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举
“著名文学评论家T.S.艾略特说,豪思曼诗歌的力量并非全然以文学批评方式显见,有时须以异乎寻常的非文学方式才能感受到,并且举出轶闻作例证。诗歌的社会使用功能,可见一斑。”
这里讲述一则轶闻,同为西方文学界和司法界所乐于称引。
1927年秋,英国诗人豪思曼(A.E.Housman)剑桥大学的寓所,有一不速之客来访。来客乃美国大名鼎鼎的刑事案律师丹诺(Clarence Darrow)。
丹诺在其51年的律师生涯中,为社会底层的弱者辩护,把102 個罪犯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使他们免遭绞刑或电刑,被誉为美国“社会公正的代言人”。丹诺在为被告作辩护时,多次引用豪思曼的诗。1924年夏,芝加哥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18岁的利奥波德和17岁的娄伯绑架并谋杀了娄伯14岁的表弟弗兰克斯。利奥波德是芝加哥大学最年轻的毕业生,已被哈佛大学法学院录取。他大约通晓十种语言,是知名的鸟类学家(丹诺甚至认为他本来很有可能成为达尔文第二)。娄伯是密歇根大学最年轻的毕业生,才华出众。两被告到案,当被问及作案动机,竟答以寻求体验。芝加哥以至美国民众一片杀声。丹诺受聘担任两被告的辩护律师。他的辩护,融理性与感情,间诗歌与散文,从被告年龄(越战前美国刑事责任年龄起自21岁)、病态动机、基因遗传、外部环境影响以及尼采通过奴役弱者来扩张自我的“超人”哲学,为被告作有罪辩护,以期使其免遭极刑。
他在连续两天总计12小时的终结辩护中,引用了豪思曼的两首诗。其一题名为《罪犯》:那夜我父亲种下了我,/谁知他当时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工夫多想——/结的是甜瓜还是苦果。/那天我母亲生下了我,/她呀她真是再傻不过。/她满心欢喜经受苦楚,/仅仅为的是生一个我。/如今我父母已入阴界,/一纸传票也奈何不得。/要找就找丢下的儿子,/把他高高地吊上绞索。/既然上帝已把我忘却,/这世界就算原本没我。/不如让血肉化为朽腐,/快取来绳索打一个结。/人生戏台我匆匆走过,/但即是一次也已太多。/我父母还算有个子嗣,/这个家从我断了香火。( 笔者译 )
丹诺以低沉、舒缓却又顿挫有力的语调在背诵。庭审现场死一般沉寂。女人们(包括当庭法官的妻子和妹妹) 掩面而泣,法官本人也潸然泪下。诗中人犯的什么罪,判的何种刑罚,那已经不重要。沉痛的忏悔、绝望的呼号,只能唤起同情。教育的缺失,管理的松弛,还有那个只顾“播种”不顾“耕耘”的父亲、那位含辛茹苦却柔弱无助的母亲……透过这一切,作者意在说明,青少年不该承担性格缺陷的责任。
终结辩护临近结束时,丹诺用颤抖的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轻声地背诵豪思曼的另一首诗《什罗普郡一少年》第60首:一炉薪火只剩下灰烬,/昏暗的烛光摇曳不定。/挺起腰身来,/背起行囊,/道声再见——/向你的亲朋。/无须犹疑,/也无须惊恐。/汉子,/你只需举步前行,/你脚下是一条不归路,/无足懼怕,/只有夜沉沉。(笔者译)
丹诺接着说,长路漫漫,不管起始点是绞刑架还是芝加哥乔黎特监狱紧闭的铁门,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夜沉沉”。这里写人生旅途不是以明衬暗,而是以暗衬更暗——空垠的景阴森可怖,几无一丝文明之光、公理之光,听者似乎置身于其间。两周后,法庭宣布两被告被处以终身监禁而非死刑。丹诺这次来,向豪思曼面交了最终辩护词的副本,并说,两被告为免遭极刑亦应感谢豪思曼。
豪思曼听后欣然自慰。多少次,他梦想有消息传来,说在战场上,一颗射向怀揣他的诗集的兵士,子弹竟神奇地从胸前滑了过去——他诸多的战争诗有如世间所传“圣经才具有的神力”。然而,这情形并没有发生。倒是在司法界,在丹诺这里,他的诗竟促成了那么多死囚的生命得以延续。诗和刑罚不想在这里找到了契合点。这无疑是对他的诗最高的褒奖,而引诗者又是美国历史上最知名的律师。
这是两位跨领域大师的一次愉快的会见。豪思曼写信,把这一过程向他的胞弟和出版商作了描述。只是在查检丹诺留下的辩护词副本时,发现对他诗的错引。这使他大为不快。可不管怎样,他的诗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念及此,愠怒也就自然消解了。
结案后,丹诺曾预见,利奥波德终有一日会自我救赎——只要给他提供实验条件;而在娄伯,生命已无意义,无痛而终便是仁慈的解脱。两人其后的人生之路也为丹诺所言中。利奥波德为监狱设计了一套完整的教育系统,又甘冒风险,主动接受战时疟疾疫苗接种实验。由于狱中表现优异,他于1958年获释,结束了34年的铁窗生涯。1971年病故,角膜捐给一男一女。娄伯于1936年受同牢房囚犯人身侵犯,在争斗中被电动剃须刀致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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