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雕之殇(中篇小说)

2016-05-14 14:35夏天敏
广州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老孙石雕村长

石江老汉背着沉甸甸的工具攀爬山崖。山崖笔直,像面巨大的屏障耸立在江边。爬这样的山崖,是需要力气与技巧的,爬崖的技巧没得说,老汉从光屁股娃到白胡子老头,爬了几十年了,练就了一身猴子般的技艺,可毕竟上了年纪,又背着一背箩石匠家什,沉甸甸的坠人。他爬得气喘如牛,汗珠子吧哒、吧哒往下掉,眼珠鼓得像牛,又不能分神,更不能歇憩,岩壁立如刃,人是在崖壁的缝隙中攀援,稍一分神或者力道不足,立马就会滚下崖去,连尸体也找不全的。

终于气喘如牛地攀上了崖壁的顶端,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人一松懈,浑身立即散了架,老汉眼睛花了起来,看见自己的骨头和各个器官分散在周围,骨头白花花的,心脏在草窠里跳个不停。他不禁感慨,老了,老了,快不中用了。眼睛渐渐清亮,眼前的骨头和心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腿脚虽酸软,但毕竟有了些许力气。老汉不敢多坐,这样一坐人就不想起来,捱过时辰再回去,岂不是白来么?老汉扯过背箩,拿出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是纯粮食酿的包谷酒,又翻出一摞薄薄的暗绿色的荞粑粑,喝着酒就着荞粑粑,老汉吃得挺香甜。荞粑粑耐饿,粮食酒香淳,吃饱喝足,老汉觉得身上的血液欢快地流动,浑身注满力量。老汉笑了,嚯地站起来,提着背箩来到崖壁前。

金沙江边的山高耸入云,壁立如切,望上去犹如摩天入云的石墙,可在这壁立千仞之中,总有些错落的地方,就像城墙上的砖朝后退了一点位置,这丁点缝隙,在莽莽大山中就是个小平台了。石江老汉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人迹罕至,虽有个小平台,可乱石丛生,连草也长得不像样,稀稀落落的,倒是蓬勃着一些野荆棘,善爬山崖的山羊也不肯光顾。

乡里来了人,召集村民开大会,发传单,贴宣传画,村里能写的地方全都写了大标语,标语内容是:舍小家,顾大家,全力支持建设大电站!建设新农村,移民到新村!电站就是好,幸福生活享受了!标语是村小的王眼镜拟的,这人是编标语的奇才,不管你搞什么运动他都能顺顺溜溜编出标语,如果不是民师身份,早就被乡里调去搞宣传了。

移民工作做了好几年,县里的、乡里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就是市里的大领导也来过好几次。有一次,连省里的一个大领导也来了,石江老汉认识他,当然是在电视上认识的,许多重要活动和会议都有他出席,不认识他都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位大领导是那样随和,那样亲切,一下车,他就和站在村口的村民握手,石江老汉正在大黄桷树的浓荫下凿一只石狮子,这是为村里祠堂凿的。江村多石雕石刻,不少裸露的崖壁上都有石雕和石刻,这就使江村更显古老、苍桑而有文化气象了。大领导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说,老人家,你这石狮雕得好,有气势有个性,前爪伏地身子微弓,在蓄势发力哩。这狮子的眼睛、鼻子、嘴巴,生动得很,像有神灵附体哩。石江老汉原本不打算起身哩,他见不得乡里的领导和村里的领导,一听说有大领导来,提前几天就叫大家清理垃圾,打扫村道。村口的几间房子,都是新修不久的,硬要叫人家重新粉刷,粉刷了不说,还要画上新农村的图画,房主死活不干,说粉刷也粉刷了,叫画画,我们连天天见的猪和羊都不会画,画个啥?村长说,哪个说让你们画,让你们画还不如让墙空着,好歹也白生生的,是村里出钱请人来画,你们歇着就是。最让石江老汉不高兴的是,村里要组织民俗活动来欢迎领导。沿江一带都有唱金江号子的传统,过去在金沙江上行船,滩险浪急,船只溯江而行,非有纤夫才行。纤夫光着身子,最多裆下有块遮羞布,十多人甚至数十人背着纤绳匍匐而行,纤绳勒进肉里,大汗如注,不靠号子来统一步伐和提神是不行的,这就有了高亢悲壮、穿石遏云的金江号子。现在早不行船了,活着的纤夫也寥寥无几,村里要表演金江号子难上加难,乡长说再难也要搞,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哩。村长搬着指头数来数去,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年人、小娃娃和残疾人,咋也凑不齐拉纤人数。最后村长去外村把他舅子和妹夫喊来,支书去把他姑爹和叔丈人喊来,也还差一个人,村长就想到了石江老汉,石江老汉虽然上了年纪,但脸膛红润、肌肉健旺、身板硬朗,石匠嘛,孬死也比别人强。石江老汉死活不去,说我是石匠不是纤夫,我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纤夫。石江老汉内心里一是不满村里瞎折腾,领导来了也就来了,该开会就开会,该说话就说话,搞啥金江号子,又不是表演团队;二是老汉心里是瞧不起纤夫的,老汉是谁,是堂堂皇皇、大名鼎鼎、金沙江沿江上百里的人都尊敬的大石匠,家里几代人都是石匠,而且是造诣很深、技艺精湛的石匠。江村这一带,沿江许多石壁上,独个的大石包上都有他们的作品,镇江石上的石塔、黄家营的碑坊、李氏家族的祠堂、利用天然江石雕刻的镇江石牛、前贤诗家的唱和的碑刻、财神庙的石狮、望族坟山上的石雕人马……无一不出自这个石匠家族之手。享有这种盛誉的人,村长却要叫他去临时充任最让他看不起的纤夫,这就使他勃然大怒,手里的锤子差点砸着村长的头。村长惹不起石江老汉,论辈份该喊他爷哩,论钱,老汉的钱比他和支书的钱加起来还多哩。村长说你老不去就不去,何苦骂人哩。想去的人多了,王家山十几个人想来我都挡了,是尊敬你老哩。老汉说你走,你走,我不要谁尊敬,我只要石头尊敬就行。所以,大领导来了老汉也岿然不动,依旧目不斜视,专心致意地凿他的石狮子。

老汉还是叫大领导的亲切随和打动了,老汉想人家大老远来也不容易,都是人,人家能躬下身子和自己说话,人也随和,话又得体,不理人家就是自己的不对了。再说,人家是省里的大领导,放在过去,人家这叫做出行,打扫街道,清理闲杂人口,浩浩荡荡,威风无比,“回避”“肃静”的牌子叫人心生畏惧。现在,轻车简从,扫村道、组织啥“金江号子”的演出等等,都是乡里、村里人做的无聊的事。你看人家,自己没去欢迎,却走到你身边来了,还俯下了身子。

夸夸老汉的手艺,领导又说,老人家,你们这里的石雕石刻多不多?有没有规模大一些的,年代古远一些的,这些都是历史,是文物,要好好保护呀。这话使老汉兴奋了,要说石雕、石刻、石狮子、石人、石马啥的,这一带真还有不少,而且大多出于他这个家族的手艺。明清时期的,民国时代的,多是他的祖先雕凿的,虽然在土改的时候、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毁了不少,可也还留下了一些。有的石雕、石刻,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被敲掉了脑袋,潮湿的江风让它们身上长满了青苔,可看上去更加古意盎然。老汉是读过小学的,他还知道“断壁维纳斯”,也在一本旧刊物上看过图片,断了臂的维纳斯,多么凄美。当然,老汉还是觉得不断为好,现在大家说好,那是习惯了哩,你把她的手臂安上,倒觉得碍眼哩。

兴奋了的石江老汉嚯地站起来,把放在身边的衣服提起,摸出一盒硬壳“玉溪”,拿出一支递给领导,抽烟,抽烟,烟不好,莫嫌呵。旁边有人马上挡了,首长不抽烟,谢谢你了。老汉有些沮丧,想递脚下石头上的热茶,但又觉不妥,那掉了漆的搪瓷杯,里面尽是茶垢,茶叶浓得像清油,这样的茶,自己喝着过瘾,这么大的领导会喝么?乡里的干部都是自己带水杯的,啥不锈钢啥纳米,他也搞不清,听说几百元一个哩。果然,他的眼睛才瞟了一眼茶缸,身边的人何等机灵,马上掏出一个精致的茶杯递给领导。领导也瞟到了那个茶杯,原想抬起来喝一气的,却欲行又止。当年,在老乡的火塘边,喝过不少这样的茶,还是罐罐茶,茶叶在火上炕得喷香,开水倒进去,嗤的一阵白色的水气,香味弥漫开来,那个香呵,沁入心脾,可现在却由不得自己。

领导要随老汉去看老古董,谁也不敢劝阻,县里的书记、县长,乡里的书记、乡长,还有老汉搞不清的几套班子的人,浩浩荡荡地随了老汉去。村子在金沙江谷底,两岸是高耸入云的大山,钢蓝色的山体被云雾拦腰切断,江水自然如千军万马奔过,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老汉想领导的时间多宝贵,只能领他们看最有特色的地方。老汉想这最有特点的地方就是崖脚一面凹进去的石穴,这个叫大石箐的岩脚,树木茂密,怪石林立,如果没有人引领,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所在。

山路崎岖,领导气喘不已,他的外衣早就脱了被人抱着,雪白的衬衣上涸出了一团汗渍,胖胖的脸上热汗蒸腾,随行的人不断地用眼瞪老汉,嗔怪得很,老汉装作没看见,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心想你们一出门就是小车,弄得连路也不会走了,不锻炼咋行?有人不识趣,要去扶领导,领导最烦的就是这个,你连走路都要人扶了,还当啥领导,该去人大或者政协了,领导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甩的力度和幅度很大,弄得那人很尴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终于到了,巨大的崖壁下凹进去一截,是个天然的石窟,石窟的石壁上雕了很多佛像,这些佛像有大有小,大的足有人高,小的只有尺余,全是在崖壁的原石上镂空雕刻的。佛像庄严,但又有不同特点,有的颌首垂目,慈祥安宁;有的双目微睁,目光渺远,洞穿万事万物;有的面带戚容,为人间的种种苦难忧心忡忡;有的怒目圆睁,凶猛顽毅,收伏种种邪恶。大领导脸色虔诚,认真地看,但这都不足为奇,没有真正地打动他。他毕竟走遍全国,外国也去过多次,啥没见过?倒是在侧边崖壁上的一组石雕让他兴奋了。这组石雕,完全是匠人自己的创意,它记载了生活在这里的先民的生活轨迹,一组人从远处而来,扶老携幼,步履蹒跚,背着行李,牵着牛马,走在阡陌上。他们面容忧戚,步履维艰,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年轻男人挑着沉甸甸的东西,年轻妇女背了娃娃,老婆婆牵着能走路的娃,一步一回头,虽然无比留恋,但仍向前走去。一组人物,在放火烧山,开荒种地,垒石砌屋,种树浇水;还有一组人物是女的在纺线织布,男的持弓射猎,一群小娃娃坐在课桌前听先生讲课。这些石雕,人物生动,场景鲜活,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人物的相貌酷似在场的当地人,除了衣服、发式不一样,简直就是这些人的翻版。省里的大领导看呆了,这位学中文当秘书出身的副省长,站在这些石雕面前沉默不语,他神色凝重,两眼放光,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朗声说道,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没想到这深山峡谷、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这么精美绝伦、出神入化的雕像。他这样一说,散在周围的人瞬间围过来,盯着石雕看,脸上是惊愕、惊喜的表情。先前,他们一眼掠过这些石雕,表情木木地,甚至不以为然。这些石雕,看上去平平实实,笨笨拙拙,人物的表情还透出憨头憨脑的样子;况且,牵牛骑马,扶老携幼,开山种地,织布射猎有啥看头,都是些平平凡凡的景象,石雕又陈旧,黑不溜秋,土里吧唧,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当省上的大领导一声惊叹,一拍大腿,他们立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黄副省长说这是罕见的文物古迹呵,是研究西南乃至全国的移民迁徙的最直接、最有力的佐证,你们看,这一组人群里,有老有小,有牛有马,他们从远处而来,奔走在迁徙的路上,一路上餐风露宿、吃尽苦头,但他们义无反顾。你们知道吗?据有关资料记载,明清时期是云南大移民的时期,云南山高地远,土地广阔,人口稀少,文化落后。大量移民或者屯军开垦,是当时政治和战略的需要,移民不仅缓解了内地的经济危机,更重要的是使边疆地区人口增多,土地垦殖,还带来了内地的先进文化和先进技术,促进了当地经济文化的大发展,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呵。在场的领导听得如痴如醉,十分佩服黄副省长的学识。有的人也知道一些,但他们不敢随便答话,一是级别相差太远,二是怕一答话,领导追着问,万一答不上来,出丑是小事,影响到前程就不划算了。曲高和寡,没影响到黄副省长的兴致,面对一群求知若渴、谦恭谨慎的下属,他兴致盎然,讲起了历史、文物、造型、文化内涵、文化价值。秘书小曹不时地抬腕,暗示时间到了,黄副省长装作没看见,让小曹自己抓耳挠腮干着急去。他突然问站在不远处的石江老汉,老人家,你带我们到这里来,知不知道这些石雕的来历,它们是什么年代雕的?什么人雕的?老汉说是明朝万历年间雕的,雕的人嘛,是我的祖上。黄副省长很惊讶,你祖上雕的?真是你祖上雕的?说完这句话,他也觉得有些不妥,这不是对人家不信任嘛。又说你的祖上真是太了不得了,这是历史,是文物,这么精湛的雕刻水平,竟然是我们面前这位老人家的祖上。可见,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文化是人民创造的,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站在背后老远的村长,终于逮着机会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石匠,这里好些石雕都是他家雕的。副省长说,是吗?这真值得我们重视。这次我下来搞调研,主要就是研究移民问题。移民涉及的问题太多,搬迁、选址、安置、补偿等方面,面太广,矛盾尖锐。你们多了解历史,学习借鉴古人移民经验,有好处哟。

离开祖茔,转到正面的石壁下,老汉的眼睛潮湿了,心里感慨万千。为了这组石雕,他遭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累,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可是还是要做,再怎么难,也要做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代,活着才能安心,死了才会瞑目。

自打黄副省长来了之后,这里倒着实热了一阵子。县里文物部门的人来了,和文物部门多少有些关系的部门也来了。县志办的,说是正在修新志,正好补上新内容;文化局的,说是贯彻省里领导的意见,来落实调查,上报项目;花灯团的,说来搜集资料,看能不能写个大型剧本;文联也没闲着,带着一帮画画的、照相的、搞书法的、写诗歌小说的下来采风。那些天,江边村热闹异常,来的人都要接待,乡长说再忙也不能怠慢了客人,再穷也不能失了面子。先是副乡长陪着,来的人多,就在村里的“好又来餐馆”吃饭,副乡长带着村民忙前忙后招待,让小餐馆把菜做好,把量做够,肉放开吃,酒放开喝,不能让人笑话。副乡长是出了名的“酒罐子”,没人招呼还要自己把自己喝得歪歪倒倒的。这下正好,他把喝酒发挥到极致。有时一拨来了几十人,小餐馆忙不过来,副乡长让村长找村里人来帮忙,家家梁上挂的腊肉火腿都送了来,称好、记账,只是不付现金。一时间,村里鸡飞狗跳,灶火熊熊,腊肉、鸡肉飘香,老豆花是用石磨推的,各种蔬菜是菜园里拔的,还滴着露水。开始,石江老汉还很兴奋,毕竟有人重视了。过去多少年,这批石雕石刻只有他一个人惦记,随时走走看看,维修维修,更要防止那些无聊的野小子把它敲碎。好在村里人对这些古老的玩意非常喜欢,虽然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至少觉得少了这些东西,村里就少了些灵气。一个村子光有些光秃秃的房子是不行的,光秃秃的房子没有记忆,更没有厚重感,但大家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它们,只有他把它们看得很重,看守家园一样看守它们。但他毕竟上了岁数,光到大石箐的这段路就是五六里,跑来跑去力不从心,何况他还做活,石匠活是很累人的。现在来了这么多人,又是照相又是画画又是调研,真像那么回事。老汉想,他们这么一折腾,搞不好上面要拨来经费,将它们保护起来,然后再提出具体方案来,不是说要修大电站么?不是说要让他们迁走么?不是说这里都要被大水淹没了么?如果淹没了,人倒是可以迁走,那这些石刻石雕呢?还有祖宗坟茔呢,难道就让它们永远永远地泡在水里,永远地与世隔绝了么?

那些天,老汉成了义务接待员,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陪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为他们讲解,带他们实地观看,还帮着料理他们的食宿。来的人兴致勃勃,照相画画唱歌,石江老汉一遍一遍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讲得口干舌燥,嗓子发炎,还在讲,但他发现他们并不是真的来搞调研,他们是下乡旅游来了。吃了,看了,玩了,晚上还要开篝火晚会,还要跳舞,红男绿女,玩到深更半夜不停歇,听他们说这就是采风,收集创作素材。老汉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几个真心做事的人,他就不愿再去陪了。副乡长倒很热心,这些天他的工作就是陪这些人,不用到乡政府上班,好吃好玩,但“好再来餐馆”的老板不干了,每天大鱼大肉地吃,到乡场上买酒买肉,都要付现金,可副乡长总是打白条,弄得他有出的没进的,这店是开不下去了,索性关了门,这热闹的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村里人都怪石江老汉,怪他无事找事,把省上的领导带去看啥子文物,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把村里弄得乌烟瘴气。那些天,村里的鸡差不多吃光了,地里的菜也基本拔光了,梁上的腊肉和火腿变成白条要不回一分钱,就连成堆成堆的柴禾也烧光了,架不住他们通宵达旦的篝火晚会呀。石江老汉懊恼,可他还是感谢黄副省长,你们懂个啥,除了晓得那些石人石马是陈旧的玩意,哪个能把那些内涵说出来。人家不光官大,学问也大,大石箐下的那组石雕,人家大领导就把它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过去只晓得他的老祖宗雕的无非就是携老牵幼、逃荒要饭、开荒挖地、织布穿衣,哪晓得内容深得很,价值大得很,是古代的移民图哩。来画画、来写字、来照相的多是来玩儿的,啥采风,越采越疯,疯疯癫癫玩够了,抹嘴开溜。但也还是有几个认真的,这些人不随从,静静地来,静静地去,拍照、描绘,找很多人了解,更多的是找他。他们不仅对石雕、石刻感兴趣,对山川河流,对村庄,对人的相貌特点、语言,对风俗习惯,对各种旧的家什都感兴趣。石江老汉想,只要有这些人就行了,他们是能把情况向上级汇报得清的。

随后的日子,村里岑寂起来,日子依然沿着旧的轨迹前行。出去打工的,会随时来个电话,问问父母妻儿的情况,偶尔也有人送来一张汇款单;留在村里的,该种田的种田,该上学的上学,也有一帮老头老太婆在大黄桷树下打撮牌。日子漠漠的,像金沙江涨潮时在石堤上留下的水痕,干了又湿了,湿了又干了,但平静的日子蕴藏了风暴,那就是移民这个话题。

要移民要搬迁的事,断断续续地说,说了好些日子,但又没个准信,什么时候开始移,移到啥地方去。只是村里人听说与这里相隔几十里的江的下游,来了一些搞地质勘探、搞测绘的人,怕真是要修了。村里人说,修它的,与我们有啥相干?隔了几十里,就是修起来,能淹得了好宽?咋也淹不到我们这里。也有人说,这也说不准,你以为是你以前参加过的修水库,人背肩挑,千军万马修好些年,也就是个小塘塘。现在是啥年代?多大的工地上人花花都不见,全是机械哩,连山肚子都挖空了,发电的机器全在山肚子里。还有人说这倒是真的,电视上放的三峡大电站,那个阵式,那个气派了得。淹的宽得很,不移民怕是不行哩。想到移民,大家的心就沉甸甸的了。移民,移民不就是要搬迁么?搬到哪里去、咋搬?这就让他们心里沉重起来。

真的,任何一个人,你要让他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和房屋,内心的疼痛和不舍是难以言表的。搬迁,不是把一个个坛坛罐罐从这个地方放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里面牵扯到的问题太多太多,首先是人已经创造了自己的家园,这个家园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才创造出来的。就说这个村吧,就几户姓氏,都是姓王、刘、张,他们从哪里来大抵是清楚的,那是在寒风怒号的夜晚一家人围在火边,或者是在月亮当空、江风习习的大黄桷树下,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讲的。他们在吃着半边红李子、橙黄枇杷,喝着浓茶时讲述着他们的老祖宗,怎么从江西,从湖南,从南京搬迁到这里。姓王的坚持他们是从南京柳树湾的白马巷迁徙来的,这样说有王者气象,泱泱中华,皇皇都城,从这样的地方来的人不是很有身份么?其他姓氏的人不悦,说不要说南京,现在的北京也有扫大街、掏厕所、捡垃圾的人。于是双方争执。争执归争执,但他们都共同认定,移民到云南边鄙蛮荒之地的人,没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不会来的。遥想当年,老祖宗们被人押着,都有特殊的原因,在离开故土的时候一步三回头,面色戚然,眼含热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渐行渐远,渐远渐行,云雾遮断了他们的视线,雾障迷茫了他们的双眼,从此,前途茫茫,故土难回,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那时,没有汽车、火车可乘,肩挑人背,扶老携幼,鸡鸣上路,夜暮归宿,一路上餐风露宿,忍饥挨饿,年老体弱的倒毙于路上,大家伤心痛哭一场,挖个坑草草埋了,押解他们的人是不会让他们停息休憩的。想起老祖宗的艰难,后辈感慨唏嘘,就是“解手”也是有来历的,一长串人被绳索绑了,尿急了,就请求押解的人将手上的绳索解开,那样的艰难,也没有把老祖宗摧毁。到了目的地,举目一看,山峰如削,峡谷幽深。抬眼望,天空被山峰切割得破碎,低头看,金沙江似脱缰蛟龙,江水把耳朵震聋。江边荒草一人多高,乱石林立,哪有一寸土地可以耕,呐有一片平地可以住,疲惫极了、失望极了的老祖宗们面对江水放声大哭,哭够了,伤心够了,站起身勇敢面对现实。人呐,环境再艰难,遭遇再悲惨,都只能适应环境,顽强地生存下去,总不能跳江去死吧。

于是,伐茅竹,割江草,搭窝棚;于是,四处寻找平坦一点的地方垦荒造屋。可金沙江边哪有平坦的地方,千万年的江水切割,早把金沙江峡谷切割得肢离破碎,体无完肤。就说修房子吧,一边是刀切的陡崖,一边是悬立的江岸,老祖宗们只能因势赋形,在陡立的江崖上支砌石头,修削山崖。所以,这一带的房子,不少都是半边悬在江上的,外地人看去胆战心惊,这样的工程无疑是浩大而艰巨的。石江老汉的祖屋,就是一边临江一边临崖的,而他后来造的屋,依然如此。为了让儿子结婚有个新房,老汉费时三年,一边凿崖,让崖壁让出一点地皮,临江垒石,搭半个平台,那房看上去悬颤颤的,住着却稳固舒适。那几年,老汉身上被灼热的太阳晒得脱了多少层皮。流的汗,一大个瓦缸也装不完。在江边砌石,稍有不慎,掉下去不死也脱层皮。有一次老汉头晕,差点连人连石掉下去。这山里的地,后人耕种时常常想起老祖宗们的不易,这些地在陡峭的山崖上,东一块西一条,宽的几丈,窄的几尺,全是在崖缝里抠出来的。同样, 这样的地要支砌石埂,否则土就随水而去了。有的石埂下面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深崖,脚迈出半步就碎尸万段了。当年,不晓得他们咋坚持了下来,从平原地带来的人,竟然在陡崖上抠出一寸一寸的土地。

这个沉重的话题被人们挂在嘴边,让人的生活更加沉闷。县里、乡里宣传移民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先是稀稀疏疏的,渐渐地频繁了,讲的都是移民的种种好处,他们说这里的自然条件太差了,上面正在考虑向滇西移民,那里地广人稀,土地平坦,气候炎热,和这里差不多。出产嘛,是这里不能比的,插根木棍会发芽,撒把种子等着去收割。譬如芭蕉,你把它砍了,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寸一寸长出来了,可说上半天,没有人想移民。

石江老汉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窝,走惯的山坡不嫌陡,大家不想去,是故土难舍、故园难离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是他们和老祖宗一寸寸地从悬崖里抠出来的呵;这里的房屋,是他们和老祖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砌起来的,流的汗比金沙江水还多,流的血染得红江水,说移民就移民,他们不愿,自己也不愿。石江老汉还想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几百年下来,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口音,已经由南腔北调变成一种滇川相融、发言独特的语音;就说他们的饮食,也由各地不同的口味融合成共同的口味。

最使他们割舍不掉的,是这里到处都有他们祖先的踪迹,有他们已经逝去的亲人的灵魂,有他们共同的和个人的记忆。他们认定,祖先们就活在山崖上,活在树林里,活在人迹能到和不能到的地方。就有人看见在暮霭沉沉的山崖上,穿着古时服装的先人背着柴薪慢慢移动;就有人看到,在树林深处月光照耀下的空地,祖先们弹着三弦,跳着舞的飘渺身影。石江老汉更是频频地看见祖先在崖壁上挥锤凿石的影像。现在,要移民了,他们不晓得会移到何方?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房屋即便造得再好再新,也闻不到祖先的气息,更见不到祖先们的踪影。如果真是淹没了,祖先们生活在茫茫的大水之下,那他们将是何等难受,何等窒息,他们的灵魂,真的就万劫不复了。

那些天,石江老汉恍恍惚惚,晕晕乎乎,一脑袋都是祖先们的事,他没有心肠出去做活,这一带的人也没心肠去做活。做了干啥呢?多少代人开垦出来的田地,多少代人种植的树木,多少代人修造的房屋,建了又坏,坏了又修,凝结着他们多少汗水的房屋,再修又有啥意义呢?那些天,发了一次山洪,洪水冲垮了好些地埂,村里的路被冲得破烂不堪,一些人家的耳房、猪厩冲塌了,猪们卧在稀泥里也没人去管,路烂了也没人去修补,最要命的是出村的一座小石桥塌了,村里的娃娃过不了河,只能窝在屋里。村长动员大家出门,七爷说烂了就烂了,垮了就垮了,修了干啥,反正都要搬走哩。村长说啥时搬还没定哩,总不能就这么混。村里其他人也说没得心肠,混一天算一天。村长急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说不定啥时乡里县里的人一来,又要拿他来问罪,说他把一个村都搞瘫痪了。他想凡事自己要起个带头作用,于是约了村支书,俩人扛着板锄在冲烂的路上刨了半天,也没修好一截路。累得腰酸腿疼手麻木的村长叹了一口气,说原以为我们带头,大家会跟上来,你看,天都要黑了,人影都没得一个。支书说靠我们不行,恐怕得石江老汉出面才行。

石江老汉说人就怕魂散了,村里人魂散了哩。不要说他们,我也是七魂少了五魂哩。你们说一个村庄搬了,房屋、田地、祖宗的坟墓都淹在水里了,人还会有魂么?魂散了,人还有啥心性,还会有啥奔头?村长说咋不是,这些天我就天天梦见我爹,问我啥时把他的坟围、墓碑做好,说没得个围墙,没得个门框,连啥人住在里面都不晓得,连子孙后代是谁都不晓得,还让人觉得他是断子绝孙哩。村长说着,眼眶红了,声音也瘖哑。不过,村长说,三爷爷,搬不搬日子都得过下去,你说是不是?不能说要搬了,就烂罐子烂砸,路烂了也不修,房垮了也不管,尤其是桥,娃娃们连上学也不能,误了他们的前程哩。想当年,老祖宗来到这里,那日子比现在怕煎熬一百倍哩,好说不活了,还不是哭过骂过,抹干眼泪就开山劈石,起房造屋,日子还不是一天天过来了。石江老汉眼光迷离,看见了先人们攀岩凿石、砍荆莽、垒石埂的身影,听到了他们砌石脚、垒石块、用茅草盖屋顶的声音,耳边还有他们粗壮的喘息声,还有他们的呻吟声,还有沙哑粗砺的歌声,老汉心里一阵热,疲软的筋骨仿佛灌注进力量。老汉说搬不搬都要过日子,即使要搬了,日子也不能这样过,老祖宗们看到会生气哩,会骂我们是不争气的子孙哩。

那天晚上,石江老汉到村里的每一家走了一遭,也不知道他说了些啥,反正第二天村里的人全都出动了,就连那些窝在家里上不了学的娃娃也全来了,他们挖土的挖土,抬石的抬石,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冲毁的村道填平补好了。望着平整的路大家心里有了欣喜,有了慰藉,还有了奔头,收了工具大家要回去做饭,老汉说莫走,今天我请客,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大家热闹热闹。原来老汉早已交待开餐馆的邹永吉把饭菜做好,大家簇拥着,欢天喜地到永吉的餐馆去。

酒是地道的包谷酒,菜是地道的家常菜,油汪汪拇指厚的老腊肉大钵盛了,醇厚的香味让人滴口水,雪白的豆花是早上推的,翠绿的白菜青菜是园子里摘的,芫荽、香芹、豆角是地埂上现摘的,大家那个高兴真是难以言说。村长为大家倒好酒,请石江老汉跟大家讲话。老汉说,你是一村之长哩,放在过去就是族长了,话得你讲,村长激动,散了的沙子聚起来了,失去的魂魄收回来了,大家的心性提起来了。村长说我虽是村长,但好多事情没为大家办好。就说搬迁的事,我和大家一样舍不得离开呀。我爹、我爷爷、我祖宗的坟在这里,我们住在这里,就像一棵树,根系连着根系,把根系扯断了,搬到别处能不能活?就是活,恐怕也没在这里活得好,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呀。可我们又不得不搬,国家搞大电站,不作牺牲是不行的。当年我们老祖宗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比我们艰苦多了,不也慢慢适应了么,只是啥时搬也还没个定论,才在搞勘测嘛。所以我们不能散了心性乱了魂,该搞啥的还搞啥,把日子过好才是大道理。石江老汉说村长说的在理,就是明天要搬也要把今天的日子过好,又不是拿去砍头嘛,砍头前还要好好吃喝一顿,是不是?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开心地笑了。石江老汉说,明天先找些树干搭座临时桥,不要耽误了娃娃读书。桥,我来修。村长一听高兴地拍桌子,说有你老这个主心骨,啥事都好办了。来来来,我提议,我们全村人敬老人家一杯,感谢他为大家办了件大好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敬酒。老汉感动了,说互敬互敬,这个村从老祖宗起,不是互相扶衬着能走到今天?那个时候,这里山高崖陡,到处是豺狼虎豹,几个姓的人家扭成绳抱成团才有今天呀。

人们都习惯于习惯,恢复了原有的生活秩序,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村人们似乎忘记了搬迁的事,谁也说不清啥时搬迁,搞不清就搞不清,日子还得过。这时,村里一家人要修房子,他的儿子都三十岁了。在农村,这个岁数就是很大的了。没有房子,媳妇是娶不进来的。石江老汉说,按道理这个忙我肯定要帮的,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忙着修,房子才修好要搬迁了,不是白修么?那人说,管它哪时修,儿子的事再拖就要出事了,不瞒你说,人家姑娘肚子都出怀了。等到猴年马月,不是让儿子、孙子蹲房檐么?石江老汉是善心人,事情都到这了,不帮说得过去么?于是就提了石匠工具去了那家。挖地基是不费力的,人家要求浅浅地挖,老汉说基础不牢靠,房子不稳,要出事的。人家说没事没事,不是要搬迁么,就把婚结了再说。老汉纳闷,咋会有这样的人,人家要求牢靠,他只要求立得住就行。老汉是认真的人,做了一辈子石匠,手艺精湛不说,做事认真是出了名的。他不理人家的话,叫人把地基往深里挖,他想就是住一天,房子也要是牢固的房子,帮忙的人又往深里挖,主人来了,说行了,行了,谁叫你们挖的,再多挖也只按讲好的钱。老汉说,我叫挖的,请我就得听我的。你们挖,他不算工钱我算,算我送的礼钱。那人尴尬,晓得老汉脾气,不好多说啥。他想这老汉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的人,直得没溜儿。儿子结婚是真,但修房子岂只是为结婚,修好了,婚结了,到时候一搬迁,不是要补偿么?到时候就好要价了。老汉如果一认真,啥都动真格的,造价高了,到时按面积补偿,还有什么收益。

老汉带着帮工,认真选石料,认真支砌,虽是埋在地下,却要求砌得整齐光洁,既不能对缝,又要求严丝合缝,跟城里高档装修砌文化墙差不多。活做得细工程速度就慢,原打算一天就做好的,老汉搞了一个星期还没完。那人急了,又不敢去催促,更不敢讲真实想法,论辈份他是侄儿辈,况且老汉人又倔威望又高,去讲,被骂不说,搞不好事情要搅黄掉。那人急得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个法子,把老汉支走了。

那人悄悄摸出门去,顺手在屋后拿把条锄,走了几里路来到大石箐,这个地方是石江老汉随时来巡视的地方,崖壁下有他祖宗雕琢的石像、石刻。他爬到崖上凹处,先把荆棘和临空生长的小树砍了,又开始向石壁下刨土刨石,这也是个不小的活,刨少了不起作用,刨多又是很费劲的事,这一刨就是一个下午,才勉强造成坍塌的样子。下得崖来,他朝老祖宗雕琢的石刻和石雕磕了几个头,心里有些畏惧,也有些惭愧和不安。他说,后辈惊扰您们了,我是不得已的,只是想让老辈子不要再帮我了,我耽误不起呀,事后我来给您们焚香跪拜上猪头。

老汉听说崖壁坍塌了,果然就没有心思在那里帮忙了,他赶到现场,心里有了惶恐也有了预感。这崖壁,千百年坚如铁壁,何曾坍塌过,就是前些年的地震,这里也没掉过一小块石头。莫不是老祖宗塑造的石雕显了灵,他们不愿被茫茫大水淹在江底?神灵是和人共处的,除了龙王,没见过哪个神灵是呆在水里的。老汉跪在地上,心里很复杂,他知道他是无法改变政府的决定的,政府一旦决定了,活人都要搬走,更何况是石雕的神灵。但他又舍不得离开这些石刻石雕,在这一带,经年累月,他的历代技艺精湛、人品高尚的石匠祖宗们,用他们结满了茧、开满了裂的双手,留下了多少弥足珍贵的石刻石雕作品,其中最有名也最有灵性的就在这里。好多年了,他随时来这里巡视,荆棘杂草生出来了,他把它们挖掉;雨水来了,他把它排除;他还为石雕修了护栏、用水泥平整了地面。同时,他还在旧历的不同日子来点上几支香,虔诚地礼拜一番。这里是他也是村人的精神家园,村里人有了碍难的事,遇到过不去的坎都要来这里祭拜。也许是祖宗有灵,石雕有灵,只要来祭拜过,不少难事险事都化险为夷。老汉更相信的是祖宗给他的精神上的慰藉。来这里,他就嗅到了祖宗们身上的气息,就有一种娃娃依偎在大人怀里的温馨和可靠的感觉,就有了向他们倾述的感觉。真的,老汉是一个倔强而刚硬的人,有了事总埋在心里,他要在家人和村人的眼里充当硬汉,他要让村人和家人对他有依赖感。可他仍然是脆弱的,一生遭遇了很多困苦和磨难,只有到这里,他把心里的屈辱、困惑、迷茫向石雕们一说,心里就释然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年,他被一群红卫兵捆去批斗,说他搞封建迷信的一套,雕了不少石刻石像,像桥边的石敢当,像村边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像江边的伏水神牛。他不服,他们就狠命打他,把他的肋骨踢断了几根。他忍着疼来到这里,委屈地诉说,诉说完了也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在迷迷糊糊中,他明显地感觉到这些石雕走到他身边,安慰他,劝说他,为他鸣不平。那个慈祥的女性祖先,还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抚摸着他的伤口,他醒来,感到腰都好多了,再不火辣辣地疼。同时,他还看见身上的泪滴。那一刻,他像受尽委屈的娃娃,放声大哭起来,哭完,精神上轻松了,身上也充满力气。

石江老汉想既然被淹没是不可避免的,那就要把石刻、石雕迁移出去。可是,这又是个问题,石刻、石雕都是在坚硬的崖壁的原石上雕琢的,总不能把它们敲下吧,一敲就敲烂摊子了,石刻更难,本身就在崖壁上,敲下去就粉碎了,那迁移就成了空话。唯一的办法是,另选一个水位淹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的自然条件要和这里差不多,有天然的石穴天然的石壁,石壁的石质要坚硬而有韧性,整面的青石石壁最好。如果有这样的地方,要把这些石刻和石雕重新雕刻出来,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老汉想到了前一阵子,说是要修大电站了,上面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都说是来搞调研的,来征求当地人意见的,会是开了不少,进村入户也来过不少人,都是走走看看,话没说几句、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他们倒是对江边的风景和江里的野鱼感兴趣,饭都是在江边码头上的一艘轮船上吃的,这是一个有实力的老板买来的一艘巨大铁壳轮船改为水上餐厅的。轮船虽然废弃了不能开,却是在水里的,装修得也好,吃的都是江鱼和其它珍稀东西,大家就乐此不疲地下来了。热闹了一阵的电站调研沉寂了,村里又来了一拨一拨的搞啥非物质文化遗产调研的人,他们来了,主要就是照相、摄像,也有写字、画画的,对这里的石刻石雕进行摹写。不过大多数就是来看看玩玩,说是采风。老汉不明白啥是采风,他觉得就像读小学时的郊游,不过那是在解放初,光脚板走路,带两个粑粑,开心得很。这事很快也沉寂了,没听说上面对这些即将深入水中的文物有啥措施。倒是村长去县城,带回一些报纸杂志,说是专门给他的。他看到报纸和杂志上是登了这里的石雕石刻,包括一些石牌坊,石敢当、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最显眼的就是大石箐的石刻石雕了,相照得精美,纸更好得可以划破小娃娃的指头。文章不少,听村长说还要出大型画册。老汉只读过小学,文章勉强看得懂,但没有看见对保护这些文物,尤其是保护大石箐文物的举措。他想,难道这些东西只要以后能在纸上、照片上、摄影上或者录像上看到就行了吗?难道让这些可触可摸真实存在的东西,变成以后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像自己以前在黄桷树下听老辈人摆龙门阵一样,听听稀奇?

石江老汉决定去县城一趟,他不明白为啥这些人有钱来调研、来采风,有钱出出画册,就是没有一个人想起要实实在在地为即将沉入水底的石刻石雕做点事。他守护了多少年的大石箐的石刻、石雕,既然省长都说有价值,既然这么多人都来了,咋就没有一家单位来做拯救的事呢?石江老汉去县城,县城不大,他却不知道这事归哪个部门管,在街上游了两趟,没遇见一个到过他们那里的人。在街上的一个小吃店吃了东西,他想这事应该是政府管的,只有到县政府去才能找到管这事的人。到了县政府,门卫见是个背着背篓的乡下老头,以为他是来上访的,又听他说要找县长,就坚决不让他进去。他很纳闷,我像上访的人吗?即使是上访的人也不能堵在门外,话要让人说,理要让人讲,不让进去也无法,老汉站了一阵闷闷地走了,他想领导也忙,何不如在街上逛逛,看能不能遇到熟悉的人,帮自己引见引见。

游了一阵,他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正在为一座歪歪斜斜的老房子拍照,这不是他陪了几天的摄影师小谢吗?老汉满心欢喜,叫住他,谁知这人却一脸冷漠说,是你老人家?你进城办事?有事你去忙,我也要到别处拍照去了。说完背着相机,扛着支架就走了。石江老汉心里一阵冰凉,这城里人咋这么无情无义?在乡下,老汉丢下了手里的活,陪小谢跑这里跑那里,很多地方是一般人不知道的,自己毕竟上了年纪,跑得大汗长淌,气喘吁吁的。晚上小谢住在自己家,做好的给他吃,火腿、腊肉不说,就是下蛋的鸡也吃了几只,晚上睡在儿子的新房里。儿子在外地打工,新房是锁着的,打开,铺上新被褥,那些天小谢感动得大爹、大爹地叫,说进了城一定要找他,他一定要好好地陪自己玩几天。谁知一见面扭头就走,这让老汉十分伤心,现在的人呐,做人怎么能这样?咋变得这样势利,这样薄情寡义。想想大石箐祖宗雕的那组石雕,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人移民到这里了,大家互相扶衬、互相帮助、相濡以沫,自己有口吃的大家都有,自己有了难处大家互相帮助。多少年,多少代,一代代走过来,不就是靠祖宗传下的美德么?人没有精神支撑,日子过得再好也等于零。这样想着,他觉得保护那些石雕更重要了。他决心在街上慢慢走,他就不相信找不到热心的人。

走累了,老汉在街边的石块上坐着休息,看着街上新建的大楼,看着五光十色的街景,老汉想过一年以后,这县城也在水底里,心里就有些惋惜,也有些莫名的难受。但他想县城可以修新的,而那些上了年纪、有了历史的东西是不能再造的。淹在水里的石雕石刻永远暗无天日,让人心里永远不会安宁。无论如何,他要找到相关的部门,如果真是无人管了,凭自己的力量也要把它们建造起来。

大爹,你怎么坐在这里?进城办事?走走走,到家里喝杯水。老汉抬头,见一个戴眼镜穿灰色茄克的瘦削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人五十多岁,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一副病恢恢的样子。这不是县志办的老孙吗?前些日子,老孙一个人进了村,他是最认真最勤奋的人,独自在这一带跑了好久。他来没人陪同,更没人招待,每天到“好又来餐馆”吃饭,就是一个菜一个汤,有时一碗米线就打发了。石江老汉注意了他几天,觉得这是一个真心办事、认真做学问的人,主动和他攀谈,果然是有真学问的。他在的部门是个没有什么权力的清水部门,大家都不安心,想着法子调出去。只有他一坐就是二十年,他说县志办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大把时间做学问,这些年他读了好多好多的书,写了好多好多文章,大多数文章发不出去,好些学术刊物登文章要收钱,他也不懊恼,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学问。看了大石箐的石刻、石雕,他惊了,他在这村里一呆就是半个月,每天又是描又是画又是记的。他走访了村里每一位老者,与老汉尤其谈得来。

老汉谈了刚才与那个搞摄影的年轻人的事,老孙说莫提他,值不得提,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们哪有心思搞啥调查研究,除了玩他们有更大的目的,捞名捞钱。他为县长拍了不少照,经常登在报纸上,县长很欣赏他,听说已经给他25万元,说出一本大型画册。其他人都在忙着搞书展、画展、编节目,钱花出不少,也就是图个热闹。老汉说,省里大领导都说有价值,为啥不想法保护呢?老孙说,这又怨不得领导,反正都要淹在水里了。相也照了,影也录了,画也画了,几大本大型画册也快出了,任务也就完成了。老汉着急,说那就让它们淹在水里啦?淹在水里,出这些东西有啥用?老孙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不能毁掉搬迁,又不能复制,老汉说谁说不能复制。我就能。老孙瞪大眼,有些不相信,说复制是可以,只是达不到那水平。老汉说你小看人,你不知道我的手艺是祖传的,一辈子勤学苦练,就是怕丢先人的脸。

老孙终于相信了石江老汉的话。老孙说这样好了,先到我家吃顿饭,你不熟悉这些部门,也不晓得这些程序。先要写报告,说明重新雕石刻石雕的重要性和可能性,送到文管所。文管所提了意见,再送到文体局。文体局提了意见,再送政府办。政府办提了意见,再送分管副县长。副县长提了意见,再送县长。县长看了可行,批回来,再写调研报告,报告再转一圈,到了县长手里,县长再批复让各方专家去考察、调研,然后评估,如果可行,再写经费预算、施工方案,确定地址选择、操作人员、监理部门,最后才到财政局。财政局批后呈给主管部门,主管部门再去实地察看,分期拨给款项。老孙这一说,把石江老汉说晕了,老汉说,照这样整,咋整得清楚,你说的这些部门一长串,我连一个都不晓得,晓得了门朝哪里开,哪些是管事的同样认不得,跑一圈下来,一年都怕整不成。老孙说有啥办法,规矩就是这样,如果顺利,年把也该办得下来。如果不顺利,卡在那里就黄了。石江老汉听得心烦,说不整了,淹就淹,又不是我家的,老孙说真不整?不整也好,你做你的事,我看我的书,又不是靠这个出名发财?老汉说我是心疼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哩。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淹在水里是子孙的罪孽。老孙说这就对了,我晓得你丢不下的。这样吧,你先回去,写报告跑上面的事我来做。我虽然人微言轻,但我也是移民的后代,咋能看老祖宗的遗产没人管。你相信,我会努力去做,哪怕拿这张老脸不当回事,哪怕跑断腿。老孙一脸悲壮。

左拖右拽,盛情难却,在老孙家吃完饭,回到村已是十二点半钟。老汉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关了灯的屋里一片漆黑,漆黑的屋旷野一般开阔,就看见石刻石雕活了起来,在漆黑的旷野围成一团,他们面容悲戚,有的还流下了眼泪。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的说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容易吗?一路吃不饱穿不暖,那次遇到山洪,我爹为了救我被冲走了,尸骨不见;才生下根,又要被水淹了,这是啥命呀?有的说我家更惨,一家人在路上得了痢疾,爹死了妈亡了,哥哥姐姐死在路上连埋都无人埋,提起来伤心。说着泪流满面,有的说在这里一样的惨,我爹就是活活累死的,我差点被狼吃了,容易吗?大家都不容易。一片嚷嚷声中,中间坐着的一脸肃穆的白胡子老头站起来说,石江呢?石江呢?这娃娃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在那里睡着了。白胡子老头走到他身边,说你这死活不管、不忠不孝的东西,啥时了还在睡觉?你还有心思睡觉?赶紧想办法,不然你良心何在?对得起我们吗?石江老汉惊骇不已,从床上一跃而下,跪在地上磕头无数。抬头,漆黑的屋里依然漆黑,只是一切不复存在。

村里突然热闹起来,短短的时间内几乎家家都在忙着修房造屋。自从那家人带头修房之后,大家突然明白,这个地方迟早是要搬迁的,关于大型电站的勘测、设计、投资各个方面的消息不断传来,农村人是很聪明的。他们悟出一个道理,要搬迁就要拆迁,要拆迁就要补偿,房屋面积越大补偿越多。村里人也不跟村上打招呼,更不会去向相关部门报告,那样做是自找麻烦,也没有人请石匠老汉,他们建造的房子反正都要淹在水里,修牢固了做什么呢?他们听那家人讲老汉帮他家下石脚的事,大家都笑岔了气,这老汉,迂得没救了,你做的是千秋万代的基业么?也有人佩服。说老汉实在,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别人说那你请他去做?这人说不,不,说归说,我还是自己做。请他做,怕房还没修完一半,大水就淹了门了。大家哈哈大笑。

家家都在修房,村长也没办法,他去劝过、阻拦过,都被人骂回来,村长不好强行阻拦,都是乡里乡亲,三亲六戚扯着骨头连着筋的。但又不能不反映,不反映就是严重失职了。咋反映,什么时候反映恰当,就使村长费脑筋了。况且,村长自己也想修房子,村里人家家都修,等着搬迁补偿,不修白不修,但身为村长,岂能参与?村长是智慧的人,吸一阵水烟筒,烟雾缭绕中就把办法想好了,他决定把旧房子和宅基地转让给侄儿子,让他修,拿到补偿后给他一点钱完事。

村长到乡政府,在乡政府的外面耐心地吃燃面,见书记和乡长都走了,才慢慢摸进去。办公室果然息静风烟,只有文书在。他晓得文书是个对上唯唯诺诺,对下很自负的人,就把村里情况反映了,说我在这里候着,麻烦给杯水,等书记、乡长来当面反映。文书不高兴,说你跟我说了就行了,你是看不起人。村长说哪里哪里,既然如此,我事又多,就向你反映得了。

石江老汉心里很不舒服,几十年都不修房,咋现在一夜之间就家家修房了呢?老汉知道村里人都穷,在大山深处、江边河谷讨生活容易么?坡上地里就那么几棵果树,零花钱都不够,打工又能打到多少钱?好不容易有个搬迁机会,不趁机多要点钱就对不住自己了。但老汉看不起这种作派,本来就有的房屋是该赔,但你趁机乱建一些房子要补偿就不对了。老祖宗会这样做么?老祖宗教我们的是诚信为本,忠厚仁义呵。老汉又不便去劝阻,这是关系到人家利益的事,劝了挡了人家的路,人家就会恨得要死。老汉想这事不管也罢,自己不参与就行了。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听到消息,打电话来催促,并说要回来修房。老汉口气强硬,说不准回来,别人修是别人的事,我不修。一向温和顺从的儿子也犯了倔,说不修算了,以后我就是在外面租房也不回来了,你看着办。老汉就这么个儿子,尤其想孙子,真要不回来倒是让他心疼头疼。老汉想管他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儿子不会这样绝情吧。

搬迁的事一直没个确切的日期,乡长到村里办事,见到处都在修房子,便说这事怎么不汇报?修这么多房,以后搬迁怎么办?村长说汇报过的,你不在,和文书讲过。乡长问文书,这事你咋不汇报,出了事你负责?文书头上有了细密的汗,说事情一忙,记不清了。村长坐了几分钟,也没把话讲明白。村长说,怪我、怪我,你说不消等领导,和你讲就行。我该多等一下的。

乡长、村长一干人马到修房子的人家去打招呼,大家停下手里的活,听领导宣传。等他们前脚刚走,后腿又开始施工。石江老汉看不过去,说你们也太急迫了,那点补助真的就蒙了你们的心。众人不敢和老汉抬扛,怕他认死理来纠缠,也就装聋作哑起来。

老孙那里始终没有消息,老汉一天几趟地站在村口,盼望老孙出现。等来等去,等得心焦,索性又摸进城去。终于找到老孙,老孙一脸沮丧,黄黄的脸皮更黄,瘦瘦的脸颊更瘦,但还是调整了表情,在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挤出笑。老孙说,已经过了第一关,文管所长人不错,看了他的报告,又和他一起查资料、搞调研,把报告做得很扎实。做人做学问都要向他学习,多花功夫、力求完美、不留瑕疵,这个报告一定会引起重视。石江老汉说,那要多长时间才批得下来?老孙说,我去催过几次了,文体局刘局长总说忙,来不及看,也不晓得龟儿子在忙些啥,最近去总不见人,说到外地考察去了。老孙一脸无可奈何,说我和你一样急呢,不过这事急也急不得,又不是地震水灾,塌方死人的事,你急他不急,耐心等吧。

江风习习,残霞披迷,坐在大石包前,石江老汉心情迷乱而苍茫。江的对岸,就是一水相连的四川了,巨大的高耸入云的山峰,把天空分割得破碎而凄美,在这样高这样险的山上,居然都有人居住,只要看见一抹浓绿,几块白色,那就是人居了。天渐渐黑了,朦胧中屏障似的山体上有了闪烁的光,老汉知道那是崖上人家的灯光。老汉感慨,这人啦,真是啥苦都吃得,啥磨难都经受得住。当年这一带都是人迹罕至、猛兽出没的地方,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当年的移民都稳稳地扎下了根,就像外来的物种,把根系牢牢地扎进岩石里,艰难地生存了下来。现在又要把它们移走,这连根拔的事,叫人几多痛心。可有啥办法,拔就拔吧,可祖先留下的东西却要被淹没在水里,祖先的坟墓也要淹在水底,这是啥事啊,淹没掉的是人的根,人的精神气。以后,他每天要去看的石刻、石雕、石碑无处可看,活个啥劲呵。老汉站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电筒,走近石壁,慢慢地看起来。

老汉的心情很乱,看这些石刻、石雕、有种悼唁和告别的感觉。他的祖先,用一双粗砺如树根的手,在这江边做了多少活计,创造了多少作品。老汉一生都在追悔,辛苦了一辈子,为了生计忙忙碌碌,都是修房造屋、凿石磨、凿石缸、凿石碑,实用倒是实用,但没有一件有创造性的堪称艺术的作品。自己没有创造,又连老祖宗的东西都保护不了,真是不孝子孙。

老汉决定不再等,他知道老孙已经尽了力,老孙认真地写论证、写报告不说,还一天到晚地奔波,舍嘴失脸地找人。找来找去,事情没有多大进展,老孙自己都已经很疲倦很失望了,却还在强打精神为他鼓劲。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情也很沮丧,像这样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他不是没遭遇过,知道这种味道是很难受的,既然如此,不去管就是了,又没有人叫你管,自讨苦吃。老汉对自己说管球他的,不管就没烦恼了,但走到村口,脚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了。

电筒的电渐渐弱了,光线黄黄的,像老年人昏浊的眼。在混浊的光中,老汉看见石雕们活了,拉纤犁地的、挥锄挖地的、攀崖登附的、纺纱织布的、读书诵诗的……他们又一次把他围在中间,纷纷斥责,说他是不孝子孙,说他一点用处也没有,大水来了,让他们永远不见天日。老汉嗫嚅,说我不是不想……是没得能力……找了好多人,没人管……其中的白胡子老者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没得手么?你不会自己做,你啥都想靠人,懒惰、没出息。

老汉出了一身汗,脸颊彤红,无地自容。漆黑无痕,寂寂无声。

寂寂无声中,退却了热汗,冷静了思维,老汉下定了决心,不再等待,不再靠任何人,靠自己的力量,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通过自己的手重新复制这片石刻和石雕,以他的技艺,是能将它们重新塑造出来的。只是工程之浩大,是难以估量的。听老辈人口口相传,当初雕凿这个石窟,光辣椒面就吃了三斗,那是辣椒面可不是包谷面呵。不过,决心已下,他就决定克服一切困难,把这项工程做完。

老汉的决定让大家百惑不解,放着房子不修,却搞那些毫无用处的石刻石雕。不仅没有任何收入,还要冒很大风险,那工程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么?贴钱贴力还不晓得能不能完成。你都快入土的人了,弄不好还没搞完,人就翘脚了。他的儿子更不能理解,在电话里坚决反对,说你不修房不为子孙着想也罢了,天天爬崖翻山,吃苦受罪不说,犯了危险谁管你?儿子知道大凡造石刻石雕的地方都是在山崖上,有谁见过在平地搞的么?也有人理解老汉,那就是老孙,老孙知道那些石刻石雕是老汉的魂,没有这些老汉的魂就散了。其实何止是老汉一个人的魂,它们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魂哩。老孙也正为这件事迟迟没有结果而焦虑,他的奔走求告换来的是冷冰冰的答复,要把这些程序走完,恐怕大水把这里淹没了也还没结果。老孙怨恨自己,觉得自己没有能耐没有出息,只晓得平日埋头书斋,不晓得结交人,还兀自清高,现在弄得报告才到文体局这关就搁浅了。他不该不分场合,说文体局长不学无术、只会巴结讨好上级,人家会及时处理么?

听到石江老汉的决定,老孙很感动,一个老农民为了这些珍贵的石刻石雕,竟然决定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些作品。文化!这才是真正的具有灵魂的文化,这才是千百年来生生不息、浸染人的灵魂、使人能从历史深处走来的文化。老孙决定去见老汉,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他。当晚,俩人吃完晚饭,老汉携了一壶酒、一包卤牛肉、半袋花生米,来到大箐石窟处,先观摩了石刻石雕,作了些交流、谈了些体会,慨叹一番,然后拣一处平坦干净地点坐了,面对苍茫江崖,观浑然迷离江水,就着摊在新摘芭蕉叶片上的卤肉、花生,各自倒了满满的酒,深情地谈了起来。老汉指着头顶的那轮月亮说,孙老师,这轮月亮,照耀过我们各个朝代的先人,又照耀着我俩,先人们都化为灰土了,只有这些石刻石雕还在。如果它们被淹在水底,见不到这轮明月,我还有啥脸面活在世上。如果这轮明月已经照不到我了,它还会照在子孙身上,他们会说我这个做先人的是无能之辈,连祖宗留下的东西也让它们淹在水里了。你想想,真是这样,我有脸活在这世上么?说着,抬起碗来,将满满一碗酒咕嘟咕嘟喝去半碗。老汉流出了浑浊的泪,说拼了老命,我也要将它们再造出来,孙老师,你要支持我呵。只有你,能理解我、支持我。老孙一时愣住,他被老汉的话震憾了。一个没多大文化的人竟然说出这么深刻的话,竟然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担当,自己虽无权,工作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方志办,但毕竟是有公职吃俸禄的人,自己如不竭尽全力支持,还是人么?当即,老孙将满满一碗酒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将碗底朝下,示意滴酒未存。然后朝老汉深深一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配合你完成,让我变成这个碗,说罢,将碗朝石头上狠狠砸去。瞬间,碗片纷飞,散落一地。

这之后,老孙吃住就在老汉家了,老汉手拙,做不出可口饭食,大多吃炒洋芋片、炒莲花白、清水煮白菜一类,老孙更是一意做学问,疏于厨事,好在两人都不是讲究之人,呼噜呼噜一气吃饱,各忙其事。老孙到大石箐拍照片,做文字资料,包括尺寸以及对石刻石雕的变了色的记载,做得非常非常细致。老汉则去找村长,找乡长。村长说,这么一大片山你看上哪里就是哪里。老汉说,怕没这样简单,土地虽是国家的,万一有人出来说占了他的地,岂不是白做么?村长想想也是,一片地空着,谁也不管,真动用了,都会冒出人来,麻烦事多哩。村长圆滑,说这一片都是我们乡的,我带你去找他们。去了乡上,乡文书吃过村长的亏,就不管他的事,让他找乡长、书记。乡长、书记是经常不在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去了几次,村长不耐烦,让老汉自己去找。老汉说,你去了都找不到,我哪里去找。老汉是村长族间老辈,做的又是祖先遗产的事,所以村长就被老汉拽着来了。终于堵着乡长,乡长正为乡里有人到县城上访的事急哩,为了维稳,哪个乡的人由哪个乡领回去,有了问题,乡长、书记头上的帽子不稳哩。乡长说,你不要烦人,县长给我带话,带不来人就叫我不要当了,等有时间再说。老汉说,来了好几次,下次不晓得你在哪里。乡长对村长说,你领他去看,只要在这个乡,看中哪块是哪块。老汉说,你得给我个凭证,要不然有人出来认地咋办?乡长说,我是乡长,说了还作不得数?说着又要走。老汉急了,伸开双臂,横竖不让走。乡长嗔怒,说你是死人,快把他拦住。村长说我可不敢,这老头又是心脏病又是脑血栓,出了事谁负责。乡长无法,大喊小王出来,乡文书匆匆跑来,乡长说你写个凭证给他,记住盖个公章,说完匆匆走了。

有了凭证,老汉就漫山遍野寻找可以做石窟的地方,要说这也不是啥难事,这地方啥都缺就是不缺石头。可做石窟有许多讲究,要向阳背风,要石质好,既坚硬又有绵性,更重要的是要成整块,否则咋做?同时前面还要有平台,否则立在危崖上,谁看得到?老汉背着干粮,拎着锤子漫山遍野转悠,连续跑了七八天,攀崖扑壁,翻山过涧,身上的衣裳被刮得筋筋落落的,手上脚上钻满刺。晚上回来,累得半天坐不起来,煨了烫水泡了脚,戴着老花镜挑刺,一挑一小把。

那天翻上一堵悬崖,眼睛豁然一亮,崖壁上祥光环绕,如涂上金丹。细细一看,这面凹地怕有七八丈长,十多丈宽,形成一个前临深渊后靠绝壁的小平台,这样的地理环境,是最适合做石窟的。走近,用锤子轻击石面,发出金属一般的鸣响,老汉喜不自禁,这样的石质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片诚心感动天地,终于觅得这么好的地方。老汉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向苍天连连叩首,热泪湿了脸颊。

第二天,老孙随了他爬上山崖,老孙听了他的描述又一样的惊喜,能做石窟的地方在这一带如稀有矿产一般稀少。老孙心存疑窦,毕竟是有学历的人,知道啥经度、纬度、海拔、淹没线区等等,他怕这个地方仍然在淹没线,那一切都是白做了。爬上这面小平台,老孙的眼同样也豁然一亮,但一亮之后他就提出疑问,这个地方确切的海拔是多少?老汉瞠目,我咋个知道,你晓得我文化低,只凭眼睛看。老孙皱眉,那你问过淹没后水位的高度没有?老汉自信满满,说不消问,你看从江底到这里有多高?再大的水也淹不到这里来,那年江边一堵岩垮了形成堰塞湖,还没淹到村角呢。老孙不想再说什么,他自己也不懂,去找个朋友来测测高度再说。

那朋友也算热心,跟着翻岩爬壁来到这里,朋友感慨,这地方空手空脚也难爬上来,这老汉也算是了不得的人了。搞地质的朋友没费多大劲就把这里的海拔测出来了。老孙心里忐忑,说淹不到这里吧,朋友说这我咋知道,要问相关部门的人才知道。老孙说,相关部门是什么部门?朋友说,政府的人应该知道吧。

老孙平时清高,没有几个朋友。按正常程序去问,政府办的人警惕地看着他,说你问这个干啥?是不是要把房子修在淹没区?县长才开过会,要组织人去拆违章建房。老孙说,我哪有钱修房,只是随便问问。老孙前脚走,背后就有话,又一个想发浑财的人。老孙爱面子,返回身去理论,说想浑财的人不在这里,我是帮一个搞石雕的老人问问,人家不为发财,拼了自己力量保护文物哩。他把过程讲了,政府办的人说,你劝劝他,这不是他个人能做的,况且是不是文物,得权威部门鉴定。老孙怏怏不乐地回来,心想这也不是啥保密得很的事,咋连这都不让人知道。

连去了几个部门都问不出结果,有的说现在是勘察设计阶段,具体的恐怕只有施工单位才知道,你去问他们。施工单位是中央大企业,总部又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连门都摸不到,问得到啥。老孙气馁,只得作罢。

石江老汉说,孙老师你不要跑了,问也问不出啥结果,昨天我遇到乡长,把这个地点跟他说了,他说这个地点我知道,这么高的地方咋淹得到,你老放心去做吧,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我估摸,乡长都这样说了,不会有啥事,这么高的地点,恐怕淹不到。老孙不再劝,自己也没问出啥结果,劝也无益。

在乡场上,老汉向刘铁匠订了一大批石工工具,光钻子就是二十多把,有圆钻、方钻、长钻、短钻,有的钻子粗壮,那是用来钻大面积石头的;有的精细,细得只有筷子细,有两尺多长。扁平的是用来钻面部轮廓的,细长的是用来深入到石雕内部的,尖细的是用来钻眼珠、嘴唇、头发等细部的。一律要钢火好,价钱不论。刘铁匠是乡场上手艺最好的,也是老汉几十年的朋友,说是不是又揽到一笔大活计了。发了财,要请我喝酒哟。老汉说,你认真点,也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活计了。铁匠说,老伙计,你我年纪差不多,大坝建成,我们的手艺也没用处了,人也快入土了。说着神色黯然。

老汉每天早睡早起,天还没放亮,村里第一家冒起炊烟。他把要吃的干粮做好,背上工具朝外走。朦胧中,村庄安静祥和,像只巨兽在酣睡,老汉想到很快村庄就要沉入水底,心里不免一阵悲戚。房屋可以重建,但那些沉淀了上千年的东西是能重建的么?

开凿石窟是件浩大的工程,先把岩壁清理出来,然后按石刻石雕原来的位置,留下凸出的石面。这有些像雕印章,剔出不要的,留下需要的。只是雕章虽有阴阳之分,毕竟是平面。石窟就像巨大的房屋,深入进去至少有丈许,这项浩大的工程,都要一钻一钻地完成。石壁真是好,一整面完美无暇,天设地造,石质坚硬细腻,闪着幽幽青光,让人醉心,但凿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人用小锤子凿,一锤只能凿下一小块,凿了一天,只凿出脸盆大一块。像这样,猴年马月都完不成。老汉晓得,开头的工程是粗活,不能用炸药,须得用大锤,可是一个人无法完成,至少要有一人扶钢钎。可到哪里去找人呢,大家都在忙着造房,连半大娃也不上学了,也来造房。想来想去,只有老孙可以扶钢钎,可人家是斯文人,咋吃得起这苦。

见老汉愁眉苦脸,老孙耐心询问,才晓得这回事。老孙说,我虽然无力抡锤,扶钢钎还是可以的,明天我们一起去吧。老汉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来帮助我就感激不尽了,咋能让你来帮我扶钢钎。老孙说你见外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大家的事,只是别人不想做,也罢了。我是文化人,尽份力都不行么?有老孙扶钎,进度果然快了许多。只是老汉毕竟上了年纪,抡大锤抡不了多久,累得粗声喘气,眼冒金星,只得干干又歇,歇歇又干。到了下午,老汉实在抡不动了,勉强挣扎着,大锤却打在老孙手上,那一锤打得老孙的手背血肉模糊,血不断地冒出来,老汉急忙忙地去找了草药,又无器皿捣碎,只得用嘴嚼碎为他敷上。老孙疼得呲牙咧嘴,脸色苍白,冷汗如雨,身子一趔趄,歪倒在地上。老孙扶着他心疼不已。

第二天,老汉坚决不让老孙上山,老孙说,如果是你的事,我就不去了,但现在是我们共同的事,你没权力阻止我。就这样,俩人又到了山上,进度是明显减缓了,老汉打锤打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打在伤口上,那就遭大罪了。老孙呢,毕竟遭受了一次大苦,嘴上说不怕,放心打,内心还是惊悸的。眼盯着一起一落的大锤,唯恐一锤砸在手上,每一锤扬起,仿佛一只怪兽向他扑来,心中恐惧,即便锤打不到自己,但每一次的锤击带来的震痛,也是难以忍受的。

终于,有一个年轻人上山来。这人是老孙的学生,虽然身在农村,却酷爱历史文化,从老孙学习历史、研习考据已有六载。学生闻知此事,怪老师关键时想不起他。老孙说你要养家活口,不像我是吃皇粮的。学生说这事不分皇粮黑粮,你们都舍得下一切,我就做不到?

工程进度明显加快,这人是石匠出身,技艺虽不如石江老汉,但年轻力壮,有使不完的劲,老汉扶钎,老孙打杂,一下子就把进度提高了好多倍。

每天仍下山来,随着进度的加快,老汉信心倍增。这天下山,碰到村长,村长说整的咋样了?老汉不高兴,说咋样你不会上山去看,这里是你的领地,咋也该视察视察呀。村长说,我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当成两个人用,乡里让去开会,又要做搬迁的动员了,你得抓紧呀。老汉心里咯噔了一下,说到底啥时开工呢?村长说已经开工了,你成天窝在山上,电视里在宣传哩。老汉不再和他啰嗦,想这事得抓紧哩,好在大的工程快完了,剩下的是精雕细镂的事了。自此,老汉和孙老师将铺盖、行李、粮食、腊肉一应物品搬到山上,吃住在山上了。老孙的学生要留下,老孙说你该回去了,你已尽力了,你还有一家子呢。

那日,老汉下山。他已多日没下山了,主体工程完成,剩下的就是精雕细镂,这正是老汉得心应手之事。世代以石匠为业,他这辈子都耗在石匠生涯里了。对于精雕细镂的艺术造型,老汉是与生俱来的亲近,早就融入到血液里、深入到骨髓里了。每当他拿起石雕工具,面对一个个石雕作品,他就两眼放光,似乎通灵。做出一个好作品,常常兴奋,完工之后都要经常跑去看。但老汉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组能传之久远让人不能忘怀的作品。这不,搬迁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否则他还下不了决心来做。山上生活艰苦,俩人睡在用茅草搭的草棚里,夜里常常被冻醒,他们拾来柴禾取暖,研讨作品的成败得失,每个细节,每个刻痕,都让他们揪心揪肺,他们是在恢复历史,也是在创造新的生命。

老汉下山是去锻造那批工具,用不了多久,那些工具就变得不锐利了,精细的石工活需要精细的工具。在乡场上锻造好工具,老汉来不及在乡场上好好吃顿饭,喝了一碗米线就匆匆往回赶。老汉是太疲乏了,连续多日的辛勤劳作,生活极差又上了年岁,爬山登崖就十分费劲了,爬到半崖,手脚已酸麻疼痛,疲乏得连抓住树枝的力气都没有了,背上背的石工用具,沉甸甸像小山一样向后坠。老汉脸色苍白,虚汗如雨,眼里一片黑晕,向后一倒,人就向山崖下坠去……一声长长的“啊”久久萦回在山谷。

老汉醒来,已住在乡卫生院了,他福大命大,掉到半途,被一棵斜生的巨大松树托住,只是在下坠中被凸出的石块撞坏了小腿,小腿胫骨骨折了,经过处理,接正了骨头,上了夹板。老汉心急如焚,每天听到的都是移民搬迁的消息。住了半个月,无论如何要回家,回家后,托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草医刘一手来敷药。刘一手果然了得,用一些谁都搞不清的藤藤草草捣烂敷上,又留了半酒瓶药酒涂抹,不多日老汉就好了许多。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且上了年岁,只能拄着拐杖挪动。老汉求人帮他抬上山去,但无人愿意,老孙更是百般阻拦,说你拼了命上去,又不能动弹,人折磨死却于工程无用,老汉说做细石工又不用脚,咋会无用。

老汉不吃不喝,急坏了老孙。老孙只得去找村长,村长来劝毫无作用,村长怕他饿死在村里,要打电话把他儿子叫来,老汉说来了也无用,他还没来,我就死了。村长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圈,说你既然执意要去,也行。但你写下字据,此事与村里无关。老汉答应。第二天,村长动员几个壮汉,轮换着将老汉背上山去。

又过年余,石刻石雕终于完成,一个新的石窟,完全是还原的大石箐石窟,其大小、尺寸、精美程度,和原作几乎没有差别,老孙拿着原本的照片左看右看,赞叹不已,太神了、太神了,不仅和原作一模一样,其神态、其神韵、其内涵,比之原作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太新,如果有了岁月痕迹,就无法辨别了。老汉闻言,抱来一堆干茅草点燃,又不让它燃得太旺,用石块压住,让浓烟在洞里薰。老汉说,本来新的看着爽眼,但没有苍桑感。跟着老孙这些日子,老汉也会说些雅词儿了。

搬迁的日子到来了,大家都在为搬迁房子,为赔偿而争而斗。那些日子,真是热闹的日子,为了房屋、土地赔偿的事,开会、协商、乡村和县干部到村到户,恳谈、争吵、上访、围堵,再协商再解决,每户人家每个人都在为争取最大利益而斗争,而上级部门也在为减少损失而劳心费力,谁也没有心思去看石江老汉的石刻石雕,老汉几次下山来请他们“赏光”,他们都客气地说,等忙过这阵再去吧。有好心的还劝他赶紧抓紧机会,多得一些赔偿。老汉怏怏而返,心里很不是滋味,石窟完成,他和老孙那个高兴,白天看不够,晚上还要打着电筒看。累了,就在石窟里铺一层茅草,醒了再看。他们是和石窟融为一体了,老汉深夜醒来,一身僵硬冰冷,他觉得自己也变成石雕了。有这样的想法,老汉很愉快,变成石雕就可以和石窟里的祖先们在一起了,同他们一起去垦荒,一起去建房,一起去放牧,一起去收割,天然率性,平和淡然,其乐陶陶。那夜,月白风清,一轮明月斜斜照进石窟,把石江老汉、老孙和石窟里的石刻石雕溶化一体。

天亮,老孙觉得冷得不行,山区的夜即使清风朗月,天亮时降下的浓霜也让天地万物冰冷。老孙艰难起身,见老汉僵硬如石雕,用力推他,竟然推不动。老汉死了,真的变成一具石雕,老孙悲恸,放声地哭了起来,这时,一轮太阳从云层里跃然而出,瞬间金光四射,石雕一片金黄,石江老汉和所有的石刻石雕在金光里栩栩如生。

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200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鲁迅文学奖作品集》《新世纪获奖小说精品大系》《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等书刊选载。曾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奖一等奖、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13本。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在国外发行。

责任编辑 高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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