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发晖
清咸丰三年(1853年),在历史长河中是极为普通的一年。然而,这一年却成为荆江水系发生历史性巨变的转折点。
这年盛夏,长江水位与前几年几乎一样,没有大的涨跌。然而,就在这种表面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掩盖下,荆江河段南岸石首境内的马林工江段暗流涌动,堤防终因基础不牢而溃决,于藕池镇冲开一个穴口,当时政府因“民力拮据”,未能及时堵塞。此后,荆江几乎年年大水,溃口也就一直未堵。到清咸丰十年(1860年),长江发生特大洪水,在原溃口处冲成一条河道,形成了如今的藕池河。清同治九年(1870年),长江再次发生特大洪水,在荆江南岸藕池河上游约150公里的黄家埠堤溃口,事后屡堵屡溃,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形成了松滋口及松滋河。连同荆江南岸原有的太平口(虎渡河口,又称虎渡口)和调弦口,荆江形成四口向南分流入洞庭湖的局面。这是明清以来荆江河道的一大变局,荆江乃至洞庭湖地区地貌环境、江(长江)湖(洞庭湖)关系因此而发生重大演变。有水利学者认为,这是受监利人王柏心所撰《导江三议》的影响所致。
一本书能使一个地区产生如此深刻的变化,就让我们来了解其人、其书、其事。
王柏心其人
王柏心(1799—1873年),字子寿,号螺州,湖北监利螺山(现划归洪湖市管辖)人,进士出身,晚清著名学者,治河理论家。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中举人,次年中进士,授刑部广西清吏司主事,后无心仕途,任职仅一年就以“家有老母,无人奉养”为由,辞官还乡。
辞官后的王柏心做了三件有影响的事。
其一是主持荆南书院,一边讲学,一边著书立说。荆南书院是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由荆州知府邱天英在江陵创建的,在当时声名显赫、闻名遐迩。王柏心主持荆南书院二十余载,大江南北赴院受业求教者络绎不绝。在著作方面,王柏心也硕果累累,著有《导江三议》《百柱棠集》《螺州文集》以及《子寿诗抄》《百柱堂诗抄》等近百卷。晚年,王柏心又潜心史志工作,先后编纂有《黄冈县志》《东湖县志》《宜昌府志》《汉阳县志》《当阳县志》《临湘县志》《监利县志》等130多卷。《续修四库全书提要》中称:“柏心蓄道德,能文章,三楚人士类能言之”。
其二是参与地方军政事务。王柏心虽然无心仕途,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1852年,太平军事起,王柏心以“维护孔教”为名,办地方团练,对抗太平军。是年冬,太平军攻克监利县,分兵驻扎螺山,下令捉拿王柏心。王柏心只好带着家人逃匿到隔江相望的湖南一山中。不久,曾国藩率领湘军出洞庭湖,与太平军大战于螺山江中,义军大败。曾国藩占驻螺山后,即召见王柏心。从此,王柏心与湘军将领胡林翼、左宗棠、李孟郡等人过从甚密、感情甚笃。
据王氏家谱记载,1855年胡林翼署湖北巡抚,王柏心上书,要求更除漕弊。书中以监利为例,称:“漕粮既折米,又折银,又是抽丰,又是券文,每担粮减价定为六串文,不准随意折算和加派。”1862年,清廷下诏求言。王柏心撰写《信臣篇》《明是篇》《谋备篇》《辩言篇》《正庾篇》《疑信篇》《择吏篇》《导俗篇》《广议篇》等经论10篇,作进谏之言;又拟《广师儒》《屏嗜欲》《搏咨访》《开特科》《下金陵》《备秦晋》《择外吏》《宽榷算》奏章 8条,托云贵总督张亮基代陈。经论及奏折均为慈禧太后所赏识,传旨将经论10篇存弘德殿,将奏章 8条中的“开特科”和“宽榷算”交部议奏,其余留中备览。此时,王柏心深究经学的声誉远近闻名。安徽巡抚李孟群荐王柏心,他以母老坚辞不出。随后署理湖广巡抚严树森以经筵讲官荐用,为同治皇帝讲授经学之师,他仍以母亲年迈为由,固辞不受,终未赴任。
其三是研究荆江河道治理,写下了著名的《导江三议》。
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王柏心病逝于家中。清光绪五年(1879年),左宗棠收复新疆,班师回朝后得知此事,上疏奏称,“柏心学识过人,熟悉山川形势,请将事迹宣付史馆,载入史册”,朝廷诏允。
《导江三议》其书
生长在长江之滨的王柏心,从小就被江水涨落、洪水肆虐烙下深深印记。走向仕途、远赴广西就任的王柏心也时刻牵挂着荆江。奉养老母是王柏心辞官的理由,而治理荆江同样让王柏心依依难舍、魂牵梦萦。王柏心自称“生长江滨,数十年来,泛舟上下,纵观江势曲折,深悉其害”。
荆江两岸历史上曾有“九穴十三口”分流,到元代时穴口渐湮。元大德年间(约1300年)曾重开江陵郝穴,石首杨林、小岳、宋穴、调弦和监利赤剥等6穴。对于如何治理荆江,王柏心认为堤防不足以抵挡长江洪水,应当在荆江两岸分流,以减轻荆江河段的防洪压力。当时,荆江两岸仅存南岸的调弦河和虎渡河入洞庭湖,而藕池河和松滋河尚未形成。王柏心在《导江三议》第一篇《浚虎渡口导江流入洞庭议》中,认为只有导江,没有防江。修筑长江堤防,只不过是为了壅地谋利,“以数千里汪洋浩瀚之江束之两岸间,无穴口以泄之,无高山以障之”,其危险性可想而知,“况十数年来,江心骤高,沙壅为洲,枝分歧出,不可胜数”。这样,江水、沙洲、风雨三者与堤防为敌,左堤强则右堤伤,左右俱强则下堤伤,“堤之不能胜水也明矣”。他认为修堤防并非良策,“以堤捍水,愈争而愈不胜,是控拳搏戟之智也”。王柏心建议,“因其已分者而分之,顺其已导者而导之,捐弃二三百里江所蹂躏之地与水,全千余里肥饶之地与民”,就是说疏通荆江南岸的虎渡口以分流,将江水通过虎渡河导入洞庭湖,只需舍弃虎渡河沿线湖北公安、松滋及湖南澧州、安乡部分水道,就能保证荆江两岸更大范围的安全。考虑到疏浚虎渡口会影响不同群体的利益,王柏心在文章中采取自问自答的形式,提出了十条反对意见,又一一做出解答,申述分流的好处。
1848年,荆江南岸公安县境的涂家巷、松滋县境的高家套与石首堤防和北岸监利县所辖的薛家潭等地相继发生堤防溃口,当时南北两岸“大决者四,小决者数十”。王柏心得知后,随即赶赴实地考察。回家后,赶写了《导江续议》,主张“南决则留南,北决则留北,并决则并留”,“勿塞为便,塞则必败”。他还具体提出留涂家巷、高家套和薛家潭三处决口,“南纵之入洞庭,北纵之入洪湖,始有所分,继有所宿,终有所往,一郡之中,千里经流自此安矣”。由于当时反对者众,“留口之策迄不行”。
1849年,荆楚大地自正月至五月淫雨霏霏,江水骤涨,荆江再次发生大洪水,荆江南岸松滋县的高家套和北岸监利县的中车湾溃堤决口。王柏心又在现场察看后写下了《导江续议》下篇。文章沿用前两篇对话的形式,详论了塞口的危害,治理沟洫、潴水、大川水患的方法,前人治理大川的成功办法以及导江的好处,等等。文中借他人之语问王柏心,是不是江水的危害加剧了?王柏心认为“非江之害,堤实害之。堤利尽矣,而害乃烈”。主张田间沟洫之水宜用防,潴水之泽宜用鄣,江河大川不用防。只要因其分而导之,高其高者,下其下者,顺从其性水道自利,宜无巨害。用当下的话说,就是人给水出路,水就给人活路,尊重自然规律,才能江湖两利。
王柏心的这些治江观念虽然在当时没有得到采用,但为后来的荆江治理,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荆江治理其事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长江浩浩西来,进入湖北宜昌的枝城后,就进入荆江河段。荆江一词始于北宋时期,当时统一的荆江河道还没有形成,河流流经古荆州的属地,故称为荆江。荆江河段起于枝城,止于湖南城陵矶,全长347公里。
东晋永和年间(公元345—356年),荆州刺史桓温令陈遵自江陵灵溪沿城临江地段修筑江堤,是为荆江大堤肇始;到明朝末年,荆江大堤初步形成;再到清朝末年,荆江大堤形成近代堤防的形制。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一方面,荆江大堤建设在冲积平原之上,是由一个个小垸、一段段堤防逐步连接而成的,在形成过程中,堤身基础复杂、土壤多为沙基,极易出现险情;荆江河床土质松软,抗冲刷能力弱,也容易出现崩岸等险情。另一方面,进入汛期后,荆江河段水位常常高于地面十多米,一旦溃堤,荆江地区人民将受到灭顶之灾。有“长江王”之称的原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山在1985年6月给邓小平的报告中称:“如果大堤溃决事故发生在白天,要死五十万人,发生在夜间,要死六七十万人。”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大水期荆江上游巨大的洪峰来量与荆江河段本身的安全泄量极不适应。历史上,荆江上游宜昌的最大洪峰达到10.5万立方米每秒(1870年调查洪水),而荆江沙市河段的安全泄量不到5万立方米每秒,城陵矶河段约为6万立方米每秒。根据1877年宜昌设立水文站到2010年实测资料,宜昌站超过6万立方米每秒洪峰的洪水年就有27年。一旦出现超额洪水,只能采取分洪的办法,否则就会带来溃堤之灾。
新中国成立以来,在荆江治理上,就是通过四口分流、蓄滞洪区分洪、堤防束水和三峡工程调蓄等综合性措施,保证了荆江防洪安全。而给洪水以出路成为治江的第一选择。
1952年3月,百废待兴的中央政府做出重大决定,兴修新中国第一座大型水利工程——荆江分洪工程。于是,在荆江南岸的虎渡河旁,湘鄂两省30万军民团结治水,用75天时间修建了举世闻名的荆江分洪工程,设计蓄洪量54亿立方米。此后又扩建了涴市扩大分洪区、虎西预备蓄洪区,总面积达到1444平方公里,总有效蓄洪量达到80.6亿立方米。荆江分洪一期工程完工时,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欣然为工程建设题词:“为广大人民的利益,争取荆江分洪工程的胜利!”“要使江湖都对人民有利”。
1954年长江发生特大洪水,7月22日沙市水位达到44.38米,且预报仍将继续上涨。关键时刻,中央果断做出决定,运用荆江分洪工程,以保荆江大堤安全。当日2时22分,完工刚刚两年的荆江分洪北闸54孔闸门徐徐启动,承担起史无前例的分洪重任。到8月1日,短短11天时间,荆江分洪工程先后3次开闸纳洪,最大分洪流量达到4400立方米每秒,分洪总量125亿立方米,直接降低沙市水位0.95米,大大减轻了洪水对荆江大堤的威胁。
荆江分洪工程较好地解决了沙市河段安全泄量过小的问题,城陵矶河段安全泄量问题又成为荆江治理的头等大事。1955年,城陵矶河段分洪规划启动,按照湘鄂两省对等分洪的原则,分别建设洞庭湖分蓄洪区和洪湖分蓄洪区。通过多年研究、规划调整和建设,到1975年春,洪湖分蓄洪区主隔堤基本建成,与洪湖监利长江干堤、东荆河堤形成了一个封闭的蓄滞洪区,有效蓄洪量160亿立方米。洞庭湖分蓄洪区也同时建成。1998年长江大水后,国家修订了长江流域规划,为减少分蓄洪区损失,决定在湘鄂两省原来分蓄洪区内各分出一个50亿立方米容量的分蓄洪区,湖北境内称之为洪湖分蓄洪区东分块。目前,洪湖东分块工程前期工作已基本完成,2016年汛后可望正式开工。
在给洪水以出路的同时,没有放松荆江大堤的整治。1949年至1974年,先后开展了清除隐患、培修加固,堵口复堤、重点加培和“战备加固”三个阶段的培修与整除,共处理各类隐患10.2万处,加培土方5070万立方米,石方357万立方米,使荆江大堤约八成堤防的高度、宽度、坡比度达到了当时的设计标准。在荆江大堤“三度”基本达标后,1974年冬,荆江大堤加固列入国家基本建设计划,开展第一期整治建设,重点加培堤防内外平台和部分河段护岸,到1983年年底完工,历时9年,累计完成土方加培4035万立方米,石方护岸242万立方米,使荆江大堤直接挡水的堤段内外平台宽度达到了30米至50米的标准。1985年,荆江大堤二期加固工程上马,在经历1998年长江大水后,又将二期工程建设内容进行了补充和调整,将投资概算由最初的3.05亿元增加到7.82亿元,在历时24年建设后,于2007年年底完工,累计完成土方5237万立方米,石方180万立方米,实际完成投资8.52亿元。从2013年起,又开始实施荆江大堤综合整治工程,重点解决基础防渗、环境建设、管理设施配套、信息化建设和城区堤段拆迁等问题,工程总投资18.43亿元,到2016年年初,主体工程已基本完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监利县境内窑圻垴堤段实施的连续2公里全封闭塑性防渗墙工程,厚度只有60厘米到80厘米,而平均深度达到70米,最深处超过85米,在国内乃至世界堤防建设史上绝无仅有。
对荆江防洪安全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有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三峡工程自2003年投入运行以来,发挥了巨大的防洪作用,通过调蓄拦峰,有效控制下泄流量,防止了超额洪水通过荆江。联合运用三峡工程和荆江两岸的分蓄洪工程,荆江大堤达到了百年一遇防洪标准,荆江两岸人民不再受洪灾之苦。王柏心企盼多年的荆江安澜之梦已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