独立的鹤,默不作声。

“首先,为了寻找当初那只鹤——也就是大哥先祖所遇的那只,颇费了一番周折;动用了迫不得已的手段,迫不得已地请大哥暂时离开,视力是那以后逐渐减弱的,可能是我的精神本身与大哥的身体不甚协调的缘故,不过也很难再有别的办法。大哥寄养于鹤的体内,我不认为这是件坏事,他的精神偏寓于鹤体,休养生息得极好不是吗?”

“那么,阿挚的事情你怎么说?”

“那孩子是个意外,意外中的意外……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以来,我都是将那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加以爱护,谁知她竟硬生生地闯了进来,在我与鹤进行协同性操作的时候。不过……”他拿着抹布拭擦鱼竿,一面擦一面摸索着在鱼竿上结上鱼线,“如果不是你这个偶然性因素,我料想那孩子进去不得。谁知道她竟会认识你又瞅见那枚鹤翅,说到底,是偶然中的必然吧。”

“自圆其说的东西说过就算了,不管怎么说,对于她和她父亲的事情,无论如何你得负上全部的责任。账本已经在我手里,这里头清清楚楚写的,恐怕是比你说的要清楚得多。”我说。

“的确,迟早是要还回去。鹤翅的工作我也已经进行了大半,接下去怎么做倒也不担心,你和那孩子胜任余下的工作了。”盲人桀桀桀地笑了,“希望你尽快将鹤翅送返原处,可能的话,明天天亮的时候我就会作为鹤同你在一起了。”

“还差一项?”

“这项由你来做。借由偶然契机的偶然性之手打开这道门,往下发生什么都不是你我能够控制。这样也好,事情的发生犹如春去秋来,冬雪消融。”

“我来?”

“记住,你只要坐在这里,将鹤翅垂钓湖面。风起时吹风,下雨时沐雨。”盲人给鱼竿缚着鱼线,又重复一遍,“将鹤翅垂钓湖面。风起时吹风,下雨时沐雨,办得到吧?”

“你怎么办?”

“我呢,会自顾自地回去。至于大哥同那孩子,只要事情办妥了,不出天亮他们就会回来。”

我沉默下来。

“喜欢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事情步调按照规律稳步进行。一开始你按照我的吩咐那样做了,恐怕到后面还得按照我的吩咐办下去,不那样不成。”

“不哪样不成?”听罢盲人的言语,我总觉得如鲠在喉,问又问不出,吐也吐不出。突然强烈地渴望抽支烟,烟当然没有。我顺手拿起水壶,单手拧开壶盖,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啤酒。

一切无从设想。盲人故意不厌其烦地说服我做这事那事,把我引诱一番最后返回原地。——本来在此牧鹤好好的,兜兜转转一大圈还得回到原地解决事情。这是何苦?就算要送返鹤翅,随便找个人估计也比我干得得心应手。

我多少有些气恼。这等瓜瓜葛葛的事情摊到我头上,不全部搞个清楚似乎就没完没了。鹤翅问了,女孩睡了,账本也找了,眼下鹤翅还得送返原处。不那样似乎也不行,既然女孩所托与我,我也只好凭本能一味地干下去。

头脑的混乱平复以后,我感觉左肩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垂坠着,转头一看肩上立着一只鹤。那只伤鹤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悄无声息地站立于我肩头。

“想清楚了我就走了。指不定你很快搞好后我们又见面了。”盲人伸过长长的鱼竿来,伸过来的那头系缚着透明的鱼线,看起来像英国皇家卫队的交接仪式。

“记住,将鹤翅垂钓湖面。风起时吹风,下雨时沐雨。”

可能是肩上存在一股无声的压力的缘故,我下意识地伸手将鱼竿接了过来。

“祝你顺利。”他说。

盲人离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坐在草地上无法动弹。四周秋风飒飒,阳光泻满湖面,鹤们四下觅食,景致同一个月前牧鹤的情形无异。风早把汗水湿透的Polo衫吹干,额头的汗水和泥巴混合物已板结成块,硬邦邦地巴在脸上。我觉得有些凉,转头拿风衣套上身。早起的困倦和刚刚长时间挖掘的疲惫一下子涌上来,为了对付这股疲乏,我起身松了松肩,用双手形成的空掌拍打身体各处关节,感觉多少恢复了一点生气。

眼下手中物件有俩,一是账本盒子,二是钓鱼竿。我晃了晃稍许沉甸的铁盒,顺手塞进了背囊,并将装着鹤翅的信封翻找出来。由于裹着报纸和防水袋,一路过来鹤翅没有受到什么损伤。我把鹤翅拿出来钩在鱼钩上,悬垂着白色翅膀的鱼竿看上去有点像过了时的舞台装置,散发着老式的时髦气息。

距之前放牧已经差不多过去一个月,十月的第二周,是这个季节距离春天和夏季最为遥远的时节,树林依然浓郁得滴水不漏,尽管此时晴空万里,雨水却随时酝酿于天际。若什么事也没有,我现在想必端坐于酒馆的哪处边喝威士忌边听唱片。如此怔怔思考一番,我背上包,拎着挂好鹤翅的鱼竿踏上岩石。

岩石底下已被我清早的挖掘工作掏空大半,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松动。感觉上像是蹲坐在一只象龟背上似的,如此悠悠地伸出鱼竿往水面一探,大约会触动湖底的什么也未可知。

我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盘坐起来,伸向湖面的渔线仃立半空,起风时鹤翅在水面飒飒扇动,鹤翅尾端的翎毛时不时撩动湖水。这种垂钓方式让人觉得鹤翅像是自身肉身的延伸,似乎坐久了身体会化为鹤似的。

如此想来,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和鹤打交道的时间够久了,这种方式却是头一回。如果有咖啡和书,倒不失为妙事。同先前牧鹤那种方式比起来,实际上只是手中少了书而多了根鱼竿,事情却发生了器质性的转变。我抬眼瞅了瞅周围的鹤,它们仍一如既往地散步、觅食、休憩和戏耍,当我不存在似的按其自有的规律运作,一只鹤定定地注视湖面,一只鹤悠闲地在草丛中埋头察视着什么,一只鹤则来回反复踱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鹤们并没有因为盲人和我的关系转换而做出什么与之适应的反应,至于我手中的鱼竿、鱼竿上的鹤翅,它们也是坐视不理。

鹤世界和人类世界的交集部分大概就是眼前所见的这么一些,再多的超出边界的部分恐怕就是类似盲人和阿挚所面临的境况,想到这里,一股黯然的感伤裹挟着我,心绪如同飞机迫降的万里荒漠。

伤鹤踱过来时已近中午时分。虽然明知晓他是阿挚的父亲,理智上却难以接受。这只鹤在我手上默默地饲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褪去的翎毛几乎无可能再长全。据兽医说,这属于真皮表面的器质性损伤,毛囊已然失去,只能作为颈脖和脊背没有毛的鹤来照料。及至盲人的提醒,我才想起这只失去翎毛的鹤在鹤舍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从我刚来这里便存在。莫非掉毛这件事,也是因为阿挚父亲本人的精神属性与鹤的身体不相适应而产生的排异性反应?

我摇了摇头,一思考问题头便隐隐作痛,连日来一系列接踵而来需要思考的事情已经搅得我头昏脑涨,遂专心垂钓。

湖里时不时地有鱼跃出水面,飞溅的水花一刹间打破苦心孤诣的平静。风起时吹风,下雨时沐雨。我想着盲人的话,雨未下,风则反复鼓荡耳膜。

意识到鱼竿那一头的鹤翅消失时,已是日暮时分。

重量是一点点地失去的,犹如日光减退般令人难以觉察。我将鱼竿从右手换至左手,手心出了一窝黏黏的汗,透明的鱼线反映出暗红的暮色,看上去像不存在似的。

有什么东西从手里飞走了。

给予我的是这样的感觉啊!我伸了个懒腰,一整天的疲惫和困意一扫而空。转头望去,鹤们仍四下散落,逼近的暗暮色让它们在草丛中看上去更为莹白。收好背囊和鱼竿,我站在岩石上“呜”地吹了声口哨,鹤们抬头伺望,随即展翅飞翔,追随我的步履。临走前我仔细查看一番,鹤群里面没有伤鹤的身影。

“大概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吧!”我心底喟叹一声,遂离开。

将鹤们送返鹤舍后,径直坐进出租车返回公寓。饥肠辘辘的我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份金枪鱼三明治、一份鸡蛋卷外加两罐咖啡,还顺手买了两盒万宝路。回到公寓淋漓尽致地冲完澡后,才将厚厚的三明治和鸡蛋卷塞入胃囊。本想饭后抽根烟将一日以来的思绪在脑海打发干净,岂料抽烟的兴致怎么也上不来,只好折回冰箱倒了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临睡前,我从背囊拿出铁盒,找来抹布细心擦拭了一番。铁盒盖得甚为严实,掂在手里不轻也不重,恰如一盒体面的礼物应有的分量。钳子有,螺丝刀也不缺,打开盒子的想法却也没了。我想了想,打开书橱最上层抽屉,将其塞进抽屉最深处。遂回卧室倒头就睡。

一夜无梦。

翌日起身,我盥洗、进餐后,按部就班返回了工厂。在人事部办完上班手续,来到鹤舍。盲人既然引退,我没有理由不回来照看鹤,虽说比休假的预期时间提前了五天回来,负责人事的人员对此倒是毫无异议,大约本来就懒得对负责牧鹤的事情再做调剂,我能自觉地回来上班对他们来说倒少了些麻烦。

在更衣室换上工作服,我熟门熟路打开鹤舍的门。沉睡的鹤犹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惊醒,随即扑棱着翅膀起身伺立。我细细用眼光搜寻一番,倒也未能找着昨日盲人所说的“作为鹤共存”之实质。罢了,即便盲人的精神真真寄生于鹤体内了,我恐怕也无从觉察。

“出发了。”我吹了声口哨,带领鹤群沿着小径走向湖边,初升的太阳在树林阴翳中时隐时现,透出的光芒像极了散开的烟火。

拐过一个弯角时,发现女孩穿白衬衫黑缎短裙站在湖边,她远远地望着我,我冲她招了招手,加快了步伐。

⊙ 雷平阳·海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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