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中篇小说)

2016-05-14 14:35晓风
广州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徐斌

晓风

由西南某直辖市飞来的国航CA4577航班晚点了,从显示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看,要21点35分才能降落,比原定到达时间整整晚了两个小时。手捧鲜花恭候在机场出口处的孟昕,心情无比焦躁。哎,都怪丈夫徐斌,不知哪根脑神经又搭错了,晚饭时不停地盘问有关今晚接机的种种问题。看他那满腹狐疑的样子,她心头蹿起一股无名之火,真想疾言厉色地打断他:“闭上你的嘴,别再没事找事!”但刚读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徐飞正将困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她便强忍不快,一一详加解答,以消除他内心不断生成的谜团。等到这出可以命名为“盘妻?索妻”的家庭伦理剧上演完毕,出发去机场的时间已经到了。匆忙中,她都没来得及百度一下航班到港讯息,不然,就不至于在这边白等了。两小时!这是个什么概念呢?给她两小时,她可以教儿子记住5首唐诗,可以陪儿子去上一次小提琴课,也可以自己看一本小说书或者去做一次皮肤护理。怎么也比在这儿百无聊赖地白等强啊!还装模作样地捧着一大束鲜花,让过往的旅客和接机者把自己当成怪物一样欣赏,真是憋屈透了!

孟昕今天要接的贵宾是西南某直辖市政府的一位主管干部培训工作的处长,名叫罗光明。作为东海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培训中心新近竞争上岗的副主任,她对这位“衣食父母”可不敢怠慢。她与他打交道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把他当菩萨一样敬着供着。他先后向东海大学派发了5个批次的培训班,其中有两个是他亲自带队。当时,培训中心高主任指定由人见人爱的大美女孟昕负责全程接待。高主任专门叮嘱她说:“这可是位财神爷,把他侍候好了,每年给咱们多派发些班,再提高点学费,咱们的日子就能过得滋润些了。你就多辛苦、多费心吧!”主任的确知人善任,罗处长一见到孟昕就两眼放光,态度比与主任通话时和蔼亲切得多了。他那两次来,都是孟昕去接机的,这次他在电话中问主任:“听说小孟升官了,她还会来机场接我吗?”主任何等灵光,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马上代她表态说:“当然会来,不光会来,还要给你献花呢!”“献花”的主意是高主任临时想到的。他曾看到过学校带队去机场迎接评估专家组的场面,从全校范围内选调的5位美女像穿花蝴蝶般掠过人流,蹁跹到专家身边,向他们献上鲜花和明艳更胜鲜花的笑容,而孟昕也在其中。当时,专家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显然是乐享这种礼遇的。这启发了他:罗处长的重要性该不亚于那些专家,如果让孟昕也给他献一次花的话,他肯定会心花怒放的。果然,听说孟昕要给他献花,他兴奋得声音都变调了:“是吗?那我就太荣幸了!”一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不过,高主任在跟孟昕说起这事时,却遭到了她的拒绝:“献花?这也太夸张了吧?不行!那会被人笑话的!”主任苦口婆心地说服她,道理讲了一大通,她却认定“那不是‘献花,而是‘献丑!”高主任只好哀求说:“我的姑奶奶,我都已经跟人家说了,你要是不肯的话,不就失信于他了吗?他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就算你帮我一个大忙,我欠下你一份人情好吗?”她这才答应下来,因为她体会到了高主任的无奈。继续教育是学校的主要创收渠道之一,而各类在职人员的培训又是继续教育的主干。学校希望他们把蛋糕做大,为学校的快速发展增添财力。各兄弟院校也都把培训当作一块肥肉,想尽可能多地吞到自己嘴里,所以培训市场的竞争越来越趋于白热化。东海大学凭借其品牌优势,目前尚拥有不少相对固定的客户,但如果沟通不及时、服务不到位,这些客户也有流失的可能。因此,高主任说罗处长“万万得罪不起”倒是实情。既然如此,她只好勉为其难了。

办公室先为她准备了一束红玫瑰,说是主任吩咐的。她觉得不合适,就让他们换成了康乃馨。这个高主任啊,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念头哇?有些事情是不能误导人家的。要说敬业精神,他绝对是一流的,就是喜欢自作聪明地玩点小伎俩,有时还想在孟昕的美貌上做点小文章,弄得她很不自在。这次也是。嗨,原来相当古板的一位学者,与女同事说话也会脸红,搞了十年左右的培训,怎么就风格大变了呢?

年龄刚到30岁的孟昕身材修长,肤色白皙,五官精致,本来就拥有很高的回头率,又手捧鲜花在到达大厅里轻移莲步,自然成为无数双目光聚焦的对象。这让她很不自在。时间还早,她想去咖啡厅翻翻久违的时尚杂志,借以避开众人的注视。又一想,以前这类消费属于“公务接待”的范畴,可以让主任签字报销的,现在中央出台了“八项规定”,这类费用是严禁发生的,如果要去咖啡厅坐坐的话,只能自己买单了。机场的咖啡贵得吓人,一小杯卡布奇诺也超过50元,够儿子交一次音乐课三分之一的学费了。算了,就别自己往杀猪刀上撞了。时尚杂志不看也罢,反正离时尚已经越来越远了。

终于看到罗处长瘦小的身影夹杂在人潮中向出口处移动过来了,孟昕赶紧举起花束向他致意。罗处长也正满怀渴望地在密密麻麻的接机人群中搜寻她,看到高擎的花束,一下子就锁定目标了,立即笑逐颜开。待到紧紧握住她的手使劲摇晃时,他脸上已经比刚接过的鲜花还要灿烂了。

孟昕其实很不喜欢这位罗处长。这与她是“外貌协会”的会员无关。诚然,在择偶时,她是要求对方具有“高颜值”的,如果徐斌不是公认的帅哥的话,早就被她舍弃了。但与人交往中,对方的容貌从来就不是影响亲疏的因素。比如分管继续教育的白俊副校长,名曰“白俊”,实际容貌却恐怕只能用“黑、丑”来形容,但他思想敏锐,行事果断,极有男子汉气概,说话也很幽默,孟昕对他不仅欣赏,而且近乎崇拜,有他在的场合,她的心情就莫名愉悦起来。因此,她很不喜欢罗处长,不是因为其貌不扬,而是因为他太娘娘腔,一见到美女就骨头酥软倒也罢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他还喜欢在美女面前忸怩作态,一说话就翘起个兰花指,一副反串京剧花旦的娇滴滴的样子。你以为你是梅兰芳啊?恶心!

罗处长最大的癖好是逛商店,可以连逛5小时不歇脚。这座城市郊外有两个奥特莱斯购物中心,引进了很多国外的服装品牌,如POLO、BOSS、TOMMY、BURBERRY等等,号称“厂家直销”,价格低廉,是无缘常出国门却偏好洋货的外地游客喜欢光顾的地方。罗处长第一次带队来培训,孟昕就遵照主任的指示领他去了那儿。他当时的神情就像一个渴望发家致富的淘金者突然找到了一座储量无比丰富的金矿一般,马上不知疲倦地开采起来。一开始他跟在孟昕身后,很快就变成孟昕跟在他身后了。孟昕发现,在购物的细节上,他比女人还要女人——女人习惯于“货比三家”,而他往往“货比六家”后还不肯作决断;女人买衣服时都要试穿,但如果同时试穿几件衣服的话,一般各试穿一遍,而他却要各试穿两遍,甚至三遍,仿佛试穿的过程本身就带给他极大的乐趣;女人天生喜欢讨价还价,但一进这类“概不还价”的商店,也就抑制天性,不开尊口,而他却每看中一件衣服,都要谄笑着问店员“能不能再便宜点”。店员说:“先生,对不起,我们的商品已经打折销售了,所以是不还价的。”他像天外来客一般感到吃惊:“这个世上居然还有不能还价的商店?”店员不耐烦了:“马路对面有个小商品市场,那里你可以随意还价。先生请便!”孟昕故意躲得远远的,装成全神贯注挑选商品的样子,唯恐别人发现她是同行者。

4小时逛下来,罗处长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倒是作为“导购”的孟昕为自己和丈夫各买了一件POLO衬衫。但看他的神色,似乎一点也不失望,相反倒像淘得真金、满载而归一般满足。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比女人还要享受逛商店这件事本身,乐在逛中也,何须买成乎?这才是真得逛商店之精髓者,已经达到了孟昕所无法企及的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孟昕是不能让他空手返回的,否则就太不懂事了。她将他领到一家“必胜客”,为他点了一份深海鲑鱼芝士披萨和一杯奶茶,请他稍事休息,然后自己快步走回TOMMY专卖店,买下了他曾经试穿过的两件长袖T恤,并开好发票——这是高主任交代过的。把T恤送给罗处长时,孟昕说:“感谢您对我们的大力支持,这是我们主任的一点心意。”罗处长似乎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或许,他只逛不买,就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幕早晚会出现,几乎没加推辞,他就笑纳了,似乎这是情理中的事。送礼的过程很顺利,本来孟昕应当高兴,但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罗处长第二次过来时,主动提出了再去一次奥特莱斯的要求。孟昕不得不奉陪。又足足逛了5小时,累得她腰酸腿痛。她自以为是逛街达人了,逛街的兴趣与能力都是超群的,但与罗处长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以她之孤陋寡闻,没发现有任何一位男士的逛街水平能出其之右。但这并不让她钦佩,反而更固化了“他比女人还要女人”的印象。在她想来,这个十足的娘娘腔应该有个“基友”,更喜欢男人而不是女人。但他的性取向却和一般的男人没有什么差异,见到孟昕这样的美女就情绪高涨,兴奋不已,总是卖弄自己,就像雄孔雀一见花花绿绿的颜色就急于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一样。而如果面对的是高主任等还算英俊的男士,他的表情就相对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了。也是,雄孔雀哪里会对同性开屏啊!他之所以是孟昕眼中的奇葩,就因为他原本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在很多情况下却表现得很不正常,尤其是在逛商店的时候。

这次孟昕改变了做法。当罗处长在BURBERRY专卖店试穿衬衫时,她有意围绕在他身边左打量右打量,然后连赞:“帅气!有型!”罗处长满面春风地说:“真的吗?你可不能哄我哦!我是经不起美女哄的哦!”她向来反感男人讲话时以一个“哦”字煞尾,认为这是娘娘腔的典型表现,而罗处长吐出“哦”字时,还辅以害羞的表情,如果手中有道具的话,他只怕还会以扇遮面。她觉得浑身都快要生出鸡皮疙瘩了,但只能强抑内心的厌恶,继续演戏:“那当然,穿上它,你的独特气质一览无余。”女店员为了做成这笔生意,也在一边帮腔说:“先生,这件衣服的确很适合你,你就听太太的,买了吧。”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什么?你把她当成我太太了?你觉得我们般配吗?”女店员认真地说:“很般配啊!郎才女貌!”孟昕心里懊恼:“什么眼神啊!”却也不便纠正。明知女店员是有意讨罗处长欢心,但还是有一种受辱的感觉:我怎么会沦落到要下嫁他的地步?想想他如果成为自己的郎君,那只钗头凤似的兰花指将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她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罗处长则对女店员的话信以为真,立即信心爆棚,觉得自己俨然是堪与孟昕匹配的超级无敌帅哥了,腰板挺得更直,说话也更拿腔拿调了:“哎哟喂,其实小生我哪有那样的福气啊!”自称“小生”,语调却仍然像极了花旦,连女店员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情爽到极点的罗处长终于拍板了:“这件衣服我要了”!话音刚落,孟昕已率先掏出银行卡买单了,罗处长还想推让一下:“我自己来付吧。”女店员笑道:“一家人还用这么客气?”罗处长就不再坚持了。走出店门时,他对女店员回眸一笑说:“我们其实不是夫妻哦。”女店员的笑意更浓了:“我知道,你是她的领导。”原来她心里明镜似的。

接下来,在BOSS专卖店里,孟昕又为罗处长付款买了一件两用衫。她以为这下可以打道回府了,便以探询的口吻说:“罗处长,逛累了吧,回去休息怎么样?”他看了下表:“这才逛了两小时呢,哪里会累啊!我们继续!”孟昕心里暗暗叫苦,不光因为已经两腿灌铅,还因为高主任给她的购物指标以两件为限,自己先前出手这么爽快,万一他以为无限量怎么办?这时,罗处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解释说:“我本来只是想逛逛,并没有购物的打算哟,你们这样慷慨,真的让我好难为情哦!下面我们只逛不买好吗?”不等孟昕回答,他又补充说:“逛店的过程就是审美的过程,用审美的眼光来欣赏这些服装,其乐无穷哇!何况还有美女陪伴,对我来说,可以得到双重的审美愉悦哦!哈哈哈!”他第一次像个男人一样开怀大笑,但笑过几声后,又以手掩口,作娇羞状,重现花旦本色。孟昕胃里一阵翻腾,恨不得跑到垃圾桶边干呕几下。想早点折返不可能了,她打起精神,机械地跟在罗处长身后,又开始了他非常享受而她视为灾难的“审美”历程,填满她整个思维空间的只有两个字:“变态!”

这个变态的罗处长现在又来了,而且似乎对她兴趣更浓、热情更高,虽然尚没有任何非礼的行为和出格的语言,却是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和爱慕之意的。昨晚入住宾馆后,她礼貌地问了句:“要不要吃点夜宵?”他立刻答应说:“好啊!很想和美女多呆一会儿,正愁找不出理由呢!”她好生后悔不该多嘴。恰好这时高主任也来看望这位“衣食父母”,她便拉着高主任一起陪罗处长去了学校附近的夜排档。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而高主任还要与他“小酌”,她便先告知徐斌。徐斌电话里阴阳怪气的:“哟,还是‘全陪哇!能让孟大美女夜不思归,这位处长一定很有风度、魅力十足吧?”她气得挂断电话,不再理他,反正问心无愧。她借口“等下还要开车”,没有陪他们两人喝酒,但负起了斟酒和监酒的责任,而且眼明手快,罗处长刚杯中见底,她立马就给满上。

三杯入肚,罗处长不动声色,高主任却已微醺了。他对孟昕说:“小孟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这次竞争上岗能够胜出,与罗处长的力荐不无关系哇!他认为你人品好,潜力大,应该尽快启用。罗处长的意见我们不能不尊重!所以,罗处长是你命中的贵人呐!按理,你应当好好敬他一杯。”这一说,罗处长反倒面如关公了,他连连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又责怪高主任说:“约好不在小孟面前提及的,你怎么言而无信呢?”脸上看不到丝毫自矜自得之色,倒显得有几分气恼,似乎极不愿意高主任戳破这个他刻意隐瞒的真相。这让孟昕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噢,关键时刻为我助推,却无意邀功买好,这倒令人刮目相看了。她知道,高主任可能夸大了他在这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但他实实在在帮了自己,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有恩必报,自己确实应该敬他一杯!她招呼服务员添只酒杯,罗处长却制止住了:“算了,你要开车,就以茶代酒吧。”高主任说:“无妨,回头给她叫个代驾就是了。”还装作很神秘似地贴近罗处长耳边悄声说:“女人一醉,就有机会。”说是“悄声”,音量却控制在孟昕恰好可以听见的程度。她对这类男人圈里常见的庸俗玩笑一向感冒,刚想表示抗议,罗处长又为她解围了:“不是还有种说法叫‘以茶代酒,天长地久吗?我信这个!小孟,你就用茶敬我一下吧!只要感情有,喝什么都是酒哦!”依然“哦”呀“哦”的,但她听来却不那么刺耳了。回想前两次他带队过来时,上面对吃喝还基本上没什么限制,不像现在管得很严很严,所以,她有两回陪宴时主宾都拼命斗酒,高主任不胜酒力,就命她披挂上阵,向罗处长挑战。罗处长居然说:“咱兄弟喝酒,别把女人拉进来。小孟,你退到一边去!”当时她以为他嫌她级别不够,现在想来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她。如此看来,他倒是存了一份怜香惜玉之心,至少不像某些当官的以灌倒女人为乐。他对女人是爱护的,尤其是对她这样的美丽而又知性的女人。但她仍旧不喜欢他,却不再那么讨厌他了。

第二天上午的开班典礼,孟昕差点迟到,这又得怪丈夫徐斌了。这个常在她晚归时胡思乱想的“神经病”,昨晚又抽疯了。她回到家已是午夜过后,客厅里一片漆黑,她以为他和儿子都已酣然入梦。刚想开灯,屋内突然大放光明。惊骇之际,她看到目光炯炯的徐斌正坐在沙发上逼视着她,一副寻衅的姿态,而一股酒气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她在外应酬滴酒未沾,他独自在家倒喝了个不亦乐乎。哎!想来是借酒浇愁吧?可是,他何愁之有呢?醋海兴波、自寻烦恼罢了!婚后六年,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而今年以来尤其频繁。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猜疑、他的质询、他的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虽然这让她非常气恼,气极恼极时也想离家出走,可每次当她解释清楚后,他又表现出悔恨不已的样子,痛哭流涕地请求她原谅,她便真的一次又一次“原谅”他了。因为她知道他其实是深爱她的,只是爱得有点“变态”——嗨!这个世界上,变态的男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呢?而她当然也是因为爱他才嫁他的,如果打动不了她的芳心,这个与其他追求者相比并没有明显优势的IT男怎么可能力克群雄、独占花魁呢?但悔恨和原谅过后,他却是老方一帖,就像久治不愈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每逢阴雨季节就会发作一样,只要她晚上有事外出,即便理由非常正当,他脑海里也总会幻化出一些莫须有的画面,从而坐卧不安,浮想联翩,把自己弄得十分烦躁,甚至接近狂躁的边缘。昨晚,她的迟归时间创造了新的历史记录,而素不善饮的他也前所未有地试图借酒浇愁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盘问的力度与长度同样刷新了历史。孟昕真想痛痛快快地与他大吵一场,但那样做会惊吓到梦中的儿子,只好忍气吞声,横眉冷对。等到渐渐清醒过来的徐斌不再纠缠时,已经天色微明了。徐斌见她疲倦到了极点,开始心疼了,一边侍候她睡下,一边重复负荆请罪的老把戏,她根本没听清他说些什么就进入梦乡了。而他则一直守在她身边,凝视着她的睡姿,不胜爱怜。他想让她多睡会儿,便将闹钟往后拨了半小时,结果害得她几乎是踩着时间节点走进报告厅。

今天同时有两个高端培训班开班。一个来自西南,一个来自中原。两个班各有一百名左右的学员,培训时间为十天。日程安排是五天听课、两天调研、两天考察、剩下一天总结。调研与考察的区别在于对象不同:前者为城市基础设施,包括跨海大桥、过江隧道、大剧院等,后者为文化旅游景点,包括本地的西湖、宋城及外地的横店影视基地等。来自西南的班由罗处长带队,来自中原的班则由一位接近退休年龄的女局长带队。这位女局长看上去一脸严肃,穿着打扮也很朴素,衣裤基本上都是灰色和蓝色的,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却不想像高层领导那样把它染黑,任其昭示自己已趋老境。她轻易不开口说话,一旦开口,甩出的都是常出现于主流媒体的词汇,手下的学员背地里都称她“老太太”,孟昕她们也跟着叫。

开班典礼,分别由高主任和孟昕主持。不知怎么回事,孟昕对老太太有种本能的畏惧,所以恳求高主任去她那边主持,自己宁可忍受罗处长阴不阴阳不阳的娘娘腔。高主任也有此意,因为老太太级别更高。于是,代表东海大学方面发表讲话的,高主任和老太太那边相应是继续教育学院院长,孟昕和罗处长这边则是副院长。在这类问题上是大有讲究、不得随意的。

孟昕第一次主持这类典礼。原以为就几句简单的串联词,自己平时还算伶牙俐齿,肯定能说得十分顺溜,谁知刚站上讲台,人数居多的男学员就齐刷刷地将火辣辣的目光锁定于她,有的还惊呼:“哟,美女!”更有知情的轻声告诉同伴:“这就是江湖中名头很大的孟昕!”嗨!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为传说了?这未必是好事吧?有点分神的她揿下话筒的开关,还没开口,掌声已像洪涛般一浪高过一浪地在报告厅里激荡,而洪涛的发源处就是罗处长的掌心。她不光分神,而且慌神了,记得滚瓜烂熟的串联词一下子被洪涛给卷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还好,文字稿也带在身边,只好照本宣科了。虽然照着念,感觉还是有点磕磕巴巴的,尽管称得上字正腔圆。她认定,自己作为培训中心副主任的第一次公开亮相是不成功的,可以说是闪亮登场而狼狈退场。想想人家高主任,每次主持都轻松自如、妙语如珠,当时并不怎么佩服,以为自己即使不能做得更好,也绝对不会更差。现在明白了,那就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妈妈早就这样批评过幼年的自己了。

孟昕更没有想到的是罗处长的讲话竟十分出彩。在前两次的开班典礼上,他也讲话了,但孟昕不在现场,没有听到,今天算是第一次领略他演讲时的风采。处于生活状态的罗处长与处于工作状态的罗处长简直判若两人。不见了频频翘起的兰花指,也不见了细声细气的娘娘腔。对学员们提要求时,语言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也没有过多的官话、套话,在说到“不得迟到早退”时,冷如冰霜的目光横扫全场,竟很有几分威严。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罗处长吗?自己原来看到的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面,可是,他今天才呈现出的工作中的一面和原来反差也太大了吧?人怎么可以这么复杂、这么多面呢?

就在她不胜感慨时,班主任小刘甩着马尾辫焦急地跑进来,附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顿时唬得她花容失色:原来,开班典礼结束后,安排的第一讲课程是《中国梦的前世今生》,主讲人包教授将通过哲学、历史、文学等视角的多元观照,揭示时下热议的“中国梦”的历史嬗变轨迹及其现实意义。整个培训课程的菜单是罗处长钦定的,他最欣赏、最期待的就是包教授的这门课。除了课程本身的吸引力之外,还因为包教授身上张贴着“国家级教学名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等眩人眼目的标签。但刚才他突然给小刘打来电话,说是急性肠胃炎发作,上吐下泻,今天的课不能来上了!

天呐!离上课时间只剩半小时了,这可怎么是好?停课?万万不能!第一堂课就停,如何向学员们交待?把后面的课程调整上来?这倒是个办法,但就怕时间不允许,因为其他老师即使现在有空,半小时也未必能赶到。只好试试了。孟昕让小刘赶紧拿出任课老师名单逐一联系。不幸中之万幸,联系到第三位老师时,他说可以及时赶来救场。果然,他在25钟之后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孟昕面前,乐呵呵地说:“救场如救火,一刻耽误不得,总算没有迟到哇!”孟昕自是千恩万谢,就像身罹险境的公主,覆城之际,突见斜刺里杀出一支兵强马壮的勤王之师,使她化险为夷。不过,匆忙中,他忘了带上U盘,无法用PPT辅助教学,效果多少打了点折扣。他讲授的内容是《全面深化改革的路线图与时间表》,授课方法则深入浅出,既有精辟的理论阐述,又有生动的案例分析,学员们听得十分入神。至于临时调课的原因,孟昕一脸歉疚地如实说明后,学员们也都表示接受,并没有抗议校方管理混乱。

但这一突发事件却在孟昕心里留下莫大的遗憾。开局不利啊!她对那位声名显赫的包教授有些衔恨。人有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病魔何时缠身,但你可以早点通知我们呀!只给我们半小时的提前量,弄得我们措手不及,这也太不应该了吧!但这样的王牌师资非但怪罪不得,还得千方百计地加以笼络。中午,孟昕亲自给包教授去电话,一则向他表示慰问,二则问他的课调整到何时上方便。包教授说身体近期恢复不了,这次不能来培训班上课了,要他们另请高明。孟昕恳求他“能不能坚持一下?”因为如果取消这门课,就意味着改变了教学计划。他的态度很坚决:“不行,真的上不了!”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而且,始终未见他因自己爽约而说出“抱歉”“对不起”一类的字眼。孟昕有几分愠怒了,便不再苦苦哀求。“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这也是从儿时起妈妈就向她灌输的理念。不信离了你包教授,整个地球还不转了,笑话!

但要另行聘请一位与包教授旗鼓相当、而且也能解析“中国梦”的老师还真不容易。在偌大的省城里,名气不亚于他的,圆不了“中国梦”;圆得了“中国梦”的,名气又远逊于他,讲课水平也与他不在一个层次上。他还真是奇货可居!两天过去了,还没有圈定合适的人选。征询罗处长的意见,他说老师的档次可以将就,但“中国梦”这个题目不能变,因为教学计划是经他们领导审阅过的。就在这时,小刘跑过来告诉孟昕一个消息:今天中午,她看到包教授和一位年轻女子满面春风地在东方商厦购物,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说到这里,她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其实有个情况我没跟你及时汇报,一开始跟他联系时,他对酬金标准是提出异议的。”孟昕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觉得已经快要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嗨!都说培训中心是学校的摇钱树之一,其实,培训中心赚钱也不容易,有多少环节需要打通啊!所能利用的资源都是学校的“边角料”,也没有固定的师资,所有的授课老师全靠外聘。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培训中心一直坚持选聘一流师资。但师资一流,酬金也要一流呀!这在以前一点不成问题。这类培训班的利润确实还是比较丰厚的,多开支一些酬金根本不在话下。现在却很成问题了:按新出台的财务规定,单次课的酬金标准不得超过3千元,而且只有院士和全国知名的文科教授才能享受这一标准。如果超标准支付,一旦查实将严惩不贷。这就难办了。学院领导闭门研究了一整天,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的决议是,严格按新标准执行。老师方面嘛,只有做好说服工作,请他们谅解了。包教授以往的酬金是每次5千元,当小刘告诉他这次不得已要减到3千元时,他马上表态说:“那不行!5千元已经属于‘友情出演了,别的培训班请我上课,少于1万元,我是绝不可能出场的。3千元?那对我简直是侮辱!传出去,我还如何行走江湖?”晓之以理不行,小刘只能动之以情了:“包老师,我是聘用人员,岗位没保障的,这个班由我具体负责,如果我请不动您,领导就唯我是问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求您了!”这个小刘的确和其他班主任一样都是编制外的聘用人员,但很讨人喜欢,尤其是讨包教授这样的中年男士喜欢,因为她既水灵又机灵。包教授课后爱和她开几句不咸不淡、不荤不素的玩笑,而她总能从容应对。比如包教授说:“小刘,给我做女儿吧!”她说:“好啊!可惜只能是‘干爹,不是‘亲爹。”偶尔包教授拍拍她的香肩,她也并不介意,就当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狗用爪子挠了几下。所以,当小刘向他苦苦哀求时,他一时心软,就勉强答应下来:“好吧,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但下不为例!”

小刘说完这一过程后,孟昕完全明白了:生病只是一个托辞,真实的原因是嫌课酬太低。大概答应小刘以后便反悔了,又不便明说,就只好称病了。之所以这么晚才通知小刘,可能他自己也有点犹豫,因为这种行为算得上是“背信弃义”“见利忘义”,与他课堂上一再阐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不相吻合的。另外,是否也有意借此制造一个小小的事端,让她们难以应付,更加意识到他的无可替代、不可轻慢,也未可知。这是孟昕的推断。事情的脉络梳理清楚了,而她对包教授的反感也油然而生。她把有关情况向高主任作了汇报,主张从今往后将包教授列入黑名单。高主任却认为她这是意气用事,说:“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吧,你不用管了。”

处理的结果,高主任当天下午就告诉她了:包教授允诺后天上午来上课。她很吃惊:“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就变了?”高主任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他本想暂时瞒着她,见她大惑不解的样子,便将所谓“妙计”和盘托出:“很简单,我同意将他的酬金恢复到5千元了。”她这时不仅更加吃惊,而且面现惶恐之色了:“那如何做账呢?”高主任苦笑着说:“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多填报授课次数了。”她脱口而出:“那不是弄虚作假吗?”高主任纠正她说:“那叫灵活处理!要做好培训工作,原则性与灵活性必须相结合啊!慢慢你就懂了。”她还是有点不甘心:“可是,我们这样迁就包教授,以后他动不动就撂挑子怎么办?对这种类似于‘临阵脱逃的行为难道不应该抵制吗?再说,万一其他老师得知后也跟着要求涨价,我们是否也满足呢?”高主任摇头了:“小孟啊,你太天真了,有些人是必须迁就,有些事也是必须妥协的,什么都顶真,就没有办法发展了。包教授答应会保密的,这点我相信。其他老师嘛,嘿嘿,因为没有包教授那样的地位,也就不会提非分的要求了。你就把心放宽吧!”看她犹自不依不饶,高主任索性把话说透:“我专门为这事请示过院长了,他完全同意我的想法。”她无话可说了,心里却仍然忿忿不平。

孟昕先后与许多外聘老师打过交道,也见识过其中的一些“奇葩”。培训中心早就开始实行“学评教”,每堂课后,都让学员对老师的教学态度、教学能力和教学效果逐项打分评价,并为他们建立档案,进行动态考察,据此决定下次是否继续聘请。同时,包括班主任在内的有关工作人员也要将他们的表现记录在案,不合适续聘的就把他拉黑。事实上,他们迄今也已辞退过不少老师了。

有位专门研究“妇女问题”的教授给来自中部的一个女干部培训班上课,因为讲台下美女如云,他情绪极为亢奋。但一开口就离题万里:“各位学员,你们都是女强人,习惯于发号施令,但与人沟通时,也要适当注意表达方式,尽量做到婉转些、含蓄些,这样才不失女性的魅力。比如,看到女同事的大腿上有一根线头,你们不应该直接指出来,而应该提醒她说:‘喂,您的肩头上有一根线头。她看到自己的肩头上没有线头,就会顺着肩头向下看,那么大腿上的那根线头就会跃入眼帘了。”这时,一位比较调皮的年轻女学员站起来说:“教授,您领带上的拉链开了!”全班学员哄堂大笑。教授不以为忤,会意过来后自己也笑了。课堂气氛倒是调节得不错。然而,言归正传以后,内容却既枯燥又冗长。不仅如此,下课时间早就过了,他还讲得津津有味,唾沫不断飞溅到坐在前排的学员身上和脸上,她们实在无法忍耐,就鱼贯般一个接一个早退了,后面的学员见状也三三两两地悄悄离场,而教授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有发现。班主任小声提醒他:“她们都走光了!”教授严肃地斥责说:“请尊重女性朋友。即使她们不小心走光,你也不应该趁机窥视!”尽管他的教学态度可谓认真,但培训中心是不会容忍老师在课堂上沦为笑料的。

无独有偶,一位对“公关礼仪”和“管理效率”很有研究的教授也在课堂上闹过类似的笑话:在介绍过古代的礼貌用语后,他向男学员提问说,“你与心仪的女孩共进晚餐,刚刚坐定,你突然想上厕所,该怎么对她说才礼貌?”他希望得到的答案是,男孩说“我想如厕”,女孩说“请便”。但课堂教学演进的方向却脱离了他的掌控。实际答案是,学员A说:“我去撒个尿。”教授批评说:“太粗俗,一点都不礼貌!”同学B说:“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教授点头说:“嗯,这还过得去,但还有更礼貌的说法。” 同学C把双手高高举起,教授示意他回答,他一脸坏笑地说:“容我离开一下,我去跟一个好朋友碰下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今天晚上有机会把‘他介绍给你!”话音刚落,教室里的反应是,男学员个个捧腹,女学员则人人掩口,唯有教授不解其意,尴尬地笑了两声。这以后,教授讲解的内容不仅很陈旧,而且索然无味。讲着讲着,见学员们大多不感兴趣,昏昏欲睡,教授便想剑走偏锋,把大家的注意力牢牢抓住,于是他又出了一道题:“两个男人看不住一个女人,说明了什么?”学员们精神一振,踊跃发言。学员甲说:“说明管理资源配置不合理,造成管理资源的严重浪费。”学员乙说:“不对,这说明存在两方面的问题:除了管理制度不完善以外,管理者本身工作不到位。”学员丙说:“他们都不对,说明管理得太严,女人产生逆反心理而与之对抗。”学员丁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统统错了,我认为标准答案是这个女人能力超强,至少可以同时对付3个男人。”满堂哗然。 事后,带队领导批评学员丙“以低级趣味的玩笑扰乱课堂秩序”,对他提出口头警告。对学员丁,领导看不出他有故意捣蛋的主观意图,便要他以后回答问题前“慎重思考”。

这类培训课其实不好上,学员们都是在职干部,见多识广,众口难调,要让他们都满意,老师光学富五车不行,还得能舌灿莲花,最好还能不时幽默一把,但又不能流于庸俗或低俗,更不能在涉及敏感问题时,发表与主流媒体口径不一致的言论。有位研究“文化产业”的教授,讲课很受学员欢迎。他曾用通俗易懂而又非常形象的语言来解析“产业”的定义:“所谓第一产业,那就是养羊、喂牛。所谓第二产业,则是宰羊、杀牛。所谓第三产业嘛,哈哈,不外乎喝羊汤、吃牛肉。那么,今天我们所要重点讨论的文化产业呢?同样以牛羊来打比方的话,那只能说是出羊相、吹牛皮了。”掌声雷动。随堂听课的孟昕也暗自佩服。但接下来分析现行的文化产业政策时,他却大加攻击,把它说得一无是处,还把制定政策的国家文化部领导斥为“白痴”,以忧国忧民的口吻说:“让这样的白痴来管我们的文化产业,真是悲哀啊!”这样说,矛头所指,又不仅限于文化产业政策了。孟昕自己上岗前也是受过培训的,她记得很清楚的一句告诫是:“学术讨论无禁区,课堂教学有纪律”。这位教授显然违反纪律了。但学员们却觉得他“很有思想”,而且“敢讲真话”。课后,接到禀报的高主任赶过来,委婉地提示他以后注意一下讲话的“场合与分寸”,他很不高兴,在给下一个培训班上课时竟公然对培训中心的领导进行讽刺挖苦了:“先给大家讲个寓言故事——有只公猫风流成性,屡招母猫在家制造噪音,主人大怒,把它阉割了。还没清净几天,家中又有众多猫咪前来‘联欢。主人大惊:难道没有阉割干净?便捉住公猫体检,公猫长叹一声:不能亲自奋战在第一线了,办个培训班指点一下总可以吧?”这就有点恶毒了,还带有人身攻击的味道,较之骂文化部领导为“白痴”可谓变本加厉了。这样的不识大体、不知轻重且睚眦必报的教授,当然不能任其在课堂上嚣张,哪怕他被部分学员奉为直抒己见、放言无忌的英雄。不然,高主任、孟昕他们自己就要被勒令下岗了。

还有些教授则喜欢在课堂上吹嘘自己,唯恐学员不了解自己在学术界的泰斗地位,尽管他离真正的泰斗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有位研究“会展经济”的教授,动辄说起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时请他去讲课的光荣经历,其实,围绕“会展经济”进行专题学习,仅仅是一种尚待实施的动议,而他充其量只是诸多候选人之一。他每次上课的开场白必然是:“我和×××有非常特殊的关系”。×××是当时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学员们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见已达到先声夺人的效果,便得意地抖开包袱:“×××毕业于某某中学,而我太太也毕业于某某中学,所以,可以说我太太是×××的师妹。”说完傲视全场,仿佛自己真成了“皇亲国戚”。但采用这种讲话方式,在孟昕看来,是将严肃的大学讲坛错当成郭德纲的德云社了,而教授自身也异化成了旧时代北京天桥上耍把式的。学员们也并不觉得这个包袱抖得有多高明,不少人课后议论他这是“拉大旗作虎皮”。当然,他也不忘介绍自己的诸多大得吓人的头衔,如“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国家发改委首席专家”等等。这也是一种自高身价的做法,其间之虚实只有他自己心知了,反正不会有人无聊到去一一核实的。偶然如此,尚不为过,但他几乎每次都要重复上述步骤,渐渐地,学员中就啧有怨声了,培训中心也就不再与他续约了——其实双方并没有什么书面的条约,所谓不再“续约”就是不再聘请的意思。

与形形色色的教授接触多了,孟昕曾向高主任建议:“是不是把这些培训老师也培训一次?和他们约法三章:第一,不可露才扬己。课堂上无妨自我宣传,但不可自我标榜。尤其在进行学术评价时切忌刻意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第二,不可唯我独尊。课堂交流时要能容忍学员的不同学术观点,容许学生对自己进行质疑甚至批评,不要‘老虎屁股摸不得。第三,不可在课堂上作情绪化的发泄。在遭遇挫折、心情不爽时,不要无端指责学校、指责社会、指责国家。”高主任说:“那怎么行?这些教授都自视很高,要他们接受培训,是对他们的尊严的最大冒犯,后果不堪设想。”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哎!别说培训了,偶尔提醒几句,他们也有受辱的感觉,‘士可杀不可辱,傻劲上来了,和你讲气节,以后就只能绝交了。”所以,他们从不敢给这些“从百忙中拨冗”来上课的“大爷”正面提什么要求,发现问题后从侧面敲打一下也是战战兢兢的,唯恐有所得罪。

不过,选择权终究在培训中心这边,他们有权不聘他们认为不合适的老师。经过几轮大浪淘沙,师资队伍已经基本稳定了,他们可以根据不同班次的不同需求,及时调整菜单和相应师资。包教授倒是没有任何前科,但他这次的表现,在嫉恶如仇的孟昕眼中,却比单纯的自吹自擂还要恶劣。她本来无意妥协,但必须服从高主任及院长的决定。只是,她觉得自己可以保留腹诽的权利。反正这个包教授,在她心里已经被放到黑名单的榜首了。

五天的听课环节结束了。没再出现大的岔子,小的风波却时有发生。比如第三天下午,话筒突然不响了。找来音响设备的管理员,他粗粗检查了一下就说,“设备陈旧,需要更换零件,今天没法修理了。”小刘再三哀求,他才满心不情愿地鼓捣来鼓捣去,最后总算鼓捣好了。小刘送他离开时,他嘀咕了一句:“别人吃肉,总得让我也喝点汤吧?”小刘不笨,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他是责怪培训中心没给他发放劳务费呢!这倒是疏忽了。报告厅的产权是学校的,由后勤总公司的物业部管理,管理员把这类培训班看成一块大肥肉,肥肉就在嘴边,却连喝汤的份也没有,他不给你找点麻烦才怪呢。小刘真是机灵,马上对他说:“噢,师傅,忘了告诉你,有关人员的劳务费正在统计造册呢,你也在其中。估计很快就会到账了。”他的脸上立刻阳光灿烂了:“是吗?那就多谢了!下课后我把音响设备彻底检修一遍,保证不再出故障!”汇报这一情况后,两位主任态度截然不同:孟昕认为这是他的份内工作,他有责任和义务保证设备的完好,何须再给他发放劳务费?他目前这种行为有点近似“索贿”了,应当坚决抵制,必要时可以向他们领导报告。高主任却觉得毕竟给这位管理员增加了工作量,发一点报酬也是应该的。他开导孟昕说:“过去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现在无论君子还是小人都脱不开一个‘利字了。不能总是从道德的高度思考问题,应该更加现实些。不接地气,即使参天大树也会枯死的。”他没有责备小刘先斩后奏,反倒称赞她的应变能力。孟昕能感觉到,高主任一定认为小刘比她这个副主任要“灵活”。他大概不会觉得她不称职,却会觉得她还不成熟。可是,她自己宁可不要那种成熟。

诸如此类的事情其实还称不上“风波”,顶多算是小插曲、小花絮,而且它们都过去了。从学员们填写的“听课意见反馈表”看,两个班对课程安排和教学质量都还是满意的,而在八位授课老师中,包教授得到的点赞最多。孟昕心想,要是学员们知道调课的内幕,恐怕就不会这样评价他了。接下来的调研和考察环节本来应该是相对轻松的,孟昕凭经验觉得,带队的班主任只要多提醒学员们注意人身安全和饮食卫生就行了,因此,自己也可以把心放宽了。

几年前,培训规模还比较小的时候,孟昕自己也当过班主任,有过多次随班调研考察的经历。这两年,学校超常规发展,培训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新聘用了不少小刘这样的专职班主任,正式编制人员就不需随行了。回顾当年的经历,虽然遇到过一些棘手的事,却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痛苦的记忆,总体上还是愉快的。

她印象最深的是,在乘车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学员们很喜欢讲段子,都有一定的阅历,看事看人都比较透彻,又都见闻广博,段子的质量就都比较高,有的还具有深刻的讽世意义。学员A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爱说奉承话的古代官员:一天,四位同僚到他家做客,他问他们是如何来的。甲说:“我坐轿来的。”他说:“威风至极!”乙说:“我骑马来的。”他说:“潇洒至极!”丙说:“我走路来的。”他说:“从容至极!”丁实在听不惯他的谀辞,便说:“我爬着来的!”他笑眯眯地朝他伸出大拇指说:“稳当至极!”学员B列举当代生活中的一系列怪现象,质询“这个世界怎么了”:没结婚的同居,结婚的分居;动物像人一样穿衣,人像动物一样露肉;小孩像大人一样成熟,大人像小孩一样幼稚;女人像男人一样爷们,男人像女人一样娘们;没钱的像有钱的一样装富,有钱的像没钱的一样装穷;情人像夫人一样四处招摇,夫人像情人一样深居简出。学员C把他搜罗到的有关女人的说辞拿出来与大家共享:妖的叫美女,刁的叫才女,木的叫淑女,蔫的叫温柔,凶的叫直爽,傻的叫阳光,狠的叫冷艳,土的叫端庄,洋的叫气质,怪的叫个性,匪的叫干练,嫩的叫青春靓丽,老的叫丰韵犹存,牛的叫傲雪凌风,弱的叫小鸟依人……最后感叹:“做女人真好啊!”

说到女人,更多的男学员按捺不住了,纷纷贡献他们记忆仓库中的珍品。学员D说:女人嘛,无论长得胖瘦,都可以得到赞美。瘦,那叫美得有骨感;胖,那叫美得有质感!学员E从宏观到微观,标举具体而细微的事例:有个漂亮MM,不管出门干什么都带一本书,遇见的熟人由衷地夸奖她爱学习。她说:“才不是呢,我拿不同的书在手里,主要是为了搭配衣服的颜色。”爱美爱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学员F讲的段子与此相映成趣:某女近来沉迷于毛笔字的练习,日夜不辍。问她成果如何,有无进步。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字没多大改善,但化起妆来,手腕悬空稳多了!”学员G嘲讽女人的拜金:有个靓女穷追某富二代,妈妈问她:“你和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她洋洋自得道:“他为我改变了很多。”妈妈窃喜:“改变了什么?”她有点难为情了:“改变了四次手机号码……”学员H连忙补充:某婚恋网站出了道测试题:如果一个穷小子冒充有钱人和你恋爱,被你发现后你会如何反应?90%以上的美女选择“坚决断绝关系”,因为“诚实是最重要的品质”。一个月后该网站又推出一道题:如果一个有钱人冒充穷人和你恋爱,被你发现后你会如何反应?90%以上的美女选择“继续交往”,因为“我爱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钱”。也有在段子中顺带一枪,调侃一下“培训”的:女儿回娘家,向她妈妈抱怨:我老公好吃懒做,怎么能让他像我爸一样勤快呢?母亲说:你得培训他呀!女儿问:如何培训?妈妈答:先督促他成为炒菜高手,然后鼓励他成为洗衣能手,最终把他打造成像你爸一样的样样能干的多面手。

自然,说到后来,就会带点“颜色”了,因为有被他们视为“女神”的孟昕在场,都还比较含蓄,不像他们私下聚会时说的那样露骨,但已让孟昕有些坐不住了。学员I讲的是,李老太和张老太在一块儿聊私房话。李老太说:“大妹子,你家老王都七十了,还爱跟在漂亮女孩后面,你怎么也不管管?”王老太说:“他爱跟就跟吧!你看街上的狗,天天追着汽车跑,就是追上了,难道它还能开汽车吗?”学员J讲的也很有趣:晚会上,一个美女胸前挂了个小飞机饰品。一男子看到后,大为赞赏,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女看,看得美女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羞答答地问他:“是不是觉得这架小飞机特别好看呀?”男子笑道:“小飞机确实很美,不过,那机场更美!”

话题转来转去,总在女人身上,而且大多带有贬意,在座的处于绝对少数的女学员奋起反击了。一位看上去比较火辣的女学员说:这个世界就是偏向你们男人,而专爱编排、挤兑我们女人!女人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男人说“我不介意,我还是喜欢你”。舆论的评价是:好痴情的男人!反过来,男人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女人说“我不介意,我还是喜欢你”。舆论的评价就变成了:不要脸的小三!孟昕也忍不住附和:“就是,也太不公平了吧!”此前,她一直扮演听众的角色,一旦参与,立即成为磁场的中心。一位男学员说:“哟,孟老师都鸣冤了!我们还是弃械投降吧。”另一位男学员说:“孟老师何许人,大家知道吗?她的第一重身份是我们的老师,这不用我解释;第二重身份是老板,因为我们这次外出考察全由她买单;第三重身份是老婆,因为她早已名花有主了,大家也因此断了念想。所以,她是集老师、老板、老婆于一身。而这意味着什么呢?有个段子大家可能都听说过,世界上有两件事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里;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两者都成功了叫老婆。跟老师斗是不想学了,跟老板斗是不想混了,跟老婆斗是不想活了!男同胞们,一身三任的孟老师都驱马出阵了,大家还不快撤?”所有人都开怀大笑,笑声还在车厢里回荡,目的地就已经到了。

在调研考察的过程中,让孟昕操心的奇葩学员也有,但不多。她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去外地考察时,有个男学员晚上坐公交车观赏城市夜景,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收发短信。一抬头,发现斜对面一位美女手里的手机和他的一模一样。哟,这不是缘分吗?到站下车经过那位美女身边时,他拿手机朝她摆了下并送上一个含义丰富的微笑,意思是,看!咱俩的手机是同一品牌、同一型号。美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尖叫起来:我的手机!可怜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见义勇为的其他乘客按倒在地。虽然事情很快就说清了,但他回到宾馆时已是鼻青眼肿,孟昕不得不陪他去就医。而这时他居然还有心开玩笑:“原以为白白挨一顿揍,不想却换来与孟老师独处的机会,太值了!”还有位爱美成癖的女学员,夏天还没到,就穿上了曳地长裙。长裙很新潮,也很飘逸,有人恭维她“美如天仙”,而她真的像凌波仙子一样飘来飘去。乘车出发时,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她没将裙裾提起,结果被后面的学员不小心踩住了。悲剧发生的原因在于,她和那位被误会成小偷的男学员一样当时没反应过来,继续往车上走。最后,人上去了,裙子没上去……她当即就大放悲声,孟昕安抚了半天,她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但根本不理会踩她裙子学员的道歉,一直对他侧目以视。

这次调研考察,西南班带队的班主任是小刘,中原班带队的班主任则是小钱,两人都不是新手,办事能力和工作态度都是可以令人放心的。只是罗处长因为这条路线已走过两次了,不再随行。少了这位镇山的老虎,不知那些各有技能的飞禽走兽还听不听小刘的吆喝。孟昕暗自责备自己,怎么想到这个比喻?还不如说,孙大圣不在,猢狲们该不会闹翻天吧?应该不会,大圣已经下过禁令了,何况小刘的一对粉拳经常练功,虽然比不得如来佛的掌心,拽几条猴子的尾巴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参加调研考察的罗处长又想去奥特莱斯了!而且他明确表示,希望仍由孟昕陪同。孟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对她来说,这个任务太艰巨了!马不停蹄地逛5个小时,还得任由兰花指在眼前晃动、娘娘腔在耳边缭绕,这肯定会引起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良反应。但为了学校的利益,这些她都可以忍,一忍再忍。更严重的问题是,前两次都用公款给他买了服装,那时把这视为正常开支,去学校计财处报销是不须作任何说明的。如今严格执行“八项规定”了,这本身当然是有利于党风廉政建设的大好事,长此以往,成效一定会充分显现出来,但过去的一些习以为常的做法,现在却无法延续下去了,比如为罗处长购买服装就属于违规行为,必须终止了。财务对这类发票是坚决不予报销的,一定要买的话,只能当事人自己出血了。可是,自己与罗处长非但没有深交,而且他还是自己不喜欢的类型,有必要为他放血吗?想想吧,接机那天,为了替儿子多攒点音乐培训费,自己连一杯咖啡都没舍得喝,凭什么花两三千元在他身上啊?但他也许并不了解这边的难处,已经习惯学校方面为他慷慨解囊了,如果不代他付款的话,恐怕他就不只是失望了,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以后他会不会继续与这边合作?这个大客户会不会因此而失去?据高主任提供的信息,盯牢他等着接棒的学校可不止一个啊!这可怎么办好呢?她觉得这项任务太艰巨,其艰巨性就在这里哇!

孟昕和罗处长是下午一点左右出发的。和前两次一样,孟昕自己开车,罗处长照旧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而这又是她所讨厌的。这可是徐斌的专席啊!她很不习惯另一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第一次去奥特莱斯时,她就劝罗处长坐在后排,说“要走一段高速公路,那样安全些”,他却不听,硬要坐到前排,理由是“我要近距离审美哦”“我很想当一回护花使者哦”。这些理由恰恰是她不愿接受的,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反感他了。四天前吃夜宵时,他真的表现出一点“护花使者”的风范,让她的反感消减了许多;开班典礼上他的演讲,再次减轻了她的反感;现在却又都反弹了回来。她知道罗处长绝对不是敌人,但她就是无法排除对他的敌意。

三小时过去了。在新开业的DUNHILL专卖店里,罗处长久久注视着一条皮带,露出很喜欢的样子,就像数月不知肉味的饿狼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山羊。孟昕一看标价,1088元。她一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就替他买了吧,费用能不能处理以后再说,不能处理的话就当喂狗吃了或者被贼偷了——糟糕,为什么脑海里涌出的都是这类既不雅又不恭的比方?你呀你呀!她取出银行卡交给店员说:“这条皮带我要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了,罗处长竟从店员手里一把夺过银行卡:“别听我太太的,这条皮带我不想要。”孟昕愣在那儿了。不想要?那为什么盯着看半天呢?还恬不知耻地把我称作“太太”,也太会占人便宜了吧?真是处心积虑、不失时机啊!但她一时顾不得纠正他,正想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一把拉出了这家专卖店。哦哟,别看他瘦瘦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挟持起人来劲道真大!

出门后,罗处长推心置腹地对她说:“真的,我只是看看而已,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坏习惯,喜欢逛店看商品,尤其是看服装,简直百看不厌。一个男人老是这样子,在别人眼里肯定是一种病态,我从你眼里也读到了这种感觉。哟!你别否认,否认也没用,我心里亮堂着呢!我也想改变自己,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也就因此对那些执意要变性的痴男痴女有了新的认知,不仅理解他们,同情他们,而且愿意给他们以支持。噢,有点跑题了,回到我想要跟你表达的重点内容上来吧。我今天确实没有购物的打算,就是想‘一饱眼福。以前,你每次都给我买衣服,我知道不那样做你们于心不安,我也就默认了这里面的潜规则,因为不接受这个,你们还会采用别的方式来感谢我,那就更不好了。行走江湖多年,我还能不懂这个?但现在不同了,你我都要遵守‘八项规定,过去的一些做法可以废止了。我不想唱高调,说得现实点吧,这样我们都安全。我想,这类开支你们现在也很难处理吧?我总不能让孟大美女为了公家的事而私人破费!你就别再想着为我购物了,咱们一言为定!来,拉钩!”

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有情,一下子就颠覆了孟昕原先对他的印象。还真是误解他了,原来他的心思缜密得很,替自己和别人都考虑到了。既然他是认真的,态度又那么坚决,那就乐得顺水推舟了。这一招她也会。她伸出纤纤细细的手指,与他完成了拉钩的动作。但逛店这一活动却没有就此结束,罗处长兴致不减,又接着逛了两小时。等到他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时,几乎分秒不差,前后刚好逛足了5小时。他对时间拿捏得真准啊!因为印象大为改观,陪着他作机械运动的孟昕也就不怎么厌烦了。嗨!就当锻炼身体吧,运动腿部肌肉也是一种锻炼方式嘛!何况心情不再厌烦了,也就重新拾回了女人天生就不隔膜的逛店的乐趣。

回到市区已是7点过后了。罗处长住宿的学校宾馆二楼有一家在这座城市颇为知名的咖啡馆。罗处长提议说:“我们就在这儿用晚餐吧,换换口味。”陪他用晚餐,是计划中的事,但地点不是咖啡馆,而是宾馆四楼的中餐厅,因为两个培训班都在那儿包餐,可以签单挂账,最后统一结算,比较方便。而咖啡馆发生的餐费,现在报销起来就比较麻烦,要详细说明在那儿用餐的理由。罗处长抵达的那天晚上,要不是受新规的制约,他们是不会领着这般尊贵的客人光顾大排档的。再说,孤男寡女结伴去咖啡馆,似乎还会蒙上一层别样的色彩。咖啡馆虽然如今已是大众化的消费场所,但给孟昕的感觉还是比较小资,甚至有点暧昧,一男一女去咖啡馆,你说是纯粹的工作关系,别人会信吗?她小时候,妈妈和男同事在咖啡馆谈项目,不巧被爸爸撞见,家中就曾掀起轩然大波,要不是在孟昕的归属问题上相持不下,也许他们就劳燕分飞了。直到今天,谈话中不小心提到咖啡馆,爸爸的脸上还会出现异样。所以,她本能地觉得去咖啡馆不太合适。

见她有些迟疑,罗处长说:“这次是我请你,答谢你不辞辛劳地陪我逛店。这个苦差事一定把你累坏了!你得给我一个略表寸心的机会!”看她还不免犹豫,他干脆采用激将法了:“怎么?不敢去?难道怕我吃了你?我虽是‘青面,却并没有‘獠牙哦!哈哈哈!”孟昕无法推辞了。她有意走在罗处长前面,进去后,不征求罗处长的意见,就避开了靠窗的那些比较显眼的位置,而选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座位。坐定后又有些后悔,因为僻静的所在反映出的是一种避人耳目的需求,反倒平添了几分暧昧。而且座位的旁边就是去洗手间的通道,过往的客人都会朝他们看一眼。有的一眼就看出惊异来,如果是两人同行的话,还会窃窃私语几句。孟昕浑身不自在了。罗处长笑笑说:“要不换个座位吧?”孟昕正有这个想法,觉得他倒是善解人意。刚站起身,迎面走来了东海大学继续教育领域的最高领导白校长。

真是担心什么就偏会发生什么啊!此时她最不想遇见的人就是白校长了。白校长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热情地说:“哇,小孟,真巧,你也来了?我们课题组的几位核心成员在这儿议事呢,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儿坐吧?”但很快她就看到了从孟昕身后闪出的罗处长,略微打量了一下,脸上的喜悦顿时消失了:“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有同伴,你们慢用吧!”也不问这是何人,扭头就走了。孟昕本想把罗处长介绍给他,见他如此反应,只好作罢,心里不禁纳闷:白校长这是怎么啦?罗处长也很好奇:“这是谁呀?”她不愿多说,便以“一个熟人”搪塞过去,但神色悻悻,又岂能瞒过罗处长的眼睛?他没有再问,心底却挂上了一个问号。

孟昕觉得已没有再换座位的必要了,便重新坐下。罗处长点菜时倒不铺张,要了两份套餐,一份主菜为鳕鱼,是给孟昕的,另一份牛排是给自己的。孟昕又纳闷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鳕鱼的?”罗处长笑而不答。她一再追问,他才交代说:“上次培训结束聚餐时,我看你其他菜很少碰,唯有鳕鱼夹了好几筷子。”她暗忖,他还真是既细心,又有心。但如此注意观察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呢?对同桌吃饭的美女格外留意些,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可他用心到这般地步,会不会还有别的企图呢?今天邀我到这儿就餐,会不会是以“答谢”为名进行一种试探呢?她觉得应该有所警惕,却一点也不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对付别的猛兽不行,唯独对付色狼,她有的是经验。她努力从巧遇白校长造成的心理阴影中摆脱出来,听罗处长叙述他的“奋斗史”。

从一个小山村的放牛娃,成长为市政府要害部门手握重权、前途无量的官员,罗处长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他一点也不讳言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些不光彩的行为,比如读大学时经常向同学借饭票还故意赖账,刚参加工作时给领导住院的父亲端屎倒尿,为了提上副处长从老家背回60斤红薯放在局长家门前等等。孟昕一开始以为他会刻意炫耀自己、粉饰自己,谁知不然,他更多的反倒是自嘲,甚至自黑。这就还原了一个真实的他,至少孟昕听起来觉得非常真实的他。原本漫不经心的她渐渐为他的叙述所吸引,而不再在意周遭投射过来的窥探的目光了。

一直低头自语的罗处长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孟昕说:“从小到大,我既穷又丑,所以美女对我是避之唯恐不远的,而我在她们面前也很自卑。偏偏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又是妇联,免不了要与各色美女打交道。慢慢的,我遇到美女就不那么胆怯了,但耳濡目染,生活中举手投足也带有一点女人味了。说实话,我很喜欢与美女接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我比常人更甚。一看到美女,我就心情舒畅、精神饱满!你在美女中又特别有气质、有品位、有内涵,因此,第一次接触,我就对你产生了爱慕之心,希望能多得到一些与你接触的机会。因为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愉快!但我不会产生非分之想,对任何美女都不会!即使在取得今天的地位之后,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搞什么权色交易,连权钱交易都嗤之以鼻。败坏党风不说,还自毁前程,我才不干呢!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好色而不淫,这在孔夫子眼里也是不为过的。哪个男人不好色啊?连圣人都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好色不可怕,可怕的是进而‘渔色‘采花‘猎艳。至于我,说得透彻些,对你仅仅是爱慕而已,绝没有别的想法,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我设防。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指天为誓!”

这已经是罗处长今天第二次对她敞开心扉了,两次都意在消除她的顾虑而显出他的诚恳。回想与他接触的种种细节,她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平时在工作和生活中,她遇到过不少见色起意的男人,她当然不会给他们得逞的机会,连小小的“揩油”机会(如拍拍肩膀、看看手相)都不给。不过,有些初次见面的男人在与她握手时,却是有意延宕相握的时间的,有的还看似不经意地用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摩。她不便发作,心里却是很恼火的。罗处长则没有,总是规规矩矩的,同坐车子前排时他从没乱说乱动,下午与她拉钩时也没有乘机添加任何小动作。他没有长着一双许多男人身上时不时冒出的“咸猪手”,看她的眼神不无热情,但却没有色迷迷的感觉,有时还显得比较清澈,比如此刻。所以,他的自我评价还是恰如其分的,对他的确不必设防。

但不设防不等于无边界,界限还是要继续保留的。已经一起用餐聊天一小时了,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尽管罗处长好像还意犹未尽。这就是孟昕不想打破的界限。罗处长没有挽留她,不过在孟昕要抢着买单时,他坚决制止了她,说“有言在先的”。两人下楼时,罗处长侧过头与她说话,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踩空了台阶,身体失去了平衡而向前倾倒下去,孟昕连忙搀扶住他。不巧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徐斌和两位朋友说说笑笑的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更不巧的是,徐斌没看到刚才的惊险一幕,只看到孟昕挽着一个官员模样的男人的手臂。静场30秒后,徐斌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嘿嘿冷笑了两声之后,如同陌生人般转身离去。朋友中的一位认出了孟昕:“哟,这不是嫂子吗?”待要上前招呼,徐斌一把扯过他:“你认错人了!咱们走!”

孟昕的脸色也很难看,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今天是怎么啦?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老公以外的男人单独到咖啡馆用餐,双方只是很简单的工作关系,或者说对方只是自己必须服务好的重要客户,怎么会如此不巧,连着被白校长和徐斌撞见呢?这是什么概率哇?简直比小说还要小说了!而且,从他们的反应看,两人好像都误会了,误会我和罗处长之间有着某种特殊关系了。天呐!如果他们真是那样想的话,我可比窦娥还冤呐!快快降一场“六月雪”证明我的清白吧!可是,他们也太有眼无珠了吧,我和罗处长的形象反差那样大,年龄也有十多岁的距离,两人之间怎么可能发生故事呢?也太看轻我了吧?本姑娘至于那么贱吗?可恨!太可恨了!

其实,这时最尴尬的还是罗处长。他无法察知孟昕的心理活动,但从她脸色的变化,可以推断她内心正翻江倒海。哎!都是自己惹的祸,儿时听村里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却不知美女身边是非更多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自己必须出面澄清事实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刚才是你的丈夫吧?他很在乎你呢!你把他的手机号码给我,明天我去跟他解释,请相信我一定能解释清楚。”孟昕没有否认他的猜测,但谢绝了他出面的请求,因为她担心事情会被他越描越黑。两人不欢而散,不是因为他们之间产生了龃龉,而是因为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

这回轮到孟昕在客厅里坐等徐斌了。快到午夜时,他回来了,身上的酒气比那天还要浓烈。他平日其实很少饮酒的,一年前辞去阿里巴巴的高管职务自己创业后,偶有应酬,也只是象征性地碰杯,从来没有喝醉过。今天虽没有喝到酩酊大醉的地步,但脚步已有些踉跄了。不用说,他又借助酒力来消释内心的愁云恨雾了。她有点气恼,但更多的是心疼。

孟昕与徐斌是本科同学,专业分别是“公共管理”和“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一文一工,本来没有交集的可能。但真正的有缘人是不会彼此错过的——孟昕所在的学生艺术团要新建一个网站,想聘请一位计算机高手担任她们的技术顾问,并帮助她们开发软件。校学生会主席隆重推荐了徐斌。孟昕这才知道校内还有这样一位在国际竞赛中屡获佳绩的IT精英。等到徐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意外地发现,原来他还是位高大英俊的帅哥。徐斌则早就熟知她了,校艺术团的金牌主持人嘛,在校内的知名度不亚于校长。夸张一点说,不认识校长的大有人在,不认识她的,嘿嘿,那就屈指可数了。两人不算一见钟情,但接触不久,便一同堕入爱河了。孟昕欣赏徐斌的不光是他的形象和专业技能,还有他那工科男所特有的近乎拙劣的幽默。一天,她和艺术团的几个同学正在谈论王之涣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深邃意境,徐斌推门进来了,慨然发表评论说:“这两句诗在我看来非常一般,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道理谁不懂啊?我如果动笔,必然胜他十倍。”如此口出狂言,众人以为他必有惊人艺业。只有正与他频繁约会的孟昕了解他的文学功底,不屑地说:“你不怕王之涣穿越时空,半夜来找你算账?”徐斌自信满满地说:“我让他无颜再在诗歌圈子里混!‘欲穷万里目,更上十层楼怎么样?是不是胜他十倍?”孟昕又好气又好笑,一时辨不清他是故意搞笑呢?还是错把憨傻当成了幽默呢?不过,对他的爱意却因此而增加了几分。

本科毕业时,他们都获得了保研资格。取得硕士学位后,本可继续读博的徐斌被阿里巴巴以高薪聘去,孟昕则留在了学校党委宣传部工作。一年后他们登记结婚。新婚之夜,孟昕问徐斌:“你批评王之涣的那一次,是真萌还是装萌啊?”徐斌一头雾水,不知所指:“装萌?我不会呀!”看来是真萌了。说到萌,徐斌承认,IT男成天在各种编程中讨生活,有时确实挺萌的。他说了一个比他更萌的例子:某男同事坐地铁,左手高举,五指分开,似托有重物。举累了,便换成右手,依然作托举状,仿佛掌心里放置着一只肉眼看不见的无形的球。换手时那个小心啊,赛过在豆腐上绣花。大家都很想知道他托的到底是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哥们,你这是练什么绝世神功呢?”男同事答:“老婆让我给她买胸罩,怕忘了大小……”孟昕把肚子都给笑痛了。

又过了一年,孟昕随校党委宣传部长去省外开会。东道主热情劝饮,深爱杯中物的部长便开怀畅饮。结果酒后失德,对美丽的女部下做了几个非礼的动作。孟昕始而大骇,继而大怒,反手给了部长一个耳光。部长酒醒后再三道歉,并恳求她不要声张。回家说与徐斌,徐斌恨得咬牙切齿,竟操起一把菜刀说“我去杀了他”。她当然会制止住他的冲动。但他也因这一事件而滋生出一个心结,并进而形成为一种心病,总是怀疑她身边的男人会对她图谋不轨,以致她深深后悔向他哭诉了事情的经过。她没有告发部长,因为他也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何况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他会不会抵赖姑且不论,就是承认了,也于自己的名声有损。这类桃色新闻传播开去,受害的一方往往处于更不利的地位,当她是容易遭人嫉妒的大美女时尤其如此。所以孟昕保守了这个秘密,却毅然调离了学校宣传部,来到相对边缘化的继续教育学院,大材小用地从事起政治上很难进步的培训工作。前不久,她被任命为培训中心副主任,听起来名头不小,其实行政级别只是“副科”。

徐斌在阿里巴巴倒是发展得不错,三年前就是年薪50万的高管了,小家庭也因此而房车皆备。但他在朋友的鼓动下,突然产生了自立门户的想法。一年前,他注册了一家网络公司,雄心勃勃地想步李彦宏、马化腾、张朝阳等人的后尘。但自己创业谈何容易啊!他有技术优势,却没有资金优势和人脉关系的优势。公司运转不久,就遇到了资金周转方面的困难,接着又为税收问题所困扰。总之举步维艰,反不及在阿里巴巴任高管时轻松自在和收入丰厚了。现在,他和员工一样每月只领几千元基本工资,家庭的经济状况随之变得拮据起来,原先不思节俭的孟昕再也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了。家里的保姆也辞退了,当他们两人都要加班时,就由同城居住的爷爷奶奶来照顾孩子,而去幼儿园接送孩子的任务自然也由爷爷奶奶承担了。今晚,孟昕回家后,爷爷奶奶才一百个不放心地离去。

事业受阻,使原本就担心他人垂涎妻子美色的徐斌在爱情婚姻问题上也越来越不自信了。他相信孟昕目前还是忠贞于他的,但他不知道如果他的事业继续滑坡,孟昕还能不能禁得住外界的诱惑。有多少财大气粗的成功人士等着向她伸出橄榄枝啊!他的一位师兄,实力当然无法与马云、马化腾这样的大鳄相比,但也是腰缠万贯的业界闻人了,在见到孟昕后对他说:“老弟啊,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要能有你这样的艳福就别无所求了!”没有要横刀夺爱的意思,但他却觉得师兄毫不掩饰对妻子的赞赏,分明也在觊觎者之列。更可怕的是那些官员,俸禄不高但权力很大,常用贪污受贿来的银两换取美女的欢心,有时不惜一掷千金,比辛苦打拼才有了丰厚身家的生意人还要慷慨,因为反正那是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不义之财。所以,对试图接近孟昕的老板和官员,徐斌一概视为对他和他的家庭的潜在威胁,必欲进行严格审查和及时拦截,以防患于未然。于是,“捕风捉影”和“杯弓蛇影”等成语的现实版就一次次在他们家中得到演绎了。

偏偏孟昕在丈夫面前还是口无遮拦,什么都不想对他隐瞒,因为在她的意识中隐瞒就是背叛的第一步。尽管说实话很可能引起争吵,但她还是愿意实话实说。因此,与罗处长接触的点点滴滴她都据实以告——当然,是在他的询问下。又是接机,又是献花,又是夜宵,徐斌过于敏感的神经已经快要绷断了,而今晚他不仅目睹他们一起走出咖啡馆,还亲眼看到她挽住他的手臂,这能解释为单纯的工作关系吗?这次巧遇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徐斌内心残存的对孟昕的信任如风消散。他不认为她已经红杏出墙,却断定其枝头已经开始缓缓地向墙外移动了。所以,上一次,他由既往的询问变成了盘问,这一次则又由盘问转型升级为拷问了。当然,所谓“拷问”,只是说态度更加严厉、措辞更加尖锐,一如检察官审问犯罪嫌疑人,并不意味着严刑拷打,毕竟“家暴”这种行为是永远不可能在他们家庭中出现的。

徐斌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问:“老实说,你和那个貌不惊人的罗处长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无论问话的语气还是内容都是孟昕不能忍受的,反弹也就非常强烈了:“你的想象力不是比王之涣还要丰富十倍吗?发展到哪一步,你尽可以想象呀!”对话一开始便带有浓浓的火药味,接下来情绪都有些失控的双方就尽情地“让子弹飞”了,直至惊醒梦中的儿子。儿子光着脚跑出房间挡在孟昕身前,对徐斌横眉怒目地说:“不许欺负我妈!”又轻声安慰孟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孟昕一把抱住儿子,珠泪双流。

又是一个悲愤交集、心潮难平的夜晚。早晨去上班前,孟昕略作修饰,想让双眼的红肿看上去不那么明显。徐斌这时倒是清醒了,就像冲决理智堤坝的潮水已经不知不觉地退去,海滩上虽然遍布泥泞,却重新恢复了平静。他紧张地跟在孟昕身后想向她道歉,孟昕却板着脸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准备通过一段时间的冷战,让他好好反省自己。

今天是培训班考察本地的文化旅游景点的日子。罗处长说,他要去省图书馆查阅点民国史的资料,用不着陪同。所以,她暂得清闲。但其实也不清闲,零零碎碎要处理的事务还是有不少的。她想先去校办给培训结业证书盖好公章,这是老太太提出的要求。培训证书不是学历文凭,是很多人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老太太却不这么看。本来,这类证书盖上继续教育学院的公章就可以了,以前也都是这么操作的,老太太却偏要盖上学校的大印不可。学校的大印岂是可以随便盖的?得分管校长点头!院长说,口头请示过白校长了,“已蒙恩准”。要孟昕把书面申请报告送给白校长去签字,顺便就到校办把章盖了。

白校长的办公室她去过多次,都是为学院签批报告。她在宣传部工作时,白校长就特别关心她,偶尔遇见时都会问她工作和生活中有什么困难,需要的话他可以帮助协调解决。得知她要求调离宣传部后,他特意打电话给她,劝她“三思而行”,让她非常感动。不久,领导分工调整,继续教育归他直接分管了。他在第一时间告诉了她这一消息,说“有事尽管来找我”。但她一次也没有为自己的事去找过他。反倒是他每次来继续教育学院视察时都会问到她的情况,院长往往火速把她召来,让她面聆謦欬。后来,每当得知白校长要来继续教育学院时,院长都会命她一起恭候,虽然从名分上说有点不太合适。再后来,有什么申请报告需要白校长签批,院长干脆就请她出马了,几乎每次都是马到成功,比院长亲自出面还要顺畅。

孟昕知道,白校长对她是很有好感的。这种好感中是不是夹杂了些别的东西呢?她不敢想,更不敢说。如果说她对徐斌还有那么一点点隐瞒的话,那就是白校长与她的关系了。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从显性的层面说,除了上下级关系以外,还有一层师生关系。白校长本来是公共管理专业的教授、博导,孟昕读本科时选过他的课,在所有课程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门。保研后,没能拜在他门下,她至今还感到遗憾。因此,他完全可以算是她的授业老师,非官方的场合,她也一直称呼他“白老师”。那么,隐性的层面呢?她把自己定义为他的崇拜者——如果说“仰慕者”这个概念的内涵有点复杂而容易产生歧义的话。他的每一本新著,她都会去书店买来认真拜读。每次听他讲话,她都如沐春风,既得到思想的启迪,又感受到语言的魅力,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给予她的。所以,她是希望能经常见到白校长的。对白校长的异乎寻常的关心,她非但不排斥,反倒倍感温暖。换成另一位领导,她早就引起警惕,敬而远之了。

白校长办公室里有一台现磨咖啡机。以前孟昕过来时,如果没有其他来访者而他又不忙的话,他都会亲自动手为她制作一杯咖啡。但几乎每次刚喝上,敲门声就会响起了。他只好遗憾地说:“只要坐在办公室里,那就成天不得清静,下次请你到外面去喝咖啡吧,很想和你好好聊聊!”同样的话重复过好几次,孟昕以为只是一种客套,没想到两个月前白校长真的邀约她了。

那天中午,她在食堂吃饭时接到了白校长的电话:“好几次说请你喝咖啡,一直没有兑现,显得我太不诚信了。今晚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把这件计划中的事做了好吗?”白校长还说他已预订了离学校较远的一家“品味不错”的咖啡馆的包厢。这个电话未尝不是她期待中的,但喜悦过后,她又产生了一种担心——不是担心白校长别有企图,他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君子,纵然喜欢自己,也绝不会做有违身份的事的。她担心的是,咖啡馆毕竟是比较私密的场所,而白校长又是普通教职员工眼里的大领导,握有影响自己前途命运的权力,万一在那里遇见同事,他们会怎么看我?肯定会认为我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进而断言我费尽心机攀附权贵,甚至会把我看成为了向上爬而不惜牺牲色相的可耻的“小三”。这样一想,对烛光下静聆白校长谈古论今的场面的憧憬,便转化为对背后遭人百般议论、千般鄙薄情景的恐惧。她不敢接受白校长的邀约了,她宁愿放弃这个别的女人也许会苦苦争取的机会,尽管她内心非常惋惜。真的,非常非常惋惜!比小时候丢失了她最心爱的芭比娃娃还要惋惜!

她当然不会直接向白校长说出自己的担心,而另外找了个托辞:“不好意思,白老师,今晚为我婆婆过生日,我不能缺席。要不改日吧?”她本以为白校长事多身忙,错过了今天,何时有空就很难说了。谁知白校长马上说:“那明天如何?”不善撒谎的她搜索枯肠,竟一时找不到堂而皇之谢绝的理由,只好答应下来。但晚上回家后越想越觉得危险而整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上班就给白校长去电说“我爸爸今天从老家过来看外孙了,我必须陪陪他,只好再改期了”。这个理由也很勉强,未必能取信于白校长,但为了避免众口铄金,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话筒里传来白校长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我明白了!那就以后再说吧。”这以后,白校长就再也没有邀约过她了,见面时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照样热情地嘘寒问暖,就像《智取威虎山》中乍见到小常宝的203首长少剑波,新拍故事片里“小鲜肉”林更新扮演的那个角色。只是从不提起喝咖啡的话题,仿佛他们交往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似的。孟昕再去他办公室,他也不再为她现煮咖啡了。咖啡成了他们谈话的一个禁区。孟昕隐隐觉得,这种刻意的回避恰好折射出白校长内心的不快。

昨晚的巧遇,使这种不快由隐趋显,凸现在了孟昕眼前。他平日是何等有修养、有气度的一个儒者啊!如果内心没有郁积不快,昨晚怎么会失态呢?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噢,也可能是自己过于敏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怎样,她想趁今天面见白校长的机会,对昨晚的情况作一个简单的说明,至少让他知道罗处长作为学校客户的真实身份,知道那绝对不是他所想象的约会,而只是临时更换了地点的一次地地道道的工作餐。白校长见到她后神色如常,笑得也很自然,她稍稍心安了一些。签完字后,她说:“白老师,昨晚和我在一起的是来自西南的罗处长,他……”刚说到这儿,就被白校长打断了:“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比我有面子哇!”她心中一颤:这是什么意思?原来他还是误会了!欲待继续解释,白校长已下逐客令了:“很抱歉,我还要去主持行政职级评审会。”她只得怏怏而去,心里委屈得想哭,哭它个天昏地暗才好!

这个评审会倒不是虚构的。因为“处长”“科长”之类的行政实职岗位有限,学校每两年给管理人员评一次行政职级,如果具备了一定资历,“副科”实职可以申报“正科”职级,同样“副处”实职也可以申报“正处”职级,这是为提高管理人员待遇而实施的一项善政。孟昕这次也申报了“正科”职级,听院长说,评审会就在今天上午进行。院长还说,他自己虽然也是评委,但在全校范围内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角色,如果主持评审会的白校长能为她美言几句,就稳操胜券了。他强调“领导态度是很重要的”,建议她找白校长签字时“顺便提一提这件事”。如果没有昨天的经历,她也许真的就提了,可是,现在还合适提吗?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比我有面子哇!”她想忘掉这句太不通情理的话,它却像刀子一样在她心脏上不停地剜来剜去,不仅刀刀见血,而且痛彻骨髓。“他”怎么可能比你有面子呢?在我的心目中,他和你的地位不啻霄壤,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对他,我只是不再讨厌;对你,则是一如既往的崇拜啊!但这些可以称之为“心声”的东西能够对白校长说吗?不能,永远不能!那么,就一直让他误会下去?也不能!只有把一切交给时间,让时间的流水来一点点消融误解的冰山了。忽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大不恭的想法:白校长原来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大度呢!

评审会应该在中午就结束了。可是,直到下午四点还没传来任何消息。这有点反常了。根据她有限的经验,如果有好消息的话,早有耳报神通风报信了。如今,没接到一个祝贺的电话和短信,则该预示着凶多吉少了。她还是很在意这次评审结果的。继续教育学院的干部队伍相对老化和固化,升迁的空间很小,像高主任已经年近五十了,也才是“正科”实职,孟昕眼下根本没有机会补缺。能评上正科职级,也算是对自己多年勤勉工作的一种肯定和安慰。和她同时留在学校机关工作的,有几位已经官居副处实职了,而当年还不及她被普遍看好。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对他们也没有“羡慕嫉妒恨”的感觉,但她需要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需要通过职级的晋升来显示自身的价值。所以,消息的滞后,让她变得异常焦躁。

快下班了,消息依然杳如黄鹤。她再也等不及了,闯到院长办公室。大门紧闭,说明人还没回来。副院长看她焦急的样子,不忍心,说“我来为你打听吧”。打听的结果,一如她所估计的那样,没有通过,以一票之差落选。副院长要她先保证守口如瓶,然后才跟她透露了详细情况:僧多粥少,竞争非常激烈,入选比例是4:1。第一轮投票,她没过;第二轮也没过;第三轮投票时,还剩一个名额,由她和另一位申请者PK。大家问白校长的态度,白校长沉吟半晌后说:“我没有倾向性意见,大家看着办,不过还是要优先考虑资历深的同志。”另一位的工龄比孟昕要长五年,所以胜出了。副院长感慨说:“本以为你是白校长的学生,他会在关键时刻提携你,没想到他却完全出以公心而不顾私谊,对老同志特别照顾。不容易啊!”副院长是从正面来评价白校长的行为的,似乎这是一种“大义灭亲”的壮举。他不了解内情,无妨这样理解。孟昕则有另一种认识角度。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甚至有点绝望,为今天发生的事,更为与今天的事密切相关的人。这种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远远大过落选的痛苦,弥漫了她整个身心。

当初没有答应白校长的邀约,孟昕心里其实一直深怀歉疚,甚至有点后悔。获知副院长不知从何方得到的信息后,她完全释然了。难道还有歉疚和后悔的必要吗?嘶!嘶!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偶像轰然坍塌所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同事们都回家了,她很想独自呆在办公室里静一静。但刚静下来,儿子昨天深夜挺身救护自己的一幕便浮现在眼前,一股暖暖的、酥酥的、酸酸的东西从她心头涌出,化为眼眶中噙满的泪水。她已经连续几天晚归,没能陪伴儿子吃晚饭、做游戏、听音乐了。还是早点回家吧,她想儿子了,也有点想儿子的爸爸了,虽然对后者她还是不无怨恨。

路上很堵。徐斌打来过两个电话,她没接。哼!小鸡肚肠的男人,先不理他!都说男人要比女人心胸宽广,她爱的男人和欣赏的男人怎么都不是这样呢?回到家时,儿子已经吃过饭了,婆婆正在收拾碗筷。难得的是,徐斌也已经回家了,脸上还堆满笑容,那笑容一看就不是强自戴上的面具,而是内心欢快情绪的自然迸射,它把徐斌又变回了当年的那个稍有点呆萌的阳光男孩。这又是怎么啦?

徐斌抢在婆婆前面说:“还没吃饭吧?饭菜给你留着呢。我去厨房热一热!”这也有点反常了,他什么时候这样勤快过?有爱子心切的婆婆代劳,在家务方面他一直是慵懒的。哎!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事与人变化太快,她都有点看不懂了!她还是不搭理徐斌,只顾与儿子说话。儿子则早已一头扎进她怀里,要她讲故事了。徐斌端出饭菜,一边催她快吃,一边垂手恭立其侧,不时为她递上纸巾、续上茶水,活似清宫中侍候娘娘进餐的太监。孟昕暗暗好笑,坦然享受他的服务,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神态也与娘娘十分相似了。

儿子入睡后,徐斌将两手搭住她的肩膀。她一把推开,他又顽强地搭上。如是者三,她不再推拒,却粉颈低垂,蛾眉紧蹙。徐斌柔声说:“老婆,我错了,真的错了!”孟昕徐徐抬起头来,看到他眼神中流溢出的是真诚的忏悔,与往日有明显的区别。往日他也道歉,但动机不纯,目的是为了修好,胸中的块垒还在,很难说有多少诚意。下次再遇到某件事的触发,未曾消释的块垒便又死火重温、余烬复燃,进而喷发出灼人的火焰了。这回不同,连声音似乎也因满贮着歉意而颤抖了,不再是言不由衷的敷衍。她的气消了大半,却得理不饶人地问他:“错在哪儿?”他回答说:“错在庸人自扰,胡乱猜疑。”她的气又消了一些,但依然不肯罢休:“嗨哟,认识提高得挺快呀?没吃错药吧?”他全不在意她的揶揄,认真地说:“我什么药也没吃。”这个工科男又萌上了!她再也绷不住笑了,像金庸笔下的黄蓉、赵敏、任盈盈一类人物那样,直笑得“花枝乱颤”,她说:“有错就得罚,不过,本姑娘懒得罚你,你自罚吧。”他应了一声“喳”,说:“那我跪键盘如何?”她说:“行!”他踩着碎步取来键盘,弯下膝盖说:“那我真的跪了?”心里希望她能开恩阻止。她却不动声色:“跪吧。”等到他的膝盖快要触碰到键盘的那一刹那,她拉住了他,并主动“投怀送抱”。

两人许久没有温存了。这番冰释前嫌后的温存像汩汩而至的清泉,将她连日来感受到的种种委屈一洗而空,内心重现一片澄明。但她还是有点不解:徐斌的态度怎么会突然转变,而且转变得这样彻底呢?转变的契机又是什么呢?而这也正是徐斌想要向她说明的。他细道原委:“今天,罗处长来公司找过我了。我一开始把他拒之门外,以我当时的心情,这已经算很客气了,要是由着性子来的话,我会狠狠揍他一顿。他赖着不走,无论我用多么恶毒的语言羞辱他。我记得有个形容官员度量的古代典故叫‘唾面自干,他还真有这种范儿。等到我怒火慢慢平息下来,他才开口说话。噢,他的口才很不错呢!但最后打动我的,当然不是他的口才,而是他的诚恳。其实,他敢来找我,正说明他心中没鬼啊!”

孟昕问:“他和你说了些什么?”徐斌为难地说:“他要我别告诉你。”孟昕瞪他一眼:“你就这么听他的?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快快从实道来,不然键盘侍候!”徐斌不得不坦白了:“他说了昨晚的真实情况,说了他的人生经历和人生态度,也说了他对你的好感以及在表达这种好感时他始终保持的分寸。他再三声明,对包括你在内的所有美女,他都止于欣赏而已,最多是‘暗恋,而暗恋这种思想行为除了作践自己外,是不伤害任何人的。所以,他永远不会危及我和我的家庭。”孟昕心想,内容与昨晚大同小异,不过,面对误将他视为情敌的徐斌,解释起来一定要更加费力,徐斌也不可能让他一气说完,中间必然会被多次喝断并遭受奚落。

徐斌继续说:“当然,他说得更多的还是你。噢哟喂!他不停地为你唱着赞歌呢!我是不是该祝贺你又拥有了一个铁杆粉丝?他特别说到你在与男士交往时如何热情而又不失矜持、庄重,从不超越工作关系的范围,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他说,你就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神,不乏爱慕者,却罕见冒犯者。他的原话是‘敢于冒犯她的人还在娘胎里老老实实呆着呢!冷静下来,把他的话与你的言行相对照,嗨!还真是那么回事!他看得挺准啊!倒是我一叶障目,凭空吃了那么多的干醋。悔之莫及啊!你能原谅我吗?”孟昕嗔道:“傻瓜!你说呢?”形体动作却是轻轻点头。

徐斌后来还说,误会消除后,罗处长又向他仔细询问了公司的经营情况,和他一起探讨了解困的途径与方法。“想不到他的鬼点子还真多!我都想聘他担任公司的顾问了,可惜他身在官家,不能兼职。”看来,擅长攻心术的罗处长已经把徐斌征服了,事情的演变和事态的转化真是出人意料。他谎称今天去图书馆,实际上是去兑现他昨晚对自己的承诺了,尽管自己根本就没有把那当作一种承诺。他倒真是“言必信,行必果哇”!此前,她一直把他看作“误会门”的始作俑者,怨恨得很,现在则感激得很了。能解开徐斌的心结并治好他的心病,那可不是一般功力!

十一

孟昕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了。这是因为心无挂碍的缘故啊!比起夫妻信任与家庭和睦,一个小小的正科职级形同鸡肋,何足道哉?上班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致电罗处长:“罗大夫,谢谢你妙手回春!”他稍微愣怔了一下便明白过来:“这个大帅哥,怎么言而无信呢?”问他在哪儿,回答说“在你们省政府办点事”。她故意讥讽他:“不去省图书馆了?”他说:“回头去,我真的要查资料哦。”她说出心底的疑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徐斌公司地址的?”他不愿正面回答:“这么简单的事还能难住我?你的问题也太低级了吧?”结束对话后,孟昕发现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地拉近了许多。

但她的愉快心情很快就被破坏了。十点钟左右,小刘打电话来请示:按照新规定,旅游景点的门票一律不得入账报销,所以和学员们事先说好,凡是要产生门票费用的景点只能“远望”而不能“近睹”。好在西湖景区在全国所有的5A级景区中是唯一免收门票的,尽可自由观赏。但今天行车至雷峰塔附近,一些学员却坚决要求登塔游览,而登塔是需要收取40元门票的。小刘说,很抱歉,想登塔的领导只能自费了。这些学员抗议说,学校收取的培训费用不低,凭什么要我们自费?小刘再次道歉说,主要是碍于财务规定,请大家谅解。因为罗处长不在,群龙无首,其他学员也跟着起哄了:“费用又不高嘛,灵活处理一下就都解决了。如果你做不了主的话,快去请示你们领导!”有的学员甚至说出了很极端的话:“你们这样安排的话,后面的学员肯定会要求换到别处去培训,与你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美猴王不在,小猢狲们果然想翻天了。小刘只好赶紧请示孟昕。

孟昕很不高兴。既然费用不高,你们自掏腰包就是,不至于负担不起吧?你和家人外出旅游时难道不是自己购票?她要小刘再做做工作,小刘带着哭腔说:“工作做不下来,要不你亲自来跟大家说明?”这是给她将军了。她不得已又去请示高主任。高主任思忖片刻后说:“就依了他们吧。”她急了:“这不又是违规吗?”高主任长叹一声:“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可持续发展,只能权且违规操作了。”

让她更不高兴的事还在后面。给小刘回完电话,高主任叫住她说:“还有两件事要和你通个气。一件是,前天晚上白校长问院长‘西南的那个班是怎么回事,还详细问了罗处长的情况,要院长慎重考虑有没有继续合作的必要。院长也不明白白校长是什么意思,征求我的意见,我列举了这个班的种种优势,主张继续办下去。院长未置可否,因为他还没有揣摩清领导的意图。所以,这个班一定不能出岔子!”白校长“是什么意思”,只有孟昕懂。 他昨天说“我知道他是谁了”,原来是经过前期调查得出的结论,而他的后续动作也同时跟进了。难为他这般用心!她觉得自己对“白老师”的认知又深入了一层。

高主任与她通报的另一件事是,老太太要求按惯例提取人头费。“人头费?”她茫然不知所云。高主任向她交底了:“所谓‘人头费就是回扣,根据参训人数,人均提取50元至100元交给带队的领导,由他机动支配。说是‘机动支配,实际上大多中饱私囊了。这也算是一条‘潜规则吧。但操作过程中保密程度是很高的,过去只有我和你已经退休的前任知道,现在则只有你知我知了。要是泄密的话,肯定是你我中的一个。我是绝对不会泄密的,那么就看你能否守口如瓶了!不过,过去财务制度相对宽松,做账比较方便,现在要采用‘洗钱的办法,就得冒一定的风险了。所以,我本来打算取消这种涉嫌腐败的回扣的。但老太太不答应,说人头费可以减少一些,但不能没有,必须让她‘不虚此行。我考虑再三,决定按人均50元的最低标准支付给她。你看怎么样?”说完,高主任和她开起了玩笑:“你是‘升不逢时啊!”

孟昕听得心惊肉跳!人心难测啊!她一直以为老太太是那种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格外廉洁奉公的领导,岂知自己却一直被假象所蒙蔽。这也不奇怪,有多少身陷囹圄的贪官出事前都示人以假象啊!她不会写小说,如果会的话,她想就以老太太为原型写一部小说,名字叫“假面舞会”。但她的震惊不止于此,她还震惊于此前她全然不知的这样一条潜规则!她是个不太关心政治的人,远没有达到从反腐倡廉的高度来审视它的认识水平,她只是凭直觉、凭本能认为这种做法与她从小接受的道德观念相悖,不仅失大于得、弊多于利,而且贻害无穷。她不想用“蝼蚁之穴可溃千里之堤”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顶头上司,但她必须向他陈说其间的利害关系。然而,高主任根本不想听,摇头说:“小孟啊小孟,你路子走得很正,但真的太年轻啊!”他不愿再和她讨论下去,拍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承担全部责任!”他以为话说到这种程度,孟昕肯定会让步。孟昕却毫不示弱:“主任,别的事我都听你的,唯有这件事请你尊重我的意见好吗?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的话,我只有辞职了。”高主任听来,这就是不愿“同流合污”的意思了!他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小孟啊,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了!”他心里的说辞是“脑残”二字,但如果说出口就更加刺激她了,大大不妥,还是采用缓兵之计吧。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已经答应她了,这次先这样操作,下次再改行不?我的姑奶奶!”孟昕只好以沉默表示认同。

她想到了同为带队领导的罗处长,心跳不禁加速了:“那么,罗处长每次也拿回扣吗?”她真担心高主任的答案是肯定的。但高主任的回答是:“不!他从来没拿过!我们每次都给,但他每次都拒绝。所以这次我们干脆不给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在认识罗处长之前,她也曾经陪东北地区的一位带队领导去过奥特莱斯,他买东西极为爽快,一气豪掷数万元连眼皮也不眨。当时她觉得这才像个男人。有这样的印象作铺垫,遇到只逛不买的罗处长,她就不免鄙夷了。其实,罗处长是因为不贪不义之财,囊中羞涩,才会在购物时那般优柔寡断,美其名曰“审美享受”了。高主任提供的这一信息让她堆砌在心中的层层叠叠的不快减少了许多。

十二

这天下班倒是准时的。难得与丈夫、儿子共进晚餐,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她的不快又逝去了不少。徐斌不仅殷勤地为妻儿夹菜,而且还说起了因疏离多日而显得有点技生的冷笑话:“你知道吗?我终于找到那个千古难题的答案了!”孟昕问:“什么千古难题?”徐斌说:“就是‘女生问,我和你妈掉水里了,如果只能救一个的话,你先救谁。”孟昕兴趣来了:“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徐斌洋洋得意地说:“男生应该答‘先救我妈,因为她给了我生命。然后和你一起死,因为没有你,生命对我没有意义。怎么样?”孟昕大不以为然:“这不还是陈词滥调吗?徐斌同志,你的创新能力有限得很呐!”

她也和徐斌说了自己在回扣问题上与高主任的分歧。徐斌一拍桌子:“你做得对!我支持你!不过以后与领导意见不一致时,要注意表达的方式方法,不要像今天这样甩脸子、撂挑子。由此,我又想起了一个笑话:要想在单位混出名堂,就得有和领导对着干的魄力和勇气。比如领导说‘今年的先进我就不当了,应该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你得马上火冒三丈,拍桌子摔板凳,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当,我们不答应。有趣吗?”孟昕嘴一撇:“这样的马屁精大家都讨厌,纵然能讨领导欢心,千夫所指,又有什么意思?”

徐斌赞同说:“是啊,这种溜须拍马的伎俩,我永远学不会,也不想学。噢,对了,我给你说个真实的吧。我们公司的小邵谈了个很爱购物的女朋友。今天,女朋友和闺蜜逛商场,看上了一件很奢侈的物品,就给小邵打电话征求意见,小邵虽惊出一身冷汗,但还是极痛快的答应了。问她和谁同行,说要问候一声。女朋友把电话给了闺蜜。闺蜜刚接过电话,女朋友就听到小邵在电话里狂吼:‘求求你,快帮我拦住你身边那个女人!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抢过电话说了两个字……”他故意卖个关子,问孟昕说:“你猜猜是哪两个字?”孟昕笑答:“肯定是‘拜拜呗!”徐斌夸张地张大了口,作出无比惊异的样子:“啊呀!我老婆也太聪明了吧!”孟昕用手指戳了下他的额头:“我看你也比以前聪明了。”徐斌头一昂:“那当然,近朱者赤嘛!”儿子插进来问:“那么我呢?”两人异口同声:“最聪明的肯定是我们的宝宝啰!”

晚饭后,三个人又一起玩游戏。当孟昕将所有的不快都抛诸脑后时,小刘的电话又来了。电话中她泣不成声:“孟老师,有人欺负我!”孟昕大惊,以为她遭到了女孩子难以启齿的性侵,慌忙问:“你现在在哪儿?”小刘说:“在学校宾馆。”孟昕马上驾车赶到培训班下榻的学校宾馆,找到小刘所在房间一看,横卧着的她已哭成了泪人,边上有两位女学员在安慰她。孟昕走近床边,除了闻到扑鼻而来的酒味外,还看到她脸上也泛出饮酒过量后所特有的潮红。莫非她喝多了?

孟昕把一位女学员拉到室外询问。原来,有个名叫“刘瑞环”的男学员晚上请几位同学吃饭,硬要班主任小刘“赏光”。小刘本来就喜欢热闹,又名花无主,待字闺中,暂时没有其他约会可赴,便欣然接受了邀请。刘瑞环性格豪放,与小刘有几分相似,考察期间已经认了兄妹,开始以“大哥”“小妹”互称了。点完菜后,刘瑞环要了一箱啤酒,说“这些天滴酒未沾,就像李逵说的,‘嘴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小妹,你可得陪大哥好好喝几杯!”小刘爽快地答应说:“好!今天我们一决雌雄!”两人自负海量,杯来盏去,渐渐都有些喝高了,而犹自不肯罢休,非要见个高低,其他人怎么也劝不住。到后来,两人都不用杯子,直接吹瓶了。各自吹完两瓶后,刘瑞环出言不逊了:“还用分什么雌雄呢?我俩谁雌谁雄不是一目了然吗?你下面又没鸟藏着!嘿嘿,你要能变出只鸟来,我就服你了!否则就是把我喝倒,我也不服!”若在平时,刘瑞环绝不会如此放肆,而见惯了三教九流的小刘也绝不会着恼。但在已失去正常的思维判断能力的情形下,小刘却一下子就恼了,指着刚才还亲亲热热的“大哥”的鼻子,不停地叫嚷:“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旋即痛哭流涕。

这就是小刘遭人“欺负”的经过,根本不是孟昕所想象和忧惧的那样。虚惊一场!她彻底放下心来,但由此却想到必须加强对班主任的纪律约束,要求他们在与学员交往时注意维护自身形象,不要出乖露丑。这个刘瑞环,她有印象。一次餐后闲聊,罗处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刘瑞环见了立刻拿出自己的打火机递过去。罗处长皱着眉头说:“你要我用打火机剔牙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本来就是个常出洋相的活宝。至于小刘,高主任很是欣赏,孟昕却觉得她虽然长相俊俏,且机灵过人,但脑子里有时少根弦,也是个爱惹事的主儿。

机灵的人往往容易马虎,填错课酬单和安排错教室之类的事情在小刘身上发生过不止一次,每次都被孟昕严肃批评,因此她对孟昕既有点怕,也有点恨。她的马大哈在生活中也时有表现。某天,继续教育学院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地点安排在学校的国际会议厅,具体门牌号是行政大楼308室。小刘等几十位外聘人员也要参加。当时,她正忙着整理学员档案,会议时间快到了,才想起忘了地点是哪儿了,便发短信给一位男同事:“哪个房间?”主语等悉数省略,简洁、精炼到了极点。男同事未及细想,回复:308。第二天,男同事没来上班,在家指天画地跟老婆解释。后来,这成为学院乃至整个东海大学的一个经典笑话。她的酒量不错,酒风也好,在实行“八项规定”以前,她是高主任用以制服重要客户的一件利器,斩关夺隘,屡建奇功,难怪高主任对她百般回护。但在某些场合,她的表现在孟昕看来则有些放浪形骸了。某次会餐,培训班的带队领导能说会道,劝酒功力无人能及,连常常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孟昕也被他忽悠了两杯。已经连饮8瓶啤酒的小刘实在喝不下了,她大声对那位带队领导说了一句话,整个酒店大厅的回头率达到空前绝后的100%:“你怎么这么讨厌!我的肚子已经被你搞大了!”

小刘也有心病,那就是芳龄二十有八,还没有觅得如意郎君。她是外省户籍,考到本地的大学读本科,毕业后想留在本地,终身徜徉于秀丽的湖光山色之间,却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便应聘到培训中心来当班主任,待遇不差,却落不了户、扎不了根。所以,嫁一位条件优越的本地男士以落户,是她的当务之急。高主任给她介绍过留校任教的一位博士。她到达约会地点时,对方已坐在靠窗的位置恭候多时了。博士温文尔雅,言谈举止都很得体,她对他非常满意,直到服务员几次暗示酒店要关门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说“走吧。”博士起身去买单,腿却一拐一拐的。小刘恍然大悟:难怪他才华横溢,事业有成,却还是单身。她心里感到一阵悲哀:难道在高主任眼里我已是只能嫁给残疾人的残花败柳了吗?趁着博士买单离开的机会,她悄悄溜走了。数月后,她在校园里遇到了那位博士,却是健步如飞的另一番情景。她有些诧异:“你的腿?” 博士更加诧异:“我的腿怎么了?”后来,她才知道他那天腿一拐一拐,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麻木了。待要重续前缘,博士已在这几个月里与别的女孩牵手了。

这一来,她就更加着急了,而人在着急时往往容易上当受骗。去年,东北来的培训班里有个男学员,是当地某机关的副处长,刚过而立之年,且相貌堂堂。他私下里对小刘说自己尚未婚娶,对她一见钟情。出手也很大方,报到第二天,就送了她一只“驴包”。小刘动心了。遗憾也有,那就是要远嫁东北,不能与西湖长相厮守了。但副处长说得很实在:“咱们那疙瘩的镜泊湖,风光也是很美的,绝不亚于西湖呢!再说,你喜欢西湖的话,我可以每年都带你来住一个月,而且住湖滨最好的酒店!”湖滨最好的酒店?那就是“安缦法云”了。哎呀,我的妈呀!它的住宿费一晚要6000元呢!住一个月,那是什么概念?他真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吗?她想试探他一下:“那我们明晚先去安缦法云用餐吧?”他却推托说:“培训期间单独行动不太合适,以后安排吧。”小刘有些怀疑了,所以,前面她虽然听任他亲吻了自己的双颊,这会儿,当他得寸进尺想伸手袭胸时,却受到了她的坚决阻遏。当她准备转身离去时,他恼羞成怒,竟放出他的那只鸟来,隔空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后来一打听,他早已成婚,送她的“驴包”也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假货。

这以后,她活泼外向的性格没有变,但在饮酒的场合,如果玩笑超过一定的限度,她就会气恼,就会借酒撒疯,尤其是当在座的男人口涉“鸟语”时。今天的情况应当就是这样。孟昕觉得,从中可以吸取的教训是,除了对班主任要更加严格要求外,对学员的课后行为规范也应当有明确的规定,光安排好课堂教学和后勤接待不行,还要把他们的业余生活管起来,让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章可循,不得任性,更不得胡作非为。学员们来自同一地区的不同部门,不能说“鱼龙混杂”,但确实“良莠不齐”,思想水平和道德修养未必在一个层面,不排除其中有一两匹害群之马,如那位东北的副处长。仅靠带队领导约束他们不行,学校方面也应全方位介入。她想首先印制一份细化了的行为规范手册,自己今晚就把它起草好,明天交给高主任和院领导审阅修改。另外,从今天的事件中,她还意识到自己平时对小刘关心不够,以后应扩大搜索的视野,多为她牵线搭桥,帮助她早日步入婚姻的殿堂。对!应该把徐斌也拉进来,让他分担一份责任,他那个圈子里或许有适合小刘的青年才俊。

十三

转眼就到了两个培训班结业的日子了。按照惯例是要举行结业典礼的。这是必要的“形式”,而不是“形式主义”,所以反“四风”时没能把这一惯例反掉。不过,流程要简单多了。颁发结业证书时,罗处长这个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风波:刘瑞环事先探听到消息,他们证书上的印章和老太太那个班不一样,觉得不公平,便在颁证时直接挑明这一点,要求一视同仁。另有几位学员也随声附和。孟昕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罗处长挺身而出了:“怎么啦?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又不是博士文凭,盖学院的章还不够哇?要不要把教育部的章也给盖上?荒唐!刘瑞环,你别挑头闹事,那天晚上的账还没和你算呢!你们局长可是我的至交,小心回去后他狠狠刮你的胡子!”刘瑞环顿时蔫了,乖乖坐下不再吭声,其他人也偃旗息鼓。一场风波刚刚卷起,就消弭得无影无踪,而只手平息风波的人竟然又是罗处长。

典礼结束不久,徐斌来电报告了一个特大喜讯:市地税局上午派人来他们公司调阅了有关资料,同意对他们这类创新型企业实行税收优惠政策,在原有基准上降低税费40%。这样,困扰他们多时的税收问题就得到圆满解决了!这也就等于为公司卸去了沉重的负担而插上了一双腾飞的翅膀!徐斌说:“地税局的人还讲,‘看不出你挺神通广大呀,连外省的领导都过问这件事了。我不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我哪认识什么外省的领导啊!莫非你辗转托了关系?怎么事先没告诉我?”孟昕心想,我同样和外省的领导素昧平生哪!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罗处长!如果说真有哪位外省领导了解徐斌公司的经营情况并予以干预的话,很有可能是他!不,一定是他!那天上午他说“在你们省政府办点事”,一定是为徐斌的事找他的朋友去了,朋友出面协调时,不会说关心此事的究竟是谁,而只会按照官场的套路模糊地统称为“外省领导”,哪怕他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处长。罗处长此刻就在身边。孟昕急于解开谜团,便单刀直入地问他:“那位关心徐斌公司的‘外省领导就是你吧?”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她逼进一步:“别装了!你敢发誓不是你?”他退却了:“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论者,从不赌咒发誓。”可是,孟昕记得很清楚,那晚在咖啡馆剖白心迹时,他是准备指天为誓的。够了,无须再问下去了,他承认也罢,否认也罢,除了他不会另有别人!这个人真是奇怪,有时比女人还女人,有时又比男人还男人。说到底,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孟昕深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大概每个人都有许多种模样,想真正看透一个人,很难很难。她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已经看清了白校长、老太太的真模样,但自信罗处长的真模样她已经可以相当精确地描画了。他的影像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这当然不是爱情。别说已经有徐斌了,就是没有徐斌,她也绝不可能爱上他的。但她觉得她与他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法割舍的友情,她会永远珍惜这种友情的。

罗处长当天晚上乘坐飞机离开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孟昕没去机场送行,但致电与他告别:“下次你来,我还到机场接你”。罗处长说:“好啊!但不要献花了,我消受不起。”孟昕闻言哈哈大笑。回想起那天献花时内心的嫌恶和动作的别扭,她有恍若隔世之感。

晓 风:江苏南通人。教授。现任浙江工业大学党委副书记、浙江省特级专家。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已出版《日本汉诗发展史》《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别离主题研究》《晚唐政治与文学》《中国古典诗歌在东瀛的衍生与流变研究》《刘禹锡诗论》《刘禹锡诗传》等学术专著,并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研究论文100余篇。近年从事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江南》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若干。中篇小说《职称》曾获《中国作家》第三届剑门关文学奖,《第三种人》入选多种选刊及年选,《回归》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已出版中篇小说集《弦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5月)。

责任编辑 高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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