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七年(1729年),广东连州生员陈锡等人告发知州朱振基私供吕留良牌位于祠堂奉祀。被举报的朱振基是浙江长兴人,贡生出身。雍正五年起,任连州知州。据雍正八年十月十一日广东布政使王士俊呈报雍正的密奏,可知举报后的情况:“窃照参原任连州知州朱振基私设逆贼吕留良牌位一案。臣于雍正七年闰七月初三日访查确实,密行广州府知府吴骞,密委巡检蒋大谋星驰前去,查取逆贼牌位,而朱振基已将牌位潜藏。随据该州生员陈锡等呈首,臣与前任按察使臣楼俨,即行揭报转请纠参,奉旨拿问,交督臣郝玉麟严审究拟。嗣据该府县审供定拟斩决,招解经署按察使臣黄文炜会同臣讯,将朱振基照大逆不首律拟斩立决,招解督臣郝玉麟亲审,具题在案。”
经过两司审理,要对朱振基以“大逆不首律拟斩立决”,两广总督郝玉麟以为拟判太重,并且之前有浙江总督李卫审理张昌言之案例,张昌言只是被革去主簿职衔,照违例律满杖而已。所以,郝玉麟在督臣谕单说:
“据该司审解原任参草理猺同知朱振基,于连州任内私置吕留良牌位奉祀一案。官犯前来,经本部院覆审,据供情节无异,惟该司拟照大逆不首定罪,似觉未协。查逆贼吕留良从前欺世盗名恶迹未露,之先多被其迷惑,是以浙江总督李卫,题请凡有从前无知妄知推重逆贼吕留良,或设立牌位或刊伪文者尽行剗毁,但能悔心改误,不许棍徒借端挟制,以昭圣明仁育义正之感。治随经刑部覆准,有设立逆贼吕留良牌位者,限三个月内投首,地方官处尽行燔毁等。因通行在案,今历审朱振基坚供与吕留良并非同乡,亦非师生情宜,从前并不认识。原因一时愚昧,误认吕留良为理学之流,故有此冒昧之举。后闻恶迹败露,即自行撤毁牌位,已能悔心改误,情尚可原。再查部覆浙江审题吴永芳诬首一案内开张昌言,设立吕留良牌位送至书院,应革去主簿职衔,照违例律满杖。又嘉兴府知府阎尧熙于张昌言禀请设立吕留良牌位之时,并不查明禁止,及至逆迹败露始行撤毁,又不据实详明,应照溺职例革职等语。今朱振基从前私设牌位及覆撤毁不首之处,与张昌言、阎尧熙所犯情罪大概相符,可即援引此例,叙入详内,将朱振基问拟满杖廉得平允,仰司覆核明白具详。此单仍缴。”
平心而论,郝玉麟为保全朱振基的性命,这样题拟谕单是有理有据的,但是,由于雍正残忍无情的性格,以及其对精神文化的变态恐惧心理,不惜滥杀无辜。雍正在收到郝玉麟的题拟之后下旨:“朱振基治罪之处甚属卖法轻纵,将本掷还,着另行定拟,将情由明白回奏。此案承审定拟各员,着交部严察议奏。钦此。”
广东布政使王士俊在雍正八年十月十一日呈报雍正的密奏中,将郝玉麟出卖,并将按察使黄文炜转抄的督臣郝玉麟谕单附在密奏内。雍正朱批到:“汝幸有此奏。此等事如何能逃脱觉察也。此奏未到之先,本上已专严有矣。所奏知道了。”
在雍正的高压之下,郝玉麟诚惶诚恐,感觉就要祸及自身。同年十二月二十日,连忙上奏:
“前来臣一时愚昧,随□□□题在案,惟是逆贼吕留良□逆奸邪,妄肆诋诬□应寸磔之犯。今朱振基竟敢制造牌位□入祠内供奉,迨至逆迹败露,私将牌位撤毁,又不首明实,与浙江张昌言之呈明□□者不同。乃臣不能详审其情罪,以致问拟错误,委系实情。臣原不敢存一毫私见,如果有心卖法轻纵,自□□圣明洞鉴,实系臣律例未精,愚昧□□,至今追悔无及。臣有何□处,况朱振基于臣八月初二日具题之后,旬日之间,即伏冥诛,□见该犯之罪不容违令。”
又据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卷二十:“广东连州知州朱振基、学正王奇勋不应设祠奉祀留良,与车鼎丰、车鼎贲、孙用克、周敬舆俱坐死,父母祖孙兄弟妻女坐发给为奴者二十三家。”朱振基等可谓家破人亡。
而告发朱振基的生员陈锡等人却因此被雍正恩赏。《雍正上谕内阁》卷八十六:“又奉上谕,此所参朱振基、王奇勋俱着革职拏问。其私置吕留良牌位奉祀情由,该督严审定拟具奏。连州生员陈锡等深明大义,不为邪说所惑,据实出首以彰名教,具见该州士习之淳良,甚为可嘉。着将今年该州应试完场之举子,交与该学政秉公遴选学问优通者四人,赏作举人,送部一体会试,以示恩奖。如今科所取副榜内有连州生监,亦准作举人。”据此上谕,连州共有卢伯蕃、陈锡、戴雯和吴奇徽四人准作举人,并予参加雍正八年的会试。道光《广东通志》卷七十七:“特赐举人四人。连州革职知州朱振基私供吕留良牌位,生员陈锡等首告。上念连州士习刚正,特旨录取是科应试完卷四名生员:卢伯蕃、陈锡、戴雯、贡生吴奇徽,准作举人,次年会试。”由于笔者所见史料都说的是“陈锡等人”告发知州朱振基,没有具体写明哪几个人,所以,除陈锡外,卢伯蕃、戴雯和吴奇徽是否参与告发,不得而知,但是他们三人与陈锡一样,确实是朱振基案的受益者。
由于广东离北京路途遥远,卢伯蕃、陈锡、戴雯、吴奇徽等人获知“准作举人”并可以进京会试的消息比较晚了,所以等到他们到北京,会试已经结束。雍正将四人“特赐殿试”,其中文笔稍好的卢伯蕃获选为进士。雍正八年的会试,录取赐进士及第第一甲3名,赐进士出身第二甲100名,赐同进士出身第三甲296名,未殿试者6名。这年是史上录取最多人的会试,共录取了405名(录取最少者为乾隆己酉科,仅录取96名)。卢伯蕃因“特赐殿试”,被排在进士第三甲第100名。
雍正对雍正八年的进士,做了一次重要的改革。据《雍正上谕内阁》卷九十五:
“今科外用进士,着就伊等本籍邻近地方掣籖派往。交与各该督抚分派藩臬衙门,令其学习。伊等中式之后,原须候选数年,始能得官。今着学习三年,委署试用一年,约计四年之后,题补实授。与伊等候选之期相仿,而又得学习吏治,较之闲居在家,岂不大有裨益?此三年之内,若该地方需用人员,仍着奏请,另行拣选命往,不必于新科进士内迁就委用。倘进士中果有才具出众,平日熟练吏治,不待学习者,该督抚格外委署题补,即于本内声明具奏;若才具庸常,难以练习吏治,情愿改补教职者,不拘三年之期,准其具题改补。其学习之员,毎年公费若干,该督抚于公用银两内酌量给与,将朕所派等次开单行文各督抚知之。”
也就是把“候选数年,始能得官”的进士,“着就伊等本籍邻近地方掣籖派往”,所以广东进士大多派往广西,并安排到各省的“藩臬衙门,令其学习”,并要求“学习三年,委署试用一年”,通过三年的“学习”和一年的试用,把原来只知几本儒学经典的书生,培养成熟练的吏治人才。
根据这个上谕,卢伯蕃与何梦瑶、刘瓒、徐梦凤、赵楷、张月甫、李运正、李瑜、李学周和叶志宽共十名广东进士,同时分发到广西。经过“学习”和试用,卢伯蕃于雍正十二年正式任武宣知县。他在任上官声还是不错的,据嘉庆《武宣县志》卷十一:“卢伯蕃,连州人。雍正十二年由进士任武宣县。洁己爱民,有惠政,邑人讴思。”
何梦瑶是广州府南海县人,曾经为这九位同年作《九君咏》,在序中说:“庚戌榜后,分发广西候补者十人。未十载而死者三,黜者三,以忧去者二,独予与李宁明在耳。聚散无常,日月流逝,抚今追昔,深用怆怀,作九君咏。”其中有《卢武宣伯蕃》:“出群云鹤独昂藏,心有寒冰面有霜。自笑托身同散木,争看给札赋长杨(卢场后到京,特赐殿试)。秦筝惯度无愁曲,汉玉能镌急就章。闻说灯前频判犊,罢官犹为老翁忙。”诗中“出群云鹤独昂藏,心有寒冰面有霜”,似乎暗讽其为无情而高傲之人;而“罢官犹为老翁忙”显示卢伯蕃后来被罢官了。
而因为举报而获益的陈锡等人,被人不耻。陈锡获任合浦教谕,戴雯获任龙川教谕,但是合浦、龙川县志却没有记载;吴奇徽,番禺人,附籍连州,本姓张,“赏做举人”后,并没有安排官职,以教书为业,后来客死异乡。乾隆《番禺县志》卷十五还说:“奇徽少时,术者谓其不利子嗣科名,且客死,为命三疵。然其举子也,以耄年举乡也,以异籍虽道死,而故旧门生醵金,走数千里归其丧,究异于旅瘗者。术家之言验而不验,时以为厚德在人之报云。”实际上县志作者以术家之言曲折表示“报应”的意思。
雍正以后,虽然官方没有为朱振基平反昭雪,但是公道自在人心。同治《连州志》卷三对他褒奖有加:“(朱振基)性耿介,洁己奉公,爱民如子,税米至即纳仓,不待守候。平斗概,蠧胥奸吏圭勺不敢多取。息争讼,缮学桥,复巽峰塔,改旧千户所建南轩书院,捐谷置产,为经久计。至今州人睹其规制,如召伯甘棠。”同治时,还将其入祠配享。同治《连州志》卷三:“朱振基,浙江长兴人,贡生。雍正五年任。刚方廉介,勤政恤民,创建书院,捐俸置产为永久计。复巽峰塔,以兆科名,平斗槪以均输纳。州人至今尸祝之。有传附名宦后,现欲公举入祠。”
虽然雍正是个勤奋而有为的皇帝,但是其狭隘的思想、专制极权的制度、鼓励告密的手段,使他可以轻易地草菅人命。文字狱的受益者们虽然可以获得一时之利,但历史和民心终究是公道的。
荀铁军:江西金溪人,现居广州,史学博士。作品散见于《读书》《文艺评论》《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南方都市报》等。
责任编辑 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