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敦煌学

2016-05-14 12:06屈小强
文史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敦煌学陈垣陈寅恪

屈小强

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生前与敦煌颇多交集。2016年6月20日至24日,笔者参加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敦煌文化遗址考察组赴敦煌实地考察,亲见亲闻一些与陈氏有关的遗迹和故事,间有心得,现整理出来,供读者参考。

一、“吾国学术之伤心史”辨正

去敦煌之前,有同道即告诉笔者: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石刻,上镌陈寅恪所言十二个大字:“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触目惊心,令人唏嘘。此行在莫高窟敦煌藏经洞陈列馆门前果见一巨大卧石,用繁体正楷横向镌刻那流播甚广的激愤之句,绿漆填描,直击心扉。敦煌的解说者,包括西千佛洞及敦煌市博物馆的解说员们,每言及此,都为陈寅恪的悲天悯人而动情;但也有个别不以为然者,如那位引领我们接连参观十余个特库的知识颇丰的年轻解说员小阎告诉我们:那十二个字其实是对陈氏言论的断章取义。陈氏后面还有话……还有什么话?小阎没有深说,或许在卖关子;或许他乃从别人处听来,真不知后面还有什么话。中途休息时,我在莫高窟书店购得一部署名为陈进宝编著的《敦煌文物流散记》,那上面有这么一段话:“早在1930年,爱国学者陈寅恪先生就沉痛地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其发见之佳品,不流入于异国,即密藏于私家。”[1]看来那十二字后面的话,即是陈氏对“伤心史”的诠释了。不过总觉得陈进宝所引陈氏语录,仍有削足适履之嫌,无非是用以强化帝国主义的“学者”“考察团”掠夺敦煌文物以及国内地主、官僚私藏文物的可恨可鄙罢了。因为心有疑窦,当时不敢贸然信之。

从敦煌返蓉后,即查阅手头的三联版《陈寅恪集》(陈寅恪幼女陈美延编),其《金明馆丛稿二编》之《陈垣敦煌劫余录序》确实载有陈氏“伤心史”诸句,但纵观全文,则与藏经洞陈列馆刻石及陈进宝所引而传递出的信息相距甚远。为正视听,下面尽量多引录些文字,以还全牛。

新会陈援庵先生垣,往岁尝取敦煌所出摩尼教经,以考证宗教史。其书精博,世皆读而知之矣。今复应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请,就北平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八千余轴,分别部居,稽覆同异,编为目录,号曰敦煌劫余录。诚治敦煌学者,不可缺之工具也。书既成,命寅恪序之。或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其发见之佳品,不流入于异国,即秘藏于私家。兹国有之八千余轴,盖当时唾弃之剩余,精华已去,糟粕空存,则此残篇故纸,未必实有系于学术之轻重者在。今日之编斯录也,不过聊以寄其愤慨之思耳!是说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请举数例以明之。摩尼教经之外,如八婆罗夷经所载吐蕃乞里提足赞普之诏书,姓氏录所载贞观时诸郡著姓等,有关于唐代史事者也。佛说禅门经,马鸣菩萨圆明论等,有关于佛教教义者也。佛本行集经演义,维摩诘经菩萨品演义,八相成道变,地狱变等,有关于小说文学史者也。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首罗比丘见月光童子经等,有关于佛教故事者也。维摩诘经颂,唐睿宗玄宗赞文等,有关于唐代诗歌之佚文者也。其他如佛说诸经杂缘喻因由记中弥勒之对音,可与中亚发见之古文互证。六朝旧译之原名,借此推知。破昏怠法所引龙树论,不见于日本石山寺写本龙树五明论中,当是旧译别本之佚文。唐蕃翻经大德法成辛酉年(当是唐武宗会昌元年)出麦与人抄录经典,及周广顺八年道宗往西天取经,诸纸背题记等,皆有关于学术之考证者也。但此仅就寅恪所曾读者而言,其为数尚不及全部写本百分之一,而世所未见之奇书佚籍已若是之众,倘综合并世所存敦煌写本,取质量二者相与互较,而平均通计之,则吾国有之八千余轴,比于异国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让焉。今后斯录既出,国人获兹凭借,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问题,勉作敦煌学之预流。庶几内可以不负此历劫仅存之国宝,外有以襄进世界之学术于将来,斯则寅恪受命缀词所不胜大愿者也。[2]

这段引文占陈氏原文三分之二强。引文明显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叙述陈寅恪为陈垣作序的缘起;第二部分从“或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起,至“不过聊以寄其愤慨之思耳”止;往下为第三部分。注意第二部分起首的“或曰”二字,按文言句式,当是“有人说”“有人讲”的意思。[3]有人讲什么呢?即自“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起的近百字。这就是说,整个第二部分都是陈氏引他人之言,是别人讲的话,并非陈氏本意所在——包括“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这广为传诵的十二个字。由此看来,敦煌藏经洞陈列馆门前的那无数人为之感喟动容的所谓陈寅恪语,乃是误传;其来源,则是对陈氏《陈垣敦煌劫余录序》的不当摘录(形成事实上的近乎阉割式的断章取义)。所以,但凡碰上所谓名人名言或语录(也包括号称出自《论语》《坛经》一类语录体的片言只语),须谨慎品味、细心探究,务必弄清原始出处和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及上下关系,方可发声表意;切莫见菩萨就拜,见山陵就仰止。

陈寅恪所引的他人的这段话,原本是针对陈垣所编《敦煌劫余录》的不同看法——它透露出一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式的情绪。对此,陈寅恪在为陈垣所作的这篇序言里表明了他决不苟同的鲜明立场,并细陈道理以力证。这就是引文第三部分的全部内容。在这部分里,陈氏开宗明义就讲:“是说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是说”即指包括“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在内的近百字。陈寅恪在第三部分里列举他看过的陈垣所录敦煌写本中的《摩尼教经》《八婆罗夷经》等十七八项在宗教史、政治史、文化史、文学史及音韵学,版本学等诸领域所显示出的学术价值,惊为“世所未见之奇书佚籍”,认为比之于已流入异国及私家所藏的敦煌写本,并不逊色。[4]国人即便仅凭此研求,也能作出成绩,“勉作敦煌学之预流”,可以跻身国际敦煌研究的学术潮流。预流,佛家语,即入流。[5]原来,在20世纪初叶,经斯坦因(英籍匈牙利人)、伯希和(法国人)、大谷光瑞(日本人)、鄂登堡(俄国人)、华尔纳(美国人)等连番累次地大规模盗窃、掠夺后,敦煌石室仅余八千余卷写本,1910年由清朝学部移京师图书馆收藏。[6]不少学者为之痛不欲生,以为敦煌研究就此完了;面对那经过千辛万苦抢救下来的八千余轴敦煌残卷,则视之为鸡肋甚至敝屣。对于这样的虚无主义的悲观甚或自虐论调,陈寅恪大声说不。他当然看到敦煌文物蒙受劫难的事实,但痛心之余很快振作,力求直面现实而有所作为,于是细数陈垣开列北平(京师)图书馆所藏八千余卷写本的学术价值(许多价值是当时文物大盗、文物贩子未识者),所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是也。所以第三部分,对于中国学者重拾敦煌研究的信心,在既有基础上奋力追赶世界学术潮流,具有十分重要的激励作用,也是陈寅恪应陈垣之约作序的初衷所在。至于第二部分“或曰”以下百字语,不过是陈氏用以立论倡言的一个靶子而已。

二、“敦煌学”在中国的首创

前面说过,自“新会陈援庵先生垣”起的大段引文,实占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的三分之二强。那么原文那三分之一弱的内容是什么呢?应该说,这三分之一弱的文字看似与陈垣《敦煌劫余录》无直接关系,实则交待二陈(陈垣、陈寅恪)之所以编《录》作《序》的文化动因与学术背景。这一部分文字属于《陈垣敦煌劫余录序》的开篇,下接前引“新会陈援庵先生垣……”,兹转引于后,以完陈序之璧: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者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自发见以来,二十余年间,东起日本,西迄法英,诸国学人,各就其治学范围,先后咸有所贡献。吾国学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学著作之林者,仅三数人而已。夫敦煌在吾国境内,所出经典,又以中文为多,吾国敦煌学著作,较之他国转独少者,固因国人治学,罕见通识,然亦未始非以敦煌所出经典,涵括至广,散佚至众,迄无详备之目录,不易检校其内容,学者纵欲有所致力,而凭借未由也。[7]

陈序开篇这部分,最重要的是前二分之一的文字;因为它在中国学术界、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敦煌学”的概念。[8]陈序作于1930年(发表于1930年6月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14年后,他还为此自豪。1944年1月,他在《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所感》一文里提及此事。文章不长,这里不妨全录如下:

寅恪昔年序陈援庵先生敦煌劫余录,首创“敦煌学”之名。以为一时代文化学术之研究必有一主流,敦煌学今日文化学术研究之主流也。凡得预此潮流者,为之“预流”,近日向觉明先生撰唐代俗讲考,足证鄙说之非妄。自敦煌宝藏发见以来,吾国人研究此历劫仅存之国宝者,止局于文籍之考证,至艺术方面,则犹有待。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见此国宝之一斑,其成绩固已超出以前研究之范围,何况其天才特具,虽是临摹之本,兼有创造之功,实能于吾民族艺术上别辟一新境界。其为“敦煌学”领域中不朽之盛事,更无论矣。故欢喜赞叹,略缀数语,以告观者。[9]

在这篇短文里,陈寅恪既为向达(字觉明)先生利用敦煌写本写出具有开创意义的《唐代俗讲考》而高兴,更为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见此国宝之一斑)的创造之功而欢呼。陈寅恪在这里兼有替张大千“平反”之意。事情的起因是,张大千于1941年至1943年在敦煌临摹壁画时,发现在一些艺术水平不很高的西夏壁画下覆盖有十分精彩的唐五代壁画,即揭剥前画,亮出后者真身,这才使今人能一睹唐五代某些优秀大型壁画的生动风采。这本是一件大好事,但经一些心怀叵测人的口口相传,便让张大千背上了“破坏文物”的污名。陈寅恪与张大千惺惺相惜,遂对其临摹壁画有“于吾民族艺术上别辟一新境界”之誉。陈寅恪之所以力挺张大千,还因为他欣喜地看到自己首创的敦煌学的研究对象扩大了,即在藏经洞出土的敦煌文献之外,增加了以壁画为主的石窟艺术。艺术家的参与,使原来属于学者案头书斋的敦煌研究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使敦煌这个苍凉而遥远的背影从历史深处转身出来,走入现代,走入寻常百姓家。1944年春夏之交在大后方成都、重庆相继举办的“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轰动一时,几至万人空巷的地步,至今还为老人们津津乐道。难怪陈寅恪要视张大千的临摹为“‘敦煌学领域中不朽之盛事”。

无须讳言:陈寅恪对敦煌学在中国的建立,具有首创之功。他于86年前发表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的《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不仅提出“敦煌学”这个概念,而且还指出这个概念的内涵、研究对象、研究方法。所以,这篇《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不单单是在阐述陈垣编目的学术意义,而且还当视为中国学者建立敦煌学的宣言书。它当然也是陈寅恪为世界敦煌学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尽管进入20世纪第一个10年以后,以罗振玉、王仁俊为首的一批中国学者与以伯希和、沙畹为代表的西方汉学家先后写出一些关于敦煌遗书的研究文章,[10]但他们并未将其上升到建立学科的高度。直至陈寅恪看见陈垣展示的那八千余轴敦煌写卷编目,以他为代表的中国学者才触发了建构敦煌学体系的文化自觉。而他们的这种自觉,则是出自对中国文化深沉而炽热的情愫,是建立在拥有五千年悠久文明史的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之上的。这是作为文物大盗和文化骗子的英国斯坦因、法国伯希和、日本大谷光瑞之流难以体悟的。长期以来,有这么一种议论,说幸亏有了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外国学者的介入,才使敦煌为世界所知;如今散失于西方各大图书馆的敦煌文献与文物,乃属人类共同遗产;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对敦煌文献与文物有抢救和保护之功,为人类文化建树了丰功伟绩。这种奇谈怪论实际是一种丧失立场的自我作践(就像被拐卖者卖了,还帮他数钱一样蠢)!虽说学术乃天下公器,但文物却是有祖国的,是有尊严的。它的所有权是不容亵渎与剥夺的。在斯坦因的祖国,当看到一批批属于中华民族的珍贵文献文物从敦煌、从和阗相继运抵大英博物馆后,东方学专家阿瑟·戴维·韦利指出,“这无异是对‘敦煌书库的劫掠行为”。他认为,“假使一个中国的考古学家来到英国,在一座废弃的寺院内,发现了中古时代文书的一个窖藏。他贿赂这里的看守人,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运到北京去,那时我们将作何感想”[11]。1983年,日本著名敦煌学专家藤枝晃在陪同中国学者施萍婷一行参观京都藤井有邻博物馆所藏敦煌写卷时也内疚地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们的,是我们在特殊时期用不公平的手段偷来、抢来的。”[12]

三、追赶世界学术大潮的担当

陈寅恪一生追求和践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属于中国知识分子中骨头最硬而知识又最渊博者之一,但他首先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具有强烈的文化自觉和担当精神。1913年,他游学伦敦,偶见我国传统新嫁娘的一个凤冠竟出现在这里的一个绘画展览会上,不禁痛从中来,即作《故国之思》一首以抒心怀:

氍毹回首暗云鬟,儿女西溟挹袖看。

故国华胥今梦破,洞房金雀尚人间。

承平旧俗凭谁问,文物当时剩此冠。

殊域残年原易感,又因观画泪汍澜。[13]

一个来自故乡的新娘凤冠,之所以激荡起陈寅恪的家国情怀,是因为他乃将其作为中国文化、中国历史的一个庄严环节、或者说一个圣洁标识来看。它今日居然流落于万里之外的异国土地上,供人指点品评,这让陈寅恪很不愉快,内心可谓五味杂陈而隐隐作痛。可是我们今天的某些享受着和平阳光的文化人却对遗落在海外的5.1万余件敦煌文献及大量壁画等敦煌文物毫不怜爱,似乎不知道它们承载着中华民族自前秦以来一千六百多年的苦难与辉煌,也似乎不知道它们乃是中华文明史的一大段可歌可泣的坚实记录。来自英国的、法国的、俄国的、日本的、美国的,还有印度的所谓探险家和汉学家都趁我们国运式微、社会动荡之隙趁火打劫,夺走了中华文明的历史档案,割断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链条,既不讲他们所谓“普世价值”,更无道德仁义良心可言,而且还威胁到泱泱大国的文化安全甚至国家安全。我们非但不怒目相向,反倒要为之评功喝彩,岂非咄咄怪事!1931年5月,也就是陈寅恪提出“敦煌学”一年之后,他在《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一文中指出,我们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如金代元好问、明代危素、明清之交钱谦益、清代万斯同等人,“其品格之隆污,学术之歧异,不可以一概论;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观念,即国可亡,而史不可灭”[14]。与此作为对比,陈寅恪又在该文举出一个可谓震撼的事实:“东洲邻国以三十年来学术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15]。这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四月个后,“九一八事变”爆发。陈寅恪的预感竟得以应验。他痛苦万分,愤激之中,写下七律《不抵抗主义》:

曼殊佛土已成尘,犹觅须弥劫后春。

辽海鹤归浑似梦,玉滦龙去总伤神。

空文自古无长策,大患吾今有此身。

欲著辨亡还阁笔,众生颠倒向谁陈。[16]

是诗颔联上句典出旧题陶潜《搜神后记》卷一,用汉代辽东人丁令威灵虚山学道成仙,化鹤归来的故事(后常用以比喻人世变迁),感叹东北为日本沦陷乃是自然而然之事。何以至此?因为自中日甲午战争以来、特别是最近三十年来,日本利用中国文献典籍、文物资料将中国尤其是东北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状况及天文、地理、民风民情简直吃了个透,终至知己知彼。(陈寅恪在《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中即警告学人:“盖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这其中的文献文物,就包括日本人自清末以来获得的大量满文档案以及敦煌、吐鲁番文书。陈寅恪在《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中说中国传统文人的共同观念是“国可亡,而史不可灭”,其潜台词则是:“亡国必先亡史”——这句话陈寅恪没有直接道明,但我们从紧接着的“今日国虽幸存,而国史已失其正统”一句,可以体味出来。陈寅恪在1929年写的一首题为《日本汉学·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诗中起首即讲:“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17]也是说日本人写的中国史比中国人自己写的要好。陈寅恪从文化危机、学术危机中触摸到国家危机的脉搏,急切地呼吁清华大学这个学术重镇迅速承担起挽救危机的重任,因为扭转“吾国学术之现状”,“实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18]。他从国家的危亡、民族的生存高度看问题而又放眼世界,高屋建瓴,主张中国学者以充分的文化自信力和高度的历史使命感,以“历劫仅存之国宝”而奋发作为,力争进入并引领“敦煌学”这个“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

国既不能亡,史更不可灭——这就是陈寅恪之所以提出“敦煌学”、之所以大声疾呼中国学者奋力追赶世界学术大潮的初心。其独立之精神,日月可鉴;自由之思想,天地当哭!

注释:

[1]刘进宝编著《敦煌文物流散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2][7]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15版,第266—268页,第266页。

[3]“或曰”之“或”,文言之代词,指有人、有些人。《论语·为政》:“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4]陈寅恪对流落于异国的某些敦煌写本,以为学术价值不甚高。比如他在《敦煌本心王投陀经及法句经跋尾》一文里即指被斯坦因掠走、后藏于伦敦博物馆的《心王投陀经》卷上及惠辩注、《佛说法句经》一卷,被伯希和掠走、后藏于巴黎国民图书馆的《法句经疏》一卷,“了无精义,盖伪经之下品也”(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01页)。

[5]佛教“预流”(梵文作Srota-panna,须陀洹)旧译作“入流”。有二义:一为“入流果”,为小乘四果的第一果,即指初入圣人之流;二为“入流向”,系指趋向“入流果”的修行者。

[6]据谢稚柳《鉴余杂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开篇《敦煌石室记》等披露,京师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八千余卷,实非敦煌石室八千余卷之实数。这是由于1910年写本在运送北京途中及运抵北京后屡遭“懂行”的官吏截留;而后又将卷子较长者坏为数段,以充八千余卷之数。

[8]《光明日报》2011年2月17日载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郝春文教授《论敦煌学》一文说,1989年,日本学者池田温在《敦煌学与日本人》一文中指出,早在1925年8月,日本学者石滨纯太郎在大阪怀德堂夏期讲演时便多次使用过“敦煌学”一词。这应该是事实,但中国学者当时并不知道有这事。(郝春文说:“池田先生并未直接否定中国学者的说法,只是委婉地指出,在1930年以前,‘敦煌学已经部分地使用了……没有证据表明陈寅恪先生使用敦煌学一词是否受到了石滨纯太郎的影响”。)最为要紧是,1930年6月,陈寅恪是在中国独立地、于顶级学术刊物上以公开发表文字的方式,郑重提出“敦煌学”之名的,并对这门学问进行了全方位地表述,以后即迅速为国内学者(如向达、傅芸子、于右任、卫聚贤、董作宾)广泛接受和响应。所以事隔14年后,即1944年,陈寅恪仍然能够在《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感》里说:“寅恪昔年序陈援庵先生敦煌劫余录,首创‘敦煌学之名。”陈寅恪立足于敦煌在中国的这份自豪和自信,是窃掠敦煌文献的日本学者所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

[9]陈寅恪:《讲义及杂稿》,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446页。

[10]1909年,罗振玉即推出《莫高窟石室秘录》《敦煌石室遗书》《流沙访古记》,王仁俊、蒋斧、曹元忠等则分别出版《敦煌石室真迹录》《沙州文录》《沙州石室文字记》等著述。李正宇先生说:“这是全世界最早发表的一批有关敦煌文献整理、研究的著作”。四年后,即1913年,伯希和与沙畹才合作发表法国汉学家的第一篇敦煌文献研究论文《摩尼教流行中国考》。(参见《历史不容篡改 罪恶不容掩盖》,载《中国文物报》1999年10月31日第1版)

[11]转引自(英)彼得·霍普科克著,杨汉章译《丝绸路上的外国魔鬼》,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75页。

[12]转引自《历史不容篡改 罪恶不容掩盖》,载《中国文物报》1999年10月31日第1版。

[13][16][17]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第122页—130页,第103页。

[14]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62页。与元好问等“国可亡,而史不可灭”语相近的,还有明末黄宗羲“国可灭,史不可灭”(《黄宗羲全集·南雷诗文集·旌表节孝冯母郑太安人墓志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之言。

[15][18]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61页,3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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