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赤
事情过去了两个月,她就能通过柱子的叫声判断出来者的身份了。柱子叫一声,再哼一长声,就是儿子或者弟弟妹妹回来了。以前他们不常来,最近来得比较勤,柱子叫一声是提示她家里回来人了,哼一声是表示欢迎亲人的意思,她用不着出屋迎接,只站在门后等候。柱子叫两声,然后哼一声,那就是来取羊奶的,第一声是提醒她来人了,第二声是告诉取羊奶的我在院子里呢,你们就站在大门口等着吧,不得进院!哼一声是表示欢迎老顾客的意思。她就把奶瓶放进小筐里,打开窗子,把小筐挂在绳子上,她在屋里扯着绳子一头,小筐就像过山车一样把羊奶运到大门口,取羊奶的把奶瓶取走,空瓶子装进小筐里,再通过“过山车”运回来。整个过程她都在屋子里,不让外界看见她的脸相。她是个寡妇,还是个老寡妇。
“老寡妇”是她给自己下的定义,不是因为守寡时间长,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了。她躲在屋子里也不是守孝,而是不愿意露面。她有一张大理石一样光滑的脸,就算到了六十岁,那张脸依然闪着光泽。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决定把这张脸锁在屋子里,顶多是在院子内。她认为自己自从成了寡妇,就像鱼缸里的鱼,周围全是围观者,她要把自己藏在水草里面,一点一点烂掉。
现在她还不能让自己一下子烂掉,原因是儿子大蔫买楼房还差一万块钱,院子里还有三只奶羊、一头母猪需要她管,唯一不需要她操心的是那条叫柱子的狗。她给狗起名柱子,源于自己,自己小名就叫柱子。这个名字的由来不用过多解释,大多数人都明白,肯定是自己身前还有哥哥或者姐姐,出生以后夭折,没有“站住”,父母就给她起了个柱子的名,希望能“站住”。后来那个名字的意义就有了变化,她不仅“站住”了,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无论是做女儿还是做女人,她都是顶梁柱。三十岁之前她是那个家的顶梁柱,三十岁以后她是另一个家的顶梁柱,也整好三十年。丈夫走了,她成了现在这个家的顶梁柱,现在这个家刚刚开始,才两个月。
这个家刚开始没几天,大弟弟就给她牵过来一只半大狗,是一只纯种牧羊犬,六个月大,市面上几千块钱都买不到。她想了想顶梁柱,狗就有了小名——柱子。她一点儿都不怀疑大弟弟的慷慨和能力,他是乡长,是走到哪儿后面都跟着一帮人的人物。大弟弟对她的真诚也毋庸置疑,都五十岁的人了,当那么大的官,有一次喝醉了酒枕着她的膝盖睡着了,还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妈,她听了恍若回到三十岁之前。三十岁之前自己就像现在这样,左膝上躺着妹妹,右膝上躺着弟弟。在她的印象里,三十岁之前,母亲就是生孩子的机器,父亲就是那个下原料的人,直到三十岁那年,最后一个小弟出生了,父母才撒开捆绑她的手,她的花蕾整整含苞到三十岁,还没等花开,就进入到了花落的季节。她时常会做同一个梦,她才登上了汽车,乘务员却喊到站了。
这样说并不是在谴责父母,实质上她对父母的感情无法用语言表述,母亲患脑萎缩的时候,她哭昏了过去;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看着火葬场的大烟筒里冒出的青烟,有一种想爬上大烟筒抓一把青烟的冲动。父亲去世的时候已经八十八岁,第二年母亲也去世了,去世时八十岁,主办丧事的阴阳先生说这个岁数的丧事叫喜丧,她把阴阳先生给骂了。她不是好骂人的人,阴阳先生是她骂过的第一个人。她认为阴阳先生的话是鬼话,你家死了人也是喜事吗?别人跟她解释她也不听,或者是听不懂。她确实是听不懂,她连小学都没上过,弟弟妹妹们就陆续“站住”了,她是柱子,要给弟弟妹妹们支起一块阴凉。父母相继去世的时候,她感觉到那个“梁”都落架了,她这个柱子支起的阴凉,在心底成为废墟,那些弟弟抓着她裤子走路的亲切画面,成为废墟上的老底片。又过了两年,丈夫就走了,这个家却没有落架,这个家有她这个顶梁柱,后来加进了一只小狗——柱子。
丈夫走得很突然,但后来想想,还是有许多征兆的,比如那几只奶羊,原来是六只,现在剩下三只了,还有母猪,原来是两头,现在剩下一头了。
两个月前丈夫把六只羊中的三只和两头猪中的一头拉到市场卖了,他把卖羊和卖猪的一万块钱送到儿子处,回来后高兴地说最后一件大事做完了。她觉得丈夫说得不对,儿子买楼房需要的是两万块,还差一万,怎么算是做完了?现在想想,丈夫带走了三只羊一头猪,给她留下三只羊一头猪,丈夫完成了一万块钱的责任,也把另一万块钱的责任留给她了,丈夫在冥冥之中把属于他自己的那份责任做完了,该带走的带走,该留下的留下。丈夫和她就像两个陌路长工甲和乙,联合起来给“家”这个地主扛活,联合了三十年,甲不想继续扛活了,就把“家”分成了两半,分得那么细致,那么平均,让你既无法挑剔又无法感激,然后甲和乙分手,他带走他那部分,你继续你那部分。
她和丈夫本来就是陌路,她和丈夫一直就是甲乙。
二十八岁那年,她第三个弟弟出生了,满头白发的父亲幽怨地看着母亲这台不短路的机器,咬咬牙,说再不能耽误大丫了。父亲的前三个孩子“站住”以后,一直亲切地叫她柱子,等到再后来的弟弟们像老鼠出洞一样地连成了串子,父亲就不叫她柱子了,叫她大丫。父亲说的再不能耽误大丫,她明白是怎么回事,父亲要把她送走了,送给一个叫陆有的人,一个小学老师。她没见过陆有,见过陆有他爹,是大队长,高高的个子,大嗓门,站她家院子就喊把你家柱子给我儿子留着,这么俊俏的孩子不准给别人。那会儿她又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她可能要到另一个陌生的家了,高兴的是有人夸她俊俏,夸她的还是大队长。陆有是个什么样的人?同在一个大队却不是一个屯子,主要原因是她从不抛头露面,父亲说再也不能耽误她,心就跟着慌慌地跳。额头上盖着旧毛巾的母亲却有些犹豫(在她的印象里,三十岁之前母亲差不多一直是躺在炕上盖着旧毛巾),母亲犹豫着说万一再有了咋办啊?父亲又咬咬牙,说不会再有了。母亲说我可保不准的!父亲说我能保得准,我去生产队打更。父亲果然就把行李卷搬到了生产队,除了吃饭在家,其余时间看不到父亲,特别是晚上。没过多长时间,父亲情绪很低落地朝母亲要了五毛钱,说是去大队长家随礼。父亲随礼回来,背着身和母亲商量,要不托她二姨在北河套给介绍一个吧!母亲说嫁出去那么远做啥?父亲说跟前哪还有比她岁数大的了?
后来她见过陆有,大弟弟要降级,陆有正是大弟弟的班主任,就来她家家访。陆有个子挺高,头发长长的,一进院就带进来一股风,看见她时黑黑的眼睛有点发呆,甚至还抓了把自己长长的头发。陆有走的时候也带着一股风,头发就像门口的树冠,枝条一律被风拽向一个方向。弟弟的学习成绩很快就上去了,陆有给弟弟补课,有时候补到半夜,她总是拉着弟弟的手把陆有送到门口,陆有看她的时候黑眼珠总是发一下呆,照例抓一把自己的头发,骑上自行车远去。直到陆有的身影消失,她才看一眼头顶的树冠,有许多星星透过树冠疏散的枝丫,不断地眨眼。父亲那次没能把她送走,陆有结婚了。父亲的“我能保得准”也没兑现,她三十岁那年,最小的弟弟出生了。
父亲这次连商量都不商量,赶着毛驴车就把她送到一个很宽的河边,毛驴车停在河南岸,对面还有一驾马车,那是来接她的马车,二姨站在岸边向他们摆手,身边还站着一个瘦小男人。她挎着包裹登上渡船,小船每咿呀一声,就离父亲远了一步;小船每颤抖一下,就离那个瘦小男人近了一点儿。到了河中心的时候,她回头,父亲坐在河滩上,两手拄着下巴看着她,就像两手托着个白葫芦。那一刻她不知道是父亲送走她,还是她遗弃了父亲,禁不住哭了,泪水落进了河水里,向远处漂流,她不知道泪水离开眼窝会漂流到哪里,泪水到了一个新家会不会孤单。几天以后她就和那个在岸边等她的瘦小男人一起,搭起了一个新的架子,她和他成了支撑新架子的两根柱子。新架子在河的下游,旧架子在河的中游,那条阻断了她和父亲的大河叫东辽河。那条河流就像她人生的三十年,之前在南岸,之后在北岸。
后来,大弟弟在一个叫河源的小县城当了乡长,就把父母接了过去。因为父母,她也经常去河源县,她也知道了河源县就是那条河的源头。大弟弟想到还有一个“鸡犬”没有升天,先是把“鸡犬”的儿子大蔫安置到身边最好的学校上学,可大蔫不争气,但大弟弟早就给留了后手,拼命给小学校拉赞助,还给小学校要政策,大蔫于是成了小学校的教员,吃上了皇粮。有了儿子绑架,她不得不拆掉下游的架子,来到上游支起新架子。这样一算,她的人生起步本来是在中游的,三十岁到了下游,现在又来到了上游,也许她的生活也像这个路途,由中游到下游,现在进入到上游阶段。新架子在县郊,也是农村。新架子是大弟弟为他们准备好了的一个大院,她和那个瘦小男人的组合只需住进来,把自己当成两根柱子,一边一个地支撑着房梁。
丈夫和她一样,都是闲不住的人,没有活计骨头就疼。大弟弟拉来方砖和水泥,找来施工队,很快房子盖大了,柴垛变高了,院子里活物增多了,六只奶羊,两头母猪。看来日子果真进入到了上游阶段。丈夫租了一垧地种苞米,早晨就把苞米拉到饲料加工厂加工成饲料,回来后就挤羊奶,下午挨家送,晚上把猪粪羊粪推到老远的田地去。院子以内的活就归她一个人,给人做饭也要给活物做饭,给人洗衣服也要给活物洗身子,那些奶瓶子需要洗干净,洗干净后每个瓶子里装满羊奶,然后去猪圈数一数小猪,看哪个打蔫了是不是得了病。两个人岗位明确,就算吃饭也轮番吃。本来就是陌路嘛,本来就是甲乙嘛。
丈夫赶走三只奶羊一头母猪,回来还高兴地说最后一件大事做完了,她就想和丈夫分辩一下,可丈夫却睡着了,她以为丈夫是累了,那就让他睡吧!不过只能睡半个小时,猪圈里的粪便还没有拉走,奶羊的饲料还没有搅拌,马上就要下雪了,葡萄架还没埋起来,就算这几样活我都能干,房山头的电闸冒火星子我怎么办?房顶还晾晒着苞米不能让我爬高吧?最最主要的,是村里进来了两车皮化肥,需要几个搬运工,一天五十块钱,那是老陆给送来的信息。
老陆就是陆有。
陆有也来了,陆有是投奔女儿的。与其说是投奔女儿,不如说是投奔学生。大弟弟很念师恩,帮陆有的女儿找了工作,陆有和他女儿在一起过,他就这么一个孩子,老婆早就去世了,退休只能投奔孩子。
她见过陆有。
有一天丈夫去公路道班打短工,赚一天五十块的短工钱,送羊奶的活只能由她去完成。她按照地址挨家送羊奶,送到一个小四合院,出来接奶的瘦高老头儿看了她半天,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因为是冬天,老头儿包得很严实,她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瘦高老头儿摘下帽子,让她辨认。她觉得似曾相识。瘦高老头儿显然很惆怅,说三十年前去你家补课,你总和你弟弟把我送到门口。那一刻她有些发愣,就像二十八岁那年父亲说再也不能耽误大丫时一样,心也慌慌地跳了几下。她偷偷看了眼老头儿的眼睛,好在那眼睛已经不像三十年前那样清亮了,像刷锅的水。这样她的心跳就缓解下来,也能像平常一样说话了。她说真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了陆老师。老陆说我听你弟弟说你也来了,你还好吗?她笑了笑,说挺好的,然后抬眼寻找树冠,树冠的枝丫间没有星星眨眼。因为分神,身边的自行车向一侧歪去,老陆却冲了过来,一把扶住,那一刻她仿佛看见树冠上的枝条,一律被风拽向一个方向。老陆扶住车子说自行车右面偏重,应该做个架子支上。她说我会的。老陆说我去给你找一个架子。她说不用,我家有。老陆说你呀,还是三十年前那样,总那么要强。她笑了一下。老陆接着说我家孩子的工作是你弟弟帮安排的,我就投奔孩子来了。她说我弟弟能有今天都是陆老师培养得好。老陆说我听你弟弟说,是你从小就教他们本本分分地做人,男孩要学上私塾的姥爷,文文明明,女孩要学姥姥,足不出户,你看你们家这几个弟弟,老大当乡长,老二搞企业,老三是学者,听说老疙瘩是省城有名的记者,一个比一个出息呀。老陆不光眼睛没有以前清亮,说话也慢,时光就像房顶的烟筒,一点一点地就烤旧了。尽管慢声细语的,因为是夸她的弟弟们,她听了心里也甜滋滋的,仿佛回到以前左膝上枕着妹妹右膝上躺着弟弟的样子。和老陆告别,她还回头寻找树冠,树冠的枝条安安静静,没有风拽着枝条一律向着风去的方向。从那以后她就不再送羊奶了,就算丈夫怎么忙,她也拒绝送羊奶。
老陆和丈夫成了好朋友。有一回丈夫顶着大雪送奶回来,说多亏了老陆,要不这一筐羊奶就糟蹋了。她说哪个老陆?丈夫说就是西头的老陆啊!他家孩子的工作还是大弟弟给安排的呢!丈夫说多亏了老陆,自行车差点倒下,老陆还把他家的一个支架给了我。她想了想那次送羊奶,就不再说什么。
后来老陆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站在大门口,说公路道班打更的有病了,需要顶班,粮库卖便宜苞米漏子了,矿上要个短工。老陆的女儿在镇上,这些信息肯定都是从他女儿那得来的。老陆说完也不进院,低着头就走。老陆走路不紧不慢的,迈着长腿,从背影看有点像上过私塾的姥爷,安静得没有一点儿风,当然那是通过母亲描述出来的姥爷。这次老陆来给送化肥信息的时候也没进院,丈夫出去卖羊和母猪了,老陆就站在门口,说妹夫在家吗?村上进了两车皮化肥,需要几个搬运工。老陆说完,就像村干部下完通知一样走了。
老陆的这个信息她准备在丈夫睡半个小时以后再告诉他,可丈夫这一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听见屋里电话铃声的时候,以为丈夫会起来接电话,可电话响了半天还在响,她就有些生气,丈夫要么就是睡得过分,要么就是偷懒。丈夫这一段就是有点偷懒,不像以前那么勤快。她拿着喂猪的盆子赌气地回屋接电话,电话是儿媳妇打过来的,问爸爸是否到家了,爸爸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下午来送一万块钱的时候看他脸色不好。她举着电话不耐烦地说放心吧,没事,就是想偷懒。
是啊!这些年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一有机会就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能找出每个时间段闭一会儿眼睛,每次都是半个小时,不用叫自己就醒了。他的作息时间,基本上是以半个小时来分段落的,有时候一天分三段,有时候分四段,最多一次是分了八段,也就是说他睡了八次半小时。
放下电话她看了眼挂钟,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超过了半个小时他居然还不醒,房顶的苞米还没收起来,房山头的电线在冒火星子。她有些生气地推了躺在炕上的人一把,说睡得这么死,连电话都听不见。她推了一把就感觉不对,再推一把,纹丝不动。她放下半盆子饲料,搬过丈夫的身体,丈夫的一只手软塌塌地耷拉到炕沿下,那一刻她呆了,大脑空空的,就像被抽去内瓤的空葫芦。
这是她第二次大脑空白。第一次是她二十岁那年,到邻居韩六舅家借剪子,她一般情况下不走大门,她不愿意明晃晃地让别人看见自己,她没把自己裹成小脚是因为这个时代不允许裹小脚。她从土墙豁口进了六舅家后院,就听到一种声音,像是猪在拱地。六舅家后院有个柴垛,还有一垛土坯,声音是从柴垛和土坯之间传过来的,她就捡起一根树枝准备把猪轰走。然而她看见的不是猪,而是两个肥大的屁股,后面的一个正往前面那个屁股上拱,那一刻她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她醒过神来,蒙住脸跑回家,一下就倒下了。她两眼发直,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和母亲吓坏了,忙跑大队找来大夫,大夫看了半天也没诊断出啥毛病。没有毛病怎么会这样?那就一定是冲着啥了,忙请大神二神,大神就是六舅妈,二神是伯父。六舅妈时常跳大神,六舅妈一下来神伯父就到,伯父是二神,二神负责把神的旨意传达给人间的凡夫俗子。六舅妈和伯父来了几次,也不知道大神二神是怎么治的,她竟然好了,和以前一样了,甚至比以前胆大了。她一直回避六舅妈,回避伯父。她不知道,是伯父和六舅妈把她的人生带向一个新的成熟。
这次,她也不知道,她的人生会有什么变化。她想不到人生变化那么远的事情,因为她的大脑已经成了空葫芦。甚至电话又响了几遍,她才从空白中走出来。她拿着电话,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就说你爸——没——没——了,然后呆呆地看着那个耷拉着一只胳膊的身体。
来电话的是妹子,妹子在电话里喊了好几遍她也没继续接,电话筒就那么耷拉着,像那只耷拉着的手。
大约十分钟左右,院里进来了人,是当乡长的大弟弟。大弟弟离她住得最近,还没进屋就说,大姐你咋的了?我小姐给你打电话占线,我给你打——大弟弟说了一半话,她坐在猪食盆子上,呆呆地看着那只耷拉在炕沿下的手。
两个小时以后,那个耷拉着一只胳膊的身体被裹进黄布里拉走了,按照习俗,她不能跟着过去,只能在家里,妹子和弟妹们围着她,都是一句话,太突然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甚至还没想起悲伤,一直处于被抽走内瓤的空葫芦状态。直到丈夫的家人从老家赶来,丈夫的家人也认为突然,因为丈夫几个小时之前给他们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大蔫买房子了,“大事完毕”,听口气还很高兴。丈夫的家人对“太突然”疑惑,对她“没想到悲伤”不解,甚至提出“是不是找个人看看”。妹子很敏感,说,你们啥意思?是不是以为我姐把他害死了?直到此时她才从“葫芦”状态中走出来,看着丈夫的家人说,是我把他害死的,他娶了我就一直在挨累,不停地挨累,现在他不想挨累了,就把活全甩给我了,不对,他拿走了一半,他知道自己要死,拿走了一半啊!
拿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继续。搭上梯子爬上房顶,严冬来了,大雪就要临近,那些苞米需要收起来,葡萄架需要埋进地下再压上苞米叶子,猪圈里的粪便也需要推走。头几天守寡她不能出门,就由大弟弟的司机帮忙,把苞米拉走粉碎。还有送羊奶的活计等,这些都是需要另一个人的。于是弟弟妹妹们坐下来商讨,她明白弟弟妹妹们是在帮她策划日后的人生。儿媳妇说到我那儿去吧,我给老妈养老,把院子卖了。她摇头。当乡长的弟弟说把羊和猪都卖了吧!到孩子跟前买个小门面,大姐是待不住的人。她摇头。二弟说要不就到我企业去,帮看个家望个门。她摇头。老弟说要不,我领大姐出去散散心,正好我要去南方采访。这个主意根本就用不着摇头。三弟尽管是学者,可在这方面是拿不出主意的。她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啥时候像咱爹咱妈似的,爬不动了,再归到大蔫跟前。一说到爹妈,谁也不再吱声。可眼下的困难怎么办?院子里这么一大摊子都忙不过来,院外呢?谁送羊奶?她说我通知那些客户,以后让他们自己取,咱一瓶少收两毛钱。那苞米粉碎成饲料,总不能背着口袋去吧?这事好办,大蔫不是想孝顺吗?一周来一趟,反正现在羊就剩三只,猪就剩一头了,用不了多少饲料。推猪粪和羊粪的活谁干?不用推送那么远了,地不租了,猪粪羊粪扔到大墙外,有的是人要。
几天以后,大弟弟送来了狗,并告诉她狗已经饿了三天,就是为了驯化,现在谁是第一个给它食物的人它就把谁当最亲的人。果然,狗成了她的伴影。
原来每天要送六十瓶子羊奶,现在她通知了三十户离得远的,另订羊奶,三十户离得近的,自己来取羊奶。老陆家离得不远不近,她把他划到了离得远的那列。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开始忙活院子里的活计,等外面人来人往的多了起来,她就把自己隐进屋子里。就算出大门抱柴火,她也要赶在天黑的时候。
弟弟妹妹轮番来,大蔫每周来一次,需要去小卖店的事情就由他来完成。一个月里她除了晚上抱柴火以外,没离开过院子。白天她基本隐在屋子里。
第一场雪落下了,寒冬来临,来取羊奶的多了一个瓶子。每天都是三十瓶,怎么会多了一个?多就多一个吧!反正多一个不算多,少一个也不算少,等到月底结账就知道是谁了,不会有任何人搞欺诈,不是因为这里的人不会欺诈,而是这里的人不可能欺诈她。来这里这些年,她留下了一个勤劳能干的好名声,留下了一个童叟无欺的好名誉。果然,结账的时候是三十一份,还不留姓名。再来取羊奶的时候她就开始留意,柱子叫两声,她从窗子里抬头,把小瓶子装进“过山车”,一个一个地过目,最后落在了他身上,是老陆。
老陆在她丈夫去世的时候就来了,是大弟弟通知老陆的,因为老陆离得近,所以还没等别人到来的时候老陆就到了。但那会儿她脑袋正像空葫芦,隐约记得老陆帮着把耷拉的胳膊抬起来,给丈夫脸上蒙了东西,隐约记得老陆还说了一句“妹夫咋这么突然”。对了,她坐在猪食盆子上不起来,是有一个人把她从猪食盆子上抱起来放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是谁呢?当时屋里除了死去的丈夫就剩下大弟弟和老陆了,大弟弟正忙着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老陆了。现在想起这些,就有点埋怨大弟弟为啥先把老陆找来,找谁也不该找他呀!难道大弟弟不知道当年——肯定不知道,那件事也只有父母知道,后来从没有人再提起过。
现在老陆又来订羊奶了,订就订吧!反正我不出屋,反正有“过山车”,不管你是老陆还是老刘老王,运过来你的空瓶子,拿走你的羊奶,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寡,你站你的大门,我钻我的水草。老陆从来不向大门靠近半步,就是站在大门外,离大门一尺远的地方,把空瓶子装进过山车,再把装满羊奶的瓶子取走,还是迈着上过私塾的姥爷的那种步子,不紧不慢的,根本带不起一点儿风。
有事儿可做,时间过得就快,转眼就到了元旦,弟弟妹妹们一合计,就一家一家地都凑到了她这儿,加一起能有十多口人。以前只有父母过生日的时候才能这么全,小一辈们眼泪汪汪地看着守寡的姑姑,仅过了一会儿就好了。小字辈们遇到一起,亲热过后就开始天南地北起来,一边收拾饭菜一边听他们聊天。二弟是最晚来的,二弟的企业现在遇到了点难题,据说是销售环节出了毛病,她不懂那些。柱子叫两声,孩子们抢着把羊奶送到大门口,他们把送奶当作了好玩的游戏,然后继续天南地北。二弟的孩子在法国,见到大蔫就说你咋这么着急就结婚了?你结婚把我撇了呀?她听了就在心里骂二弟不会教育孩子,咋这么没规矩。老弟从兜里掏出一把钱说这是奥博会上我给几个市长上课得的讲课费,你们分了。众孩子们就哄抢。大蔫说我在电视上看见老舅了,老舅口才真好。三弟接过话说你老舅不是你妈带大的,不像你三舅,写四五百万字的文章顺顺溜溜,说四五句话却吭哧瘪肚,你妈从小就告诉我不能随便说话,从小没锻炼机会,一上台腿就哆嗦,就怪你妈。大弟情绪也不高,一问弟媳才知道,乡党委书记空缺了半年,最近派来了一个,外县的,还是搞企业的,原因就是大弟没去送礼。她听了反倒高兴,不送礼就对了,咱可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认为当官送礼就是伤天害理。二弟却很遗憾,说咋不早说?我把企业兑出去,拿出一半就够了。她想想二弟的企业,别人说二弟是千万富翁,一半就是五百万,她惊出一身汗,拿出一半就是五百万,那该是多大的伤天害理呀!多亏没卖出去。老弟说你的企业不是不景气吗?二弟说刚才老三那句话说对了,因为我不会讲话,上台两腿打战,几个副职瞧不起咱,另投高明了。咳!现在倒好,都把责任推她身上了。不想二弟媳却冷冷地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是你自己心长草了,遇上了老情人,心就不在企业上了。这还了得,她拿着炒菜勺子的手都颤抖了,二弟你咋能这么做啊?你有了媳妇咋还惦记着别人啊?你怎么能伤天害理呀?三弟嬉笑着说二哥的老情人是谁呀?要是那个,我可找到机会复仇了。二弟媳说就是他高中同学陆小丽,死不要脸的。陆小丽的事她知道,二弟读高中的时候走火入魔,学习成绩直线下滑,三弟回来偷着向她打小报告,她就直接去了陆小丽家。一去才知道陆小丽是陆有的妹妹,那一刻她犹豫了,可“顶梁柱”的职责告诉她就算前面等着她的就是陆有,也要面对,因为她面对的不是一个陆有,而是二弟今后的宝贵人生啊。她就找到陆小丽的母亲,那会儿高中生处对象哪个不是背着家长的?结果两个家长一商量,陆小丽转学了,为这事,三弟被二弟按在猪圈里一顿毒打,她也把二弟按在父母跟前跪了一宿。一直没说话的老弟媳说,陆小丽?这名字咋这么熟悉呀?老弟发出一声长叹,哎!人生啊!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啊!老弟媳说你和你的牛小丽是不是“木石前盟”过啊?老弟又叹了一声,明日黄花,民国票子,过期罐头,长白毛了。老弟的话让她憋不住笑,咋还扯到民国票子上去了。三弟好像有了新发现,说你们谁记得那个人叫啥名字?就是咱大哥读师大的时候第一个走进咱家的大美人。二弟说咱家第一个大美人是咱大姐呀!三弟说我说的是外人,咱爹去世的时候还来吊孝了,咱哥的一帮同学中最漂亮的那一个。二弟说应该叫孙小丽吧?三弟故作沉思,说咱们家咋都跟叫丽的有缘无分啊?正帮她添柴火的三弟媳嘟哝了一句,还有脸说,给人家马丽丽写诗,写了一沓子人家也没理他。她苦笑,这几个弟弟呀!背着她怎么整出这么多是是非非啊!柱子又叫了两声,二弟抬头,说,是我大舅哥。她并没理会,仔细一想二弟哪来的大舅哥?倒是三弟,也迎了出去,说是陆老师来了,上学的时候对我挺好的。她才想起刚才柱子叫是来取羊奶的,取羊奶的是老陆,她就把羊奶瓶子递给大蔫说,赶紧送门口去。
二弟到大门口就拽住老陆的胳膊,三弟也出去了。有企业家和学者两个学生邀请,老陆不进院也不行。本来三弟跑出去的时候她想阻拦,可二弟和三弟没给她留时间,等到老陆进来的时候她只能在心里埋怨两个弟弟,同时也不满老陆,越老越不自重了,明知道我守寡,明知道自从我守寡以后这个院子就拒绝任何外人。可不满归不满,母亲从小教导的礼节还是不能忘记的,老远地打了下招呼,然后就把身体隐进厨房。隐进厨房的时候若有所思,老陆怎么会用那种眼光打量她?
大门口传来扒门声,她从大门缝里看见了柱子,心里一阵狂喜,一阵紧张,就这样带着狂喜和紧张打开大门,柱子活蹦乱跳地扑了上来,两只爪子又搭在她前胸,她恼怒地打了柱子一巴掌,这才想起那个人,想起初乳。抬头寻找,大门口空无一人。她有气无力地坐在矮墙上,抱着柱子的脖子,说,你好了,以后千万不要有病了,我害怕,你可不要走在我前面,千万不要啊!
柱子饿了,要吃食,她想柱子大病初愈,应该喂点好的,就从冰箱里拿出肉剁成块,还放在灶膛里加了温。
屋子里传来电话声,她忙跑回屋接电话。她拿起电话,对方却不说话,她基本已经猜到了是谁,手按着胸部,说咋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她没给对方任何称呼,她觉得不该叫陆有,那样太生疏,也不该叫老陆,那样又太近。对方说是因为你,你呀不希望别人站在门口和你说话。她想了想,说,你姑娘说你得了病,这么快就好了,谢天谢地。她忽地觉得自己失言,忙捂话筒。对方说我没得病,我身体好好的,谢谢你关心。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是说柱子得了病,这么快就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不等对方回答,就把电话挂了。撂下电话就捂住胸口,恨自己嘴笨,真是笨死了。电话又响了,她伸手去抓,手却停在电话上,犹豫着是接还是不接。电话只响了几声,就停了,她有些恼怒地捶了下自己,咋就这么笨啊!接不接电话还用琢磨这么半天吗?真是笨死了,来世再托生成人,一定要上学读书。一边想着一边向外走,给柱子搅拌狗食,搅拌了几下,忽地想起了什么?忙抓起电话,可她还没有学会回拨,怎么办?给柱子看病一定花了人家不少钱的,人家在电话里还没来得及说你就把电话挂了,哪有这样做人的?她想给大弟弟打电话,让他问问老陆给柱子看病花了多少钱,可一想又觉得不妥,那样会让弟弟怎么想?她急得都要哭了,不给人家钱还挂人家电话,自己成了什么人啊?这一辈子还能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吗?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她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老陆。老陆说我知道你刚才忙着喂狗,我打电话是告诉你,这一段时间尽量离柱子远点,不要给它吃生东西。她说我知道了,给狗看病花了多少钱?我给你。老陆说柱子没病。她说不可能的,花了你多少钱,我不想亏欠别人。老陆说一分钱也没花,再说,就算花钱也和你无关,柱子对我好。她说柱子对你好,我也不想欠别人人情。老陆说你呀,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要强。她想了想老陆把她从猪食盆子上抱起来的时候小声说:“你从小就刚强!”有点脸热。老陆说真没花钱,一分都没花。她说那好吧!你不说,我让我弟弟还你。老陆说你还是不相信,真的一分钱也没花,柱子——不用花钱。她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柱子得的是啥病?我也好对症下药。老陆说你非要问,我只能告诉你,柱子——要当妈妈了。她一愣,随即脸又热了起来。
柱子果然又活蹦乱跳的了,别人来取羊奶,柱子汪汪两声,底气十足。老陆来取羊奶,柱子跑过去,两只爪子搭在大门上,用牙叼着门闩,把大门打开,扑到老陆怀里,大舌头舔着老陆的脸。她叫了几声柱子,柱子也不搭理她。直到老陆把柱子推回到大门里,拍拍柱子脑袋,老陆把门闩重新插上,从过山车里拿走奶瓶,把空奶瓶装进去,柱子还是两只爪子搭着大门看着老陆。
春天的气息一点一点抬头的时候,老陆却又不来取羊奶了。柱子也一点一点地胖了起来,胖起来的柱子又开始焦躁,就算是她到跟前,也会眯起眼睛,警惕地瞪着她。她想给老陆打个电话,问问柱子是怎么回事,翻开羊奶订户,才想起老陆的电话早在她保留三十个客户的时候就被她删除了。只能求助大弟弟。弟弟问啥事?她说柱子又犯病了。弟弟说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弟弟没来,而是来了个少妇,站在大门口喊大姑。她没见过,可又似曾相识。少妇说我是陆玲啊!她还是疑惑,说,陆玲?我没听说过陆玲。陆玲说我爸叫陆有,这回知道了吧?她一笑,想了想那个红羽绒服女人,笑自己真傻,那个女人没一点儿和老陆相像的地方,个子也不高,老陆的孩子一定又苗条又俊俏,就像眼前的这个,无论头发、体型、黑眼珠,都像她父亲。陆玲说大叔给我爸打电话,我爸就从内蒙古打回电话,要我来转告大姑,柱子这几天是妊娠反应,不要担心,也不要靠近它。陆玲仔细盯着她,说,大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我爸去内蒙古做什么了?她慌了一下,说去内蒙古——大过年的,去内蒙古做啥?陆玲小声说我爸是为了大姑院子里的这些活物,在内蒙古学驯犬差点叫牧羊犬给咬掉胳膊。她一愣,又一慌,左右看了看。陆玲小声说我知道大姑害怕,跟前没人,大姑长得这么美,可不能把自己封闭在瓶子里,那样活着多没意思?好了,我爸告诫我不能随便说话,大姑脸小得一口气都能吹化了。
陆玲走了以后,她就静静地坐在柱子对面,看着柱子能把地锥出个洞的嘴巴。天上有飞机轰鸣,柱子看着飞机,懒懒地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柱子的两颗犬牙闪着凌厉的寒光,那上面仿佛躺着一个男人的手臂。
春节临近,几个弟弟打来电话,告诉她不来团圆了,原因都一样,怕她摔炒菜的勺子。她说你们不往家领外人,我能摔勺子吗?放下电话她就生气,又有些失落,于是拿起电话给大蔫,要他负责给几个舅舅下通知,这是我第一年守寡,来不来你们看着办。
果然都来了,但好像都不怎么情愿。几个弟弟都怏怏不乐,孩子们也都躲在一边,女眷们低着头不说话。她就说姐知道你们都各自有了家,不愿意来大姐这,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大姐决不强求你们。二弟说我们不是因为这个,大姐一点儿都不乐呵,我们来有啥意思呀?她说大姐咋不乐呵了?三弟说你半年都没出院子,这算乐呵吗?她说你咋知道我半年没出院子?小弟说天天晚上九点开一会儿灯,一天就一顿饭啊?她说你咋知道我天天晚上开一会儿灯?二弟媳说有病也硬挺,还戴着棉帽子喂猪,你这样让大伙都跟着担心。她疑惑,说你们离得这么远,这些是咋知道的?大弟弟说你们都别说了,大姐这样,我责任最大,这个年过去,就把这个院子折腾了,羊也别养了,别人家都送羊奶,就大姐让人家取羊奶,这么下去,不仅自己挣不着钱,客源也会一点一点减少,现在是不是每个月都赔三四百?她想了想,觉得几个弟弟太惦记她了,连一个月赔三四百都帮她计算得清清楚楚。大蔫说赔点钱倒没啥,现在最主要的是,我要外出学习,半年时间,我妈足不出户,油盐酱醋这些东西小卖店能送,猪饲料怎么办?我总不能从广州一周飞回来一趟吧?大弟媳说本来我离得近点,能帮帮大姐,可我也要走了。她一惊,说你往哪儿走?大弟媳说我和你弟弟去三亚看房子,估计几个月都回不来。她想了想弟弟那次来骂“大不了一起死”,看来没事,心里宽慰了起来。三弟媳说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这个院子必须还得有一个人,我看上回来的那个乡下老学究就不错,稳稳当当,身体也好,大姐不是说害怕柱子走在她前面吗?我看那个老头儿能和大姐白头到老。奇怪了,和柱子说的话,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三弟抢白,说你胡说什么?大姐年轻的时候一说到处对象脸都红,大姐脸薄得吹口气都能吹化了。怎么和陆玲说出同样的话了?二弟媳说我妈七十一了,还让我们帮着找老头儿呢!哪还有老头儿要七十一岁的老太太?有那精力不如找陪床保姆,一个月一换。
她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你们——这是让我死呀?
打春阳气转,大地暖流涌动。
老陆终于露面了,老陆是骑着一个脚踏三轮车来的,柱子好像很长时间没见到了亲人,围着老陆撒欢。老陆打开大门,这老陆要干什么?不经过允许怎么随便进院?老陆抱起一只羊,他的左胳膊好像不太敢用力。她老远地问拉羊做什么?老陆说有一股流感来袭,好几家养殖场都倒闭了,得赶紧去打疫苗。她说这事我自己就会做,让弟弟帮我把疫苗买回来就行。老陆就说那你赶紧联系你弟弟,耽误不得。老陆说完就回到大门外,坐在脚踏三轮车上。她就回到屋里打电话,大弟弟的电话关机,给大蔫打电话,大蔫在广州。怎么办?忙找妹子帮忙,妹子却在电话里抢白她:那头母猪到了发情期,你也让我领着去配种啊?
妹子说的果然在理,母猪的事她也一直踌躇着。她抬头看了眼大门外,老陆还在和柱子亲热。她想了想,就把初乳瓶子揣进怀里。
她从屋子里出来,也不说话,也不看老陆,一边牵着羊一边顺手把装初乳的奶瓶放在三轮车旁边的矮墙上,奶瓶离老陆左胳膊很近。
装进车斗的羊不听话,老往外蹦,她就从里屋拿出绳子,回来时看见奶瓶还在原地。老陆说不能用绳子,羊受了惊吓,就不会产奶了。她过去帮着按住羊,看着老陆把另一只羊装进车斗。老陆骑上三轮车,奶瓶还在花墙上。车斗里的羊还是要往外跳,老陆看了看她,说只能是你帮我把羊送去。她惊慌地向大门外看去。老陆说你呀,搞得自己像是做贼似的,你藏在两只羊的后面,谁也看不见你。她想了想,趁老陆不注意,把初乳揣进衣兜,上了车斗,就把自己身体隐藏在两只羊后面。老陆嘱咐柱子好好看家,柱子向老陆摇摇尾巴。脚踏三轮车很快就上路了,她算计着该到小卖店了,该到下一个路口了,该上柏油路了。藏在两只羊身后,心怦怦地跳。听着老陆吃力地蹬着车子,心里动了一下,捏捏初乳。来到一个岗坡,老陆下车,推着车子前行,老陆推得很吃力,她用余光看见他长长的身体,呈四十五度角倾斜,再也迈不出念过私塾的姥爷似的步伐,她把手伸进衣兜,拿出奶瓶。大概老陆要扭头看车后面,她忙把脸又埋进两只奶羊中间。到了坡顶,老陆擦汗,她听见老陆粗粗的喘气声,便从两个奶羊脖子中间伸出个小奶瓶,偏巧一辆农用车从后面追了过来,她忙把奶瓶收回来。农用车停下,司机说,老陆,你家的奶羊?老陆说是啊,拉防疫站打疫苗。农用车司机说还有挺远的路,把羊卸下来装我车里吧?她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老陆说不用了,羊认生,一旦受了惊吓,我就喝不着这么好的羊奶了,我还要把身体养得棒棒的,怎么也不能走在柱子前面呀!她有些诧异,有些恼怒,有些心慌意乱。司机说还有这样胆小的奶羊?没听说过。老陆说我家的奶羊就这样,你刚才说要装你车里,说不定吓哆嗦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家的奶羊受一点儿惊吓。
这老陆,真不知羞耻,我家的奶羊怎么成了你家的了?
三轮车继续上路了,老陆蹬得很慢,他还没喝到初乳,肯定没有力气。她又把初乳从两只羊脖子中间伸出来。三轮车大概是躲闪一个坑包,左闪一下,右闪一下,两只羊分开了,她惊慌失措,想把初乳藏起来,偏赶上一股春风吹了过来,春风吹拂着她的脸颊,一股一股的,有些发痒,她试探着把脸一点一点地往上抬。让她没想到的是,原来,春天是那样那样的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