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躁动:转型时期大学叙事中的“公共领域”

2016-05-14 14:35李洪华
广州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公共领域舞会大学校园

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回望1980年代的大学校园,都会让人产生难以自抑的激动。无论是曾经折戟沉沙的老三届,还是正待扬帆启航的新一代,不同背景、身份和经历的人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反思过往,憧憬未来,转型时期的大学校园充满了各种喧哗和躁动。“公共领域”是哈贝马斯用来描述俱乐部、咖啡馆、沙龙、杂志和报纸等西方社会“公共文化空间”的一个概念[1]。它是介于国家和社会之间的一个公共活动领域。新时期之初,伴随着“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确立,恢复生机的大学校园很快弥漫着自由开放的空气,各种公共文化活动异常活跃,拥有不同经历和知识背景的大学生们在恢复高考后充满活力的大学校园里根据各自的兴趣爱好,积极寻找可以归属的群体,从事各种文化活动,共同构建了一种类似“公共领域”的校园文化空间。本文试图以上世纪80年代大学叙事中的舞会、社团和集会为对象,分析转型时期大学校园公共文化空间所凝聚的思想文化讯息并由此投射出的时代精神气候。

一、“舞会”的难题:政治隐喻与道德焦虑

“舞会”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是一个颇具政治隐喻色彩的文化符码。虽然早在上世纪初,“交谊舞”便在上海、天津、广州等中国沿海“开放”地带成为流行的文明时尚,甚至在抗战时期,舞会还一度作为联络干群关系、活跃紧张氛围的娱乐活动,在延安等后方根据地受到欢迎。然而,它毕竟是西方的舶来品,在本土的传播流行中时常因“逾矩”而受到批评指责,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便因跳舞有伤“风化”,发生过著名的“大学生禁舞事件”。建国后,在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政治文化语境中,“舞会”曾被长期当作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符号遭到禁止,直到“文革”后的思想解放时期,才逐渐获得公开合法的“身份”。然而,新时期思想文化领域的解放潮流并非是在“顺理成章”中一蹴而就的。虽然1979年除夕,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的新春联欢会上出现了消失多年的交谊舞,随后民间舞会也在全国各地自发性地开展起来。但不到半年,1980年6月,公安部、文化部便联合发布了《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公共场所自发舞会的通知》,要求“公园、广场、饭馆、街巷等公共场所,禁止聚众跳交际舞”[2]。解禁之初,“舞会”是否真如《通知》中所描述的那样“混乱”不堪,我们姑且“悬而不论”。但是,对于“舞会”,官方的“前后不一”和民间的“欲罢不能”的反应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复杂意味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显然,它在很大程度上透露了转型之初思想文化领域“乍暖还寒”的复杂症候。为了更清楚地了解这一复杂症候,我们不妨从80年代初出版的《大学生活小说选》中的两场舞会谈起。

阎阳生在《舞会》中描写了80年代初一场自发性的大学生舞会及其所产生的各方反应。为了活跃校园生活,作为学生会主席的“我”准备组织一次舞会。然而,这样一场民间自发性的娱乐活动却遭遇各个方面的压力。首先是校方的态度不置可否,主管学校思想政治工作的书记一方面认为“跳跳舞嘛,也不是不可以”,但另一方面又要顾虑上面“最近好像不感冒”的动向。联系上述“禁舞通知”,校方的“犹疑”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其次是同学们的反映“有点特别”,私下里说“不会”,公开却说“不去”。这些历经磨难的七七届“老大学生们”之所以如此“特别”,是因为在“舞会”仍然缺乏合法性身份的敏感时期,他们既不愿“浪费”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又想抓住即将逝去的“青春”。再次是社会舆论“阴晴不定”,几个月前,报纸还在“大力提倡舞会,反对压制青年”;如今却接二连三地发表署名“工农兵”的读者来信,批评“喇叭裤、交谊舞、垮掉的一代”。虽然舞会后来在大家的努力下得以如期举行,但不料却被一群穿着“喇叭裤、敞胸衫”的不速之客冲乱了,最后不得不在院长怒不可遏的制止声中提前结束了。

1980年代初期,意识形态领域的思想交锋虽然余波犹存,但在随后“改革开放”洪流的强劲推动下,开明的“改革派”获得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和压倒性胜利。作为思想解放“晴雨表”之一的交谊舞会也随之获得了合法性。1984年10月,中宣部、文化部、公安部联合发布《关于加强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认为舞会“对活跃文化生活起了一定积极作用”,各地可以有条件地举办舞会[3]。因此,在稍后高尔品的《青春兮,归来》中,大学生舞会已不再是一个被争议的敏感问题。在小说开头的欢快明朗的叙述中,那些“年岁几与共和国相等”的莘莘学子们“踩着刚刚消融的冰雪”,纷纷“走进了多姿多彩的大学舞厅”,虽然舞步有些“笨拙”,但无不“沉醉在浩荡的春风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关于舞会的叙述文本中,虽然外部的“冰雪”得以消融,但是内心的“纠结”却不容易得到“释然”。舞会由思想交锋的领域转而成为道德冲突的现场。当主人公张青与刘莓莓陶醉在“最时髦”的迪斯科舞曲中的时候,张青的妻子芮娅抱着生病的孩子出现在了舞会的现场。叙述者以特写的方式呈现了舞会中令人惊颤的一幕:张青“惊恐不安”地急忙推开了刘莓莓,刘莓莓“惊慌失措”地跑出了舞厅,芮娅怀着“凉透了的心”独自离去。这场看似偶然的舞会冲突背后其实有着深层的历史成因和伦理困惑。在恢复高考的最初几年中,大学校园里的学生群体(主要是77、78、79级)大多是“文革”十年被耽误的一代“知识青年”。当他们重新获得机会走进大学校园时,许多人已过而立之年,甚至已为人父母,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复杂的历史问题成为他们大学生活中“难以承受之重”。小说的主人公张青和刘莓莓正是挣扎在这样的矛盾和困惑中:一面是难以自抑的激情和欲望,一面是婚姻的道德和家庭的责任。

转型时期两场“舞会”所蕴含的复杂讯息是耐人寻味的,折射出转型之初大学校园乃至整个社会思想文化领域的复杂情状。在《舞会》中,虽然冲破坚冰的新力量最初并非“一帆风顺”,甚至遭遇各种挫折,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时代前进的步伐。舞会虽然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但是它已扰动了“社会的神经”,刺激了“传统的道德”。正如充满自信的叙述者在小说的结尾所言,“未来应该是美好的”。而在《青春兮,归来》中,情况似乎更为复杂。制度的坚冰容易融化,内心的藩篱却无法轻易拆解。无论张青们怎样努力地要“重度青春”“过一过真正的大学生活”,可是他们始终无法摆脱道德的重负和内心的焦虑。直至小说的结尾,作者也未能给出明确的昭示,孩子的哭声划破了“爱情与痛苦的感情凝成的天地”,张青再次“夺路而去”,刘莓莓的心底升起了“莫名的伤感和悔恨”。虽然舞会可以多姿多彩,但失去的青春却不能真正地“归来”。因历史谬误所导致的个体生命的合理要求与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深层冲突赋予了这篇青春感伤小说以更丰富的内涵。

二、“社团”的喧哗:青春诗意与思想分歧

学生社团是由具有共同意愿和兴趣爱好的学生成员自愿组成并按一定的章程开展活动的群众性学生组织,是大学校园文化活动的重要载体。这种校园文化空间是介于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公共领域,社团成员借此可以进行各种文化活动。转型时期大学叙事中的社团活动凝聚了改革开放年代大学校园和思想文化领域诸多变动的讯息。这在方方和张抗抗早期的大学叙事小说中得到真实体现。

方方早期的大学叙事作品大多取材于80年代初她在大学时期的学生生活,具有亲历性特征和明朗活泼的基调。《安树和他的诗友们》主要围绕桉树诗社和他们的诗歌朗诵会展开。这是一个由5位中文系学生自发成立的文学社团,社部就设在社长安树的宿舍203寝室。全体社员连续三天利用课外活动时间蹲在狭小的寝室里“苦苦讨论”,最终给诗社起了一个“有派儿”的名字“桉树”。随后,小说重点描写了诗社组织的一次诗歌朗诵会。小说中,方方赋予了这个校园公共文化空间诸多“浪漫而富有诗意”的想像:朗诵会在校园的老银杏树下举行。人们搬着小方凳坐在秋天的银杏树下,“树上摇着一片片黄金,树下铺着一片片黄金”,丁丽丽“像只飞来飞去的百灵鸟”,安树的脸上“泛着自豪而得意的光”,他的开场诗《我的名字叫桉树》“朗诵得精彩极了”,“从他高亢热烈的声音中,人们仿佛能看到桉树的高大、奇伟,看到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傲然于大地的自信心”,“掌声不断地哄起”。

同样,张抗抗在《夏》中也以深情的笔触描写了“仲夏”文学社和他们编写的文学墙报,“北国的夏天是生机蓬勃的季节。阳光照例在半夜催开牵牛花的喇叭。几天后,我和岑朗,还有六七个同学办起了一个‘仲夏文学社,编写了一个文学墙报。第一期出版后,反映非常强烈;我们在平静的生活中投下几颗石头,引起了荡漾的涟漪,这总是一种喜悦”。

转型时期的文学不但积蓄了感伤和反思的力量,也在时代的召唤中承载了一代人的激情和梦想。正如《夏》中梁一波和岑朗在筹划文学社和墙报时所感受到的那样,“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起文学来。好像文学有一种魔力,把我们拉到另一个幻想的世界,以至我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安树和诗友们的宣言中同样溢满了青春的激情和理想:我萌发于一粒有棱角的种子;我的船驶向大海,整个世界都匍匐在我的前面;我是风,自由而无形;我是山,独立而强硬。这段桉树诗社的“宣言”所蕴含的主体精神、自由意志和开放胸襟彰显了思想解放时期大学校园的精神气候,寓言了新时期民族国家的想像。在那个伴随着思想解放而来的文学黄金年代,各类文学社团和刊物雨后春笋般在大学校园遍地丛生,譬如北京大学的《未名湖》、武汉大学的《珞珈山》、人民大学的《大学生》、中山大学的《红豆》、吉林大学的《红叶》,还有全国十三所大学联合创办的《这一代》等等,众声喧哗的大学校园处处充满了浪漫和诗意。直到若干年后世俗化甚嚣尘上的商品经济时代,当年的文化精英们回首1980年代的时候,仍然为思想解放年代的理想主义和同学情谊激动不已。在陈平原、甘阳、李陀等关于80年代的回忆中,文学、激情、理想和友情等被不断强调(详见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

诚然,当我们今天重回激情岁月时,需要对“1980年代的浪漫化”保持必要的清醒和警惕。正如有学者所言:1980年代虽然终结了“文革”的信仰,但也保留了“文革”的某些脾气。八十年代的“反叛”激情与“文革”式的“革命”激情看上去一正一反,其实是有关联有延续的,因为八十年代反叛的主力军实际上正是“文革”一代人[4]。当我们反思1980年代思想文化领域的复杂情状时,有必要重新检视不同时代两种激情的“关联”。还是让我们重新回到《夏》和《安树和他的诗友们》文本中来。

《安树和他的诗友们》的后半部分颇令人玩味。叙事游离了这个校园文学社团的本质性内容,而主要聚焦于诗社成员与待业女青年吴文玉之间的交往互动。桉树诗社的朗诵会吸引了待业女青年吴文玉。然而,这个当初带着《我寻找阳光》报名参赛的待业青年不但没有带来“惊喜”,反而不愿上台朗诵,让大家“高涨的热情一落千丈”,导致朗诵会不欢而散。于是诗社成员与待业青年之间发生了一场“争执”。当诗社成员把满腔怨恨投向吴文玉时,以勤杂工身份出现在大家眼前的吴文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解。她害怕被大家识破身份而遭到歧视,“我们这种人,文化水平比你们低,自尊心却不比你们低”。显然,叙述者的情感倾向明显偏向后者,甚至在小说的结尾,安树们受到吴文玉的影响,决定走向社会,“从丰富的生活中去寻找诗情”。这一叙事指向固然与作者早期的生活经历相关联,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转型时期大学公共领域的真实情状和社会镜像中的大学生形象。

而在《夏》中,大学生内部思想领域的冲突要比上述两类不同时代青年的隔膜复杂得多。仲夏文学社并没有得到支部和班委同学的支持,作为发起人的岑朗甚至被当作“不正之风”的反面典型受到批评和指责。而梁一波也因为是岑朗的同盟者失去了“三好学生”的资格。小说中党小组长吕宏对待岑朗和仲夏文学社的态度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刘心武在《班主任》中刻画的那个受到“文革”精神伤害的团支书谢慧敏。在她看来,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那么大学生面临的主要矛盾“毫无疑问也是红与专的矛盾,是政治和业务的矛盾”,岑朗在《仲夏》墙报上写的那些诗歌和她平时的“自由散漫”是缺“德”的表现,不符合“‘三好学生的标准”。而她的这些言论和思想都获得了老师和大部分同学的支持。很显然,“遭受极左路线荼毒以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思想深处的包袱是难以在短时间内被彻底“解放”出来的。

三、“集会”的风波:现代派表达与自由化顾虑

思想解放初期,意识形态领域既要借人道主义、自由民主和个性解放等“五四”以来的现代启蒙话语对过去的极“左”思潮遗留进行清理,又必须谨防大规模涌入的西方思潮对传统和社会主义合理性与合法性的质疑和冲击。正如邓小平在1980年《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中所指出的那样:一方面,“‘四人帮组织上和思想上的残余还存在。我们不能低估这些残余的能量,否则就要犯错误”;但是另一方面,“现在有一些社会思潮,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中的思潮,需要认真注意”。在此,邓小平特别把北京西单文化墙事件作为负面典型重点提出。“总设计师”清醒地意识到,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既“要安定团结,也要生动活泼”[5]。新时期之初,改革开放所带来的自由空间让主体意识觉醒的青年一代尽情释放了此前的压抑和苦闷。然而,正如有学者所指出,“与真正青春期的少年不同,80年代的朝气并不纯洁、灿烂”,“对于80年代人而言,道德理想国在他们的心中切切实实地升起又扎扎实实地毁灭。这一方面使他们在背离70年代的时候,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但另一方面,在他们的心中也深深地埋下了对崇高、理想的怀疑”[6]。

转型时期的大学叙事在1985年前后开始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一批焦虑不安、虚无颓废的青年人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早期充满浪漫和诗意的大学校园开始弥漫着一种感伤颓废的氛围。在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中,大学校园里的公共文化空间对于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同学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当作曲系参加比赛的音乐会在礼堂进行公演时,戴齐直到女朋友莉莉“死拉活拽”才勉强走出琴房,而退学不成的李鸣也只是破例“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最后一排最边上的一个角落”。作者对音乐会上那些“逻辑严谨但平淡无味”的作品只是一笔带过,而重点聚焦于森森和孟野的“现代派”表演。森森的五重奏“给人带来了远古的质朴和神秘感,生命在自然中显出无限的活力与力量。好像一道道质朴粗犷的旋律在重峦叠嶂中穿行、扭动、膨胀”。孟野的大提琴协奏曲“像一群昏天黑地扑过来的幽灵一样语无伦次地呻吟着”,“铜管劈天盖地铺下来,把所有高山巨石、所有参天古树一齐推到”,“那魔鬼似的大提琴仿佛是在这大地的毁灭中挣扎”。演唱会一结束,“台上台下的学生叫成一片。有人想把森森举到台上打算再扔到台下去,有人想把孟野一弓子捅死”。在刘索拉“自由散漫”的现代派叙述中,这段淋漓尽致的表达与小说压抑沉闷的整体基调构成了“极不和谐”的冲突,它们不但释放了小说人物长久被压抑的青春“力比多”,也把叙事推向了一个瞬间即逝的高潮。然而,在有关方面看来,这种肆无忌惮的释放是“可怕”的。正如“严谨”的贾教授所愤怒的那样:这种“用二十世纪手法再加上他们自己想的一些鬼花招”创作出来的音乐是“危险的”“充满疯狂”“充满对时代的否定”, 是“神圣世界的污点”。音乐会上两个“现代派”青年的表演最终导致了不同的结局。临近毕业,孟野被勒令退学,他怀着对音乐未来的坚定信念走出了校园。森森在国际比赛中获了奖,但他却无论如何都兴奋不起来,最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琴房里,下意识地关上了“现代派”音乐,播放起五年来都不曾听过的“古典音乐”大师莫扎特的C大调交响乐,顿时感到“一种清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的音响深深地笼罩了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圣地,空气中所有混浊不堪的杂物都荡然无存。他欣喜若狂,打开窗户看看洁净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觉大自然的气流。突然,他哭了”。《你别无选择》这个颇具意味的结尾,向来少被人们提及。被排挤出“体制”的孟野和被“正统”感化的森森的不同结局是令人深思的,1980年代中期意识形态领域的“收”与“放”在音乐学院两个“现代派”青年身上得以彰显。

“在一个充满矛盾和变化的时刻,当过去和现在彼此交融,不同的力量也聚合在了一起”[7]。1980年代中期,思想意识领域出现了诸多复杂的变动,原本步调一致的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公共领域开始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抵牾和冲突。一方面,社会公共领域仍然异常活跃,最初只是在文学或美学领域进行的“讨论”已经开始蔓延到哲学、美术、电影等文化艺术各领域,各种“方法论”和“文化热”在全社会范围兴起。以“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和“中国文化书院”编委会为代表的三大民间文化机构成为“文化热”的重要标志。另一方面,1983年开始的清除“精神污染”和随后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在一定程度上收紧了此前思想解放的“自由空间”。这种复杂的情形不难从这一时期孙颙的大学叙事文本《青年布尔什维克》中得到真切反映。

《青年布尔什维克》的叙述主要围绕某大学哲学系一场关于“现代化”问题的演讲会及其所引发的风波展开。风波是由四年级学生莫凡平标新立异的演讲引起的。“他的主要论点是:‘现代化进程将大大缩小人和人的物理空间(无需多加解释,因为有发达的交通与通讯联络);‘非常遗憾的是,与此相反,人和人的心灵距离却日趋增大(这就要详细论证,由于事例庞杂,难以在小说中一一引言);他的结论是:‘在大力发展现代化的同时,广泛提倡精神文明,可能只是美好的空想(放肆的莫凡平,唯一谨慎的地方,是使用了不那么武断的字眼‘可能)。”小说中,叙述者一方面采用自由间接话语转述人物的声音,另一方面又通过“超表述”的评判话语表明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从中我们不难体味出叙述者对人物滑稽模仿的语气和满含嘲弄的口吻。在这场演讲比赛中,作者主要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标新立异的莫凡平,另一个是“青年布尔什维克”方旋。莫凡平的演讲引起了强烈反响,“仅讲了五分钟零四十三秒。然而,引起的余震却久久不散”。而方旋附带驳斥莫凡平的演讲却“并未引起多少注意”。这场演讲“风波”很快引起了校方和市里领导的高度重视,并要对当事人采取“严厉措施”。

值得注意的是,在接下来的故事中,“风波”的始作俑者莫凡平并没有成为叙述的主角,而主要聚焦于“青年布尔什维克”方旋和莫小鸥为合理解决演讲风波所作的努力。故事的结局是,“青年布尔什维克”既反对偏激观点也反对严厉措施的主张获得了权威领导同志的支持,演讲“风波”有了合理解决的转机。在此,我们不难看出,这场大学校园演讲风波实际上是新时期初期意识形态领域复杂性的真实反映。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随着拨乱反正的完成和改革开放的进行,公共领域和言论空间虽然已进入到一个十分活跃的历史时期,但是,“话语领域既是限制性的,又是解放性的”[8]。在“左”的影响与自由化倾向同时并存的1980年代中期,《青年布尔什维克》中关于演讲风波的叙述体现了转型时期主流意识形态在坚持思想解放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之间寻找平衡的努力。

参考文献:

[1]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34.

[2]公安部、文化部.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公共场所自发舞会的通知[N]. 1980-6-14.

[3]宣传部、文化部、公安部.关于加强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N].1984-10-19.

[4]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6:277.

[5]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266.

[6]高超群.80年代和80年代人[J].南风窗,2006(9):87.

[7][8]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6.

李洪华:文学博士。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赣江特聘教授、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东西方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 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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