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迪飞
1
我回到家。推开门,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弟弟去哪里了呢,怎么连门都不关,是刚出去吗?我疑惑地看着周围,坐在门口的旧椅子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
我是从K城回来的。下午,列车正点到达,哪想到外面刮风。外面的风很急,火车站附近一些平房的房顶发出嘭嘭的响声。
火车站显得很破旧,很久都没有修过了,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似的。前面却码着一堆砖头,上面也落满了浮灰。站前有几个小商贩,卖茶鸡蛋和香烟之类的,再加上刚下火车的乘客,一共也没几个人。有个骑三轮车的拉着我要我坐他的车,被我挣开了。他在后面骂了我一句,我没听清楚,风太大了。
我穿得很少,有些哆嗦。也许是因为那难以抑制的激动。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已经有五六年没回来了。这条街道依然是空空的,只有几个行人。风确实很大,抽打着我。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舅舅。弟弟打电话给我,说舅舅死了,死在了一家化肥厂里面,死了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发臭了。舅舅死了,怎么死的呢,弟弟没说,只是说“你回来吧,舅舅对你挺亲的,活着的时候每次见到我都说起你来”。我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像都很陌生,他们的脸在下午稀薄的阳光里闪动着,每个人都有一种陌生而尖锐的角度。这里面,没有我舅舅,也没有别的我认识的人。我的口很渴,很想马上就找个地方去喝点酒,可附近的小酒馆太脏了,我已经有些不习惯和那些冒着热汗的、拉三轮车的、卖豆腐的、跑堂的、推销毒品的家伙们在一起喝酒了。我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响着火车轮子有节奏的撞击声,振得我有些麻木。眼前是县城晃动的简陋的街道,多少熟悉的旧房子还在那里,我回来了。牙所、电影院、印刷厂、我上小学和中学的几所学校,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甚至在街上跑着的狗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灰突突的、蔫头蔫脑的。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似乎在呼唤着一种孩时的有关饥饿的记忆。风刮起的灰蒙在我的脸上、衣服上。这风是多么锋利,和刀子一样,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那脸上的疼痛让我心怀感激。小城的街道上走的都是些陌生人,当风大了的时候,我就用手挡着脸,好让风沙别迷了我的眼睛。当我转到离我家很近的那条街上的时候,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好像看到了那些儿时的朋友,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舅舅,他还活着呀,在离我不远的一家小酒馆前笑着冲我招手,让我过来。我的心有些颤抖,悲伤的感觉莫名地冲击着我的胸膛。那些幻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眼前闪动的是那条小街,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条街上走了一会儿了,我就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那些灰蒙蒙的房上是瓦蓝瓦蓝的天空,晃得我眼睛疼。就像被什么咯了一下,一下子,那些幻影又冒出来了,笑着,跑着,嬉闹着,甚至叫着我的名字。其中有的我熟悉,有的我已经说不上认识他们了,真不知道他们是藏在哪里的。我忽然间想起来,我就是在他们中长大的。那些小胡同,那些水渍,那些奔跑的身影,摇曳的花朵和大睁的眼神……在一瞬间叠加在一起,在我的眼皮下活跃地闪动。
这炕真舒服,烙着我,我全身趴在了这炕上,不愿意再动弹一下,热量透过我的衣服,温暖着我的身体。悲伤的感觉还是在我心里不停地翻滚着,渐渐地,我小时候的样子模模糊糊地闪现出来,接着是我的母亲、奶奶,她们都笑着,看着我,慢慢地走来。她们的笑和说话的声音都很模糊。她们就那样出没在这个屋子里面,洗衣,刷碗,做饭。在这间报纸糊墙壁的黑熏熏的屋子里 ,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看着我,那神情像是不认识我了。是的,妈妈和奶奶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可这间屋子如果是有灵的,就会记住她们的影子,她们忙碌的姿势,以及她们闲谈时的声音……一切都那么久远,这炕的热力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想死在这里,让死的激情和旧时的记忆混合在一起,把我湮没在彻底的黑暗里吧。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要把我吸进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既熟悉又陌生,让我陶醉,也使我恐惧。
光线渐渐暗下来了,靠窗户的桌子和墙上那面镜子已经看不清楚了。是因为我半闭着眼睛还是因为时间在暗中偷转?那些零零碎碎的印象,在昏昧中依然纷至沓来,乱糟糟的没有顺序。我看到一点光斑在我头上的天空不停地闪烁着,几乎穿过我的整个童年;我看到草在慢慢地由黄转绿了,里面埋藏着鞋子在悄悄地腐烂;我看到我的背影在郊外的一处养马的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我看到城西的一所小学校失火了,火光照亮了西边的半个天空,和夕阳的余晖混合在一起;我看到祖母给我在炕上铺被褥,妈妈在一旁卷着纸烟。我又看到那只狸猫在火炉下面的坑里呆着,偶尔喵喵地叫两声。可不一会儿,那猫就不见了。在那猫儿远去后的一个大雪中的夜晚,一个人打着灯笼来我家给我送药,我模糊地听到家里人的某种声音,说我快要不行了,多亏那个送药的人了。这之后,她出现了,带着一种疲倦的微笑,习惯性地用手捋着掉下来的一绺头发,她向我伸出手,我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可她却消失了,我沮丧地重新躺下,重重地喘着气……终于,在一阵从远方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童声合唱里,我睡着了。
等弟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重重地推开门,哐当一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我吓了一跳。他拉开灯,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站在门口,从黑洞洞的夜晚刚刚归来。他望着我,一种僵硬的笑容从脸上不自然地挤了出来,“你回来了。”他轻轻地说,同时按亮了门旁的电灯开关,那骨节粗大的手似乎不知道放到哪里,只是在一起不停地搓着。
我们已经分别很久了,说实话,他的忽然出现,真的有点让我手足无措。他站在我眼前,在忽然亮起来的灯光下面,已经难以辨认了。他的身体很强壮,腮上结满胡茬,眼睛充满血丝,穿的衣服上面也满是油渍,像是很久没洗过了。他也并不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只是很随便地问我吃过了吗?他抽抽鼻子,这个动作我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下子和他有了亲近感,可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只有依旧保持沉默。“你还好吧?”我喃喃着,他点点头并不回答,只是笨拙地走到外屋,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烧饼递给我。这个烧饼又冷又硬,拿在手里沉沉的,这就是弟弟日常的食物吗?我刚想向他问点什么,他已经转过身走向对着门的沙发,然后很重地倒在上面,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只刚刚从仓库里搬出来的麻袋,鼓鼓囊囊的。他躺在那儿,有一种无助的疲惫,这使他的强壮给人一种无用的感觉。他偶尔翻个身,说几句梦话,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那梦话是那么的冰冷和寂寞,像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发出来的,从某个荒漠的角落传出,使我想起冬天就要到了,人却没有地方躲避。我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很大,和着风声,我似乎看到了他那双红肿的眼睛,因为呆滞而有一种动物的狞厉,而那狞厉里又掺杂着婴孩般的稚气。他强壮的身体在那张沙发上显得很不协调。夜已经很静了,钟表在墙上滴滴答答响着。弟弟所在的角落,被窗外渗进来的月光照亮,使我影影绰绰地能看到弟弟的后背和后脑勺。
记得小时候,弟弟就是个沉默的孩子。也不记得是哪年的事情了,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曾粗暴地把他按到地上狠狠地揍过一顿,因为他偷了我的一本小人书,我就用那本小人书抽他的脸,让他记住偷窃的可耻。现在,他已经长大了,更沉默了,足以一拳把我击倒。也许他还恨我吧?他那双愤怒的眼睛又在我眼前闪过,那双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淡漠的眼睛渐渐清晰起来,那双眼睛也是充满了血丝,只是那时的愤怒里面有一种孩子气的纯洁在燃烧,几乎能把整个夜晚照亮,他背着手站着,小小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声不吭。妈妈和奶奶去世后,就弟弟一个在家里了。他原来在一家面粉加工厂工作,晚班白班倒着干,回家时工作服上总是蒙着一层白色的面粉。他常常兜里揣着一点皱巴巴的钱到街头的小店和朋友喝酒。那家工厂后来倒闭了,他就呆在家里,这也有好几年了,我呢,在这中间离开了家,从那以后,我就没问过,他究竟靠什么活着,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沉默,一切离我都很远,甚至一切都与我没什么关系。舅舅死亡的消息是几天前他告诉我的,这以前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现在,月亮已经不见了,我望着外面漆黑的夜晚,听着西北风长久不息的呼啸,想象着那黑暗的震荡里好像有无数个穿着笨重的人在无目的地走,舅舅就在这些面目不清的人中间,我倾听着,从各种杂沓的声音里辨认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尖细的咳嗽声,久久也睡不着,那黑暗中的房梁影影绰绰地横在我的头上。我在这近乎彻底的不可见中也能看到弟弟倒在沙发上的沉重的身影,能看到墙角上那块松动的墙皮,那墙皮正在不知不觉间向下滑落,总有一天会啪的一声掉落下来……舅舅呢,舅舅又在哪里?听弟弟说,舅舅是死于肺病,他那红肿的咽喉向我敞开着,一边咳着一边说他的病,咒骂着生活,似乎这病是生活强行塞给他的,他没有任何承受的责任。这,应该是后来的舅舅,那时的他,我已经不甚了了,只是听到别人说起罢了。
弟弟又翻了个身,呼噜声却弱了下来。外面的暗夜里面活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却期待着公鸡打鸣。我起来,沿着墙慢慢走着,抚摸着粗糙的墙壁,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像电流一样流过我的全身,我倚在墙壁上,不能动弹。我似乎嗅到了母亲的呼吸,听到她在喃喃自语,说着一些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往事。我似乎看到了她那件缀着补丁的蓝布衣服,那是我小时候最熟悉的一件了,挂在晾衣绳上,随着夏季的风旗帜一样飘荡。在我儿时,母亲的样子就是和这件蓝布衣服有一种共同的语义,母亲随时随地都是穿着这件衣服出现在我眼前的,现在也是这样。那时,她总是穿着这件衣服为这个家操劳着,永远也不知道疲倦。而祖母晚年的形象也清晰起来,她肥胖的身体端坐在椅子上,头脑已经昏聩,记忆失常。她常常大声骂着,凌乱的白发遮挡着面庞,一些混乱的字句从她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要骂走在她眼前闪现的幻影。那些过去的记忆也如同祖母眼睛里的一些浑浊的鬼影,在我身边拥挤着,纠缠着,隔着闪着黑光的窗玻璃(那就是祖母日益昏暗的眼睛吧),呼喊着,要和外面那个广大的世界联系起来。我又回到炕上躺下来,像小时候那样,孤单,而又耽于幻想,痴呆地望着窗外,因为睡不着,就等着黎明的到来。
2
等我醒来的时候,弟弟已经走了。晨光隐约透过窗帘,屋里的光依然不怎么亮,我裹着被子躺在这暗的光里,心情压抑。弟弟已经走了,在我熟睡的时候,弟弟是这个几乎没有情节的梦里身形巨大、精神脆弱的怪物。他躺在那里,有一种接近死亡的麻痹状态,我觉得他似乎翻着眼白看着我,就像一条濒危的鱼。现在,在这个有些冷的空落落的屋子里面,我觉得弟弟并没有离开,只是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好像是表示一种无声的敌意,他的表情有层次地在黑暗中变化着,固执地看着我,直到我毛骨悚然。我忽然理解了,我们都是来自黑暗的生物,基本上是无助的,在一种莫名的巨大威力下,终日忧心忡忡,彼此猜疑,不得安宁。
我穿好衣服,坐在我刚才想象弟弟坐的那个位置上,点燃了一根烟。我没有拉开窗帘,觉得这样呆着很舒服。在这昏昧的光线里,弟弟走来了,脸上还挂着泪水。那时他还小,牵着我的手,我领他到河边去玩。刚刚开春,灰色的水面上漂着些还没完全融化的小块的浮冰,打着旋,映照着从云层里刚刚露出来的大半个太阳。我忽然看到有一个穿黑衣的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走着,我以为是错觉,因为前一秒钟我们的前面没有人,现在,这个人悠闲地走在我们前面。我喊了一声,他就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没有五官!弟弟也看到了,惊讶地大张着嘴,像是要呼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这个人走路的时候轻飘飘的,听不到一点摩擦的声音,可他确实是和我们一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就这样走了几分钟,他就进了水里,慢慢地向深处走去,直到水漫到了他的头颅下面,这时,他又回过头来,依然是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我看到那张脸上有着斑斑的血迹,并且不停地有新的血液涌出,可流进河里却不留一点痕迹。这时,那人又慢慢地转过了脸,水渐渐地没过了他的头顶,当我看到他的头在一圈圈寒冷浑浊的水里最后消失的时候,忽然感到一个人的影子很迅速地在我眼前走过,狠狠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接着就跳跃着在灰色的水面上消失了。弟弟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手心里湿漉漉的。这时太阳又被云层遮盖住了,天阴暗下来。一股风忽然吹过来,吹得河面不停地颤抖,我打着冷战,领着弟弟迅速地逃离了河岸。当时,我想一个人在还没完全化开的大地里面奔跑,甩掉一切紧紧抓住我的有形的和无形的手,惊悸地抖动,呼喊,可我却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笑声和咳嗽。我阴沉着脸,拉着弟弟,快速地几乎无意识地往家里赶。回到家里,我什么也没说,弟弟也没说。只是他的脸上鼓起了一个青色的肿块,是奶奶用烧了的纸灰涂在上面,过了一个礼拜才消了下去。我呢,则把我的小人书箱子打开,一直翻看到半夜,直到蜡烛的油烧干了,我才流着口水抱着那个装过饼干的纸盒箱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那天我睡得很熟,梦到在我眼前始终有一种蓝颜色的雾状的东西,缓缓地飘着,我想用手抓,可我一旦靠近,这蓝色的雾就消失了,等我向后退缩,就又慢慢地从我眼前一点点地涌了出来,直到把我完全地吞没。于是,我哭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真的沉入了那黑沉沉的忘忧的睡乡。当时,我觉得弟弟是看到的。可过后,又觉得弟弟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我看到的也不过是幻觉吧,连弟弟和他脸上的肿块也是幻觉。弟弟恍惚的眼神似乎在梦游,浮肿的眼皮总是青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沉默,超出了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应有的讳莫如深。有好几天,弟弟都是这样的。直到夏天到来,那明晃晃的太阳悬在我们头上,灼热的阳光无休止地倾泻,弟弟好像才康复了。我呢,则很快就忘掉了,在我的那张课桌改造成的小桌子上终日用铅笔在用过的作业薄的背面画小人,我画了一些杀人的游戏,里面的大人都是一些猛兽变的,我始终在一种朦胧的近似于金色的光线里画着这些残暴的情节,蓝色的血液像葡萄酒一样在混乱的线条里不停地流着,打湿了我的纸张和夏季里我幽暗的内心世界。那种光线里,好像总是有无数只有着透明翅膀的小虫飞来飞去,它们组成了一团游动的雾,我呢,好像已经忘掉了自己,存在的只是我头脑里昏暗的杀戮,这使我越过了我们这个世界,我看到忙碌的妈妈和奶奶也如同影子一样,是从那团金色的雾霭衍生出来的,已经不具有人的真实的样子。只是到了某一天,一个比我大的孩子揍了我一顿,我才如梦方醒。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我走在一条小径上,低着头,可我面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还没等我明白,一个人就向我压了过来,在一种被吓懵了的感觉里,拳头和大头鞋不停地打在和踢在我身上,我用手护着我的头,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我两眼漆黑,看不到当空的太阳,但却不时地有爆炸的太阳的碎片飘过,只是每一片都是黑的。他是谁,我没招他、没惹他,可他为什么打我?我哀伤地一遍遍地想,一动不动,甚至忘记了疼痛,任由他摆布。等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看到了他的背影,并认出那是我们学校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我的心久久疼痛着,我知道自己永远打不过他,我不知道的是他为什么打我。那次,我没有哭,只是感觉到我生存的这个地方是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人已经走了很久,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后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我听说那人因为几件案子被“正法”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一种复仇的快感,只是为他感到悲伤,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伙伴,他和我那么相像,他加之于我身上的拳脚,不过是一种黑暗的舞蹈,和我在纸上用钢笔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那属于少年时的无穷的幻想和耽于沉思的岁月,那儿时的暴力就像是一场夏日的暴雨,骤然而至,又骤然而止,随后就是普照万物的阳光和晃得人眼睛疼的天空。这之后,我就沉湎于学习中了,成了一个好学生。不停地翻着课本让我感觉安全,那些生字和数学习题,让我远离了那些无常的脆弱的幻觉,更远离了这里面潜藏的黑暗的诱因。我依然是孤独的,除了弟弟,几乎没有玩伴,可无穷的时日却让我安静,人们都说我是个老实的孩子,确实,我甚至老实过头了,按我妈的说法,就是太熊了。
现在,我坐在那把破旧的布满灰尘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些遥远的往事,就像是坐在世界最边上的一个寂寞角落里,莫名地注视着窗帘那渐渐明亮起来的光影,看到了那粗糙布纹的奇怪的组织和构造。这件窗帘已经旧了,被洗得发白,那上面的纹理却清晰可见,这些纹理是这样的抽象,我无法把他们和我头脑里的思想分开。我沉在这些杂乱的过往中,好像那窗帘外面的世界,就是我这纷乱的思绪里纠缠的印象。但这些有规则的纹理却使这些回想有了回味的安详、布的温暖。我是个多愁善感的温情主义者吗?不,可这些回忆让我快乐,快乐地想对着这隐秘的但却透光的窗帘流泪。这快乐是不真实的,如悬在空中稍纵即逝的印象。比如当我想起弟弟脸上的肿块,我接着就想起了弟弟那时的模样,已经忘掉多年的弟弟小时的样子豁然清晰起来,就像站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可这么清晰又这么虚幻,是因为隔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弟弟像是在一个深邃的镜子里看着我,后面是我家的院子和他平时爱坐在上面的小板凳。哦,对了,弟弟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我几乎不敢认的壮汉。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一根烟,又毫无知觉地擦着火柴。我吸着烟,沉浸在那烟雾的变幻莫测的运动中,弟弟儿时的脸消失不见了,那些烟缕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只是在无声地分离,扩散,在我眼前徘徊,在我头顶上转悠,在窗帘前那暧昧的阳光里面一丝丝地变淡,就像那个蓝色的渐渐消失的梦。我看到在屋子的一角,就是斜对着我坐着的地方的墙边,那里有一个镜框,我刚才怎么一直没看到呢。我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我爷爷的照片。
我爷爷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的,也就是我刚刚有记忆的时候。我记得人们在忙来忙去,可爷爷却安静地躺着,我不知道他是谁,穿着一身黑衣,脸是一种蜡黄的颜色。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是睡了吗?(当时我可能这么想吗?)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很大的箱子上躺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有的干脆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了,这些人在我意识的屏幕上晃动着,互相交叉着走过,就这样一直也没停下来,我伏在奶奶的肩上,看到有人在哭,我也哭了。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就像一团模糊的光,而且越来越淡漠,最后只剩下影影绰绰走动的人,以及祖父定格在那里的僵硬的表情。也就这些了,至于这之前的事情,对于我是一片漆黑,就像我的来路和去路一样。这张照片是否在那天就挂在墙上的呢,我确是一点也不清楚了。只是后来,我渐渐大了,这张照片才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印象里,因为出现得过于频繁,几乎看不见了。所有过于熟悉的事情似乎都是这样被我们忽略,可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又重新冒了出来,一下子击中了你。现在,我慢慢地走到这张照片跟前,只有半米的距离,我先是感到了镜子的反光,然后又注意到了镜框的那种不是很清楚的斑驳的颜色,最后,祖父的面容才从那灰蒙蒙的镜子下面透出来。我看到了他那忧郁的眼神、隐隐约约的皱纹和木讷的嘴巴在这张黑白照片泛黄的空白处,也就是爷爷脸庞的右侧,印着手写体的阿拉伯数字,记下了拍照片的那个日子。这照片在我眼前,越来越显示出了更多的细节,可以看到被水浸染过的痕迹,仔细看,那痕迹是淡蓝色的,就像是被冲淡了的钢笔水一样,边缘处的蓝深一些。这张脸就这样隐藏在我那被忽略的岁月的波涛里了么?我听不到那响声,就这么毫无觉察地流过。我不知道弟弟为什么把这张照片挂在这儿。现在,爷爷的目光在暗处注视着我,渐渐地看到更远的地方,一下子照亮了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日子。又是一个夏天,一个傍晚,我在杂物间的一个牛皮纸口袋里找到了这张照片,已经很久不见了,爷爷那张脸已经陌生,我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把它放到这个口袋里的,和那些线团、纸屑、莫名其妙的卡片混在一起。我把它夹在自己的课本里。后来,我又把它放在我的小箱子里,和一些画本放到了一起。在一个雨天,外面的雨在深邃的暗夜里下着,雨和黑暗让我不安,我翻箱倒柜地把它找出来,贴在一块窗玻璃上,屋里开着灯,外面的雨水从窗缝渗进来,在玻璃上纵横交错地流着,照片不一会儿就湿透了,浮现出淡淡的蓝色。在这不停地流进来的雨水和昏黄的灯的光晕里,祖父的表情很淡漠,就要和雨水一起化开了,再也看不清楚了。不过,我却恍然觉得那是从广大的夜的深处飘来的,是夜应该有的表情,屋里的灯光略略亮了一点,我觉得自己和祖父很像,像他那样抿着嘴唇,好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外面的雨下得大了,间或有闪电在远处划过,撕开这黑沉沉的天空,甚至能看到南边那所最高的楼房的轮廓,倏忽间又回到了黑暗里面。忽然一阵哭声从不远处传来,混合着瓢泼大雨,这时,奶奶推开门进来了,她后面还跟着一条小黑狗。奶奶的神色很不好看,沉默地拿起扫帚,准备去清扫厨房。在走出去之前,她对我说,邻居张叔叔被水淹死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感到惊讶,张叔叔是谁,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张叔叔家是最近才搬过来的,他长什么样子于我依然是模糊的。爷爷的那张照片还贴在那里,看着我,可却一下子从刚才那个隐秘的世界里剥离出来了。因为他那孤单的表情已经完全被水渍冲淡了,我又回到我们生活着的世界里来。奶奶看到了,放下扫帚,把那照片从窗子上揭下来,压在大木柜上的玻璃下面。我看着重新变得空荡的那块窗子,爷爷的影子好像还在,只是渐渐地融化在雨水里了。外面的雨水依然不停地打在窗玻璃上,可我却一下子发觉外面的雨声忽然听不见了,一个笨重的身影在我眼前闪了一下,那身影好像长满了潮湿的毛,有点绿。我看到了那条小狗,它的皮毛湿漉漉的,正蹲在炕沿下面看着我,它那双晶亮的眼睛像一个孩子的。这时,我又听到了雨声和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哭声有的时候很大,有的时候又很小,被雨声所冲淡,有时停了一会儿,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了,却又响了起来。雨渐渐地小起来了,好像就是从我家门口开始弱下来的,看来要下一宿了。再后来,妈妈回来了,她为我们带回了一兜糖果,不一会儿,弟弟也回来了,穿着白色的雨衣。我忽然想到,这和外面传来的哭声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妈妈问这条小狗是哪里来的,奶奶说,是在路上捡来的,她是在一个水沟旁边看到它的,觉得它很可怜,就给它买了一个馒头放在水沟旁,然后就走了。可等她快到家了,才发现它就跟在后面。“邻院的张叔叔死了。”奶奶又低声说,然后蹲下来用抹布给小狗擦身上的雨水。妈妈半天没说话,最后才问,“怎么死的?”奶奶摇摇头说,到北大河游水遇到大雨,淹死了。我这时才想起,也许正在我把爷爷的照片贴到窗子上的时候,张叔叔正在水里挣扎,那时,我的眼睛凑近了窗户,在看到祖父的眼睛的同时,也看到了夜的深处忽然颤抖了一下,一根河流深处的草在我眼前摇曳,月亮的光晕在雨水中浮动,照亮了更多的草,以及草里面的一双皱巴巴的皮鞋。妈妈和奶奶走出去了,我则和弟弟躺在炕上,躲在被窝里,炕烧得很热,我却紧紧地裹着被,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安全。外面很安静了,只听到小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有些困倦,可却依然睡不着。炕那头的弟弟已经睡了吧,因为我听到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凑近他,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妈妈她们怎么还不回来呢?灯一直开着,我怕熄灯后张叔叔会从外面推门进来,那掺和着雨水的绿毛里面,一定会生满了虱子,它们在他身上趴着,像一个个白色的斑点儿。我仰望着房屋正中的灯,钨丝一明一灭,像是马上就要断了。在这十五度灯泡的亮度里面,我想张叔叔就是我和弟弟在河边碰到的那个人,他冰冷地从门外飘进来了,在一块门板上面,那块门板曾放在我家的煤棚里,上面深红色的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就躺在上面,不知道在夜晚的哪个地方飘来飘去,在别人家的门口经过,他脸上的雨水很冷,也不知道用手擦一擦。他的眼神很清澈,只有死去的人才有这样干净的目光,他看到了一扇扇关着的门,不知道该敲哪扇才能进去,他已经无家可归了吗?想到这里,我更深地往被子里钻了钻,把头盖上,在那透底的黑暗里,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就这样,我也渐渐地睡着了。我感到自己在一个什么也不生长的地方走着,后面跟着我的弟弟,也可能是那条被祖母捡回来的小狗。我的前面,躺着一个个像是用绳子捆紧了的什么东西,等我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个人,他们被粗大的白色塑料管缠着,有的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有的嚼着什么,咯吱咯吱的,我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就是我脚下的土,那些土又粗又硬。我低头看着他们,他们的表情都那么悲哀,我很可怜他们,可却不知道怎么帮他们。那些粗大的管子毕竟太大了,超出了我的力气所能做到的。我也试着为一个瞎了眼的解他身上的管子,他感激地望着我,充满了获救的希望。可我蹲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些管子还是纹丝未动。我绝望了,似乎觉得自己身上也缠满了管子,并且湿漉漉的:在这么干燥的地方,怎么会这么湿呢?这时,那条小狗跑到我的跟前,啊啊地叫着,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我抬头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阵尖利的可怕的叫声。我醒来了,那叫声依然在凄凉地响着,我爬起来,到窗子前,我看到外面一个黑影在踉跄地向前跑着,她好像是个女的,因为披散着头发,后面还跟着几个影子。我知道那可怕的叫声就是前面的那个影子发出来的。那几个人在不远的地方撵上了她 ,有一个身材粗壮的抱住了她并把她往回拖,她还在喊着,只是声音渐渐小了,是没力气了喊不动了,还是害怕了呢?我听到有个人大声怪叫着,把她抬走。另一个跟在后面的影子走过来,像是抓住那女人的脚,这一团参差不齐的影子一股脑进了邻居家的房屋,门“嘭”地一声关上了,这样,外面又安静下来了。只是间或听到有人小声说话。我回头,看到睡眼惺忪的弟弟在我后面张望着,我捅了他一下,就缩回被窝里去了。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妈妈和奶奶才回来,外面雨已经停下来,透过灰蒙蒙的窗户,能看到院子里的海棠树翠绿的叶子上缀满了水珠,微微地在枝头颤动。
到第二天上午,邻居家里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我也挤进了人群里面,看到了张叔叔,他躺在一个草垫子上,脸色铁青。他没有躺在门板上,这让我很失望。我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恍然觉得他们和爷爷葬礼上出现的是同一群人。那些帽子和衣领,那些灰蓝色的衣服,那一张张假面似的脸。奶奶和妈妈也在这群人里面帮着忙活,他们安静的面容和从容的举止,令我心安。外面,是个晴和的好天,我看到张叔叔的儿子蹲在一个角落里面,没人注意到他。也许,他还不到六岁,他看着这群人,也许根本不明白他的爸爸为什么躺在中间,已经不再动弹,身上还盖着块白布,粗大的手臂伸了出来,手松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那可怜的孩子的眼神里没有悲哀,只有莫名的恐惧和深深的惶惑,他像是躲避着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一个异样的世界吧。我从人们的缝隙里串来串去,到了里屋。我在门旁站着,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我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床上,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头发披散着,屋里的光线很暗,可我却感到她头发的波光,她眼睛很亮,脸色苍白,并不确定地向外面看着。我觉得她看到了我,因为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可她却没有一点反应。她很美丽,脸上偶尔闪过一种超凡脱俗的嘲弄的笑容,让我入迷。我就这样站在门边看着她,直到她向我笑了一下,并轻轻地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她的手指很长,也很白,我这才想起她家有一架旧钢琴,也想起了偶尔能听到的琴声。我慌乱地跑开了。
回到自己家里,周围是那么安静,我的心脏却嘭嘭不停地跳着。她家刚刚搬来不久,我以前见过她几次,都是在门前碰到的。她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她身上有一种很难接近的气息,我觉得她是另一个我根本无法接近的世界里的人。我又想起了她那双长长的手,她手指的纤细,在纷乱的头发里缠绕。我嗅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芳香,那芳香来自她的身体和梦幻般的眼神,这香味迷乱了我的心神。我跑到那个杂物间,像是怕别人碰到。那里的黑暗使我更能清楚地想起她的表情、她的笑。今天,我好像是头一次看到她,她那不可战胜的忧伤的笑容,她柔软的手指,她纷乱的没有用发卡拢住的头发。我迷失了,不知道哪里响起钢琴那杂乱的弹奏声,那声音好像是淋进了雨水,生锈了。不过,这生锈的声音正好表达我的惶惑。我感到她的手指在琴上飞速掠过,暴风雨就要来了。可现在,我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的房子里面,早已忘掉了曾经发生了什么。雨后寒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我哆嗦着,盲目地挥动着手,像是一个不能奔跑的人在拼命地向前跑。这四壁紧紧地向我压来,我无法呼吸。我被抛弃了,再不会有谁理我了。而且我也不想理别人,我莫名其妙地这么想。我摸索着找到了灯绳,拉开了灯,看到了一些破旧的箱子和口袋到处堆着,落满灰尘。杂乱的影子投在墙上,闪烁不定,就像一些精灵聚到了一起,嘲弄地围绕在我身边嬉戏玩耍。我仰面看着灯,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混在那些影子里,映在墙上。我就坐在这些布满灰尘的箱子里,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我拉灭了灯,躺在了一个装满旧报纸的麻袋上,这些报纸咯疼了我,可我却并不在意。这一切又消失了。是的,黑暗吞噬了我,寒冷吞噬了我,我绝望地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我随手在地上抓起个什么,拿到手里才看出是个蝇子拍。现在,我拿着手中早已熄灭的烟蒂,手依然有点颤抖,我真的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无来由地想起那女人呢?我还以为她已经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现在居然连屋子墙壁上的花纹都想了起来,那淡黄色的壁纸,还有桌子上的玻璃杯,以及淡蓝色的吸管。也许我是把她和别的女人混淆起来了吧。那间屋子不是很黑吗?我怎么可能看到她是坐着还是半卧着呢?她的脸只是在隐约的玻璃后面显露出来,她真的冲我笑了吗,笑里有一丝诱惑?我看到她湿润的嘴唇真的在黑暗里张开了吗?还看到了牙齿?她真的是一动不动吗,还是扶着墙站了起来?她的头发是解开了还是扎着?她细长的手指真的理了下头发吗?她的面容真的很苍白吗?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直到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来。也许,她的样子根本不是我现在想象的样子,我也从来没碰到过这个女人,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但那个淹死的男人也不存在吗?不想了,因为思想,我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现在,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吧,弟弟还没回来。我饥肠辘辘,可又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我似乎睡着了。可那种饥饿感却不允许我真的睡着。我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了那女人的脸上。
那天晚上,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可我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了。我不知道,就在那天,我的童年结束了。我神不守舍地一个人在街上走着,什么也不想,只是那女人的脸和死去的张叔叔的脸交替地闪过。我在一盏路灯下面坐了很久,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乞丐怎么把麻袋铺在身体下面,心满意足地躺下了。一条野狗跑到他身边嗅了嗅,又跑开了,跑到斜对面的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吃部前面找吃的去了,那个老板娘走出来用扫帚撵它,它就叫了两声,跑掉了,在街角的暗处消失了。我漫无目的地溜达,来到河边,河水显得空荡荡的,哗哗地流着。我蹲下用手试了一下河里的水,很凉。我想起了那个没有五官的人,他的脸光光地面对着前面同样光光的河水。我倒很想坐在河边看着流水和他聊天,和他耳语,不过,他有耳朵吗?河水和盲人的目光一样。我脱光了衣服,踢掉鞋子,走向河水,水在我眼前晃着,我慢慢地向前走,试探着,水有点凉,先是没过了我的脚踝,又没过了我的膝盖,当没到胸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河水在夜幕里不停地流着,擦过我的身体,我很平静。天边有一颗流星寂静地滑过,倏忽间照亮远处的流水,那流水安静的波光闪了一下,又倏地没入黑暗。黑暗是广大的,我是孤单渺小的。水就要没过我的头顶,那安静的波涛抚摸着我,那么多的波纹在我身边静静地流向远处,和黑暗汇聚到一处,又和深蓝的天空连成一片。我没有往前走,而是转过身,走向岸边,穿好衣服,悄悄地回到家里。我敲开门,妈妈并没有说我什么,只是给我准备了毛巾和香皂,让我洗脸,然后睡觉。那条小黑狗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我。那天我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中午。
一个礼拜过去了,我又见到了那女人。
我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那个院子,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回忆不起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阴影密密匝匝的前庭,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有水的响动和人的呻吟。我循着声音,打开门,穿过门厅,来到了后院。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我看到在那儿有个浴缸,周围都是些拂动的杂草,那女人躺在水里,皮肤白得透明,有个男人体格粗大,长满了黑毛。他拨弄她的乳房,那女人轻轻叹息,那个浴盆里面有着锈蚀的黄水。男的肩上的肌肉很有力量,他把那女人抱在怀里,那女人像一块面一样柔软。他就那样揉搓她,她在他的揉搓下变形。她呻吟着。他浑身的肌肉都很有力量,他的黑和她的白混在一起。她很滑,在他怀里像条鱼,随时都可能游走。那水很浑浊,水面上甚至有一只蚊子,有时粘在那女人身上,有时又被水冲开。那女人仰着脸,大张嘴,气息微弱,那肮脏的水流进她的嘴里。他的嘴唇压了上去,她忽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喊叫。他冲撞得更有力了,不停地起伏着。我躲在那儿,有一种窒闷的感觉,害怕被他们看到,那窗户擦得并不干净,也许他们看到我了?我甚至又看到那女人冲我笑了一下。那女人在水里的身体更苍白了,有一种病态的光滑之美,像橡胶做成的。那男的累了,伏在她身旁喘气。她用那双纤长的手摸他的头,温顺而又有耐心。他驯顺得像个孩子。我看到她好像又冲我笑了一下。那玻璃上蒙着我的哈气,上面有一道道的。我静静地站起来,走了。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样子,他是我们附近煤站里装煤的,曾经给我家送过煤。他不是很爱说话,抽卷烟。他们两个在一起干那种我只是朦朦胧胧知道一些的事情让我沮丧,我很长时间缓不过神来,恨那个女人。那男人粗硬的表情和那女人痛苦而又极端享受的快乐混合在一起的表情,都使我既厌恶又激动。我模仿着那男人用恶狠狠的眼神,自己问自己那女人是不是因为他这样才那么狂热。他们的汗流到了一起。他的身体摩擦着她纤细的肌肤,玻璃和汗混到了一起,当时我的眼睛发酸。他们的头发也混到了一起,那女人的头发搭在浴盆的边沿,全都湿了,男人又用手使劲地攥着,又用自己铁板刷子一样的头发刺激着她的脸,她的乳房颤抖着,她用手搂紧他的后背。因为他用力过猛,她几乎抓不住他,就使劲地扣着他的身体,留下一道道血痕。她的指甲居然那么尖利。她甚至用嘴咬他肩膀。我觉得这一切是这么邪恶,可对我又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同样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在那之后,很长时间里,我不再说话,近乎痴呆,无来由地忧伤。看起来我几乎把她忘了,也再碰不到她了。可是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忘掉她的某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她向我招手。我迷迷糊糊地跟在她后面。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裙。
在她家里,她开始弹钢琴。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头发散开,专注地弹着,手指灵巧地在琴键上跳动,动作很轻柔,像是忘了我的存在。我不安地站在门边听着,像个傻瓜那样用手抓着衣角。窗外,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风偶尔吹过,发出一阵阵轻轻的叹息。以前,我总是听到一些杂乱的声音,可现在,那琴键上流泻出来的一连串的声音却是那样的美妙。开始时是一种低沉而又清澈的缓慢的重音,我在一汪布满石头的水中,一块块石头在水里安静地立着,接着是一阵轻快的弹拨,那种轻盈的音流如同清澈见底的溪水在欢乐地流淌,在欢快里夹杂着忧伤的哀歌,我听得入迷,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弹完了,她轻轻对我笑了,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问我好听吗,我点头。她的手指很凉,她的抚摸细致入微,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她把我领到她的屋子里,躺下来,脱掉上衣,露出了乳房。她也让我躺下来,我顺从地躺在了她的对面。她拿着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她的乳房很小,也很苍白。我轻轻地摩挲着她的乳头,乳头也是凉凉的,不那么柔软。她的蓝裙子半搭在肩上,她的肩膀瘦削狭窄,我怯生生地在那儿亲了一下。她那双湿润的在黑暗中有点发绿的眼睛看着我,笑了,就紧紧地抱着我的头一边笑着一边亲。我在她怀里嗅到那让我几乎忘了自己的芳香的气息。我看到了一个花园在我眼前展开,里面的花朵都有碗那么大,是秋天吧,那种粉的颜色已经有些旧了,在这里面,我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困难地呼吸着,感到她的脸贴紧了我的脸。我又亲着她的脖颈,并搂着她,完全忘了自己。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了,微笑着看着我。她拉着我的手,我也起来了。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也不知所以然地傻笑着看着她,咬到了手指也不知道。等我吃完了,我抹了抹鼻涕,她冲我微笑着点点头,和气地说:“走吧,回家吧,孩子。”我一下子感到那种亲近感消失了,机械地跑到钢琴旁,轻轻地按了一下,到了门口,我看到她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一起悠闲地看着我。我跑了,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心里怦怦跳着离开了。
我在房后的地方躺着。一个比我大点的孩子,我的后院的邻居走过来和我说话,我只是机械地回答着,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放到我的嘴唇上,并且点着。我抽着,呛得我直流眼泪,等我睁开眼睛,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扔掉了烟,可又马上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唇上,看了半天,才狠狠地抽了一口,接着就一直抽了下去。我的脑袋浑浑噩噩,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她就慢慢地出现了,穿着那件蓝色的套裙,微笑着,在阳光下,黑亮的眼睛宁静地闪烁着,这样我一下就安静了,似乎她就躺在我的身边,用她那手指长长的手,像刚才那样摩挲着我的鬓角,并轻轻地笑着,叹气。我能感受到她那柔软而又饱满的身体,我偶尔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手,或是腿,或是乳房,这让我不停地战栗,这样我就把头倚向她的身体,希望她能紧紧地把我搂住,可她却消失不见了。我睁开眼睛,看着天空那镶着粉红色边沿的云朵,才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后来,很长时间我没有再看到过她,也没想着去看她。我有时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躺着,看着天空,想着回味着那天的所有细节,有时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能让我想上一个下午。我有时纳闷地想,她真的住这里吗?有次,我听到了那架钢琴的响声,我隔着她家的木板杖子向里看,却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只是她家院子里的花却开得很旺,那绿色的叶子和红色的大丽花朵遮盖着东边的半个窗子,红砖铺就的甬道两侧,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和淡粉色的花朵。院子里幽深而又凉爽。她在哪里呢?那天是一个梦吗?可她的那件蓝色裙子还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已经洗得有点发白了。她不在这屋里,那她屋子里传来的琴声是谁弹的呢?我甚至记住了其中的一段旋律。我现在回忆起来,和老上海的那些所谓的靡靡之音有些相仿,只是多了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使我想哭的什么。我照旧一本本地翻看我的小人书,可却有些心不在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脑子在想些什么。妈妈有时问我怎么像丢了魂似的,我也不回答,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同学来找我玩,我就让弟弟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渴望见到她,却根本鼓不起勇气去找她。每天,我都在夜半时候听到琴声,这琴声让我想到她那包裹在那蓝色衣裙里的柔软的肉体,想到她拿起梳子梳头时的样子,而她的乳房在我怯生生的手里像水一样柔软。我在思念中睡熟了,梦到她整个身体光裸着,我们躺在一起,我不再紧张了,柔软而温暖的被子很舒服,随意地摸着她,轻轻地在黑暗里亲着她耷拉着一缕头发的脸,亲着她的脖颈。她光滑的身体舒展着,她一只手臂搂着我,另一只手捏着我的鼻子,我甚至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脚,“多好啊!”我喃喃地叹息着说,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她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拉着我的手去往下边摸,可摸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是用另外一只手挡着的。我掰开她的手,径直地摸过去,却像摸到了一块冰,激灵一下,我从梦里醒来了,她迅速地不见了,像是突然跑掉了。我虚脱一样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头顶上的黑暗。没人能帮我,我想。那一刻,我陷入到深深的绝望和极端的耻辱之中,并且头一次觉得她是个坏人,可她的坏却又让我不可企及。暑假到了,我还是没看到她。这期间,弟弟感冒了,那条小黑狗失踪了。下了几场暴雨,暑假也快结束了。直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又听到了那段琴声。外面下着小雨,那旋律像是随风刮来的,敲打着我的窗子。我看到了窗玻璃上刚刚落下的几个雨点。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出去,没关门。我走到她家门口,很意外,门也没关。小雨依然下着,打在牵牛花搭就的棚顶上,发出刷刷的响声。那段旋律依然响着,只是在小雨里更清晰了。等我到了门口,钢琴声就停住了,里面弹琴的人似乎察觉有人进来了。门玻璃隐隐地映着一朵朵粉色的、白色的和红色的大丽花朵。我小心地推开门,前厅里没看到人。这时忽然刮进了一阵风,这风如此猛烈,好像有谁在我后面推了一下,我大步向前冲了一下。那植满门庭的大丽花扑簌簌地响着,门也不停地吱吱扭扭地响着。在我身后,雨也大了起来。她一定是在那个屋子里面吧,我甚至听到她低声的呼唤。我的心怦怦跳着,怕她认不出我。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和鞋子,觉得自己穿得太破烂了,有点打怵。我又听到了她的呼唤声,就在我耳边响着,她在说:“来吧,来吧!”像是在雨幕后面发出的呼唤。就这样,我来到门前,有点狼狈和匆忙。我看到她果然站在门口,一边向我招手一边打开门。她牵着我的手把我拉进去。然后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有些激动地说:“你怎么才来找我呀!”我不说话,忽然觉得胸中有一阵酸楚,我忍着,没有哭出来。“你把我忘了吧!”我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微笑。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她有点儿好玩地帮我擦着,并且把我拉向床边。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两只丰满的白色手臂都露在外面。
我们在床上,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她也是这样把我的手引向她的隐秘之所。这回,我终于摸到了那里,这让我感到奇妙,她也引着我深入了她。我有点儿惊慌,可只那么一会儿,就一点也不紧张了。她搂着我,不停地亲着我的头发、额头,她的亲吻是那么从容不迫,充满欢欣。我慢慢地进入,像是进入到一个温暖的没有孤独的地方,我迷惘了,她却那么温柔,用嘴唇含着我的耳朵。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间小屋里一片昏暗。风从窗缝里刮进来,她的头发有些乱。我紧紧抱着她,生怕忽然间失去。那难言的甜蜜和忧伤,使我几乎泪流满面。她就那么抱着我,摇晃着我,我觉得她也和我一样是闭着眼睛的,我在进入一趟漫长的旅行。我慢慢地进入她的身体,好像到了一个遥远的充满阳光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天空的蓝色和蜜蜂的嗡鸣。她还是搂着我的头,轻声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楚。在一阵轻柔的摇晃中,我慢慢地睡着了,睡得那么深。可奇怪的是,我的耳边一直响着雨声。雨声渐渐小了,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面已经很明亮了。我一个人很惊奇地看着周围,眼前空落落的。这间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她已经不在了。我想喊她,可却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轻声喃喃着,“你在哪里?”我什么也不想,只是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走着,到处都弥漫着她的气味。我又回到床上,悄悄地趴着窗台向玻璃外面看,大滴大滴清澈的水珠从房檐向下缀着,拉长,最后才滚落下去。外面那些树木翠绿的叶子也被这玻璃上的雨水模糊了,那些水珠在微风里颤抖着,只是还能感到在风里摇摆。在那棵柳树下面,我看到我家的那条小狗正趴在草上瑟瑟发抖,有一个人戴着草帽,蹲在那里好半天,站起来就消失在那棵树浓密的枝条后面了,也许回家了吧,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在那棵树后面,是一片空旷的菜园,葱绿的大白菜上到处都滚着水珠儿。我又躺下来,从窗缝里刮来的新鲜湿润的空气吹着我。这时,一种噬骨的忧愁在我心头升起。那件蓝色的套裙就放在我身边,伸手可及。她的那面小镜子也摆在床头柜子上,照着镜子前的那把梳子和外面一片朦胧的绿色树枝。可她在哪里呢?我本能地感到我永远失去她了,她就像她脸上的微笑,在雨停了的时候消失了。她在哪儿呢?这里分明就是她的家呀,我再也看不到她用手整理额头上滑落的头发那个动作了。我从床上起来,到前厅去,大门没关,门前有好几株大丽花被风吹折了压倒了,那条甬道就被这倒伏下来的枝叶和花朵挡住。我走进去看,惊奇地看到一朵白色的花上染着斑斑血迹,我用嘴舔了舔,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再看,那血迹并没有被我舔掉。那条甬道显得更加幽深了,有一件小孩衣服被随意扔在道上,已经被踩脏了,塌在水坑里面。我又回到前厅,看到那架钢琴就摆在那儿,我坐下来,试着按响了琴键。这钢琴里面似乎也灌进了雨水,声音发闷。我第一次弹琴,居然可以找到调儿,弹出了我常听到的她弹的那段旋律。这旋律哀婉凄凉,合着她那穿着凉鞋的轻快的脚步。只是,她在我眼前一闪就不见了。记得曾经,那曲子常常在我经过的胡同里响起。我会听着它寻找某种不知所然的东西。有一次,我找到一只蟋蟀,在几块废砖缝里,另一次,我找到了一张电影票,粉红颜色的,只是已经过期了,可我还是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面。还有一次,就是一边听着这支曲子,一边走着,我迷失了道路,却因此找到了通往郊外的一个废弃的奶牛场,那里的房子几乎都是残缺不全的,在夕照里面,离离的荒草随风摇曳,我在里面走着,从一间房子到另一间,如同走在一座迷宫里面。现在,我就坐在已经喑哑的钢琴前面,我的手指有点颤抖,我好像看到了她在窗外走动,可当我走到窗口,却只看到院子里那些有些残败的花朵。我光脚走出去,走在一地落英之上,脚心痒痒凉凉的。我看着眼前的一片虚光,照着这些凌乱的沾满雨水的花朵。有一阵风起了,我在一片花叶上找到了一只蜗牛,我把它拽下来扔在地上,它就和地上的沙子混在一起,找不到了,就像一枚忽然消失的闪光的硬币。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了,我看到了她刚才穿着的白色透明的凉鞋,干净地放在窗台上。接着又看到了她那件无袖圆领的连衣裙,就是刚刚穿着的那件,挂在晾衣绳上,摇动着。裙子的下摆有点湿,像是被那场雨淋过了。天已经放晴了,西边大朵大朵的云彩透出粉红色的光,远处的一排排房顶上的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我知道吃晚饭的时间快到了。我坐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只小板凳上面,什么也不说,杖子挡着我,我并不着急回去,直到夜色吞没了我,角落里到处都是蟋蟀的鸣声。恍惚地,我在暗中好像听到了她的说话声,像是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可仔细听,只不过是风声,在那些叶子和花朵的缝隙里穿过,把一些雨点甩到我身上。
这样,那屋子里的琴声再也没有响起来。后来我问妈妈,邻居家怎么总没动静啊?妈妈说,他们早就搬走了,在张叔叔死了之后。我问,那怎么总能听到琴声?妈妈却摇头,说我胡说。我又问,那个煤场里扛麻袋的呢?妈妈说,他早就在一次翻车的事故中失去了生命。我什么也没说,就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
后来,我又翻木板杖子进去过几次,里面已经很荒了,就像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只杯子,里面盛满了黑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推门进屋,那架钢琴还在,我打开盖子,里面的键子有许多塌陷进去。这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钢琴,已经是个废弃的物件了,里面也钻进了许多灰尘,钢琴的上面挂着蛛网。是的,整个屋子里都是灰尘呛人的味道,床上也是。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放在床上的蓝色连衣裙和挂在晾衣绳上的裙子都不见了,是被谁拿走了呢?放那凉鞋的地方,不知道被谁把窗台上的水泥砍掉了一块。我在这呛鼻子的灰尘味道里走着,没有碰到一个人。那条甬道上面的牵牛花都已经枯萎了,缠着弯成拱形的架条。那些大丽花也都死了,变成了旧纸一样褪了色。只是那朵我以为是沾着血的,居然还开着,而且花朵比原来要大一圈,是那么妖娆耀眼。我又低着头用舌头舔了舔,却是一种苦涩的味道。我在这灰蒙蒙的屋子里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一件熟悉的物品。在这个秋天,一切似乎都完结了。
门响了,我看到弟弟走了进来,他把一盒盒饭默默递给我。里面的菜是豆角和土豆,我坐在沙发上扒拉着,贪婪地吃着,我觉得弟弟在观察我,可等我抬头他就又把视线挪开了。弟弟的脸上依然胡子拉碴的,很久没刮过了,粗硬的皮肤上已隐隐地显出皱纹,眼睛红肿,昨天一定是没睡好。他曾几次把身上的毛毯踢掉。我不知道他为啥才回来,可看他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什么也没说。我匆匆把饭吃完,走近弟弟。我想摸一下他的头,就像小时候碰到他不开心的时候来安慰他,可又不好意思,就只是问他:
“舅舅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才打电话?”
他摇摇头,说:“小妹不让说,怕影响你的情绪,你又那么忙。”
“这么大的事儿,无论如何得回来呀!”
“这年头,谁知道呢?”
弟弟莫名其妙地搁下一句。弟弟说的小妹是我舅舅的孩子,我的脑海里闪过她十几岁时的样子,辫梢上永远扎着根红头绳,我们也好久不见了。
“你工作没了,现在靠啥活着呀?”
“瞎活呗,反正怎么活还不是活?反正我本来就啥也不是嘛。”弟弟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又不说什么了。
我眼前这个人几乎让我有些认不出了,他是我的弟弟吗?他这么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好像故意和我斗气。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石英钟,钟表面的玻璃已经破裂了。这钟指向十二点,每根指针都一动不动,其中的秒针已经断成一截,在布满灰尘的表面,时间已经停滞了。窗帘透进来前面邻居家窗口的灯光,在灯下可以分辨出有几个活动的影子,像是在做饭。时间真的很晚了,我只能看清弟弟的轮廓。我看到弟弟弯着的腰,在专注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这个举动使他像个孩子。
这时,有人敲门,是邻居的小孩过来借一把锤子。我拉开灯,弟弟在灯光斜射过去的墙角的一个木头盒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了,递给那个一直紧张地瞄着我的孩子,那孩子接过来,谢谢也没说,马上跑掉了。
我母亲去世后,弟弟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记得那时他才刚过十六岁吧。也不上学了,开始时整天窝在家里,有时偶尔有人从外面敲窗户叫他,看到窗外鼻子被压扁的脸,他就匆匆跑出去,连脸也不洗,这样的时候,他多半会夜不归宿。后来,他就几乎天天不着家了,人们看到他和一帮小混混在一起,在街上荡来荡去。他晚上不回家,整夜在外面鬼混,像是神魔附体。奶奶有时就一宿睡不着,坐在炕上抽烟,一直等到东方发白,窗户透亮,才叹息着躺下,可依然辗转难眠。不长的时间奶奶的头发就全白了,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奶奶在街口站着,一缕缕白发被风吹起,我真的心如针扎,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生活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道理。直到有一天,弟弟回来了,后面跟着个戴大盖帽的,说他到大修厂偷电线,被厂里抓住了要罚款。奶奶给他掏了100块钱。事后,奶奶什么也没说他,却给他煮了一碗鸡蛋面,热气腾腾的,亲手递给他,只是淡淡地说:“孩子,趁热赶快吃吧。”
这件事发生后,弟弟好像懂事了,有很长时间呆在家里。过了大概三四个月,弟弟开始烦躁,跟我和奶奶吵架,终于,有一天吵完之后,他摔了个杯子,就跑出去了。这样,弟弟又常常夜不归宿了。奶奶只有在家里唉声叹气。在一个夜晚,我从同学家回来,在街口转弯处,我看到几个人迅速地跑过来,其中跑在前面的,忽然摔倒了,被后面的追上,一个人手里似乎拿着根木棍,往他身上揍,发出沉闷的嘭嘭声。另一个人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用手抓住他的头往墙上撞,他哀叫着,说出的话连不成一句话。我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可又对不上号。等那伙人骂骂咧咧地走散了,我才走近那人,那人踉跄着站起,脸上血淋淋的,看着他眼眶发青的眼睛,我惊叫一声,那不是弟弟吗?我把他背回家,他缓了两天才从炕上起来,从此以后,弟弟真的变了,和那伙朋友彻底断了关系。其实,虽然弟弟长得很高大,但毕竟不是个胆子很大的孩子。那些杀杀打打的刺激不是他能享受得了的。不久,他就找到一份到木器厂做木工的活。我呢,也因为一个同学的关系,离开故乡去省城了。
弟弟咳嗽着,像是有点冷。我从壶里倒了杯开水递给弟弟。
他喝完了,抹抹嘴,半天看着我,忽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吗,哥?母亲死后,我就和奶奶两个在一起,那时候,奶奶手里还有点母亲攒下的钱,我们就靠这点钱活着,而你当时跑哪里去了呢?几年里一点信儿都没有,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呢?”
我低下头,看着地面。是啊,我干什么去了呢?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荒谬。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找到了木器厂的工作,这之前,我还在煤场做过临时工。你知道吗?有时一天要干十个小时的活,我天天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我知道,老弟,这些年你遭罪了,受苦了。可我也没享什么福啊。在外地,我从一份工作换成另一份,却没攒下什么钱。你说,我就是留下来又怎么样呢?”
弟弟不说啥了,倔强地沉默了。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睡下了。
在睡梦里,我梦到了舅舅,他还没死,只是看着我。我已经疲倦极了,他的眼睛也像焦炭一样灼烧着我。我醒来了,看到弟弟依然在熟睡。我的喉咙渴得冒烟,我起来找水喝,可水壶里的水已经喝干了。我就跑到外屋,打开水缸,水缸里的水还有大半缸吧,我拿起瓢,那瓢已经有点要裂开了,我舀了一瓢,咕咚咕咚喝下去。凉凉的水穿过我的喉咙,进入我的胃里面,我能感到水那黑暗的清澈,这感觉舒服极了。我重新回到炕上半躺着,外面的星星从窗帘没有挡住的一角漏进来,那一角显得分外深邃。我向外看着,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有些虚脱,想到这两天就要到舅舅家去,便感到茫然和害怕。弟弟今天睡得很沉,还是没脱衣服就倒在沙发上,可以听到他轻轻的鼾声,甚至无意识中吸鼻涕的声音,他感冒了吗?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只好坐起来,一边抽烟一边想着心事。舅舅的面容就在我眼前晃动,我甚至能看清他鼻子下面的那颗痣。他是一个多么生动的人啊,在那每一天都长得过不完的童年,他可是我的一个好玩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闲散的时光,那些时光是不是随着舅舅的死亡同样要在我记忆里渐渐消失呢?我们真的能保存自己的记忆吗?并且,我们的那些回想真能复原当时的情景吗?我们的记忆也会背叛我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意识的底层会堆积着越来越多的黑暗,如同沙子,最后,把人间的光明印象一点点吞噬掉了。那时,我们就回到了最彻底的黑夜里了。关于舅舅,我能想起些什么呢,他的生与死究竟和我有着怎样的关系?想起来有些残酷,这几年我几乎把舅舅彻底忘掉了。他是怎么死在了化肥厂的?在最后的时刻,在没有一个人的情况下,他是如何与死亡的恐怖挣扎的?他是在那一袋袋装得满满当当的化肥口袋中,嗅着化肥呛鼻子的味道,咽了最后一口气的么?我努力想着化肥厂的位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有一点微弱的印象,那好像是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陈旧的厂房,杂草,灰尘,烟尘在阳光中弥漫着,一间破旧的钉着木条和帆布的门半开着,舅舅就在这房子浑浊的黑暗里死去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我看到了舅舅的样子。他沮丧地坐在我面前,吸着烟,一言不发。那是我快离开时的舅舅。他已经失去了早年欢乐的面容,脸色发灰,双腮塌陷,凹进去的眼窝是青色的,那是因为长期失眠。他向我抱怨他的境遇。他当兵回来后,本来应该分到武装部,可却被一个当官的孩子给顶了,只好到一家街道工厂当保卫干事。这是他总是说起的一个话题,我差不多能背下来了。在我离开前的几天,舅舅病了,我去看他,他几乎是躺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每根都没吸完就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他抱怨着天气,抱怨着睡不着觉,也抱怨着该死的物价。他从兜里掏出一堆皱巴巴的票据,说是看病的药单,已经很多钱了,却没地方报销。他一张张摆弄着,弄乱,又捋齐,焦躁地重新揣进兜,舅舅变得斤斤计较了,这可不是我所知道的舅舅。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们疏于往来,就是因为舅舅已经变得渐渐让我不能习惯了。原来的那个人哪里去了呢?似乎在一个深深的胡同里模糊了,然后又消失了。舅舅自己呢,却浑然不觉。我看着他的侧影,看他弯着腰重新捡起地上的烟头,感觉到他已经老了,其实,他也不过就四十岁出头吧。那一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阵阵悲哀堵着我的胸口,我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那条灰不拉叽的狗,在院子里找着什么,它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就回到自己的窝里,老实地呆着去了。那天,舅母很晚才回来,舅舅问她到哪里去了,她并不回答,甚至不看舅舅和我一眼,只是走进里屋去再没出来。我和舅舅告别,舅舅只是在椅子上挥了挥手,头都没有回。我快走出院子了,才听到他在屋里大声说:“别忘了回来看我!”我应了一声,就跑掉了。这就是我对舅舅最后的印象。
现在,我又想起舅舅来,不过,在那张疲惫的脸后面,却有一张异常年轻的面容渐渐显露出来。我固执地认为,那才是我的舅舅。他曾领着我走遍了这所小城市的每个地方,我想起他,童年的时光就会从黑暗里挣脱出来,如同万花筒里灿烂的花朵般怒放。我看到了什么?是那闪闪发亮的小河里,舅舅游得很远很远,只能看到他的小小后脑勺儿,在白花花的波浪里起伏,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最后消失在那动荡不已的水中。那灰蒙蒙天空下的河水,缓缓流淌,舅舅好像是里面的一条自由的鱼,顺流而逝。这样的时光永远是闪亮的,晃得我眼睛疼。而在这光亮照耀处,舅舅的笑声是那么新鲜,他在一条狭窄的街上追一条肮脏的小白狗,抓住它的尾巴,用力地拽,小白狗急了,回头咬了他一口,舅舅的手指流血了,疼得直跳,等他回过神来,那狗已经跑远了。我呢,则在一边快活地直拍手。舅舅手指上鲜红的血,在我的眼睛里跳跃着红色的斑点,却是我快乐童年的醒目标志。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所学校的操场上玩皮球,舅舅和一帮孩子打起来了,先是被几个孩子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然后要跑掉,就从地上站起来,找了块带尖儿的石头块,追了过去,那些孩子见了都拼命地跑,舅舅抓住那个跑得最慢的,用石头上的尖儿狠狠地戳向那孩子的脑袋,结果戳出一个血红的大口子,那孩子倒在地上昏过去了,然后舅舅领着我不慌不忙地走了。那孩子的家长最后找到了舅舅,舅舅在全校学生面前挨了批评。舅舅呢,却偷偷地找到批评他的教导主任家,把他家的一块玻璃砸碎了。在那一堆晶亮玻璃的轰然的碎裂声中,渐渐地,舅舅长大了,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不良少年,不过,也没有成为一个好学生,他变得沉默了,耽于沉思了。那时的舅舅,已经是个美少年,他穿着当时时髦的喇叭裤,留着长发,在这个小镇里东游西逛。明显地,他是孤独的,他甚至弄了把吉他常常胡乱地拨着,唱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歌谣。他恋爱了,那个姑娘是我家的邻居,他常常让我给他传纸条。作为奖赏,他总是塞给我一些花花绿绿的糖块,害得我直到现在牙齿也不好。那个姑娘并不漂亮,不过却有一种忧愁的气质,她身体不好,单薄,多愁善感,害羞,不愿意说话,也许这些就是舅舅喜欢她的原因。舅舅明显变得快乐起来了,他们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我家的那条巷子里,又很快就消失了,那大多是暮色笼罩的时刻,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并用我孩子的心为他们祝福。后来,出现了现在的舅母,她更漂亮,也更开朗,舅舅似乎也厌倦了那种过多的愁绪,就甩掉了我家的那个邻居,和舅母好了,妈妈大骂了舅舅一顿,可舅舅除了低头、沉默,什么也没说。那姑娘很久看不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离开了这座小城,嫁到省城里去了。再后来,舅舅就当兵去了。等他回来,我已经上高中了,舅舅呢,也就结婚并工作了。
对了,舅舅还给我讲过许多鬼故事,他说,他曾见过许多的鬼,不过,这些鬼对他都很友好,甚至有的还给他烟抽呢。不过,他们都挺听话的,他不高兴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当时,舅舅的胡说八道我居然信以为真。
现在,我在睡意沉沉中看到了舅舅的白骨,在曙色渐明的胡同里走着,越走越近,好像就要敲我家的门。我浑身激灵一下,睡意全无,穿好衣服,随便用手巾抹了把脸,走出门去。外面还灰蒙蒙的,只是街道两旁的房子已经显出了轮廓,一条夜游的野狗从我身边迅速跑过,我很快就走到了大道上,这时,东边已经微微地露出了太阳。我走在这土路上,眼前的一切曾经是多么的熟悉。
我在外面整整溜了一个上午。回来后,我脱光衣服,用大盆的凉水冲着身体上的灰尘。我看着自己尚未衰老的身体,感到一种透彻的快意从脚跟一直通到头顶,一下子冲开了这两天来的压抑和郁闷。外面虽然是晴天,但依然很冷,在屋里也感觉到了逼人的秋意。洗完澡,我不得不照往日多穿了件外套。弟弟在屋里收拾自行车的内胎,戴着副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底色的棉线手套。我呢,渐渐地从冷战中缓了过来,怪舒服地倚着墙坐在炕上,我好像专注地看着弟弟干活,看着他摊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其实呢,什么也没看。
第二天,我和弟弟早早就来到了舅舅的家。
舅母已经很平静了,她已经有四十岁了吧,可依然显得很年轻和美丽。她穿得很朴素,一件蓝色的罩衫,衬托她那张素白的脸,显得很端庄。她并不多说,偶尔用手理一下自己的鬓角,只是把我们让到了里屋。小妹也跟在后面,她确实已经大了,十六七岁了吧,眼神里有一种幽暗的愤怒,在这中午的阳光下闪烁。在里屋,我看到了舅舅的照片,正好在阳光里面,玻璃的光影之间,被挂在墙上,照片下面是一张供着几个苹果、点着香炉的桌子。舅舅的照片是年轻时的,眼神没有变化,还是那样的快活清澈。
“舅舅是什么病啊?”我轻声问,舅母摇摇头,不说话,只是在轻轻地叹息。小妹呢,只是用那样的眼神瞅着舅母,我也说不清楚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是仇恨么?为什么?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舅母到屋子里给我们拿橘子和苹果。我又问小妹,你爸爸死得痛苦吗?小妹也不说话。
“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肺癌。”
这两个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响了一下。随之,一张溃烂的器官的X光照片在这个屋子的某个地方闪了一下,那就是舅舅已经烂掉的肺。
舅舅家的四壁已经老旧了,很多年没有粉刷,显得发黄,锈迹斑斑,和舅舅那张黑白照片的颜色类似。墙角的墙皮已经脱落了。不过,屋子收拾得还算干净,红色的地板虽然油漆剥落但一尘不染。小妹还是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白凉鞋,这么冷的天她还穿着凉鞋。我正要出去,舅母已经进来了,用盘子装着几个苹果和橘子。屋子里弥漫着燃香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不愉快,这味道和庙里的味道类似。
几个人轻声地聊着,舅母说舅舅临死前几天变得很安静。当时,他的皮肤显得很薄,透明得像黄色的蜡纸。不过,他的面容很安详,几乎没喊过痛。在死前的那天,他的状态出奇地好,只是觉得有些冷,要穿那件毛料衣服。那天,他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他说外面那些树木怎么那么稀疏,而且里面的草也枯黄了,那几个女的在里面说什么呢?我知道他是出现幻视幻听了。我看了眼弟弟,奇怪舅母为什么没说起舅舅是死在了化肥厂,弟弟有些心神不定地在那里吸烟。我问,舅舅葬在哪里了?舅母说葬在老家了,在老宅后面的一块荒地上,是村里舅舅的几个朋友帮的忙。渐渐地,我习惯了舅母那没有表情的声音,也习惯了香烟缭绕的味道。舅母拿出一本影集递给我,这里有舅舅各个年龄段的照片,甚至包括我和他在县里当时最有名的一家叫“迎春”的照相馆里拍的相片,这我早都忘记了。我看到影集里的舅舅,有和我玩得正好的那个舅舅,那时他真年轻啊,眼睛里闪着我熟悉的顽皮的光。我翻到他和舅母的结婚照,舅母指点着说,那天她穿的这身婚纱是借的,从县文化馆的一个老师那里借的。这婚纱现在看起来也发黄了,就像是象牙的那种古雅的黄色。舅母的笑容也是沉静的,有些游离,眼睛望着前面,眼睫毛很长。舅舅呢,倒是有点不自然,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西装吗?要知道,据舅母说,在那之前舅舅可从没穿过西装。这之后,是舅舅、舅母和小妹在省城的公园里玩儿,小妹抱着个大气球,大概是对着阳光吧,眯着眼笑着,舅舅和舅母也笑着,他们坐着,周围是绿色的草坪。我不知道舅舅是怎样进入那个阴暗空间的,没有任何光明来自那个世界吗?也未必吧,当我看到一张舅舅的奇怪的照片,我不禁哆嗦了一下。那是一张舅舅的黑白照,几乎可以称作是一张面部的特写,可是在左眼那里,却被烟头烧成褐色,右眼很模糊,传达出一个如同先天弱视者的微弱的目光。现在,对着舅舅的这张照片,我觉得那个被烟头烧过的地方传来一种很具穿透力的喑哑的光芒,我们这个屋子里的人都被照亮。在被照亮的瞬间,我们都消失了,就像那烟头把我们的痕迹抹去了。我问舅母,这张照片,是废的呀,舅舅怎么会保留着呢?我知道,舅舅的虚荣心是很强的。舅母说,这照片是他一次病后照的,那次他得了癔症,有时半夜起来唱歌,不让他唱他就打人。那时,他的脸色煞白,有次他洗完脸刮完胡子照镜子,把自己吓了一跳。后来,他说他看到了一个小孩从他自己的面门跑出去了,就好了。为了纪念一下他精神的康复,他提议去拍张照片。在照相馆,摄影师很认真地摆布着舅舅,还和我们吹嘘了一下自己的照相技术。可等取照片时,发现相片照虚了,摄影师也没朝我们要钱。他回去后,觉得很憋闷,就用烟头把左眼给戳成那个样子了。“那时,他的状态不是很好,他还想进武装部,可却因为找不到人就拉倒了。他那时什么也不干,天天在家里呆着,有时就找人到外面下象棋,一下就是一天,也不和我说话。”舅母接着说,沉静地理理头发,声音很柔和、纤细,有的话我几乎听不清楚,但在静静的声音里,却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她低着头,耳廓显得很薄,在秋天下午的阳光下,近乎透明。这些都是我已经知道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舅舅因为没有去成武装部,就有些颓唐,舅母暗示,他还同时和好几个女人来往。舅母这样说的时候,有点漫不经心,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可我却觉得她的心已经沉到了很深的潭底。
我一边听舅母说,一边翻手里的相册。我抬头才发现,小妹已经不在这里了。弟弟在那里打哈欠,好像他陪我来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舅母继续说着,舅舅和一个朋友开始跑长途贩运,挣了点钱,精神也好了很多,可后来,有一次,舅舅在外面玩,和一个家伙打了起来,把那人的鼻子打出血。在一个晚上,那人领着一伙人,把舅舅堵在家里,叫舅舅赔钱,舅舅不干,他们就把他拖出去暴打了一顿,打断了一根肋骨。舅舅又消沉下来了,买了个小车床,一天就在家里做陀螺,也不卖,都搁在下屋棚子里了。后来,到了冬天,就都被舅舅填到炉膛里烧掉。讲到这儿,小妹又进来了,用一只画着兰草的白瓷碗给我们端来一碗半青的杏儿。她紧蹙着眉头,也不看我们,把碗放下就走了。舅母看了一眼小妹的背影,用一种遥远而又陌生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使屋内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接着,她又开始说起来,说舅舅在这两年几乎什么也不干,就靠她养着。是今年年初,开始咳嗽,也没怎么在意。抽烟的人,咳嗽两声也正常啊。后来有一次咳血染红了整整一打纸,舅舅才慌了。可没想到越来越厉害,最后检查出得了肺癌。
那束光已经从窗口移过去了,一屋子的人就都在那种秋天下午特有的澄澈里面了。舅母脸上的阴影很柔和,就像她说话那么柔和,就像在回忆着一连串过于遥远的故事似的。她偶尔看一下窗外,似乎在等着什么,不着急不着慌,反正早晚会到来。窗外,有一棵杏树,结的果实并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青的,还有几个很小的,但已经黄了,隐在树枝的暗处,不是很显眼。杏树下放着一把躺椅,舅舅就常常躺在这树下乘凉吧,我想。病了的舅舅躺在这棵树下,想到了什么呢?当时,在这么凉爽的天气里,舅舅的病越发重了。像舅舅这么骄傲的人,不出声地死去大概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吧。我隐隐嗅到一丝药的气味,那些过滤药渣的纱布有一堆晾在窗台上已经干得皱巴了。有一条狗,在杏树下面趴着,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像是想起了什么,跑到大门口叫两声,就又回到原处,趴在那里一声不吭了。我跟了过去,摩挲狗身上的毛,它看着我,嘴里咻咻地响着,眼睛很湿润。我转到后园,在房根地下撒了泡尿才又回到屋里。弟弟还是坐在沙发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不说话。我们又坐了会儿,就走了,临走前我给舅母拿了300块钱,舅母笑了一下,连忙推脱。最后还是收起来了,不过脸上有一种内疚的笑容。
现在,外面已经快黑断了,门口,我看到有个人坐在窗下,看到我们出来就站起来了,原来是小妹。她轻声和我们说再见。那狗依然趴在树下,我在想象着它那双眼睛,和舅舅那张照片里的相似,一只眼睛被烟头戳伤了,我仅仅是这么想了一下,就到了门口,小妹已经在前面打开了院门。舅母和我们告别后,她依然跟我们走着,“别听她的,在最后的时候,她已经不管爸爸了,整日里不回家。”小妹悲愤地说,“在3月20日那天,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我去找她,她正在和一帮人玩麻将,对我根本不理睬,后来,是一群工人发现爸爸的尸体的,最后找到了我们,我至今也不知道爸爸为啥跑到了那里。”
我看着小妹,轻轻地捋了下她的头发,然后严肃地对她说:“不要责怪你的妈妈,好吗?有许多事,你还来不及了解。”
也许是时间的缘故吧,我对舅舅的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悲伤。回到家里,弟弟开始在外面做饭,他知道我明天要走,就买了块肉和一包酸菜,还有一只烧鸡。弟弟知道我爱吃这个。我躺在炕上,炕和厨房的灶坑连在一起,弟弟在外面烧火,屋里的炕就热了。我要给弟弟打下手,弟弟说啥也不干,把我推到炕上,我也只好躺下了。窗户上蒙着水汽,那是因为炕散发着热量的缘故,而外面已经很冷了,也许已经落霜了。在屋里这样呆着,胡思乱想,真舒服。我想着舅舅,感觉那也是一个很远的存在了。外面,听到一个孩子唱歌的声音,一个女孩嘻嘻笑着,那男孩就不唱了。又有一个大人在很远的地方喊着他的孩子回来,也许就是那男孩和女孩里的一个吧。不大会儿,又过来一个卖冰棍的,不停地喊着:“卖冰棍喽,卖冰棍喽!”只是声音越来越远了。是不是我也在这其中呢?我如同一个影子,走在这些人的后面,为他们掖好衣服,默默地祝福他们,并且摸着那两个孩子的头,告诉他们转过前面的那个胡同,就是他们最喜欢的屋子了,那里面有搭不完的积木。那里面放着他们最爱吃的年糕,是甜的,窗户上贴着窗花,和过年一样,而且各种颜色的小蜡烛也为他们准备好了。他们可以在里面玩过家家的游戏。院子里面是那么安静,可以听风从树的空隙间轻轻穿过。我就在他们中间,在他们眼前,可他们却看不见我。比如某个坐在门口的老头,因为太老了,抽着的烟斗从嘴边滑落下来,他大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前面的一团黑影,不知道那是我,我以为他会忽然倒下来,可没有,而是站起来,转身走了。离他不远处站着一条狗,向远处看着,看了一会儿,就夹着尾巴跑掉了,不知道转进了哪一道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飘着烟,弥漫在每一家的窗口,也弥漫在每一条胡同,胡同里的夜色和烟缕就这样混在一起了。人和狗,这些走动的,就分不清了,只是听到喊声呼叫声才能辨别。那里面走动的人呢,也是那样的面目不清。我就分不清那个女邻居和那个在水边看到的没有面孔的人。她们在某个街口叽叽喳喳地聊着,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可一走到她们跟前,她们就不说话了,我走了,就又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后来,舅母也加入了进来。她还是那么安静,只是赤裸着身体。风吹过来了,吹来了一些小纸片,还有几个气球,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只是飘过来了。轻轻地,在我的头顶飘过。我嗅到一阵薄荷的清凉味道。等我再过来时,她们已经走了。可却看到了小妹,她笑着,不再那么严肃和悲愤,她的辫子甚至打开了,不再为秋季的热情所苦。啊,秋天的风,把很远处菜地的那股味道吹过来了,也吹过来河水的潮湿气味。我想起了河流两岸的房屋,那里的炊烟和嬉戏的孩子,以及那种漂流中的辽阔的气息。多么美呀,这夜晚,还有歌声里的那狗、那人。我想起了舅舅,那黑暗燃烧的眼睛,那样的焦灼,类似一种无形的渴望,他在我身边安坐着,他那眍着的眼睛,有力地望着屋里的某个角落。他瘦得骨架很大,也许是墙壁上的一个斑点,那是一种贫乏生活的标记,他曾日日地注视着,默默思想。他并没有和那些也许是他自己虚构出来的鬼告别,也没有和他们那灰暗的身体告别,在他们的裤兜里,揣着一些和舅舅一样的生活标记。他没有逃出他们快步追逐的脚步,他们嘻嘻哈哈玩笑着,并且把这玩笑永久地带入自己的内心。那些传说的人物,并没有灵魂,但舅舅那健康的外表似乎也无法抗拒他们的诱惑,也许, 这是一种更为真实的游戏,比我们所能见到的游戏更加让人投入。这种游戏里有的是激情和恐怖,超出了日常的按部就班的情节。我看到舅舅那双快活的眼睛,他走到大街上随时随刻地张望,这爱好确实是很危险的,他研究着每一个人的脸色,有的肥得流油,有的却是那种十足的菜色,似乎他们都是一个庞大队伍里的过客。现在,我如此安静,似乎已经不再怕那些幽灵的打扰,甚至是舅舅。舅舅已经死了,这样,他就不会像我们活着的人一样怕死了。是这样吧?我混在舅舅们中间,已经足以和他们游戏了。秋天,这么冷了,可我却感到温暖。当弟弟走进来的时候,他笨拙地捧着一个大汤盆过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酸菜。我们开始吃饭,沉默着,只能听到我们的嘴在咀嚼着。我看着弟弟的脸,那张脸依然没什么表情,迅速地吸溜着,嚼着,腮不时地鼓起来。我喝着碗里的汤,汤不小心洒在衣服上,弟弟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门后面消失了。他回来的时候,递给我一个汤勺,说给你,又不说什么了,只顾埋头吃起来了。我吃得很饱,弟弟又递给我一卷纸,我擦了擦嘴。弟弟站起来,我拉住他:“我们说说什么吧!”弟弟笑了:“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他站着,低头看着我。
“我知道,我们都会好起来。”我拉着弟弟的手,这样说。
这个动作我已经有些陌生,最后一次拉弟弟的手是在什么时候?那时他还小吧,我也刚刚进入青春期。可现在,我们都已经活过了很长的时间,现在的我,甚至弟弟,脸上都已显出了苍老的迹象。
“不过,不要紧。”我不自觉地说了出来,用力握着他的手。
弟弟笑了,点点头。
“我明天就要出去工作了,找了一个建筑工地。”弟弟的眼里含着笑意。
我放下他的手,宁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压抑着的酸楚。亲爱的弟弟,保重!这是我喊在口里没有说出的话。
弟弟安静地走出去了。我在椅子上出神,外面,不知道是谁在走过,并吹响了口哨,我沉浸在这口哨幽静的旋律里,沉浸在外面的夜色里。停了许久,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女人,她弹奏的不就是这首曲子吗?多么遥远了,那曲子和那穿着蓝色衣裙的女人。这曲子让我不自觉地流出了泪水,我触摸到了她,她的肌肤、头发,那苍白的火焰般的美。不,我要那有血有肉的美,我要在这飘渺的旋律里,用她的眼睛和嘴唇,重新创造出一个在大地上的世界,一个可以行走的爱的世界。
弟弟回来了,他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走了很多天,刚刚归来,略带倦意。
“我们该睡觉了,明天你还要早起。”我轻声地说,好像不是对着弟弟,而是对着窗外那轮无声的月亮。
“是的,哥,你也早点睡。”弟弟稚气地笑了,眼神那么清澈,腮上的胡茬很清晰。
我关上灯,夜晚像河流一样一下子淹没了我们的房间。
责任编辑 梁智强
宋迪非:诗人、画家。20世纪90年代开始写诗,曾在《诗林》《诗歌报》《诗选刊》《上海文学》《山花》《诗人》《广州文艺》发表诗歌百余首、小说数篇。画作曾参加“宋庄及周边艺术家田野调查”等数个展览。著有诗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生活准则》《钢琴诗》《夜晚的白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