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今天的中国人可能只在除夕过的是《红楼梦》的日子,我们在364天里互相疏远的感情,都想在这一天尽量保温,尽量融合在一起,那一天晚上很“红楼梦”
中国人现在的日子,可能只有一天过的是《红楼梦》的日子,就是除夕。
这是著名编剧、策划人史航说的话。活在当下的中国人永远被裹挟着向前冲,各种信息扑面而来,创业、职场、股市、流行语汇成的洪流里,我们离《红楼梦》中那些精致的情感、细微的情绪越来越远。
“别的时候我们都得按部就班,只有这一夜是有弹性的,这一夜是张爱玲讲的‘中国的日夜,那时候有仪式感,我们在364天里互相疏远的感情,都在这一天想尽量地保温,尽量地融合在一起,那一天晚上我觉得很‘红楼梦。”史航说。
除夕到底是怎样“中国的日夜”呢?平日生活在都市中与邻居都老死不相往来的我们,同事之间上班亲密下班疏远,朋友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看你”,但在除夕,却都有了要团聚的心思,仿佛人人都成了贾母,最喜欢的,是“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害怕的,是曲终人散,从团圆到孤寂。所以在七十六回的中秋之夜里,她像孩子一样一再迁延,不想结束中秋聚会,哪怕更深露重,也不肯散了去睡。众人强颜欢笑陪她,并不擅辞令的尤氏硬着头皮,讲了个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笑话,贾母听着就“已朦胧双眼,似有睡着之态”,王夫人等叫醒她,想让她回房去睡,贾母还强撑着,说她只是“闭闭眼养神”。
除夕夜,中国有多少个家庭的聚会上,都坐着这样一个又欣慰又不安的“贾母”啊。城市越大,儿孙们走得越远,团圆相聚越奢侈。
这样的除夕,少不了的,还有家庭成员间的暗流涌动,必然有儿女像不得父母欢心的贾赦那样,讲一个酸溜溜的笑话,讽刺父母偏心。也有贾政那样努力想让父母高兴,却不得法,讲的每一个笑话,甚至每一句话都那么笨拙,让人为他捏一把汗。自然,也会有王熙凤那样爱出风头的媳妇,总能欢声笑语吸引每个人的注意,也有王夫人、邢夫人那样不过是为了情面而勉强作陪的家人。
孩子们也不都是高高兴兴的,也有贾兰那样敏感多心的,为了长辈没有特意叫他来而犯了倔脾气。有宝玉那样心里惦记着某个女孩或是某件事,对宴席心不在焉,只想快点解散。
女孩子们不在意热闹,而更在意是否有谈话的知己。总有几个姑娘像黛玉和湘云那样悄悄溜出宴席,去找自己的小乐子。只是黛玉们的话题是月夜联诗,而今天的姑娘们聊的,是小李子是否能得奥斯卡,下一季再添置什么衣服。
自然也有很多人不想过年。有人痛恨亲戚永恒的追问:有女朋友了吗?挣多少钱?买房子了吗?有人回避父母的催婚,有人对势利的同学聚会避之不及,但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过年团聚的附属品,至于团聚本身,总还是会让人心底柔软。
《红楼梦》里,黛玉喜散不喜聚,宝玉却声称喜聚不喜散。在聚散问题上,二人其实殊途同归,心情并无区别。黛玉所以不喜聚,是惧怕聚后的散,温暖相聚过后的离散才更让人茫然失落,不如干脆不聚,倒多了几分彻底。
宝玉喜聚,是希望能长聚不散,聚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骨子里还是惧怕散。两个人表现不同,但内心是一样的,是对于相聚的渴望和悲观不安。明知道聚只是当下,散却是必然,却依然做这样的痴心妄想。
今天的我们,在春晚的歌声里难忘今宵,打着哈欠,暗自心惊,又一年过去了,这《红楼梦》一样的除夕夜之后,另一段现实的人生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