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论

2016-05-14 22:48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散文书法生活

前不久,我在文学院开了一个讲座,题目是《书法专业对散文创作的引导》,就是区别专业和非专业的主次关系,而且回顾一下专业对非专业的引导。有人以为散文写作是我的主业,其实不是,只是遣兴而已。

书法艺术是我的专业,专业支撑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如果对专业痴迷,也完全可以上升到精神活动来看待。一个人总是会在专业上倾注大量的精力和时日,使自己能够娴熟地驾驭这个专业,使自己比别人更知晓这个专业,有发言权且能在理上。我在大学讲授书法至今有三十年了,一个人有三十年执着于此,肯定是会有所收获的。和别人不同的是我不想成为写字匠,我是朝读书、写字、写文章这三个方向发展的。这是古代书法家的标准和方向,当代人大致只施行其中一个,就是写字。我用古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当然比较辛劳,但是一个文人,必如此,专业才可能上境界、格调,走上通衢大道。

书法专业之余,我就写一些散文,只是遣兴,别无他意,也就没有给自己设立什么目标,也没有什么写作计划,且行且写,从不与别人争,与别人比。英国诗人蓝德说得好:“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只专注自己笔下。这也是书法学习带给散文的影响。书法创作是一个很典型的个人过程,素来是不可合作的,从未听说一件优秀书法作品是由二人以上创作而成的,这也使一个人独自行走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为何物,陶然以醉,翛然以游,且有富贵浮云之意,又何穷云。我觉得书法和散文的写都是很个人的事,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热衷于窥测动向,趋时贵而更易,那就偏离个人遣兴、抒情的辙迹了。我的散文是文化散文中的闲情散文,都是在闲时、闲心状态下下笔的。当然,你说的典雅、沉静、厚重是后来才渐渐形成的。我喜欢写作可以追溯到小学时代,但真正地发表所谓的散文已经是1995年了,和同龄的作家相比出道太迟。第一本散文集《古典幽梦》直到2001年才出世。当时我是用一个比较典雅的书名——《古典牵挂》。出版社为了畅销,改为《古典幽梦》。现在看来,这本散文集的语言修辞太硬气了一些,紧张了一些,结构章法也过于密集,少了留白。到了第二本散文集《俯仰之间》发生了变化,到了第四本散文集《腕下消息》已经简淡、简净多了。这种语言的变化与书法专业是有关的。早年的书法语言比较兀傲峭拔,喜于驰骛张放,带动了散文语言。随着时日驹隙水流,年齿渐长,审美趣味有所迁变,趋于朴素、清淡、简劲、敛约。书法如此,散文跟着如此。我以为书法也罢,散文也罢,不必求风格早日形成。我倾向于晚成、慢成,给自己更多的创作尝试和自由,处于未定性时是最好的,说明表现空间很大。我到过宜兴,看到一团陶土,可以这么捏那么捏,很有乐趣。一旦烧制,就成了一个硬壳,无法再动了。我很少想风格的形成的事,我觉得一个是时间的问题,一个是个人才华的问题,成不成,那是很以后的事了。

前不久我读了几篇评价文章,有评论家认为我写的文化散文的这一类受到了余秋雨的影响,是学余秋雨的,他指的是书法散文这一类。其实,余氏的散文我是不喜欢的。我的学生曾经买了一本余氏的《文化苦旅》送给我,我阅读了几篇,架子很大,里面可回味的少了。后来又有人送一本《千年一叹》,看了几篇,更令人叹息,都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做派多了,鼓吹多了,张扬多了,看了就算了,无法留心留意的。因为我是从事书法艺术的,追古人,法古风,因此写书法散文也很自然——不是每一位写文化历史的散文都是和余秋雨有瓜葛的。再说我对一时的时髦使一位作家成为明星,本身就很厌烦。如同我学书法,是力戒追赶时髦的,自己写自己心仪的法帖,对外界的喧哗充耳不闻——我警惕时风对一个人的侵蚀。宋人黄庭坚说得好:“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可以作为座右铭来看待。也还有不少人写文化散文,在我看来都是自己的本色——一位有阅历的人的笔下,不会那么浅薄,随风飘浮,是有自己的主张的。不要太看重了一位明星作家的作用而轻视了其他。对于当代散文家,像余秋雨、梁衡、王充闾、李元洛这一路的写法,让我真是腻烦透了。当然,我内心也有喜欢的,却都不是一些名家,说起来可能很多人都茫然不知、没有读过他们的散文,但我认为是可以让我细品的,声名不大并无损我对他们的喜爱之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笔调,且不交流,各行其道最好。

每一个人对于世界的理解肯定是千差万别的,看问题的角度也截然不同,这和作者本人的社会地位、身份、职务、声望肯定是有关的。我常年教书,无任何行政职务,无任何党派,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也就是一个寻常人。寻常人用的是寻常人的眼光来看世界。寻常视野寻常写,就很自然。因此有不少题材我是不会碰触的,因为我要仰望他们,很辛苦,易于在仰望中变形、失态。有人写大人物、大事件未必有大气象,写得吃力之至,笔力不逮,让读者读出许多破绽。我是写小感受的,要看得清楚些、细致些,还是要蹲下来,低下头来看,才能看出一些内在。我抬头看天,满目烟云,只看得缭乱错杂,实则无一物入目。我对向下的、平和的、细微的、朴素的方面更有兴致。就像古文人中,有人写郊祀、庙祀、明堂、封禅、雩蜡这个方向,有人则写田畯、红女、渔樵、牧子、担夫这些类型。写大的让人关注,让人惊悚,但往往也空,失望也多。我如果能把一些琐屑理解好,写出来,也就合自己的遣兴之思了。孔子曾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觉得很有意思,这些自然之物都是琐屑的,却很丰富,值得去把玩。那些侈求其大,大而无当、无味,端一个架子,往往自己读了就告诫自己要警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题材域,决定自己的观察、写作的角度,我希望通过自己的思考,能够转换成一种有别于他人的表达。

我是一个比较有平民意识倾向的人。我对书法艺术的追求,虽然也留意学习名家之作,更倚重民间书法,譬如秦汉简牍、魏晋写经、北朝碑版。民间书法是一个汪洋大海,万千风采,我于此中游而不知返。我有多次远行访碑的经历,攀巉岩,履危石,夕阳西下荒郊野外,为的就是一睹旧日风范,一抚前人遗迹。我有许多汉画像拓片、北朝书法拓片,闲下来时把它们铺开,占满一个空间,气息就弥漫着古雅,我蹲下来欣赏回味,刀刻的痕迹和如波如云的石花,让我目眩神摇。我觉得把自己放得低了,内心就安然了。

生存环境发生了许多变化,这是一个人所无法引导或制止的,因此只能适应,生存下来总是第一位的,保证了生存,才可能言说写作这些闲情行为。如果从1995年在《散文》杂志上发表《兰亭情结》算起,二十年间,我写作的范围没有什么大变化,大抵是从艺术、历史、自然、生活琐碎这几个方面来选取。写作是很私有的事,我写内心能触动的那些材料,对外界环境的变迁并不敏感,不少散文里看不出时间、地点,都是不确定的,都是一些心情,千百年后看,也是看到心情。写时扯一张纸,坐在石阶上就可以写起来。几十年的大学教师生活还是比较稳定的,有较大的支配时间的自由度,也有自己可以决定的研究方向,我觉得很快意啊。别人给我命题的散文我大半写不成,我不适应命题之作,我喜欢自由地写。因此不管外在环境如何,总是感觉不那么敏感,着眼于自己的写。我对自己以后的书风、文风大致希望能更朴素、简淡、自然,如果有一些逸气就更好了。要达到这些要求需要不懈地磨炼,更专注个人内心的思考。时下的书风、文风都有趋时贵倾向,热闹、艳俗、张扬,一个身处其境的人,不能超然物外,只是内心要能抵御。当年欧阳修赞赏苏子美时说过:“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应当努力成为这样的人。如果一个人对大环境不满意,他是可以营构一个适宜自己精神生存的小环境的。以前的梭罗就是这样,城市嘈杂,他就搬到瓦尔登湖住上几年,住在简易构成的屋子里,还写了本《瓦尔登湖》。当然,大多数人不能如此随意,那可以学陶渊明啊,结庐虽在人境,但心远地就偏了,嘈杂似有还无。我以前居住在一个嘈杂小区,楼下是麻将馆,终日人声鼎沸,我只好学陶渊明。后来搬了六七次家,现在住在闽江边。在书房里、卧室里,甚至在卫生间、厨房里都可以看到外面大片的水域和连跗接萼的花树,清新且幽静。我想日后应该没有谁会在江上发展房地产来遮蔽我远眺的视线吧。我沿着江边跑,看潮水进退,听鸟鸣虫唧,或者就坐在江边的小木亭美人靠上,听风声过耳。我是一个紧张不起来的人,夕阳下来,暮色升起,走回家去,心事安然。我不会像夸父逐日那般,对目标太在意了,紧张得不得了,结果什么都没做好。

闲下来时会想到以前的写作。1970年我就开始练笔了,写了十年,全是退稿。那时的《福建日报·武夷山下》、《福建文艺》都不接纳我的作品,投了退,退了再写再投,又被退,编辑总是认为“思想深度不够”。一篇散文要充满多少思想?这是我所不解的。投稿十年,无一刊用,真可谓惨败。后来形势变了,没有思想只有唯美也是可以发表的,各种不同的写法都值得尝试。有趣的是,当时曾在报刊上出现的那些人,后来有的都看不见了。一个人需要有自己的审美主张,而不是随时俯仰,跟风而写,最终什么都不是。

我对一个事物,一种状态的看法往往比较固定,很难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见解。我对散文的看法始终是两个,一是散,二是文。没有什么人具体地教我如何写散文,我是野路子。读中文系时写作老师认为我写不好,但凡评讲拙劣文章,都会点到我的文字。当时这位老师叫林可夫,写作组组长,写作教学权威。因为两个人的感觉是差异的,后来上写作课我就不来了。他用教科书那些规矩来衡我,可我是野路子,吃不消他这一套。我现在对散文的理解与以前相同,一是散,把文写散漫了、散淡了,如一朵花打开,散落开来,也就是任意去写。二是文,要有文采,美其文,讲究语言修辞之精之美。很多年过去,我就这么写,现在对散文的宏论太多,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个社会环境宽松,就是让各人表达自己的见解,自己践行自己的审美主张。

散文人人都可以写。广义上说,一张请假条,一张买卖文书,都可视为散文。网络上的文字很大,大部分也是散文,因此散文实在是太多了,浩如烟海,人人都可以说自己在写散文。这和现在和我从事的书法艺术一样,太多的人说自己会书法艺术。在我看来,没有体统,不讲技法,只能称写毛笔字。这和很多人写散文一样,只能说是一些长短句,格调没有,境界没有,甚至连句法都有问题。每一个时段有不同的写作趋势,写作手段,可谓自由,没有谁可以阻止他人的写作。我个人对散文的写作走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写纯粹的散文,重视语言的提炼、精致。各种各样的人都说自己写散文,当然是一件好事,尽管参差不齐,我行我素,甚至大部分是不能称为散文的,但很多人喜欢写,表达了对汉字运用的喜好,值得去引导和提高,有质量的散文也会因此增加。文学创作中的各种形式肯定是不平衡的,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各有各的生存态、生长态,阅读面也不同,时势使然。一位作家不停地写,他是一贯制的,但是阅读者则发生了变化,一些阅读者离开了,一些阅读者又进来了,进进出出是不平衡的。我对文学创作的趋势抱静观之态度,以不变应万变,如一地按自己感觉去写,同时也有意识地提高自己驾驭文字的能力。但是读者对我作品的阅读是增是减,我以为是不在意的。一位散文家能做到的就是私有地写,而不是阅读者喜欢读什么,我就写什么。清人郑板桥说得好:“切不可趋风气,如扬州人学京师穿衣戴帽,才赶得上,他又变了。”成熟的读者和作者,都是相对稳定的,有读有不读,有写有不写。读者追求阅读的质量,作家追求写作的质量,这就是文学生态中最好的互动。

每个人对散文创作都有自己的看法,很宏观的,很微观的,见解万千。我对这些问题没有深想。有时候我读文学评论,讨论这些问题的文字连篇累牍,我就觉得问题复杂起来了。有的人根本没有写作经历,也虚幻地说他一大堆,便觉得讨论归讨论,写作归写作,两回事。不过,作为问题的提出,以后我也会根据自己的写作来做一些有的放矢的思考。那么,我眼中的好散文是什么标准呢?如果符合散文的一些规矩,我以为,那就可以称为好散文了。好散文就是能严密地运用这些规矩,从而没有什么破绽。我以为散文之“好”只是一个中性词,只是符合作为散文的要求。优秀的散文是要伸张个性的,它未必和散文规则严丝合缝,但是在表现过程中,个性洋溢出来了。这说明这位散文家有自己的审美理想,有具体的技法为彰显个性服务,使一篇又一篇的散文都充满个人化的信息,读者一触及,就能感受到谁所为作。有不少人写了一辈子,作品也很多,但最终还是没有个人面目,人隐于文字背后,看不到。一个人可能最终能够形成自己的散文风格,也可能皓首终老也无法实现。个中缘由十分复杂,但是每位作家都需努力磨砺。这和我从事的书法艺术一样,有的人笔成冢,墨成池,笔下也没有什么毛病,很合法理,就是没有个性,哪怕是一丁点个人特色。我很看重个性,觉得好散文首先要达到这一点,缺了这一点,文笔再好,也视为平平。好散文要具备很多条件,我只说这么一个条件。当然,这是对资深者而言了。

生活经历的丰富对一位散文家来说真是太重要了。我自己就是写自己生活经验以内的事,那些超越自己生活经验的,自己毫无把握,即便依凭想象,写出来也缺乏情调、力量。但是散文写实并不是如实记录,是可以借鉴他人生活经验来补充、丰富的。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经历、经验,互不蹈袭,使每一个人写的题材都有自己的走向,有很大的差异。我有书法生活的经历,而且是比较深入的、长期的,一些情节就比其他人更细腻周密,写起来足以纵横捭阖。但是每位作家也有写作的空白区域,因为无知从而止笔。如果一篇散文里有许多编造的情节,且与自己的生活经验无干,那么应该去写小说才是。散文是非诗的、非小说的。读小说时我经常会觉得作家有编造的才能,写散文则戒止于编,无须编,假的、空的多了,就缺乏真的、自然的,就离散文本质远了。如果说散文是综合的,那就更应该坚持散文品质的纯粹,比如,真实一些,自然一些,接近内心一些。

一般地说,一个人有什么样的专业、身份、位置,他在写作中就会有所表现。明人李贽就说过:“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者但说力田。”身份使然。一个人的写作与一个人的生活追求是一样的,都追求上境界,但是活出境界的人写散文未必有境界。我以为这是不同范畴内的事。日常生活和写作生活是不同的,如果一个活出了境界的人写作也必然有境界,那么我们的精神世界就太简单和肤浅了。旧有的审美观总是言必称“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把道德范畴的事和美学范畴混淆起来。散文创作有一套机制,只要掌握了,就可以写出合规则的散文来,如果没有掌握,一位活得挺有境界的人,笔下也是文理混乱。因此活出境界和写出境界是不对等的,也未必合乎身份。但是,写散文时要有合乎写作的心情,我十分赞同。写散文就是写心情,是感觉、情绪之抒发。如果没有心情而写,那就是矫情了。清人金圣叹曾说:“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衣绣口。”我写散文也大都基于闲情,闲情就是写散文最佳的心情。我写论文是不太计较心情如何的,甚至可以勉强去写,因为论文讲思辩、理性、逻辑、推导,没有心情也同样可以写好,构成一篇理论严密的文章。可是散文不行,一定要有写的心情才有动笔之念,才能心手双畅。情有所依、有所聚,笔下就砉然开朗。因此何时才会写一篇散文是无一定之规的,也不是掌握了写作技法就可以写得出来的。当然,也需要诱因,有时人外出,到了陌生之地,见了陌生之景,听了陌生之言谈,心情来了,扯一张纸,就写。因此我的不少散文不是正襟危坐在书案前写的,而是在随便一个场合,信手而成。心情来了,笔走龙蛇,草稿一篇之成,只在顷刻。

更多的时候没有心情,那么就读书、思考,不写。

常常一篇散文完成了,松了一口气,这只是散文家完成了又一次写作过程。每一篇散文,只要不想束之高阁,孤芳自赏,那就一定要进入社会的阅读渠道,为许多人阅读、评说,看到理解的千差万别。文学作品最怕没有人阅读和评价,或者读后一点感觉也没有。有的阅读者读后做出了与写作者全然相反的理解,这也没有什么不妥,每个人从自身不同的角度、层次出发,见出许多不同,反而丰富了这篇散文。像李商隐的《锦瑟》,到底在表达什么,恐怕谁也弄不清楚,情思之朦胧,意象之隐约,恍惚迷离,其暗示、象征谁人能通晓。见解不同,反而见出其中含量之大。散文不是诗,但散文内部的蕴含有许多深意,也是会引起不同解读的。当然,这并不代表作者自己没有见解,他的见解已化在作品里,此时自己没必要出来絮絮叨叨,听任阅读者去评说最好。东方出版中心曾把我的一部分散文收集起来,出了一本《古典幽梦》的中学生版,进入上海著名中学师生推荐书系,并请了语文老师进行了注解。这些注解未必与我写作时的初衷契合,可能是另一种理解。不同的理解、评说也是值得尊重的——阅读者之感觉未必与作者同。一位作家在写作时是不会考虑这些的,通常是写自己的,至于读者如何阅读,随他们去展开。在我散文中有一部分是从写景转为写内心的,比较幽微婉曲,也游移飘忽,自己也未必太清晰,让人读了也有不少歧义。但内心感受如此复杂,谁能理得清呢。有人就表示难以确实知晓其中含纳的成分,我觉得散文也是可以表达那些自己未明了的部分,郁而不明,把它记录下来,未必要破解它。

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时段,这是不可选择的。有时会想生活在六朝不错,汉唐也不错,也只是想想无从更易。没有前人的生活经历、经验,也是完全可以进入他们的内心的,那就是大量地阅读前人著作,在阅读中体验他们的缱绻心思,絪缊气息。宋人葛崇之认为:“不读书,则其源不长,其流不远,欲求波澜汪洋浩渺之势,不可得矣。”古人已矣,只能靠阅读来逼近他们,别无他法。为什么现在觉得理解前人背景、作品很难呢?因为当今的社会环境已无古风了,已无阅读古代经典的社会氛围。生活节奏如此之快,每个年轻人行色匆匆奔走于衣食,没有古典情怀、古典牵挂,也缺乏阅读经典的心理准备和时间,对经典的理解很多是从搞笑剧里来的,几乎没有能力阅读原著。不阅读也可以很好地生活,现实生活毕竟还是很现实的,不阅读也没有谁会指责——除非个人有这种喜好。那么,怎么让年轻人去理解和阅读呢?首先,社会要构成对经典有敬畏和推崇的氛围,没有这个氛围也就没有一种倾向。其次是个人觉得确有这种学习的必要,自觉为之,成为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那么他的理解、共鸣也就产生了。宋人蔡沈认为:“经,常也。”也就是说经典是永久存在的,不是流行风,转瞬飘散。经典含纳了前人的道德、智慧,如果不学,那还学什么?只是时日久远,表达的方式、意蕴、语言都与此时不同,没有文化功夫进不去。而青年在这方面的欠缺还是很明显的,因此视为畏途。现在的精神诱惑太大了,人们更倾向于趣味生活、娱乐生活。我觉得学习是很个人的事,他人无从勉强。我是个用简单来处理复杂问题的人,我喜欢简单的生活,倾向于老子、庄子,时间多了,人就从容了,坐下来,看一本书吧。清人李沂认为:“苟以应酬、嬉游、宴会、博弈及蒿种种玩好之精神用之于读书,则识见日益高,力量日益厚,学问日益富。”

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向往或者实践。

我想到一个普通的问题,就是青年文学、艺术家的学识修养的根底。青年作家会把笔为文,青年歌手会唱,青年书法家会写毛笔字,青年画家会画,是靠技巧成就声名的,但是学识修养都显得薄弱,是单打一的,没有更多的学识的支撑,青年时代凭着气盛尚可,再往后就缺乏后劲,缺乏识鉴。青年作家、书法家这种不足,现在似乎还没有暴露出太多的危机,但青年阶段一过,马上就捉襟见肘了。因此一位作家要超越对技巧的单一的迷恋,培养对学识的热爱。所谓学识立人、育人就是如此,使自己有深厚的内在力量。写作之技当然是重要的,但不可因技伤道,因技而替代了学识的储备。写技的不恰当运用会遮蔽和遗忘更多的可能性,使一位作家的素质达不到丰富性,从而冷漠经典、轻视经典。我们是不能满足于成为熟练运用技巧的写手,只有和经典紧密融合,才能维持一个广阔的方向感。宋人陆游认为:“爝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为金石之声,潢汙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能为虎豹之炳蔚。”因为怀抱不同,有的只能成为爝火、瓦釜、潢汙、犬羊,有的则能发日月之光、金石之声。

能不慎思?!

掌握了散文写作技法的人,如果有丰厚的生活基础就更好了。这是一个写作常道。以前的生活基础会更自我一些,自己作为、自己体验,信息无多,甚至只知道方圆百里的事情。现在的生活基础更多是在网络上的,信息无所不在,在家中可知天下事,但个人的切身体验日减,人云亦云日多。人浮在生活上,沉不下来,不免火气燥气生矣,化在文学作品上就是艳俗、浅显,文字的运用也多破碎大雅,浮薄相扇,绮罗脂粉之篇多矣。对生活基础和写作态度,我以为就是“实在”二字。我阅读一些当代散文,譬如青年作者的散文,华丽居多而实在少,时兴多而古雅少,由此无可品咂。生活基础每个人有自己的着落点,但学习应该多倾向古典文学,少沾染一些时尚文学,这样会得到改善。我一直以为有了生活基础,再有古典文学的基础,情况会好得多。因为古典散文中古雅、简美,可资兴会,决不过时。这方面感受多了,笔下自然不同。现在我们看到的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纷纭复杂的生活,似乎自己的生活基础很广大,其实大都是空的。只有自身立足的生活基础才是实在的,只有不断使之沉实,才能言说丰富。自己的创作最可靠的是来自自己的生活基础,因为这里沉积了个人的思考、苦痛、焦灼、无奈等等情感,别人是达不到的。所以,夯实生活基础这句老话,仍然可靠。

多读一些古典散文往往是我的心愿。我大学毕业后在系主任俞元桂先生手下工作,当时研究室打算写一本《中国现代散文史》,也就是1919年至1949年这段的散文史。那两年我读了不少现代散文,但比较起来,还是古典散文古朴、古雅、古拙。当然,我是一个迷恋古风的人,这是一种个人嗜好,但对散文写作助益太大了,时日久了,你下笔就会与人不同。

我以书法为主,散文为次。书法又以书法创作、理论研究、书法教育三个方面下力更多,和散文写作交替而行。临池不辍,这是每日都必须做的,而散文则未必天天得写,因此散文上下功夫远不及书法。所谓遣兴,有兴致了才写散文。书法艺术的研究最终带给散文的就是两个特点,一是缓慢,二是细致。这是我对自己在文学、艺术追求中的情调和态度。在古人的生活记载中,有不少“徐徐”,“徐起”,“徐曰”,都是缓慢的行为,对于文学艺术的学习,需要慢节奏以行于其中。清人袁枚认为:“疾行善步,两不能全。暴长之物,其亡忽焉”,慢则能周全一些。书法是慢时代产物,使一个人习惯于慢,享受于慢。我推崇古人之慢,尤其唐之前,慢是很明显的,为我所感知,北朝之后就快了,至于现代、当代,快字领先。因此唐以后的书法我不是太喜欢,写得很快,很好看,很跃动,却不及北齐、北周慢写的楷书耐品。慢节奏和快节奏的产物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执着于慢,进入古典的文学艺术内部才有可能。慢节奏具有递进的力量,沉着稳定地推进,决不使自己急如星火,荒腔走板。这样会和古人的生活节奏、情调更接近一些,同时也与时下的迅疾错位了,合于古而离于今。这使我在书法创作中、研究中都以慢行,用笔就更细致一些,笔调就更文气一些,像是斯文人的谈吐了。一个人喜于慢,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一种精神需要,以慢滋养、阐发。这种从事书法艺术的特点明显地影响了散文写作。我循古风执笔而书,指腕间的动作怕不及电脑打字之什一,因此散文量也不多——慢写的数量是大不起来的,因为执笔写很原始,再修改,再抄,慢如蜗牛。但内心平和,不激不厉,也是一种快乐。当然,我比别人有收获的是许多手稿留存下来了。手稿是无法重复的,心情在上面,心情的幽微变化一目了然。每一篇手稿都是心情之一环,足以珍视。由于慢,我会要求自己在文辞上讲究细致。粗枝大叶,荒率残缺都是我反对的。我写的题材都不大,总想着把它写充实了、饱满了,小中见大,甚至不见大也可,但求精致一些。小有小的韵致,譬如我写过尘埃、芦苇、昆虫、瓦当、皮肤、梅雨、流水、飞鸟、碎瓷片,细细写来,也可以寄情于内。细致地写的基础是细致地观察,细致地感受,细致地构思,同样是一个细化链,一环扣一环。每个人写法不大同,或豪放粗行,或奇诡浪漫,我追求细致也警惕不要走向繁琐、堆砌,在细中显示细而不弱,细而朗畅。是书法的审美情趣引导了散文写作,前者是以抽象的点线构成,后者则是以形象的文字构成,我在抽象与形象之间行走,在感性和理性之间调度,时而散文,时而论文,流淌于笔端。

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是我所向往的,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有如此生动的描述: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枝,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

天啊,太让人迷醉了。呵呵!

散文是个人情怀最适宜的散发形式之一,是给那些热爱单干的人准备的。闲来稽古,静处观心,独来独往,自行其是。乔木之下,空穴之中亦足以情调自适;镂月成扇,裁云为衣,可入微有致。所谓春鸟秋虫自作声响,于散文创作正是如此。快哉快哉!

(本文为作者在2016年7月9日上午“中国梦,中南百草原之梦”全国作家笔会

暨第三届文学创作周活动上的演讲。)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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