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理论家菲利浦·勒热讷给自传下的定义是:“当某个人主要强调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时,我们将这个人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称作自传。[1]”如果严格按照这个现代标准来审视中国古代的传记文学,会发现中国古代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传,或者说成熟形态的自传文。但梁启超先生却并不这么认为:“本人做自传,欧洲、美洲很多,中国比较的少;但中国也不过近代才不多,古代却不少。[2]”并列举了《太史公自序》、《汉书·叙传》、《论衡·自纪》、《史通·自叙》等为例,由此得出“这可见自传在中国古代已很发达了[2]”的结论。换而言之,中国尽管缺乏现代意义上的自传,但中国古代的自传文表现出了丰富各异的自我形态。日本著名的汉学家川合康三在其《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中就将中国的自传文分成了五种形态[3],分别是:书籍序言中的自传、《五柳先生传》型自传、自撰墓志铭、诗歌中的自传和真正成熟的自传。
在这五种形态的中国自传文中,《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是最被人们所认可也是流传最为广泛的。尽管这种类型的自传与现代意义上的自传相差太远,并不具备完全的自传要素,但这一体系的自传文已经形成了自己相对稳定、突出的特征,其自身的形成也受到了特定的历史因素和文化因素的影响,同时也对后来中国传记文学乃至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基于此,笔者决定深入研究这一形态的自传文的特征和出现的原因。
所谓《五柳先生传》型自传,以魏晋到唐宋之间的几部作品最为典型,尤其是唐代,比如:《五柳先生传》(陶渊明)、《妙德先生传》(袁粲)、《五斗先生传》(王绩)、《醉吟先生传》(白居易)、《甫里先生传》(陆龟蒙)、《六一居士传》(欧阳修)等。之所以将这一类自传文统称为《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我认为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从典型性来讲,不论从时间的先后还是流传的广度上,《五柳先生传》在这一类自传中都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它首创这一类中国式自传格式的先河,同时,后人也是在不断模仿继承它的基础上,才形成了这一类的中国自传文。另一方面,从复杂性上看,尽管这种类型的自传文其内部谱系还是比较简单的,其特征也比较鲜明突出,但要想用其他词语来概括这一类自传文也并非易事,反而不如用《五柳先生传》型来概括显得更为全面和准确。在对《五柳先生传》型自传的概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以后,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一类自传文的共同的特征和成因。
一、《五柳先生传》型自传的特征
在川合康三所总结的中国的自传文学类型中,《五柳先生传》型自传可以说是特征最为突出,文学价值和影响最大的。通过对这一类型的自传文进行细致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他们所共有的鲜明的特征。
(一)称谓方式上的客观化
只需观察这一类自传文的题目就可以发现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在称谓方式上他们都没有采用第一人称,而是以别号自居。在行文中也几乎不会出现“我”、“吾”、“予”、“余”等第一人称的字眼。比如,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就自号为“五柳先生”: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可见,陶渊明给自己起的这个号具有很大的随机性和普适性,很难将作者与这个称谓联系起来。这一类的自传文在行文称谓上都是以和自身关联不大的第三人称出现的,几乎都没有直言是为自己而作传,甚至故意造成作者和叙述者不是一个人的假象,似乎是作者再为另一个人作传。
其实,这样在称谓方式上的客观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精心构思的结果。许多学者都对此有独到的见解。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这样解释道:“如‘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破除之尔。[4]”钱先生的意思是陶渊明正是为了显示自己与那些沽名钓誉之人的不同,才故意卖这个关子,是一种“反时代”的表现。著名学者赵白生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这一现象的效果:“用传记来写自传,让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出现,……。自我中心是自传的原罪,而用传记的形式来表现自传的意识,既回避了过分的自我张扬,又满足了永恒的立传冲动。[5]”这可以说是一种“反自传”,是自传本身的颠覆,甚至具有了某种当代“新自传”的意味。
当然,我们也可以从其他方面探究作者采用第三人称称谓的原因。在中国的传记文学中,自传可以说是极不发达的一类,相比给自己作传,中国古人更愿意给他人作传。在这种传统的影响下,使得中国文人在给自己作传时,一时还是无法将称谓自如地变换过来。具体到《五柳先生传》型自传,由于这类自传塑造的是隐士形象,采用这种很随意的称谓方式似乎更符合隐士的身份以及表现出他们淡泊名利、随遇而安的性格特征。
(二)虚实关系:虚实结合、先虚后实、欲实还虚
在这一类自传文中,存在着不少看似真实其实却难免存在虚构的细节。比如:
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耄。(白居易《醉吟先生传》)
家贫尝仕,非其好也。(袁粲《妙德先生传》)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史实证明,白居易的经济条件并不能用“贫”来形容,而袁粲走上仕途是否是因为家贫,以及陶渊明面对一贫如洗的生活是否真的能安之若素,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那么,这样是否就违背了自传对于真实性的追求呢?对于此,当代“新自传”的作家库切提出了全新的自传观:一切自传都是故事叙述。并认为,自传若宁要真实的一面,弗如借助于虚构的方式来挖掘真实,这样反而可以找到事实内在的真相[6]。在库切看来,自传中的虚构相对于真实不仅不是对立的,而且还是达到真实的一种途径,纯粹的真实是不可能的也是空洞的。也就是说,虚构不仅不是与真实对立的,而且还是必须的。具体到《五柳先生传》型的自传文,我们并不能认为白居易是“虚伪”的,袁粲和陶渊明是“假清高”,不管现实如何,只要作者能通过他的表述让我们信以为真,那么他就符合艺术真实的标准。或者说,唯有通过这样的表述,作者才能传达作为隐士的心境和追求,那么这样的叙述就算是虚构也是合理的,也符合自传对于真实性的要求。
此外,关于自传中真实与虚构的关系,赵白生提出了一种比较公允、客观的看法,他认为:“传记既不是纯粹的历史,也不完全是文学性虚构,它应该是一种综合,一种基于史而臻于文的叙述。在史与文之间,它不是一种或此即彼、彼此壁垒的关系,而是一种由此及彼、彼此互构的关系。[5]”对于《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来说,“……‘虚构作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在中国古代的自传文本中常常和‘真实呈现出和谐统一的状态。[7]”“和谐统一”和上面所说的“由此及彼、彼此互构”其实是相通的,是同一种观点的两种不同的表述方式。
在这一类自传文中,真实和虚构的关系除了相互统一、和谐共生以外,还有一种更深层的关系,那就是先虚后实、欲实还虚。不论是称谓方式上的第三人称,还是那些“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甫里先生者,不知何许人也”的表述,就好像是先要给读者下一个“套子”,不让他们信以为真,往下读却觉得越来越像真的。这种虚构,不仅没有削弱真实,反而成了一种让人信以为真的诱饵,就好比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对于这种先虚后实、欲实还虚的效果,有学者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
书中自有一个世界。书写得好,假的也成真的;书写得不好,真的也成假的。小说体的回忆录,回忆录式的小说,有什么区别呢?真事过去了,再说出来,也成为小说了。越说是真的,越是要人以假当真。越说是虚构,越是告诉人其中有真人。我最佩服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8]
可以说正是这种浮在真实之上的一层虚构的面纱,才给这类自传文带来别样的美感。其实这种欲实还虚的手法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并不少见,《西游记》借助于神魔,《红楼梦》从无材补天的顽石写起,而抛开这些迷雾,这些作品又处处关照着现实。这种效果和上面提到的自传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隐士形象的塑造和隐居生活的描绘
在写作的内容上,这类自传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淡泊名利,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独特的隐士形象。这种隐士形象的塑造离不开作者所描绘的隐居生活。这些隐士几乎个个嗜酒,比如,陶渊明的“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王绩“五斗先生”的称号就源于饮酒。他们往往也喜欢读书,而且他们读书不是为了名利:妙德先生“然九流百氏之言,雕龙谈天之艺,皆泛识其大归,而不以成名”,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此外,他们还有其他十分高雅的爱好,比如,潜心佛法、品茗识趣、研习金石等等,这些爱好代表了某一个时代的社会风尚和审美趣味。可以说,不论作者运用怎样的写作技巧,描绘怎样的生活场景,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隐士身份和追求。当陶渊明写出《五柳先生传》以后,后世便出现了许多模仿陶潜,也一心想把自己塑造成隐士的自传文。
赵白生先生在《传记文学理论》一书中讲述传记文学虚构的形态时,一共提出了三种较有特色的形态,其中有一种就是原型性虚构[5]。所谓原型性虚构指的就是在我们的民族心理或集体无意识中,潜藏着某些原型性形象,比如孔子的仁者形象、诸葛亮的智者身份、曹操的奸雄象征和商纣王的昏君嘴脸,这些原型形象大致概括了他们各自性格中公认的一面。后来传记作家常常会凭借这些原型形象进行虚构。由“五柳先生”而衍生出来的这一系列隐者形象就是一种原型的再创造。而这种隐者形象由于符合某一历史时期的价值追求和社会风气,因此能赢得人们普遍的认同甚至追捧。
那么,《五柳先生传》所代表的价值观念为什么会在魏晋时期兴起,甚至成为民族心理的一部分,从而对后世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呢?这源于魏晋时期知识分子思想观念乃至意识形态的变化。老庄思想很活跃,儒家思想反而受到人们的嘲弄,使得有的知识分子行为放荡敢于冲破礼法,有的人追求自由,遁世归隐。而《五柳先生传》型的自传就反映了这种思想观念上的变化。
(四)其他特征
以上三个特征是《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文相较于其他类型的自传文所特有的特征,此外,还有一些特征是中国的自传文学所共有的,这些特征在《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文中也表现的非常明显,下面,来做一些简单的介绍。
第一,所表现的个人生活和形象多是人生的某一横截面,呈现出静态、稳定的状态,几乎都缺乏性格变化的过程和时间性。在《五柳先生传》型的自传文中,我们看到了“闲静少言,不慕荣利”的五柳先生,看到了“有舜之遗风”的妙德先生,看到了“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的五斗先生等等这些隐士,他们在作者笔下一直都是呈现出他们本来就有的状态,似乎他们一出生就有异于常人,作者并没有展示他们的个性是如何一步步随着时间变化的。正因为如此,中国的自传文只是回答了“我是怎样的我”,而没有回答“我是怎样成为这样的我”。
第二,从写作的动机上看,中国的自传文学多半是为了向世人展示自我的形象,是一种外在环境压迫下产生的自我辨明的写作冲动,而缺乏一种内在的反省和剖析。就拿陶渊明来讲,他创作《五柳先生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当时社会环境的黑暗,为了显示自己在黑暗的现实面前洁身自好以及归隐田园的志趣,所以才以自我为原型创作了《五柳先生传》。与中国的自传不同,西方的自传,尤其是现代意义上的自传文多有一种“内省”的态度。
第三,语言的散体化。魏晋南北朝时期骈体文盛行,这种文体尽管有利于文学语言形式的发展,但过分追求文学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碍了内容的顺畅表达。在这种骈体风气的盛行下,散传中绝大部分的别传和一些散传却仍然坚持着散体化的语言风格。而《五柳先生传》型的自传就属于这一行列。通过这种语言上的散体化,也表现了作者与众不同的个性。
二、《五柳先生型》自传出现的原因
以上主要论述了《五柳先生传》型自传在叙述方式和表达效果上所表现出来的特征。那么,为什么会在魏晋时期产生《五柳先生传》这样的自传文,并进一步形成了一种自传文类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种原因:
第一,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当时社会选拔人才的制度的影响,使得当时的知识分子中间盛行一种品评人物的风气。虽然早在东汉时期人们就喜欢评价人物,但东汉时人们多着眼于道德、气量,而魏晋时却更爱欣赏人们的外貌美和内在的精神美。这既表现了当时士族人士的审美观,也是对人的个性的一种尊重。正因为如此,各种散传才开始盛行起来。
第二,具体到这种个人意识强烈的自传之所以会在魏晋时期出现,自然也离不开当时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对此,宗白华先生有过非常精彩的论述:
魏晋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解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的束缚,在政治上先已表现于曹操那种超道德观念的用人标准。一般知识分子多半超脱礼法观点直接欣赏人格个性之美,尊重个性价值。桓温问殷浩曰:“卿何如我?”殷答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种自我价值的发现与肯定,在西洋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事。[9]
正是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自我价值的肯定,使得人们开始将目光转向自身,在为他人作传的同时,也开始给自己作传,开始敢于表露、宣称自己的真性情。
第三,前两个原因是这种自传文在魏晋时期产生的客观原因,此外,还有就是文学本身的发展与演进。《五柳先生传》之所以一诞生就能有如此高的艺术水准,如此成熟的形态,以至于开创了一类新的自传形态,这源于它对之前的文学成果的吸纳和继承。换而言之,《五柳先生传》作为一种新的自传形态,离不开之前已经产生的自传文奠定的基础。比如,之前已经产生的书籍“自序”体裁的自传,以及后来的表现虚构性人物的传记(东方朔《非有先生传》)和理想化人物的传记(嵇康的《圣贤高士传赞》)都对《五柳先生传》的诞生产生了影响,尤其是后面的两种,在精神追求上具有更高的契合度,不过是表现对象产生了变化。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五柳先生传》型自传有自己鲜明的特征,而这些特征在后来的传记文学乃至其他文学作品中还将不断产生回响。这一类型自传的产生,除了文学自身的作用以外,也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五柳先生传》型自传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国自传文学所取得的成就,由此可见,中西方文学的发展本就呈现出不同的发展轨迹和文学形态,我们在审视中国古代文学时,绝不能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妄加判断。尽管中国缺乏现代意义上的自传,但并不代表中国古代没有自己自成一体的自传文学。
注释:
[1]转引自田芳:《历史真实的建构:解读自传〈出发点〉》,《短篇小说(原创版)》,2014年第27期。
[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版。
[3][日]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蔡毅 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4月版。
[4]钱锺书:《管锥编(第四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月版。
[5]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版。
[6]转引自庞琼《真实与虚构之间——试析库切的自传体小说〈夏日〉》,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
[7]宋严丽:《从〈五柳先生传〉型自传看虚构与真实的关系》,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7年第1期。
[8]金克木:《金克木小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9]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高越,文学硕士,现居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