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远 子
远子小说三题
⊙ 文 / 远 子
远 子:原名王基胜,一九八七年出生,湖北人,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鲤》《生活月刊》《诗刊》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十七个远方》。
在山阴路一家咖啡馆里等她的时候,我浏览着从首都机场书店买来的一本明星的自传。我年轻时听过他的歌,他好像还拍过戏,很好奇这样一个过气明星写下的书竟能登上书店的畅销榜。
一九八二年的秋天,南京的雨下个不停,周遭散发着凉意,心头却是热的。因为新鲜感,心跳的速度都比平常快了半拍。我从来没有离家这么远过,父亲威严的形象变得模糊,身边全是最要好的朋友,演出结束后,我们抽烟喝酒,勾肩搭背,理直气壮地走在山阴路上。
“认识你们,很高兴,大姐请你们喝酒去!”她的声音爽朗,骄傲,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其他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纷纷推辞,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司机赴约。
大姐是军人出身,走姿标准,快且有力,风吹得路旁的法国梧桐簌簌作响,我甚至怀疑那风生自她的脚下。街边的民国建筑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稍微多看几眼,就被落下好远,大姐停在前面,带着微笑望着我们。
这本自传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看得多,语言简洁有力,富有诗意。有意思的是,在我随手翻开的这个章节里,故事背景就发生在我眼前的这条街。我看到了他三十年前看过的树、建筑和人群,这种超越时空的联结使这些看似普通的场景有了伤感的意味。就在这种气氛下,她出现了,穿着高跟鞋、紧身裙和丝质上衣。那些衣服看上去很新,似乎是特意为我买下的。
“我忘了告诉你,”坐下后没多久她对我说,“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早看出来了,”我说,“不过女权主义还穿高跟鞋吗?”
“为什么不可以?”她抿了一口咖啡,俏皮地抬起头看着我,“要知道,高跟鞋最初就是给男人穿的。”
她是与我通信了二十年之久的笔友(在最近的一封信她说,也许我们是全中国仅剩的唯一一对笔友),我们最初是通过《通俗歌曲》杂志“读者来信”栏目认识的,二十年前我惊讶于她对西方摇滚乐的熟知和见解,怀着崇敬的心情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自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来南京赴约之前,我重读了她写给我的三百九十八封信(其中一大半是纸质通信,后来改为电子邮件),读到动情处,竟忍不住想哭。我隐隐感到,我们之间的通信有着某种与时代错位但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从中看到了一些光亮,它们足以遮蔽掉眼前的苟且与琐屑。
年少时我们都有一颗浪漫主义的心,害怕我们之间的交往会堕入世俗的圈套,为此庄严地向彼此承诺,在未来二十年内,不可以在现实生活中见面,也不许向对方索要照片和其他联系方式。在这期间,我上网搜过她的信息,最终一无所获。也曾委婉地提过想要见她一面,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也许她明天就能听到楼下有陌生人在喊她的名字,为此她有半年时间没有理我,我发了几十封信向她检讨、道歉,她才同意恢复通信。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深陷于各自生活的泥淖之中,通信只是我们日益朽坏的生活里的小小点缀。尤其是最近几年,邮件来往越来越少,它就像是一首少年时代的流行歌曲,只有在我们无所事事彻底放松的时刻,才会带着念旧的情绪,想起它的美妙旋律。我们刚开始通信的时候,都还在上大学,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我也已结婚多年。我们的信件主要聊音乐和文学,偶尔也谈谈彼此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就这样,我们竟然完全遵守了最初的诺言,不久前我问她二十年期限已到,是不是可以见面了。她没有拒绝我。
我无数次想象过她的形象,聋哑人,戴着墨镜的盲人,脸上留有可怕的胎记或刀疤,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听歌的女子……我总是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些有着生理缺陷的模样。如今她完好无缺地坐在我面前,我感到有些不适应,但另一方面,我必须用一个很庸俗的说法指出,她的身体、声音、姿态与我想象中的差别并不大。
她是我与这座陌生的城市之间唯一的联结,当她去卫生间之后,我忽然就感到无所适从起来,我并不知道我们接下来的一天半的时间要去哪儿,该做点什么。为了缓解这种不安,我又翻开了那本书:
进屋后她就脱掉了黑色外套,露出饱满的身体曲线,她微微一笑,从冰箱里掏出两瓶葡萄酒。我的镜片上起了雾,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让人分不清真假。
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中途烟抽完了,司机说要下去买烟,就再也没有上来。我觉出气氛有些诡异,便起身说去找司机。
大姐挡在我面前,她什么时候换了一套碎花的连衣裙,我竟毫无察觉。我忽然明白了司机临走前挤眉弄眼的含义,但没有多想,我已经醉得不行,只想找一个地方躺下。这么想着,我已经躺到了床上,有人在帮我脱鞋。
半夜醒来,我发现她躺在我怀里。我起身去找厕所,因为没戴眼镜,头也昏沉得厉害,从厕所出来时便跌了一跤。大姐赶过来,把我扶到床上,上床后,她的手指开始在我身上游走。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完全不得要领,紧张到无法正常举起。折腾了半天,两个人都累了,只得再次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从窗外传来的手风琴声中醒来,看着身旁这个陌生的女人,既羞愧又失落,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从中读出了嘲弄的意味。我小心翼翼地起床,打算偷偷走掉。
她的再次出现中止了我的阅读,我竟感到有些遗憾(要是她在卫生间多待一会儿,我就能看完这章了),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荒谬,笑出声来。
“笑什么?”
“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不可能吧,我坚决不跟你见面,你一定把我想象成了一个残疾人吧?”
“怎么可能……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些年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见我吗?”
“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我其实已经见过你的照片了,我有一个朋友的朋友不知怎么认识你,经常转发你的微博。你微博用的是真名,通过一些细节我判断出那个人就是你。”
“原来如此……发现我长得难看就不想见面了。你一直在欺骗我纯洁的感情啊!”
“没有啊,我没有违反我们的承诺,我并没有主动跟你要照片,微博也不是我自己搜出来的。”
她显得有些着急,好像真的把当年的承诺看成是一桩神圣不可侵犯的誓约。我没有告诉她,我故意把所有网名设为真名,就是为了让她在网上找到我。
她提议去明城墙走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身体像一条鱼一样在温润的空气里游动,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刚刚读到的暧昧画面,又回忆起小时候去河里捕鱼的情形,那些鱼的皮肤很光滑,一不小心就会从指间溜走。城墙上游客很多,拍照或自拍,企图留下存在过的证据。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隐藏在他们中间,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并肩走向城墙的尽头。我希望这道城墙有地球直径那么长,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我们为什么要固守那个二十年之久的可笑约定?人结婚之后为什么不可以再恋爱?婚姻难道不是一件反人性的罪行吗?脑海里开始冒出各种愚蠢的问题,我在心里默默地把它们像塑料膜上的气泡一样一个个摁破。
她接起一个电话,神色变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背向我,通话时间很长。我伸手去摸包里的烟,结果又碰到了那本书:
通过她,我认识了一群南京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跳贴面舞。关起门,拉起窗帘,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随后响起。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一点点地在逼仄的空间里发酵,变得急促。
“明天我家没人。”一个叫小照的姑娘贴着我的耳根说。我再也没法安心跳舞了,心脏狂跳不止,舞步都是错的,不停踩到舞伴的脚。
想起昨晚的经历,我不停鼓励自己这次一定要表现得更好。心里又紧张又渴望,翻来覆去直到天明。
第二天下午,我借口说身体不舒服,提前离开了剧组。在约定好的鸡鸣寺公交站,她望见我,先是低头一笑,接着一直冲我挥手。
“走吧!我们去逛逛明城墙。”她甩着手走在我的前面,快乐得像一个孩子。
在城墙上,我们始终隔着一人的距离,尽管那上面几乎没人。她反复强调说真没想到能认识一个电影明星。她说了很多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讲她第一次看见明城墙的经历,她说小时候在居民楼的巷子里迷路了,偶然遇见了一堵高大的城墙,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世界尽头,城墙之外一定是悬崖峭壁。
最后我们都没话说了,她忽然拉起我的手往她家走。我挣脱开,跟在她身后。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不道破,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整个过程中最迷人的段落。路上有人停下脚步窃窃私语,在他们认出我之前,我迅速将视线移开,走得飞快。
路比我想象中远,我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直到最后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来时的路。进屋后,她迅速锁好门,抱住我,嘴唇上扬,我迎上去。两个人都紧张得发抖,屋外偶尔响起的脚步声让我们像磁带一样被人不停按下暂停和播放键……我想不起来我们是怎么来到了床上,又是怎样脱掉了彼此的衣服。她的身体白得耀眼,像灯泡一样照亮整个房间……
⊙ 雷平阳·海鸥6
我忽然觉察出这本书的神秘之处,好像我走到哪里,故事的主角就跟到哪里。当然理性很快占了上风,这不过是一次奇怪的巧合而已。我再次被书中的性爱场面所俘虏,期盼着夜晚的悄然降临。
“没事儿吧?”我见她挂了电话,便匆忙合上书塞回包里。
“家里出了点事儿,”她一脸歉意地说,“我得回家一趟。”
“晚上能出来吗?”
“恐怕不行。”
“可是我明天就走了。”
“我知道,对不起。”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你在看什么书?这么认真……”
1)为了加强沟通与礼仪课教学的实践性,提高学生将讲授知识、模仿练习和人际交往结合运用的能力,沟通与礼仪选修课在所有教学班组织进行了“我以前不知道的礼仪常识”竞赛活动。
我没有回答她。
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串清澈的狗叫声,想起在北京的街道上见过很多宠物狗,但是从来没有听见它们这样叫过。又听到城墙脚下孩子快乐的尖叫声,他们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世界尽头吗?我看见城墙的缝隙间长着一棵蒲公英,就想象着它的种子在空中飘荡的样子。我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住这些细节,以填满即将到来的巨大空虚与失落。
我胡乱往肚子里塞了点东西之后,就回到旅馆躺在床上。妻子打来电话,我回说一切都很好,明天可以按时回家,一会儿还要开个会,先挂了。我一边看书,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印有水果和禽鸟交织图案的蓝色壁纸,似乎我在试图通过烟雾的轻盈感稀释掉内心的沉重郁结之气。
一个月后,南京的戏拍完了,剧组又去北京取景。在北京的半年回想起南京的一幕幕,像是在做梦,又像一场戏。现在梦醒了,戏也演完了,生活恢复了平淡无奇的本来面目。家里已经帮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部队领导的女儿,父母说拍完这场戏就完婚,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奋力抗争。
在通县,电影即将杀青之际,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像铁一样落下来,直直地砸在我头上。
我们在宾馆里打牌,派出所的干警小张敲门,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小张负责剧组的安保,他说他想演戏,还经常向我讨教表演技巧。
“咋了?你这是演哪一出?”这时他不搭腔,只是叫我出去。我倚着门,探出头去看:走道上晃动着一片蓝色制服,一整排的公安局警察!我想起在南京干的事儿,猜想大概是被人举报了。一个干警走过来,一板一眼地说:接到南京方面的电话,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就这样,我从高档宾馆被押到看守所。那是一间破旧的土屋,地上铺着干稻草,墙角的便壶发出阵阵恶臭。屋子里关了三个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靠在窗边,一个躺在木板床上,手上别着手铐。听见响动,他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认错人了。”我不敢直视他,盯着出口的方向,正在锁门的干警抬起头,咧嘴一笑。
“怎么会认错呢?不可能有那么像的人啊,声音也像。”我没理他,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我问他们都犯了什么罪。一个说他强行搂抱了一个姑娘,判了四年;一个说他偷看女厕所,判了十年;戴着手铐的那位一言不发,认出我的小伙子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是强奸未遂,死刑,缓期两年。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两脚一软,瘫倒在地上。我想起在河北拍戏时,返回宾馆的路上遇见一个公审大会,我们坐在红旗轿车里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强奸犯某某某,流氓犯某某某,杀人犯某某某,死刑立即执行!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枪声,像是春节时父亲放的冲天炮。那不过是生活中一段小小的插曲,我很快就忘掉了,现在那些可怕的声音就像回旋刀一样绕到耳边,响个不停。
一天三餐都是两个窝窝头加一碗菜汤,我一口也吃不下。我一心期盼着父亲能够动用他的关系将我解救出去,我甚至幻想着我跪在父亲面前叩头谢罪的场景,而母亲跑过来,拉起我,轻拍着我裤腿上的灰尘。
第三天,来了三个持枪的武警,押解我去南京。第一次来南京也是坐的火车,我们衣着光鲜,坐在包厢里,嗑瓜子、打扑克,大声说笑。而现在,仅仅过了半年,我就变成了一个戴着手铐、散发着霉味、一言不发的阶下囚。武警们说着南京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一辆警车等在火车出站口。我低着头,不敢看路人一眼。
听南京市公安局局长讲,我才知道举报的邻居说我们拉上窗帘,跳光屁股舞,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和我们一起跳舞的人全被抓了,问他们还有谁,他们第一个说出的人都是我,就这样我成了主犯。我正欲辩解,局长拦住我说,你要主动交代,等别人说出来你就被动了,你父亲昨天也来过了,只要你主动坦白,问题不大。我连连点头。
第二天,来了一个记者,他自称是公安局的上级来了解情况。我一听说是上级,立即和盘托出,昨夜打了一晚上腹稿,这时一句接一句,流利极了:我对不起党和国家的栽培,对不起全国群众,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向往奢华的腐朽生活……记者一边满意地点着头,一边拿笔飞快地记着。
又过了几天,局长对我说,这个案子没有受害者,已经同电影制片厂打过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去再教育就行了。我喜极而泣,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然而厂里的同志还没到南京,一篇名为“银幕上的明星,生活中的罪犯”的报道就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文章里充斥着“强奸”“轮奸”“聚众淫乱”等让人心惊肉跳的字眼。公安局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打电话的人无不愤恨地骂道:这样的人还不枪毙,留着做什么?!
于是我又被关进了监狱……我收到母亲寄给我的衣物和信件,因为我的“举报”,大姐判了一年监禁,小照判了四年,对于我的判决组织上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母亲让我在监狱里好好表现,争取宽大处理……我的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最后竟打穿了报纸。
一直等到那些透明的液体在重力作用下带着抚摸般的温度在脸部滑落时,我才发现我竟然也哭了。我再次意识到横陈于我和过气明星命运之间微妙的相似性,我们都被关进了监狱,一个是有形的法律的监狱,一个是透明的生活的监狱。出卖他的是一个好大喜功的记者、一群狂热的卫道士、一个荒谬可笑的时代,而背叛我的是某些更抽象、更虚无、更难以言喻的东西,或者说那就是生活本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块破铜烂铁,躺在绝望的死水里静静地发霉、生锈、腐烂。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回到这样的生活里。
夜里,父亲的形象会弥散在监狱的每个角落,镜头会聚焦于一些细节,有时是一枚印有橄榄枝和国徽的肩章,有时是一件军大衣,有时是搁在床头的警棍和手枪。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只要听见父亲上楼的脚步声,我就会放下手中的玩具,冲到门口,做好敬礼的姿势,等着父亲。他会摘下警帽,放到衣架上,然后将我高高举起。我在半空中,张大了嘴,笑着,叫着,未来的日子就像父亲腰间的手铐,正在闪闪发光。
就在这一章节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问我在哪个旅馆,她说她十五分钟之内到。像是被人从噩梦中唤醒了一般,我立即下床,打开窗户如同推开紧闭的牢门。我拿起手中的书扇风,那些荒谬悲惨的情节此刻全都化为一股流动的风,帮我驱散掉房间里阴郁的烟雾。我跑到卫生间洗脸,梳头,整理了一下领口,又叠好被子,抚平床角的褶皱。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想起来我还穿着拖鞋。她敲门的时候,我还在穿鞋,右脚的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我只好一脚穿着球鞋,一脚趿拉着拖鞋去给她开门。
“怎么?准备出门吗?”她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窘境。
“没有,怕你闻到脚臭味,就想穿上球鞋。”我如实相告。
她笑了,是我在信件里无数次幻想过的笑,毫无保留完全信任的笑。
“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
“嗯。”她点点头,放下手包,像女主人一样坐到床上。
“我骗家里人说要加班。”
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之中盘桓着一种甜蜜而紧张的气氛。就在这时候,她摸了摸我的脸,呼唤着我的名字,然后望着我,开始脱衣服。我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是,在她裸露的胸前,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纯真时代,一个属于全世界恋人的美妙夜晚。
公交车每回开到这个十字路口就堵上了,它们一会儿排成一排,模仿着火车进站时吞吞吐吐的步伐;一会儿又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回到了停车场。车上的乘客们抬起头来,在确认堵车后,他们迅速把视线挪回手中的移动设备,或是眼巴巴地看着窗外。一个乞丐颤颤巍巍地走到私家车前,抖动着手中的破碗,几枚硬币在碗里叮当作响。堵车的时间一长,总是有不知好歹的人扯着嗓子喊一句:“师傅,能开一下后门吗?”公交车司机根本就不予理睬,他像是一个冷冰冰的法官,通过后视镜审视着这一车被判无期徒刑的人。
这里离他家还有七站路,以前的这个时候,妻子正在等着他回家,晚上吃的是“星期五套餐”:土豆炒肉和西红柿鸡蛋。每周五他还可以喝几瓶啤酒,这是妻子特批的。这几天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平日里,休息的时间全都被妻子和孩子给排满了,睡眠时间似乎永远不够,脑袋也总是昏昏沉沉的。他以为这几天自己能好好放松一下,然而空闲时间一多,他便开始回顾自己的生活:在家里他是一个好儿子,在学校他是一个好学生,在单位他是一个好雇员。求学上班、升职加薪、贷款买房、结婚生子……这番审视让他意识到自己生命里的几件大事全都完成了,眼下的生活就像公交车一样终日往返于起点与终点之间,只剩下重复。这样一想,一种久违的忧伤情绪便盘旋在他的胸腔里,挥之不去。这让他更加疲惫了。
他把视线挪回车内,试图让自己平静一点。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姑娘的背影所吸引,这个人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结婚之后,虽然他没有刻意这么做,但是保持联系的异性朋友渐渐地一个都没有了。他开始回忆自己交往过的女人,试图把她们的背影一个个地剪切到眼前的这个姑娘身上,看看是否匹配。
车终于艰难地到站了,坐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像是听到了闹钟般从梦中惊醒,一溜烟地跑了下去。空出来的位置被那个姑娘的目光紧紧锁住,就在她迎面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认出了她,那是他的邻居。他觉得她一定也认出了他,只是不太确定,因为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而且做出一副大脑“正在搜索”的疑惑表情。
“你是不是住在温哥华国际小区啊?”他想不出更好的开场白。
“是的。你住在我隔壁,是吧?”她卸下肩上的包,搁到双腿上,“我说看着挺眼熟的。”
“嗯,是啊。以前怎么没在这辆车上遇到你?”他抬起手臂,想放到姑娘身后的椅背上,手在空中走了一半,又觉得不合适,就折回来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以前我坐的是811,今天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我就转了一趟车才坐的812。”
“唉,住得远就是这点不好。”
她淡然一笑算是作为回答,接着她掏出手机,大拇指如同花样滑冰般熟练地滑动着。这意味着谈话就此结束了。他感到有些遗憾。
他很小心地拿眼角瞟了她一眼,正好迎上她投过来的目光,于是两人莞尔一笑。这让他意识到也许她此刻的想法和他一样:试图通过找到一个共同话题来打破沉默。在挣扎几分钟后,他彻底放弃了。他已经忘记该如何恰如其分地同陌生女子交流了。
他再次把视线抛向窗外,街边站着一对穿着校服的情侣,男生举起一团彩色棉花糖,女生侧着头咬了一小口。这甜蜜的画面一下子又刺激了他。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他的邻居了,因为她瘦小却很活泼,安静又很爱笑,整个人的气质很像自己的初恋,或者说他认为她的身上携带着一种初恋的光环。他躲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她,虽然她几乎每次都是同丈夫一起出现,但是在他眼里那个男人已经被他的大脑自动屏蔽了。他看到的只有她,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现在他清晰地意识到,那是他生活中少有的完全放松的时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侧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这回没有碰到她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手机上去了。回忆像藤蔓植物一样爬起来,一点点地铺满他,他不再感到悲哀,一种葱葱郁郁的充实感环绕着他。
想起初恋,他并不能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涌上来的只是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画面和声音。他首先回想起的是这样一个夜景:他们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是并不觉得尴尬,仿佛有一股神秘的电流在他们身边的空气里吱吱作响,照亮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无意间对视了一眼,那些电流便一下子汇聚到一起,强有力地打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心跳加快呼吸紧凑。
画面里一再出现的是她的眼睛。她眼睛的表情特别丰富,眯起、瞪大、旋转、眨动,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似乎都别有意味,他试图去抓住每一个眼神背后的含义。
牵手是美妙的,他握着她的手,也握着她手心里的汗。一想到那些汗是因为他才生出来的,他便感到一股暖流在心间漫漶扩散。他摊开五根手指轻轻地包裹住她那柔若无骨般的小手,生怕一用力就会碎掉。他用拇指来回地抚摸着她的手臂,仿佛是害怕错过了每一根细小的汗毛。她会调皮地把手抽出来,紧紧捏住他的大拇指,似乎是在说,我要惩罚你的大拇指,它太轻浮了。那是多么微妙的感情游戏啊,就算是持续一整天,也不会感到厌倦。
聊天也是趣味盎然的,哪像现在,纯粹是为了避免长久的沉默而绞尽脑汁找出一些乏味的话题:鸡蛋又涨价了,办公室主任又发飙了,该给孩子请家教了。……令人疲惫的是,他还必须做出认真交谈的样子,生怕被对方察觉到自己是在应付差事。而那时他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聊同学、聊老师、聊未来的日子,没有一句话是跟爱情有关的,但是每一句话都饱含着爱意。在那种爱意的照耀下,赤裸裸的表白是多余而做作的。
接吻也是自然而然的,虽然只是拿嘴唇贴着嘴唇,可就是那轻轻的一碰,一切就都融化了,身体像是烈日下的冰淇淋一般温柔地瘫软下去。他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窃窃私语,她在诉说着她的慌乱、不安以及那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和舒畅。他几乎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或者说他已经变成了她。他必须通过拥抱才能缓解身体内部的战栗和骚动。
拥抱是多么的神奇啊!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脸,却最大面积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他闻到了她身体独有的气味,像是在自己的鼻腔内刻上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印章。他感觉到她的乳房,以及一阵从乳房的间隙穿过并爬上脖子的风。
一种轻盈的快感升腾起来,在指尖冲撞、跳跃,他腾出自己的右手来抚摸对方的后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内心喷涌而出的情感释放出来。他的手碰到了她胸衣后面的松紧带,就使坏钩起带子弹了她一下。她尖叫着推开他,又拉起他的手作势要咬他一口。他急忙跑开了,而她紧追着他。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连撞到脸上的风都是暖的,天空的颜色自带滤镜的效果,让人心醉神迷。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一边跑一边拿手把头发捋到耳后。一缕缕光线在她身上轻轻滑动,带着植物初生的芳香。
可是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呢?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概与两人身处异地有关,无法承受的思念之痛,无处宣泄的性欲折磨着他,逼迫他做出一个了断。
在这之后的所有恋爱他不过是在试图找回当初的那种感觉,当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这种感觉是找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纪了。于是便成家,很快又生了个小孩,一同与生活肉搏。日子只剩下了上班下班,存钱还贷,吃吃喝喝,照顾小孩,上街购物,刷刷手机,发发牢骚……总之,一切都变得那么枯燥、平庸、琐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受热情、蓬勃和广阔,再也没有什么能照亮他的生活。放眼望去,周围全是些没有生命的面具,而他就像是一个被拧紧发条的玩偶,正在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地走向死亡。
“温哥华国际小区到了!请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刷卡下车,没卡的乘客请出示车票。”痛苦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发酵,像落叶一样越堆越高,堵住了他的听觉系统,他没有听到到站的提示音。
“嘿,到了!在想什么呢?”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过头,甚至来不及将紧缩的愁眉打开。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跟着她匆忙下了车。
走在小区的路上,他在想,如果她再问一次,他就把他刚才想到的一切都告诉她。
“你是不是跟你老婆吵架了?”她试图对他的表情做出解释。然而正是这一中规中矩的解释一下子让他清醒过来,他明白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说出那些回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他甚至怀疑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不然他们又怎能忍受这日复一日毫无灵性的生活?
“没有。这几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他熟练地编造起了谎言。
“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你先走吧。”他终于无法忍受跟她并肩而行了。
“好嘞,拜拜。”她掏出手机接了一个电话,“进小区了,今天又堵车了,唉,烦死了……”
“下班啦?来点什么?”小卖部的老板笑着问他。
“来……”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要买什么,“来包烟吧。”
他手里攥着香烟,朝家的方向走去。看到他的邻居正蹲在流动商贩的菜摊前买菜,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起身走后才恢复了正常的步行速度。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书,书上的文字突然变得坚硬生涩,像石头一样拒绝他的进入。而她坐在饭桌边,像阅兵的国家领导人一样,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翻弄着家庭相册。小孩在卧室里写作业,他们推开房门就能看见那个细小的身体。就像是农民打开谷仓一样,他们总是能从这一窥视中获得一份安全感。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将他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不管他们怎么移动,内角和永远是180度,这是公理一般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总是有这样的瞬间,时间缓慢得如同所有的钟表停止了走动,他们像骤然停住的瀑布,失去了重力的指引,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记忆荒原之上。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他睁开眼睛,楼下传来父母咄咄逼人般的走动声,那些压抑的声响似乎在提醒着他的失败。他刚刚从工作多年的城市灰溜溜地回到家乡,试图用沉默来抵抗父母的询问。寒冷迫使他钻进被窝深处,但是失去了睡梦的庇护,他感到越来越冷。于是他穿好衣服,起床,推开窗。雾霾已经悄无声息地侵袭了他的家乡,这座沉睡在中国中部的小县城。但他很感激这些悬浮的细小颗粒,因为这是这座县城与他生活过的大城市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
而她想起刚生下孩子的时候,在医院里,亲人们像事先预谋好了一般集体失踪,剩下她独自面对从腹部取出来的婴儿。她还在沉睡,浑身通红得像一只刚煮好的龙虾,手指无意识地闭合着,均匀的呼吸声中蕴藏着生长的力量。她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小脸蛋,但是甜蜜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她立刻想起了小孩的父亲,如同想起了一个噩梦。一旦她想到孩子的体内正流淌着父亲冷漠的血液,而基因不知道正在她身上的哪个器官里施加着影响,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她甚至想要换下病服,穿上自己最干净的衣裳,偷偷地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她想她并不缺乏那样的勇气,毕竟她曾这么做过一次。
他们躲在暗处窥视对方,像是在透过望远镜观看戏剧舞台上拙劣而卖力的表演。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浓雾,他们甚至看不清对方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他们甚至怀疑对方已经开口说话了,只是自己没有听到,于是耐着性子等待着,但是传入耳中的只是整个城市巨大而漠然的轰鸣声。这一混沌的背景音给了他们一种安全感,他们为自己及时躲避了对方的注视而感到庆幸,于是一面假装沉浸于手头的事物,一面任凭自己滑入更深的记忆之中。
他曾被一个女人欺骗,在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对着镜子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抛给自己一个微笑,试图冲淡这个结语里的悲剧气氛。女人虽然从他的物质生活中失踪,却像雾霾一样一再浮现,以无孔不入的激情占领了他的回忆。他无法像抹掉失恋的泪水那样轻易地擦除她留下的痕迹,甚至在他与妻子交合的时候,他都能看到她光滑如镜的身体,罪恶感冲淡了他的快感,他翻过身,倒在床单上,如同倒在一片荆棘之地。县城的生活疲软无力,在对记忆的反复修正之中,他反而将那个女人当成了大都市生活繁华的象征,像是一个乞丐把捡来的名牌包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样,在他向朋友倾诉的欲望里,那个女人已经变成了世上最耀眼的皇后,任何人都会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气质。他们曾一起去日本游玩,尽管那趟旅行几乎花光他的全部积蓄,为了安排行程他累得筋疲力尽,但他依然将其视为他世俗生活的最高峰。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居住的旅馆正对着富士山,当高潮来袭的瞬间,他看到了山顶火龙一般四溅而出的烈焰。他自然不会忘了向朋友们炫耀这一点,只不过在叙事中,他略去了所有令他不悦的细节。他相信他的朋友也乐于一再倾听,因为他们单调的生命体验可以因此得到拓展;他们纷纷称赞他无与伦比的情史,和不可多得的叙事才能。
而她想得更远,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初恋男友突然打来电话,以颤抖的声音呼唤她去县城的火车站。进站口的广场上空飞满了红蜻蜓,它们以一种优雅而古老的秩序在空中飞舞,就像那时看似光明的前途,仿佛只要一伸手,她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它们。男孩买了两张去大理的火车票,只因她曾偶尔提起喜欢那座城市。但是来自父母的压力使她胆怯,她拒绝了男孩的邀请。他很失望,掏出从家里偷来的香烟,当他试图点着香烟时,打火机不小心掉到地上,细小的零件撞击地面,发出悦耳的破碎声。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大家纷纷寻找遮蔽的场所,广场上五颜六色的雨伞像是雨水幻变出来的,而他们像雕像一样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她看见雨水从他耳垂上滴落。她想象着他一个人带着怨气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游荡,雾气很大,他犹如置身水底,只有向前走动才能呼吸到新鲜的氧气,同时又觉得躲在雾气中很安宁,似乎得到了大自然的庇护,就像躺在她怀里一样。而她能记住那个男孩,或许只是因为他后来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是同学会上所有目光的汇集点,但她必须否认这一理性的认识,以便为自己的青春撒上一层浪漫主义的花朵。她想起他们曾一起去照大头贴,当他们把脑袋挤入同一个相框的时候,她感到他们的命运像鞋带一样被紧紧地系在一起。也许是那个男孩带给她的勇气,当她在县城安稳地工作了三年之后,她不顾父母反对,孤身一人去了那个男孩所在的大城市,企图扭转自己的人生。但是男孩早就变成了男人,而男人忽然失踪了,她怎么也联系不上。在地铁、雾霾和微薄的收入面前,她很快败下阵来,逃回了家乡。当天晚上,父亲坐在客厅抽着烟,肆意飘散的烟雾似乎在宣告他的胜利,在打给女儿的电话里,他曾一次次冷酷地宣判:“你坚持不了多久的。”而母亲从钱夹子里掏出相亲对象的照片,塞到她手里,像是递给了她一块糖,命令她好好品尝。
那个男人如今就坐在她身边,头上挂着一张修饰过度的结婚照,在那不太自然的笑容中,挫败感凸显出来,成为他们人生的共同点,像秘密的地下隧道一样联通了他们最初的好感,而这份好感早已被日常生活稀释得荡然无存。他又一次想起自己对文学的爱好。在一个阳光明媚得仿佛能听到回声的下午,还是高中生的他怀揣着手写的小说稿,大义凛然地走向县城的邮政局,当绿色的邮筒出现在视野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团鲜艳的火,虽然火焰很快就被退稿的消息所扑灭,但是灰烬凝结到一起,像鱼刺一样一直卡在他的喉咙里。每当他想起人生的其他可能性时,他就想把那根刺拔出来,企图使它恢复色泽,生根发芽。他也不止一次煞有其事地打开电脑,想要写下点什么,但他发现他写下来的总是不如他讲出来的那么动听,而他讲出来的部分又不如他藏在心里的那部分精彩,于是他从未写过一个完整的自然段。当他给小孩辅导家庭作业时,他总是不无失望地总结道:“这孩子语文不行,跟她妈一样。”
她似乎在近乎凝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来自他内心的敌意,她转动眼珠斜视了他一眼,心底嘲笑着他的一本正经。——她很清楚他手里的那本书最少有半个小时没有翻页了。
这时候她已经翻完了整本相册,却并未对生活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她只看到一些碎片,而其中的任意一片都有可能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可她偏偏一步步走到了眼下这个逼仄的房间里。冬天已经深了,可还未下雪,她喜欢走在雪地里,突然仰起头,迎接天空的重量,只有那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片刻的轻盈。但是没有人为她拍照,她身边无人能够欣赏这种意境,包括她的丈夫。在她看来,那个男人现如今几乎只是一个符号,当他出差的时候,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脸。她只能将全部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像对待一件艺术品一样雕琢着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守护着她的健康成长,这种付出为她在朋友圈里博来了无条件的同情和赞美。但是她依然会在孩子发脾气的时候追溯出丈夫身上的属性,“这孩子性格不好,”她试图找到原因,“跟她爸一样。”她想起几年前当她踏上回家的列车时,她被行李箱车轮滑动的声音折磨得头昏脑涨,惊讶于人群的相似性,似乎他们和父母是一个整体,只要稍微倾斜一点,她就会被这头巨兽压得粉身碎骨。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全面妥协的准备——何况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在与城市短暂角斗的日子里,她只有逆流而上的疲惫——但是她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放弃挣扎随波逐流之后,她依然会触碰到各种无法预料的暗礁。
此刻,陌生感如同闪电一般击碎了原本完整的生活,照亮他们各自被浪费掉的生命。他们当然交流过回忆,但是彼此得到的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只有自己的那份痛苦是最鲜艳最独特的,像日出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和突出,现在它们仿佛在招兵买马,组建势不可挡的军队,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倾巢而出。天花板好像越来越矮了,而地板正在升高,身处其中的他们,像地震前的小动物一样坐立不安。只有偶尔闪现出的温馨画面,像吗啡一样给他们的疼痛带来短暂的平静。
他想起年轻时去长江上游坐轮渡的经历,他跑到码头但没能及时上船,忽然之间,他看见有一个女孩在冲他拼命挥手,像受到了召唤一般,他沿着河岸奔跑,举起手臂以同样的摆动频率回应着她,而她像一条漂亮的鲨鱼刺开鱼群一般分开人群,冲到船尾,握住栏杆探出身体,高喊着:“再见再见呀!”那组画面里蕴含着巨大的戏剧张力,是纯真和热情的强烈混合,他一直想要在自己的人生里再现那种手舞足蹈式的情感力量,可他从未找到一个合适的舞伴。
而她又想起了大学时的一次集体郊游,她在山上迷了路,手机正好也没电了,她走进山脚的一户人家,在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她默默注视着那对正在做家务的老夫妻。他们说着南方的方言,她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两人之间的配合与回应,就像飞鸟落在树枝上一样默契和自然,她不由得升起一股温情与敬意,想要牵起一个人的手,跳过那些曲折的岁月,空降到安详得如同刚洗好的衣服一般的暮年时光。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感到没有人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双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实际上他们已经分不清那些片段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其中的情感表达因为太过普遍而显得廉价,不免使他们生疑。但是他们早已不愿去分辨真假,只想深挖各自的记忆,以便从一成不变的浑浊生活中抽身,获得片刻的清澈。但是这种短暂的逃离使眼前的一切变得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当他们的目光回到现实生活中,呼吸竟被打乱了节奏。他们感到自己身上被绑上了炸弹,倒计时表正发出即将归零的警报声。他们想起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中,他们曾使尽全身解数否定彼此奚落对方,好像那才是婚姻最真实的面目,是那本鲜红的结婚证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必须要在家庭生活中制造出血腥味。
陌生人的来电、小孩的辅导课、亲友的婚礼、一口碗、一个杯子、一支笔……任何一个细小的事物都会引来争吵,而一切争吵的焦点最后都会归结在“钱”上,好像双方都生活在电子秤的托盘里,拿着计算器算计着对方的身价,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变成了生活的日常。或者说“钱”成了一个出口,他们可以借此逃避难以言说的闭塞情绪,使他们之间的战争变得有法可依,即使在外人看来,一切也都显得合情合理。
而性生活从一开始就成为一个难题,他将原因归结为她的冷淡,而她相信是因为他不懂柔情。很快他们放弃了调解,但仍然以一种牺牲的姿态保持着一定的频率,在他们看来,这是维持夫妻关系的一项仪式,他们一开始都以为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对方的需求。渐渐地,他们发现对方竟然同自己一样,并不能从中得到任何实质性的乐趣。于是,在生完孩子之后,他们选择了彻底放弃,像签署了互不侵犯协定一样,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身体接触。
终于荷尔蒙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出口,丈夫动手打了妻子,妻子打碎所有的厨具,孩子在一旁尖叫哭泣。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冲过去安抚孩子,似乎这样就可以证明错的不是自己;而在遥远的将来,孩子会同自己组成同一条战线,共同抵御敌方的入侵。但是当孩子停止哭泣,在各方的安抚之下,他们迅速平静下来,重新组合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妻子打扫着满地的碎片,丈夫也忍不住递给她畚斗,孩子唱起了刚学会的儿歌,人们依然会在社交平台上称赞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
然而,硝烟味始终残留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此时的沉默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已经远远超过了应有的长度,他们绷紧了身体,不敢轻易开口,害怕任何话语都成为一触即发的导火索。不安的气氛在骨骼里结网,而骨骼冲击着血液,血液逼近皮肤。于是,他们中总有一个人起身,去检查孩子的作业,而另一个人迅速调整好僵硬的身体。随后一切又恢复了秩序,钟摆的节奏重新传进耳朵里。
像返航的宇航员找回了重力,他们再次感到了家具的呵护。电流从远方缓缓流来,灯光足够明亮。衣服挂在阳台上,全是熟悉的模样。路由器在墙角发射出稳健的信号,手机正在充电。他决定打开电视,去关心一下社会。而她打开冰箱,看看他们还剩下什么菜。
⊙ 雷平阳·海鸥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