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爱情

2016-05-20 09:59/
青年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希

⊙ 文 / 畀 愚



大师的爱情

⊙ 文 / 畀 愚

畀 愚:七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第二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柔石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碎日》,中篇小说集《站在到处是人的地方》《罗曼史》等。

马延年的五十整寿看似随意,只在工作室的花园里摆了两桌,但请来掌勺的却是万福楼的大厨。就连席间所用的餐具,也由徒弟专门从景德镇定制而来。据说一窑只烧了三套。有幸出席宴会的除了几个最得意的入室弟子,大部分是省市两地的工商界人士。只有不怀好意的人才会在举杯时揶揄地说,今晚这一顿,都快赶上工商联的主席团会议了。

酒到半酣,马延年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冯丽娟侧脸看了一眼,赶紧拿起来的同时,提醒说:是刘部长。

马延年脸上的笑容更加含蓄了,眼睛沿着圆桌扫了一圈后,接过手机,爽朗而不失恭敬地叫了声:部长。

花园里的人声开始变得安静,许多双眼睛都停在马延年的脸上。看着他点头、微笑、道谢,一会儿又打起了哈哈。显然,那位刘部长是通过电波来为大师贺寿。

马延年的腰背是忽然挺直的,脸上的表情也随即变得肃穆起来,如同战士临危受命。在用力一点头后,说:请领导放心,这不光是任务,也是延年的荣誉嘛。

挂断电话,马延年这才发现那些停留在他脸上的眼睛,哈哈一笑,又恢复到云淡风轻的仪态。微微一摆手,仿佛对着眼前的空气说:非遗,明年的申遗工作又要开始了。说完,他马上意识到有点傲慢了,就笑着调侃道:都是些上面动动嘴,下边跑断腿的活儿。

宴罢,按照惯例是参观楼上的陈列室。自从名字列入《工艺美术大师名录》,马延年不仅把展品扩充了一倍,还在每扇窗户上加装了红外线的防盗系统。冯丽娟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关掉那套系统后,像个讲解员那样把众人引导到一幅屏雕前,介绍说这是大师刚刚完成的新作,上面的山水与人物都脱胎于宋、元时期的古画。

其实,就算冯丽娟什么都不说,大家也知道,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幅将作为国礼赠送非洲的博兹瓦纳共和国;这会儿,正在运往北京的途中。电视台为此还专门做了一辑专题,每天下午都在文化频道里反复播放。

现在是国礼,将来没准就成了国宝。说这话的人一半带着奉承。

但有人不这么看。李总把酒后泛着红光的脸凑近屏雕,像是要跟上面的一匹五花马亲嘴那样,仔细地端详着。这位靠印刷宣传画册起家的企业家,刚刚转型搞起了文化产业。他直起身来,掷地有声地说:这样吧,老马,你说个实价,我明天就让人带支票过来。

马延年哈哈一笑,说了句玩笑话:李总,你这样子就像是我请来的托。

说完,在众人附和的笑声中,马延年走到屏雕前,无比爱怜地凝视了一会儿后,开始讲解创作这幅屏风时所用的雕刻技法,上可追溯至两千年前的昭宣中兴时期。这可都是他在翻阅了无数的古籍后,整理与挖掘出来的,说是拯救了一项古老的木雕技艺也不为过。虽然,这些话马延年在电视片里都说过,但身临其境,让听者又增添了别样的感佩。

临别时,李总仍然念念不忘,在大门口紧握着马延年的手,说:你可得保证,全世界就这么两幅。

马延年笑而不允,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站在台阶上,脸上始终挂着这样的笑容,跟每位来宾握手道别。然后,目送着汽车的尾灯一一远去,转出街口,汇入城市的灯海。

冯丽娟这时很应景地挽起他的一条胳膊,把大半的胸脯都贴在上面,轻轻地说了句:生日快乐。说完,她就像个少女那样,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在他耳边又说:你说,我送你什么礼物好呢?

马延年心领神会,捏住挽在胳膊上的那只手,把手指插进她的手指缝里,一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样子。

冯丽娟的气息里总是带着股麦芽糖的味道,甜津津的,黏糊糊的。他们最初相识是在政协召开的会议上。冯丽娟站在台上发言,马延年坐在台下,觉得这位二中的女校长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会后聚餐时,马延年陪着政协的分管领导到处敬酒。敬完教育界别组的那桌后,领导端着酒杯转开了,他站着没动,与在座的几位委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延年像是忽然想到的,提议教育跟文化这两个界别组应该搞一次联谊,一起品品茶、钓钓鱼什么的,就在这个周末,在城外的度假山庄,由他来负责联络与安排。

政协的教育界别组里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在众人纷纷敬酒表示感谢时,马延年举着酒杯,远远地望着酒桌对面的冯丽娟,笑呵呵地说:跟工商那几个界别比起来,文化与教育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文艺界的人士一般都不善于请客,有时即便赴宴,也要讲究个志同道合,才会欢聚一堂。然而,马延年跟这些人不一样。他喜欢喝酒,还喜欢宴请,特别是跨界的那种。他深信路在远方,而在一条道上往往会把人挤得头破血流。当然,这种聚会到最后,通常都是由他徒弟匆匆赶来埋单,顺便用车把他载回家里。

然而,冯丽娟却是匹即便抓实了缰绳也跨不上去的小母马。很多时候,马延年甚至都有点不知道从哪里抬腿。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三十几岁就当上中学校长的女人,除了能力,许多功夫都是在诗外的。说不定她的身后还排着一长串男人的名字。但马延年并不气馁,反倒激发了斗志。他开始调整策略,不再煞有其事地邀请她参加各种展览与宴会。相反,在冷落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他忽然闯进了她的办公室,先是请她帮了个小忙,事后组织了一场隆重的答谢宴。

女人不喝酒,男人就永远也别想得手。这是马延年从漫长的人生中总结出来的一条经验。可也有失灵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一向推托不喝酒的冯丽娟作为主宾酒量会那么的好,而且还那么的豪爽。喝到最后,她竟然把马延年的一名徒弟灌得当场直播了。

马延年哈哈大笑,借着酒劲抓过冯丽娟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在座的徒弟们说:你就像他们的师母。说完,他觉得还是意犹未尽,又感慨道:你可真是深不可测哪!

冯丽娟用一种洞若观火的目光扭头看着他,轻轻地抽回手掌。

马延年一下发觉自己失态了,也失礼了。次日,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登门道歉。在二中的校长室里,马延年奉上一个亲手雕刻的八宝匣后,画蛇添足地介绍说:工是新工,可料是老的,特别是上面所嵌的螺钿,都是当年宫廷造办处用剩下来的。马延年怕女人还不明白,最后索性彻底地庸俗了一回,但仍然谦逊地说:它可抵得上好几个LV呢。

原来马老师还知道LV。冯丽娟笑得还是那样的文雅,看上去是那么的富贵不能淫。

当晚,她破天荒地约马延年出来喝茶。看来,女人贪财,男人好色,这是人类逃不过的宿命。马延年心底稍稍有点失望,但仍然上美容院做了面膜,并且换掉了艺术工作者钟爱的那身唐装行头,穿上了西装,打起了领带,样子就像个成功的企业家。可是,在镜子前端详久了,他更觉自己像个丧偶不久急着去相亲的鳏夫。

马延年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刻,心也沉到了底。

冯丽娟回赠了他两瓶国窖1573,微笑着说这是学生送给她先生的,在家里放了好几年了。冯丽娟的丈夫是职业技术学院里的副教授,他们有个刚念高一的女儿。这些,马延年事先都摸过底。他还知道,他们双方的父母都是中小学里的教师,一家两代人都把青春与年华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回家的一路上,马延年拎着这两瓶酒。心想:国窖?还1573?什么意思?她是嫌我太老了?还是形象地告诉我,她身上长的那口是谁也碰不得的国窖?

这一回,马延年是彻底绝望了,一直到第二年开学才迎来转机。冯丽娟因为招生问题被人举报,却又没能查实。上级为了息事宁人,把她调到了考试院。可是,考试院里又没有相应的职位;她就像条风干的咸鱼一样被晾在了那里。

冯丽娟终于在马延年面前流露出真情,同时也挂下了眼泪。

我师范一毕业就分配到这所学校,人家带两个班的英语,我不但带两个班,还代两个班,我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学科带头人,我还是省市两级的三八红旗手……说到最后,她伸手捂住双眼,第一次不称呼马老师,也不称呼大师,改口叫老马,说:我不想干了,我丢不起这个人,我要辞职。

马延年的一颗心终于在肚子里徜徉开来。看来,她不是口国窖,她的身后也没有什么别的男人。就算有过,只怕也不顶事了。等到冯丽娟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马延年关切地问:那你先生的意思呢?

我们不提他。冯丽娟一下恢复常态,淡淡地说: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

马延年点了点头,沉思良久后,又点了点头,说:正好,我正缺个经纪人呢。说完,见冯丽娟不语,以为人家嫌他的庙小,就拉长了语调又说:搞了半辈子的雕刻,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把中国的传统艺术推广到世界上去,可我人单力孤啊,一只翅膀是想飞也飞不起来的。

说着,他把手掌罩在冯丽娟的手背上,手指头都快伸进她的衣袖里。

冯丽娟动了动嘴唇,想把手抽出来,抽到一半时有点犹豫了。她轻轻地翻转过手掌,两个人手心贴着手心。不一会儿,十根手指头就开始在他们彼此的掌心里跳舞,一会儿是桑巴,一会儿是恰恰,但很快就成了马延年缠绵的独舞。

冯丽娟的眼睛又开始湿润,说:可我什么都不懂。

马延年脸上露出长者才有的笑容。几天后,他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深思熟虑地说:丽娟,我看辞职就犯不着了,占着茅坑干吗非得去拉屎呢?

冯丽娟没有吱声,翻身把脑袋深埋进蓬松的枕头里,很久才起床去了卫生间。等她裹着浴巾出来时,马延年的眼睛亮了。他终于记起来了,早在三十年前他就见过眼前这个女人,就在城市人来人往的马路上。那时候,马延年跟着师傅在城里做木工,专门替人打组合柜。晚上闲着没事就坐在街心花园的花坛上,看城里的女人花枝招展地经过。她们的头发是那么的黑,皮肤是那么的白,里面好像灌满了米泔水,每走一步都要晃上好几晃。

冯丽娟就是这样的女人。马延年靠在床上,竟然想起了安禄山跟唐明皇对的那两句著名的联句——软温新剥鸡头肉,润滑初凝塞上酥。他伸手把冯丽娟连人带浴巾拉进怀里,情不自禁地在她耳边说道:你就是我的杨贵妃。

为此,他特意为书房改了个斋名。长生殿当然不敢叫,马延年大笔一挥写下三个隶书:长生堂。站着默念了两遍,觉得听着像药辅,就大笔又一挥,写了三个行书:长生阁。

马延年在书法上也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力了。这得归功于他的第二段婚姻。马延年第一次结婚时刚满二十岁。入赘当了他师傅家的女婿,两年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的师傅兼岳父的兴奋是溢于言表的,一边喝着老婆酿的土米酒,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生了三个女儿,就招了马延年这么一个好女婿。他让马延年放心:我家老三是你的,我的这份手艺也是你的,将来,这个家都是你们小两口的。

可是,马延年从来没有把师傅的这个宝贝小女儿放在眼里过,主要是看不上。刚成婚那会儿还好,性在探索阶段是很容易让人忽略掉许多外在因素的,但进过城后就不一样了。每次从城里回来,他都有种要把老婆按进水里用刷子上上下下刷个干净的冲动。他的老婆不光黑,而且瘦;尤其是孩子断奶后,马延年盯着她裸露的身体,总会想到城里潮湿的水泥地上谁掉了两粒葡萄干。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男人自立门户的原因。马延年完全是出于无奈。按照婚前师徒间的君子协定,马延年的头一胎不管男女都得随女家姓周。为此,师傅隔三岔五地催促,他却一直拖到儿子快周岁了,才找到机会,揣着户口本独自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马延年给儿子报在户口本上的大名是马周全。回来后笑呵呵跟他的师傅兼岳父说:周也有,马也有,这样就两全了。

周木匠一顿酒杯:那干吗不叫周马全?

听着不顺耳嘛。马延年还是笑呵呵的,为师傅兼岳父续上酒,说:村里谁会连名带姓地称呼人呢?以后大伙都会叫他的名字周全的,听着还是姓周。

周木匠的这顿酒一直喝到后半夜,然后醉醺醺地去拍打小两口的房门,醉醺醺地骂人。好一会儿,女儿周芬娣隔着房门说:爸,你别发酒疯了,你要吵醒我儿子了。说完,她重新上床,推了推被窝里的丈夫,换成商量的口气,说:要不,再生一个?跟他姓周。

你跟谁去生?马延年在黑暗中瞪起眼睛,说:计划生育,你懂不懂?

分家后,马延年带着老婆儿子搬出周家,来到镇上租了房子,干的还是木匠活儿,但业务范围更广了,不光替人吊顶、护墙、打组合柜,有时还兼做店面的装潢。这主要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神州大地的旮旮旯旯。

马延年是在装修内衣店时搭上汤红的。她老公是塑料厂里的压模工,每个星期三班倒,上了早班上中班,上完中班回家睡过周末又接着去上晚班。所以,马延年每次去汤红家里,都是趁着她老公在上班的时候。她老公上中班,他就上半夜过去,睡到子夜十二点,闹钟一响忙着穿衣服起床,好像也是赶着上晚班。为此,马延年特意买了个闹钟放在自己床头,为的就是汤红老公上晚班的时候。汤红家的闹钟响了,他床头的闹钟也响了,仍然像是去工厂里上晚班。马延年匆匆忙忙地起床,匆匆忙忙地赶到汤红家里。一进门,一头扎进她热乎乎的被窝里。

丈夫忽然变得没日没夜,再笨的妻子也不可能无所察觉。但是,习惯了寂寞的女人通常也耐得住性子,就是下不了决心。痛下决心的人是周木匠。他在一天早晨,带着他的另外两个女婿,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拖着女儿,一脚踹开了汤红的女式内衣店。

那天是汤红老公上早班的日子,也是马延年最为勤快的一天。他天不亮就起床去买菜,然后提着菜篮子溜进汤红的店里。两个人一会儿在柜台上,一会儿在板凳上;到后来,马延年索性把她摁到店堂的排门板上。大街上人来人往,隔着门缝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路人的脸。马延年觉得刺激、亢奋,浑身上下充满了偷情与野合的双重乐趣,以至于门被踹开时,他都没顾得上松开。

你个王八蛋。周木匠掐着女婿的脖子,一斧子下去,砍在了排门板上。

马延年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考虑更多的是汤红,忙用眼睛去搜寻,见到的却是那些拥进店里的路人。马延年第一次瞪着岳父,说:我的裤子,你让我先穿上裤子嘛。

可是,周芬娣还是横不下那条心。几天后,反倒怪起了父亲与她的两个姐夫:谁让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周芬娣总算明白了,父亲逼着她离婚,归根结底是为了她儿子的那个姓。她狠狠地甩下一把鼻涕,对着父母与家人决绝地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嫁鸡随鸡,我嫁狗随狗,我嫁个王八就驮着走。

周木匠愣了半天,气得无力地朝门外指了指,说:那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你驮着你那个王八蛋过一辈子去。

当晚,面对熟睡的儿子,周芬娣泣不成声。她的眼泪为自己而流,但同时,也是流给马延年看的。

还是患难见真情啊。从不抽烟的马延年吸完最后一根烟后,一脸都是痛改前非的决心。他拉过老婆的手,既是感慨,又带着哀求,说:芬娣,你就当我马失前蹄了一回……你放心,往后我会对你好的,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过日子。

马延年说到做到。为了让老婆放心,也让自己收心,他去旧货店里买了台人家转手的电视机,躺在床上常常要看到屏幕上出现一片唰唰的雪花,才一下惊醒,下床关掉电视。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夜里,电视机里雪花唰唰,马延年家的门被一脚踹开,扑进来的都是人民警察。有的手里还举着小手枪。他们不等马延年下床就把他按住,并且反铐上,扔在一边后,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搜。

周芬娣抱着儿子,光着两条腿站在屋中央,一个劲地问:这是干什么?我家延年犯什么罪了?

没有警察理她,只有一名便衣拍打着马延年后脑勺,催促他:快说,凶器藏在哪里?

原来,汤红的老公在下中班的路上被人杀了。尸体被扔进了远离公路的一条臭水沟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被几个放学的小孩发现。

作为唯一的嫌疑犯,马延年终审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年轻的审判员在定刑当场提出异议。他说:找不到凶器不能成为终审庭轻判的理由,尤其是这种社会影响恶劣的案件……我的意见还是坚持立即执行。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审判长在心里摇了摇头,说:我们不着急,等严打任务下来了,再改立执也不迟……好歹还能抵个指标嘛。

事实上,马延年在监狱里最先等来的是周芬娣的一纸离婚书。痛快地签下大名后,他想笑一下,却咧不开嘴,就想了想,说:这回你爸该称心了。

周芬娣没有说话。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干瘪,走进探视室的步伐就像是行尸走肉。直到起身离去时,她才说:你就是个王八蛋,你不光偷人,你还敢杀人。

马延年鼻子酸得要命,提着脚镣回到牢房的一路上就开始掉眼泪。他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又等了大半年,被拖出去陪着枪毙了好几回,却就是没有等来对他的严打。马延年等来的是无罪释放。

原因是真正的凶手抓到了。那人在外地的一次抢劫中被巡逻的联防队员捕获。审讯时,他招供杀死汤红的老公还是为了抢劫,只不过一时失了手。

如同做了场梦,马延年走进汤红的女式内衣店时还像是置身于那个梦中。两人四目相对,马延年又想起了他们在柜台上、在板凳上的那些昏暗清晨。他挠了挠头皮,故作轻松地说:我听说……你嫁人了。

放屁。汤红嘴唇一动,随即垂下眼帘,说:你把我搞这么臭,谁还会来要我。

马延年的第二次婚姻仓促而隆重,很有种双喜临门的气氛,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将此看成了人生的一个全新开端。他不再当木匠了,而是学人用电烙铁在三夹板上烫画,一张接着一张,不是黄山上的“迎客松”,就是徐悲鸿的“奔马图”。许多人的天赋往往是在憋着一口气的时候被自己发现的。马延年给那些画配上画框,腾出内衣店的一面墙壁,挂上去,这里就成了半间画廊。

有一天,他抱着双臂站在五彩斑斓的胸罩与短裤前,仰望挂在墙头的烫画,对汤红说,不当木匠,我照样可以当个画家。

汤红算过一笔账。她卖掉一件胸罩的利润是一块五毛钱。她要卖掉一百几十件胸罩才能挣到马延年烫一幅画的钱。于是,汤红开始夫唱妇随,跟着用电铬铁往三夹板上烫画。

等到女式内衣店里的三面墙上都挂满了三夹板烫画,马延年决定把店开到县城里去。他在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了平台的重要性,尤其是加入了县城的平川书画社后,开始看不起自己烫的那些画了。那只能算是女人家关起门来做的针线活儿。为此,马延年一头扎进了中国书画的浩瀚海洋里,从临摹与拼凑《芥子园画谱》上的梅兰竹菊入手,很快又发现题在那些画上的字有点拿不出手,就从新华书店里买回来一大摞字帖,挑出最顺眼的几本放在案头。可练了没几天,他耐不住性子了,换了支大号的斗笔搞起了书法创新。

这天,他推着自行车从文化馆里出来,看门的老大爷忽然叫了他一声:马老师。

一下子,马延年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活了三十年,除了马师傅,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恭敬地称他为老师。回到家里,马延年把汤红叫到跟前,说:往后,你别再延年、延年地叫了。

你要改名字?几年的婚姻生活已让女人深知,这个丈夫是个善变的男人。

马延年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我马老师。

当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开始称马延年为马老师时,他已经从县城搬到了市里。家是新的,朋友是新的。马延年眼睛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但最大的变化还是在形象上。马延年留起了长发,有时还要扎上一把马尾,而穿的衣服统一换成了棉布或是亚麻的对襟唐装,有事没事手里都托着把紫砂壶。刚开始那会儿,他在茶壶里泡的是铁观音,后来改成了普洱。这主要因为他的客户许多都来自广东。市场在决定产品与服务的同时也改变着人的口味。

马延年这一次的华丽转身,最先得益于省里下来的几个古董贩子。

那年夏天,他迷上了古董,每个星期都跨在他们的摩托车后座上,在各个乡村里“踏地皮”。见到什么就收什么,不管是玉的、瓷的,也不管是纸质的,还是木头的,只要工到、年纪到,就连人家晾在门口的雕花马桶也不会放过。

哪怕一棵菜,从地头直接到农贸市场都会省掉中间那几毛钱的差价,何况是一件上百年的古董?这是马延年常对汤红说的一句话。

有好几次,汤红都只是紧闭着嘴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他。终于,她在一天夜里开口,说:在你眼里,我也快成件古董了。

我是没那工夫。马延年由衷地说,我都忙得恨不得再长出一条腿来。

马延年确实忙。他不仅在城里开了两家古玩店,还在老家的村里办起了一个木工作坊,主要用以修缮从乡下收来的破烂家具,聘请的工人都是当年一起搞装潢的师兄弟。厂长当然是他的师傅兼前岳父。时间与人民币是最善于调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两样东西。马延年在合上聘书递给他时,再三强调:记住,我们的宗旨就四个字——修旧如旧。

周木匠用力一点头,抬眼看着前女婿那头齐肩的长发,又想起了掐着他脖子的那个早上。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我可真是长了一对狗眼珠子。

除此之外,马延年还要每周三次去老年大学与群艺馆挂名的艺校,分别教授传统木雕工艺与古代家具的鉴别。可是,他在梦里都不曾想到,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却是在他最心灰意冷的时候来临。省城那几个古董贩子骗了他,调剂给他的古董家具不是后仿的,就是做旧的。现在,就连乡下种地的农民也不实在了。马延年每次“踏地皮”收上来的,都是古董贩子们提前“种”下去的。

那段愤怒的日子里,马延年杀人的心都有。他常常彻夜难眠,睡着睡着就爬起来,一个人去到库房里,坐在那堆破烂中间。汤红有一次想多了,尾随而来,看到丈夫在绝望中的伤心背影,一下感受到了男人内心深处的痛。她从后面搂住马延年,说:我们从头再来,大不了我们接着烫画去。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马延年发出一声苦笑后,扭头看着投在墙上的灯影,仰天长叹:看来,我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啊,我让人一棍子就打回了原形。

马延年一赌气决心重操旧业,干回他的木匠老本行时,经他复刻的一件木雕作品意外地获得省工艺美术年展的金奖,还登上了《工艺大师》杂志的封面。从省城参加完颁奖典礼回来,站在火车站出口的台阶上,他一把搂住前来接站的汤红,如同站在泰山之巅。望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广场,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齐白石的。

汤红在三夹板上烫过齐白石画的虾,知道齐白石曾经也是个木匠。她不明白的是丈夫此时为什么要搂着她,她有点不习惯他搂着她肩膀的那条手臂,她难为情地扭了扭屁股,仍不忘提醒:留神你的钱包,这种地方到处都是三只手。

几年后,汤红最终去了澳洲,就在马延年招兵买马、广收门徒之际,她要去陪在悉尼念书的女儿。那是前夫留给她的唯一的遗产。临别之夜,女人的眼睫毛上挂满泪水。她蜷缩在马延年一侧唠唠叨叨,说到最后,开始埋怨起自己的肚子来: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不能跟你生一个呢?

汤红不是没有怀过。她怀过两次,可两次都流产了。马延年这时说了句公道话:这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责任。说完,他又宽慰道:你先去打个前站,等你们娘俩站稳了脚跟,我就把作坊开到澳洲去。

汤红点了点头。第二天,她带着一颗感激与歉疚之心登上飞机。

此后,每次带着女儿回来时,仍揣着那颗感激与歉疚的心。直到有一年,她忽然独自回来了,在床上跟马延年吵了一架,非要他定出个时间来:你倒是说呀,还要过多久你才跟我们去澳洲?

我的事业在中国。马延年就像是许多在电视剧里见过的人物,在床上大手一挥,说: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离开这片土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亚琴要成家了。汤红说:你女婿可是个希腊人。

那就先在悉尼办一场婚礼,有空去希腊时,再到男方的老家办一场嘛。马延年从小就疼爱这个拖油瓶的女儿,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大手又一挥,说:等到小两口回来探亲,我这边再为他们好好地补一场。

汤红的泪水又挂上了眼睫毛。闷了半天,她忽然脱口而出:这回,你要么跟我过去,要么就放了我。

你什么意思?马延年话出口的同时就明白了,马上又说:看来,你是找到下家了。

汤红的心跟嗓子眼都堵到了一块儿,张着嘴,很久才吐出半口气来。一下子,她是那么的后悔,想伸手抽自己两个嘴巴的心都有。

马延年却异常的冷静,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那样:你倒说来听听嘛,接我班的那位叫什么?多大了?

汤红终于捂住嘴哭出了声音。

马延年在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后,还是没能忍住,说了句很伤人心的话:看来,这世上不光我是个捡破烂的,原来外国人也喜欢捡破烂。

那天晚上,夫妻俩在床上谈一会儿,吵一会儿,歇一会儿,接着再谈,接着再吵。整整一夜,他们都不曾入睡。

往事就是那么的不堪回首。有一次,马延年在追忆他这三十年来的岁月时,冯丽娟的心里同样充满着惆怅。就在几天前,她跟副教授的丈夫办理了协议离婚。这是夫妻俩早在三年前的约定:女儿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日,就是他俩好聚好散之时。只是,冯丽娟没想到,副教授连他下一场婚礼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两个月后的十一长假里。

这一次,不是男人太性急,是副教授那位年轻助教的肚子等不及了。

早知道,我就拖他个一年半载。再通情达理的女人每次想起这事,嘴里都会含着一口吞不下去的唾沫。

感到豁然轻松的人是马延年。他不自觉地把手伸进冯丽娟的衣服里,说:我终于可以抱着你睡到天亮了。

冯丽娟摇了摇头,起身走到阳台上,望着无边的夜色与城市如昼的灯火,说:这种时候,我们尤其要注意形象,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分。

马延年仍然沉浸在他的深情蜜意之中。他跟着来到阳台,从后面搂住女人,跟随着她的目光,望着没有星辰的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是最好的时代。说完,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使劲地嗅着,又说:有了你,这就是最好的夜晚。

他们又坚持了大半年才开始真正同居。这让冯丽娟很不痛快。她曾正式而委婉地问过马延年:我们还要等什么?我们加起来九十都出头了。

正因为都不年轻了,我们才要把没尝过的都试一下嘛。马延年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这就是一次与两次之间的区别。对于一个结过婚也离过两次的男人来说,第三次已经没有那么的迫切,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可有可无的样子。冯丽娟长得端庄,体态丰腴,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岁月及生育留下的痕迹,在马延年眼里完全是那种出得了厅堂,也下得去厨房的女人,但关键还是在于性格。冯丽娟知书、明理、识大体,里里外外的,脾气也算柔顺。这是马延年经过了长期的观察与体会才慢慢发现与总结出来的。这个女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贪了一点,什么都想要,什么好事都想插一杠。不光在他的工作室里是这样,在他的门生与朋友之间也同样。

这样下去,我迟早有一天会沦为她的打工仔。马延年在深思熟虑后对自己说。

这天,广东的一位客户过来,马延年刻意地避开了。临行前,他专门嘱咐冯丽娟要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感受。

三天后,等到他回来,冯丽娟的脸色很不寻常。她破天荒地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直视着马延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想把我往人家怀里送?还是你自己想当老鸨?

再文雅的女人也有粗俗的时候。马延年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往紫砂壶里沏上茶,不紧不慢地仰起脸,说:这位庞先生在广州有贸易行,有博物馆,在香港还开着两家公司,你别看人家长得老相,实际上比我年轻好几岁呢。

冯丽娟返身轻轻地关上门,说:你把我玩腻了,就想把我像块破抹布一样往人家身上甩。

越说越不像话了。马延年站起身,板着脸走到冯丽娟面前,但很快换上一副长兄如父般的表情,说:老话怎么说的?树挪死,人挪活……我一直想啊,你既然有英语这个专长,换换环境对你的发展更好。

⊙ 雷平阳·海鸥1

本期插图作者 / 雷平阳:诗人,生于云南昭通。著有《风中的群山》《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流氓。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了马延年的脸上后,冯丽娟咬牙切齿地又说:无耻。

女人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骨子里都是个泼妇。马延年捂着半边脸,低下脑袋重新回到座位上,从包里掏出一沓病历单,往桌上轻轻一放,水落石出的样子,说:丽娟,我这也是为你着想,我是不想拖累了你的下半辈子。

病理报告上的日期不一,但都是不久以前的。血液科那张化验单上显示的是糖尿病,后面画着好几个加号,而另一份由另一家医院的泌尿科出具,上面有中文,有英文,还有一串一串的数据。冯丽娟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的最后几行字才看明白。原来,马延年还得了前列腺癌。她只觉得两腿间一紧,就像让人用针扎了一下那样,整个人都不由得跟着一哆嗦。

冯丽娟赶紧蹲下身,握住马延年搁在桌上的那只手,仰着脸,急切地说:我们去北京,去上海,我们去找最好的专家,好好地查一遍。

我们不花这个力气了。马延年抽出手掌,无力地一摆后,惨淡而洒脱地一笑,说:我们还是认命的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嘛。说完,他看着冯丽娟的眼神变得充满了无限的眷恋。马延年摇了摇头,又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是各自飞的好。

我不,我绝不扔下你。冯丽娟再次抓住马延年的那只手,一直把它拉到自己脸上,紧紧地捂在那里。滚烫的泪水很快打湿了脸颊与那只手掌。

马延年的心被触动了。如果不是冯丽娟后来趁着单位休疗养假时绕道去了趟广州,他真会跟这个女人举行他的第三次婚礼。怎么说呢?贪是贪了点,要真成了一家人之后,无非就是这个口袋摸到那个口袋嘛。可是,冯丽娟很快走了,走得那么的义无反顾,就连考试院刚刚提拔的办公室副主任都辞掉不干了。那股子冲劲,一如当年那些急着南下的弄潮儿。

事后,他们又开始联系了,在微信上相互地关心与问候。马延年经常问的是:你在广州的生活还习惯吗?老庞待你好吗?你们几时结婚呀?有一次,他还无伤大雅地开了句玩笑:到时候可要记得给我发请帖,我得像嫁女儿一样给你们送一份大礼。

冯丽娟更关心的是马延年的治疗情况。有时,还会发过来一些从网上找来的偏方。

事实上,泌尿科的那份报告是马延年让徒弟找医院的黄牛定制的,但他得了糖尿病却是千真万确。第一次发病时毫无征兆,就在君悦澜庭KTV的包厢里,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天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股东年会。马延年晚饭时才应邀赶过去,喝得很欢畅,就顺应着去了KTV,又喝了几杯洋酒。他先是感到有点喘不上气,头也有点晕,完全是喝了混酒后的症状,于是就抱着发发汗的心态,主动献喝了一首《康定情歌》。可是,音响里余音未了,马延年却一头栽倒在了地毯上。

那时,小希刚来KTV上班没几天,还在包厢里当点歌公主。就在大家以为大师这是喝多了,扶到沙发上抚心按背地往嘴里灌浓茶时,她让围着的人都让开点,把包厢的门也打开,病人现在最需要的是空气。说完,她打开灯,摘下手套,一手把脉,一手翻开马延年的眼皮看了会儿后,扭头问大家:你们的朋友是不是有糖尿病?

大老板们也有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有人却还自以为幽默,调侃赶来的领班说:真亏你们想得出来,包厢里还配备着医务人员。

马上送医院吧。小希眼皮上粘着假睫毛,身上穿着女仆装,可一举一动却像个临床多年的女医生。她语气平静地说:要真出了人命,谁也没得好。

马延年在医院的观察室里醒过来时,房地产老板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的司机从手包里点出一沓钱,往小希手里一塞,说:今晚就当包夜吧,你替我们好好陪着马总。

KTV里的领班跟司机熟悉,忙解释说:大哥,人家还是公主呢。

哪张人民币上写着公主跟小姐了?司机瞪着领班,见老板瞟了他一眼,就低下头,跟着匆匆离去。

观察室里安静下来,看着小希摘下围巾,脱掉羽绒服,马延年想了很久才依稀记起,她是包厢里的服务员,就没话找话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是糖尿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您现在不是知道了?小希坐在床边,说完又低下头去刷她的手机。

马延年一直到冯丽娟去了广州才开始跟小希热络起来。主要是晚上空了,出来娱乐的机会与理由也都顺理成章了。而且,每次有人提议上KTV里去散酒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地提醒忙着订座的那位:还是君悦澜庭吧,8808,这个数字听着都吉祥。

久而久之,熟悉的人都知道了,马大师心仪的是君悦澜庭8808里点歌的那位公主。

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老家在陕北的革命老区,卫校毕业后在医院当见习护士。她喜欢照顾人,更喜欢救死扶伤。她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妇产科医生,成为每天都能迎接新生命降临的人。

那你怎么干起了这一行?马延年有一次问她。

小希眨了眨大眼睛,调皮地说:它会离我的梦想更近一点。

马延年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又问:那你的真名叫什么?

小希没有回答,而是起身从衣橱里拿来手提包,掏出一张身份证。

原来,她姓顾,还真的叫小希。马延年默默地记下了她的生日。等到那天来临,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君悦澜庭的8808包厢,还在提包里准备了一份小惊喜。可是,点歌的公主却换成了一个漂着几缕蓝发的女孩。

等到领班把小希带进包厢,她穿着一袭紫色的晚礼服,大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白花花的,格外的晃眼。

马延年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就像丢了什么东西又不想让人知道那样,一个人埋坐在沙发里,看着心仪的女孩向每位来宾敬完酒,坐回他身边,重新拿过两个空杯都满上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马延年,在他的酒杯上碰一下,一仰脖子都干掉了。

你这是干什么?马延年赶紧夺下她的酒杯,说: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小希笑了。她猩红的嘴唇里的牙齿显得特别的白。好一会儿,她把头靠在马延年的肩上,说:今天是我生日。

马延年一下子嗅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残留的香味,却用力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出声。但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是有这么一个功能,她们通常都能让闷闷不乐的老男人在转念间变得开心,变得活泼,变得无忧无虑。马延年又开始喝酒、唱歌,开始划拳、摇骰子。小希劝他少喝点酒,要注意身体。马延年大大咧咧地一摆手,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不能辜负了这么美好的夜晚。说完,起身去了包厢的卫生间里,出来才发现小希一直等在门口,手里还拿着纸巾。马延年接过纸巾又把手擦了一遍后,顺手搭在她的肩上,回到沙发里还是开口问了:你公主当得好好的,干吗要去做小姐呢?

小希目光流转,依然俏皮地说:我想离我的梦想更近一点。

小姑娘的梦想无非就是上个医学院,将来能当个医生,最好还能出国去深造。这些,马延年早在心里不止一遍地盘算过。有些他能办到,有些谁也办不到,但这个时候他不管了,借着酒劲去抚摸小希的头发,就像慈祥的父亲在抚慰女儿,干脆地说:只要你舍得迈开腿,我就能帮你一脚跨进梦想里。

小希并没有流露出预想中的惊讶表情,更没有惊喜。她只是拿过茶几上的酒杯,双手捧着,慢慢地喝着,一直喝到酒杯见底。

马延年全新的爱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却跟以往经历的都不同。现在的女孩子真是花样百出,有时候明明睡得好好的,拖着拉着非要起来,一会儿看电影,一会儿打电玩,完了还不罢休,还要消夜,而且找的都是那种乱糟糟的大排档、烧烤摊。马延年不习惯,但又十分受用,尤其是在出门去旅游的那些日子里。人生地不熟的好处就在于无拘无束,谁都可以为所欲为。他们试过在丽江四方街的人流里接吻,还试过在青海高原的盘山公路上车震。有一次,马延年赤条条地站在巴南的一口温泉池边,看着在热水里扑腾的美人鱼,忍不住在心底欢呼:这才叫老夫聊发少年狂。

完全是为了配合心爱的女孩,马延年不仅试着穿起了牛仔裤与运动鞋,还一狠心剪掉了那头标志性的长发。站在美发中心的镜子前,他照了又照,又一狠心,斟酌着问他的发型师:你看,焗成黄的怎么样?

发型师仔细端详着,肯定地说:行,黄色好,显精神。

这天,为了让刚拿驾照的女孩练练手,马延年亲自当起了教练,陪着小希在开发区空旷的马路上绕弯。儿子的电话忽然来了,瓮声瓮气地叫了声“爸”后,说:你还是来一趟吧,产品出了点问题。

马延年的木雕工艺制品厂就是当年的修补作坊。只是,厂长换成了他儿子周全。里面出产的也不再是补过的旧家具,而是每件都盖有大师签章的复制品。每件都由人工倒模精制而成,价廉物美,销路广泛,特别适合那些热爱木雕工艺,经济上又不太宽裕的人士。

等到小希犹豫不决地把车开进工厂大门时,周全正在车间门口抽烟。看着父亲顶着一头黄发下车,他一连朝驾驶座上瞄了好几眼,才冲着马延年说了句时髦的玩笑话:爸,你们城里人可真会玩哪!

马延年没心思理会他,匆匆走进车间,用手往那些成品上一捏就发现了,是树胶的凝固上出了问题,软绵绵的,就像小希常吃的焦糖布丁。马延年还是没有说话,核对完调配单后,径直去了后面的库房,指着树胶包装的商标,问儿子:这是什么牌子?

儿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澳洲发过来就是这个。

马延年二话不说,掏出手机越洋电话打到了澳洲的悉尼,开口就问汤红:你怎么搞的?用得好好的树胶,谁让你给我换了牌子?

汤红正在做晚饭。她同样没好气地说: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儿子一次两次地压价,你说我该怎么办?

马延年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说:那你事先也得跟我打声招呼嘛。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后,又传来汤红的声音:那我事先跟你说,亚琴又要生了,这回是对双胞胎。说完,她又说起了女儿与她的希腊丈夫,都希望马延年能来悉尼走一走,看一看,来看看他们的孩子们。汤红说话的语气仍像躺在他身边时那样,一点都没有客套。最后,她说:亚琴可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就当来看看你的几个外孙嘛!

马延年握着手机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很有点百味杂陈的感触。挂掉电话后,他又瞪着儿子,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都当上外国人了,还净干这些以次充好的勾当。

可是,经过再三权衡,马延年最终还是没去澳洲,而是带着小希游了趟厦门。一天傍晚,他们手挽着手漫步在厦大门前的沙滩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马延年触景生情,走了会儿,竟然学着那些昏头昏脑的大学生,把嘴凑到小希耳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说完,他自己也有点发愣,睁大眼睛想了想,发现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说这三个字。

小希没有一点反应,吊着他的膀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才慢慢停下,转到他面前,用双手圈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那么的用力,又是那么的无声无息。

马延年举目远眺,心里面翻来覆去,又想到了九个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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