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
1994年,内地原创音乐人高枫创作并演唱的歌曲《大中国》,经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推出后轰动全国,传唱至今。歌词中的长江、黄河、珠穆朗玛峰、青藏高原,那是地理的中国;万里长城、风吹雨打,那是历史的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那是民族的中国。这样的中国,是我们共同的家,是我们好大的家,是我们终生伴随、永远祝福的家。这个家的名字,就叫“中国”。
1949年9月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宣言》庄严宣告:“中国人民已经战胜了自己的敌人,改变了中国的面貌,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中国人现在是站立起来了!”在这里,中国就等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式简称就是中国。而在历史上,从夏、商、周直到大元、大明、大清,各个朝代都有自己的国号,并不称中国,也就是说,在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并以“中国”作为正式简称之前,“中国”只是我们国家一个非正式的名称。然而,尽管“中国”只是个非正式的名称,却历史悠久,内涵丰富,使用广泛,影响深远,复杂程度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偶然的惊世大发现
为“中国人”说“中国”,我们先说“中国”的发现,那可是充满传奇色彩、偶然因素的惊世大发现,也是因为这个惊世的大发现,我们知道了“中国”这个名称出现的时间,已经距今超过3000年了。
1963年8月,一个雨后的上午,在陕西省宝鸡县贾村,因为饥荒从宁夏固原回到老家宝鸡的村民陈堆,在租住的东隔壁陈乖善家的后院,看见院子后面雨后坍塌的土崖上闪着亮光,好奇之中,就拿了块木板当梯子,和妻子张桂芳一起爬到亮光处,用手和小镢头刨,结果就刨出了个铜器。第二年,陈堆夫妇返回张桂芳的老家固原,临走时将铜器交给哥哥陈湖保管。1965年,因为生活困难,陈湖背着铜器到宝鸡,把铜器卖给了废品收购站,用换得的30元钱买了一斗高粱。
也是在1965年,宝鸡市博物馆干部佟太放在市区的玉泉废品收购站,看到了这件铜器,感觉应该比较珍贵,便向馆长吴增昆汇报。吴增昆随即让保管部主任王永光前往查看,王永光也断定这是一件珍贵文物,便以收购站当初购入的价格30元将这件铜器买回博物馆。经过考古人员确认,这是一尊西周早期的青铜酒器,高约39厘米,口径28.6厘米,重约14.6公斤。
到了1975年,国家文物局调集全国新出土的文物精品出国展览,这件失而复得的铜器,因为造型凝重雄奇、纹饰精美严谨而被选中,送到了北京。当时负责展览筹备工作的上海博物馆著名青铜器专家马承源先生在清除这件铜尊的蚀锈时,在其内胆的底部,发现了一篇12行、计122字的铭文,内容涉及了周初的两件大事,即武王灭商与武王、成王相继营造雒邑。因为作器的贵族名何,马承源先生就把这件铜器命名为“何尊”,并赞誉何尊堪称“镇国之宝”。
为什么说何尊为“镇国之宝”呢?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在这件制作于周成王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038年的何尊的铭文中,首次出现了“中国”一词,相关的一段铭文是这样的:
惟王初迁宅于成周……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自之乂民。”
这段铭文的意思是:成王开始在成周营造都城。先是武王在消灭“大邑商”也就是灭了商朝以后,告祭于天说:“我将居住在这个中国,就以中国这个地方为中心,治理天下四方的人民。”于是我们知道了,周武王灭商以后,也就是公元前1046年到公元前1043年武王在位期间,已经出现了“中国”这个名称,换言之,“中国”名称已经存在了将近3100年了。
当我们面对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韩国人的时候,“中国人”就是我们全体中国人最响亮的名字,而因为何尊,我们才知道了“中国”这个名称确见于3000多年前的周朝初年。说到这里,我们真的非常感谢1963年8月的那场雨,使得何尊重现于世;真的非常感恩村民陈堆的初次发现、文博干部佟太放的再次发现、青铜大家马承源的第三次发现,使得何尊终成“镇国之宝”;也真的非常庆幸这件现在收藏于宝鸡青铜器博物院的国之重器,当初没有被当作废铜烂铁,熔化消失。当然,我们也非常理解2002年国家文物局将何尊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因为这实在是一件伤不起,也丢不得的超级宝贝!
何尊的“宅兹中或”
何尊这件超级宝贝的惊世大发现,也为我们解说“中国”名称的最早含义提供了极为珍贵的线索。
从文字上说,我们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中国”名称的最早写法,即“中”像一面旗帜,“国”写作“或”。这是什么意思呢?
先说“中”。按照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的考证,在殷商甲骨文以及商、周金文中,“中”字的首尾都加有若干条波浪形的飘带,向右或向左飘,“本象有旒之旗”,也就是“中”字在造字之初,本是带有飘带的旗帜的象形;首领有事了,就在高处竖起一面大旗,人们看到大旗,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绕在旗子的周围,接受首领发布命令。于是,作为旗帜的“中”字,又引申出地理概念的中间的“中”、文化概念的合适的“中”等等的意思,这也就是清人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所说的:“中者,别于外之辞也,别于偏之辞也,亦合宜之辞也。”
再说“或”。现在这种写法的“国”字,是古代40多种国字写法中的一种。大概因为“国”太重要了,所以古代通过改变国字写法、表达自我权威的帝王不少。比如武曌最初拟定的国字新字,是在“口”中加“武”,代表武曌居中治国,但有人说这像把武曌给围困起来了,与囚字无异,所以就再改为“口”中加“八方”,即圀,代表八方土地。太平天国洪秀全改定的国字为“囯”,即在“口”中加“王”,因为他自称天王。1956年大陆确定第二批简化字时,郭沫若先生选定了“国”字,“国”字从“玉”,“玉”为美好的象征,这表达了“国”为“玉”也就是宝贝的意思。当然,在中国古代,国字的主要写法还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繁体字的“國”,至于最早的国字,又是写成“或”的,其实繁体字的“國”,“□”这个构件是重复了。那么最早写法的“或”是什么意思呢?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说:或,“从□从戈以守一”。这里的“□”指的是城池,“戈”指的是武器,“一”指的是土地,“或”就是一个人扛着武器,保卫城池,守护土地,雅一点说,就是《礼记》里说的“执干戈以卫社稷”。
解释了这么多,我们应该清楚了:何尊铭文“宅兹中或”的“中或”,就是“中国”,而“中国”最初的意思,是指位居中间或者中央的城池与土地。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居中间或者中央的城池与土地,是指哪里呢?何尊铭文明白无疑地告诉我们,最早的“中国”是指洛阳,因为铭文中“初迁宅于成周”和“宅兹中或”是一个意思,成周=中国,而寓意“成就周朝功业”的“成周”,故址就在今天的洛阳。今天的大中国,原来是发轫于洛阳这个小中国的,蛮有意思的吧!
为什么洛阳是周朝初年的“中国”呢?这联系着周朝初年的政治地理形势。我们知道,兴衰起灭的上古三代夏、商、周,商人本来起自东部的黄河下游,周人本来起自西部的泾、渭流域,而以洛阳为中心的这片东、西之间的地区,本来是夏人的中心区域。等到周灭商、周公东征胜利以后,周朝的疆域可谓合夏、商、周三朝的疆域为一体,而在这样的疆域范围里,洛阳正是居中的地方,所以《史记》里说:“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汉书》里也说:“昔周公营雒邑,以为在于土中,诸侯蕃屏四方,故立京师。”
顺便提一下,其实直到今天,以洛阳以及洛阳所在的河南为天下之中的观念,仍然表现在许多方面。比如在中国的八大古都(西安、北京、洛阳、南京、开封、安阳、杭州、郑州)中,洛阳具有最为强烈、最为显著的正统意义;河南省的雅称有“中州”、“中原”;河南人以“中”这个单词表达可以、行、同意等等的意思;而在中华“五岳”中,嵩山为“中岳”。这样的观念,甚至得到了世界的认同,一个特别的证据,就是2010年8月1日,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4届世界遗产大会审议通过,将中国河南省登封嵩山的“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其实地球是圆的,哪来的“天地之中”呢?中国、天下之中、天地之中等等,都是一定范围内的地理概念与一定背景下的文化概念。
“普天之下”与“胡服骑射”
何尊的“中或”算是解释清楚了,指的是周朝初年的成周,也就是今天的洛阳。而从那以后,直到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并以“中国”作为“中华民国”国号的正式简称以前,“中国”都不是国号或者国号的简称,而是地理概念与文化概念。
我们先说地理的“中国”。因为“中”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没有两端,就不会有中间,没有四方,就不会有中央,所以“中国”所指的地域与对象,也是多变的。一般来说,皇帝所在的都城或者皇帝直接统治的地方是中国,其他的城邑或者其他的地方就不是中国;居中的国家是中国,周边的政权就不是中国;内地或者中原是中国,边疆或者其他地方就不是中国。在这种多变的地理概念的“中国”里,皇帝直接统治的地方是中国,尤其是其中的秦朝、汉朝、清朝皇帝直接统治的中国范围,最值得我们关注。
秦朝的疆域范围,以黄河、长江、珠江三大流域为主,大约350万平方公里,这构成了以后历代中原王朝疆域的主体,也成为地理概念的中国发展的根基。汉朝的疆域范围,因为拥有了西域,设置了安西都护府,在公元前后,大约610万平方公里,这为现代中国的广大领土奠定了基础。延至清朝,当1759年爱新觉罗·弘历(乾隆皇帝)平定天山南北路以后,其疆域范围北起萨彦岭、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南至南海诸岛,西起巴尔喀什湖、帕米尔高原,东到库页岛,大约1300万平方公里,尤其重要的是,这130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范围,都置于大清中央政府各具特色的有效管辖之下,于是从《诗经·小雅·北山》以来的理想,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终于得到了实现,从此,地理中国=政治中国。也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指出:“十八世纪五十年代清朝完成统一之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帝国主义入侵以前的中国版图,是几千年历史发展所形成的中国的范围。历史时期所有在这个范围之内活动的民族,都是中国史上的民族,他们所建立的政权,都是历史上中国的一部分。”进而言之,以1759年到1840年之间、仿佛秋海棠叶子的大清疆域与今天仿佛雄鸡形状的中国领土相对照,少了的3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大多是被帝国主义者鲸吞或者蚕食去的。
我们再说文化的“中国”。理解文化的“中国”,关键在“中”字。在以农业为底色的中国传统社会,居中的“中”总是好的,所谓“天地之道,帝王之治,圣贤之学,皆不外乎中”(清钱大昕《中庸说》),我们做人做事,也要讲究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所以,文化上的“中”,为正,为顺,为和平,为忠信,为合宜。既然“中”字具有这么多的美义,那么文化的“中国”当然就是美好的地方。如何美好呢?我们不妨说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故事。
在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后期,赵国国君赵雍,也即是我们习称的赵武灵王,曾经实行了“胡服骑射”的改革,以求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当时中原诸国仍然沿袭着传统的车战战法,即一名军官乘坐在马拉的战车上,左边长枪手,右边弓箭手,前面为御车夫,车后跟着数十名步兵。交战时,车与车战,人与人战。这种战法,车乘进退既不灵活,个人又缺乏作战的主动性。反观游牧民族胡人的骑兵,疾如骤雨,快若飘风,或左或右,忽前忽后,战斗力明显高于中原国家的车战。面对日趋激烈的战争,赵武灵王决心脱下上衣下裳(上身与下身的衣服相连,下身相当于裙子)、笨重铠甲,抛弃传统的车战战法,改穿紧身窄袖的胡人服装,学习骑马射箭的胡人骑射。事实证明,胡服骑射确实取得了明显的效果,赵国由弱变强,开疆拓土。然而有意思的是,起初,胡服骑射备受朝野的非议,而在这些非议中,又颇多涉及了文化概念的“中国”,比如赵武灵王的叔父公子成就劝说道:
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
由这段很容易理解的劝说之辞,我们可以知道,中国之所以为中国,是因为其人则聪明睿智,其用则万物所聚,其礼则至佳至美,是具有高度文明的区域;凡是诗书礼乐达不到这种标准的地方或者人群,就算不上中国。这样的“中国”,为远方所仰慕,为蛮夷所心仪。这就是文化概念的中国。
文化概念的中国,在中国的历史上,产生了两方面的复杂影响。
一方面,既是“中国”,就应该是雍容华贵、富庶文明、诗书礼乐的地方,相对而言,那些非“中国”的蛮夷戎狄与外邦远方,就照例是贫穷、落后、野蛮的地方,所谓“昼象中国,夜象夷狄”(《汉书·五行志》),所谓“大哉中国!五帝三王所自立也,衣冠礼义所自出也”(《中说·述史》),所谓“所以为中国者,以礼义也,所以为夷狄者,无礼义也”(唐皇甫湜《东晋元魏正闰论》),所谓“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北宋石介《中国论》),所谓“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御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皇明大政记》),自汉至明的这些言论,都是这种观念的反映。观念也必然会影响到行动,许多中国帝王总是习惯于炫耀国力、粉饰盛世,比如《资治通鉴》里记载的隋炀帝杨广的一件事情,就让人既哭笑不得,又引人深思:
诸蕃请入(东都洛阳)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
中国的文化概念流变到了这一步,其间弊端,我们不必讳言。
然而另一方面,文化概念的中国对于周边民族与国家的吸引力又是巨大的,这奠定了中国这个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思想基础。比如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提到的契丹族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曾经以白金数百两铸了两尊佛像,在佛像的背面铸上了“愿后世生中国”的铭文,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多次出使辽国的宋朝大臣富弼也说:“自契丹侵取燕蓟以北……其间所生豪英皆为其用,得中国土地,役中国人力,称中国位号,仿中国官属,任中国贤才,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服,行中国法令。”由此又可见辽国契丹民族对文化“中国”的深深仰慕与全面融入。到了清朝,满族统治者也不自外于中国,爱新觉罗·胤禛(雍正皇帝)就曾经说过:“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同是中国人,不能因为籍贯(民族)的不同,“妄生此疆彼界之私”,“妄判中外”(《大义觉迷录》卷首上谕)。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打个比方地总结一下,地理中国的越来越广大,文化中国的越来越丰富,以及相关的民族中国的越来越多元、政治中国的越来越稳固,正如《管子·形势解》所说:“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统一的多民族的历史中国,就是这样的无数土石垒成的高山,这样的无数川流汇成的大海!
中国真不愧为“中”国哩
进一步说,我还感觉到,理解“中国”名称各方面的意义,也很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人的典型行为。比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行为原则之一是“中庸”。《论语·雍也》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说:“中庸之道在中国人心中居极重要之位置,盖他们自名其国号曰‘中国,有以见之。中国两字所包含之意义,不止于地文上的印象,也显示出一种生活的轨范。”什么样的“生活的轨范”呢?1922年,文化名人夏丏尊先生在《误用的并存与折中》中说:
从小读过《中庸》的中国人,有一种传统的思想与习惯。凡遇正反对的东西,都把他并存起来,或折中起来。已经用白话文了,有的学校,同时还教着古文。已经改了阳历了,阴历还在那里被人沿用。讨价一千,还价五百。再不成的时候,就再用七百五十的中数来折中。中国真不愧为“中”国哩。
好精彩的一句“中国真不愧为‘中国哩”!这样的“中国”,似乎可以称为“行为中国”吧,它使得中国人的行为,整体而言,不同于英国人的绅士风度、德国人的严肃高效、美国人的自由开放、日本人的实用主义,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与中国人的典型行为,是“中”,是中庸,是折中,是并存,是和平而不激烈、调和而不偏颇,是不过激、不不及。这样的“中国人”,与意蕴丰富、内涵深刻的“中国”的名称,协调合一。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