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西部》,或我与西部

2016-05-14 07:41高兴
西部 2016年9期
关键词:西部稿子栏目

说起《西部》,就会想起西部;而说到西部,又会想起《西部》。时间流淌中,西部和《西部》在我心目中已完全融为一体。这听上去有点矫情,有点饶舌,却是确凿的真实。

退回童年和少年,西部,于我,是遥远的所在,如梦如幻,仿佛只存在于电影中。也确实是在电影中。《冰山上的来客》,露天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已成为童年记忆中固执的支点。四十多年过去,许多情节早已淡忘,却怎么都忘不了天山所散发出的寒冷、幽暗而又神秘的气息。那可不是一般的寒冷,是极端而具体的寒冷,能让一位哨兵变成一座冰雕,一动不动地屹立在边境上,震撼了孩子的心灵。幽暗兴许同黑白片有关。神秘来自于那些陌生却美丽的面孔,再加上异域风情。幸好有古兰丹姆和阿米尔的爱情。有意思的是,所有人都记住了那句:“阿米尔,冲!”可能因为军人的恋爱方式直接而独特吧。幸好响起了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个年代,那首歌,对于懵懂的孩童,简直好听得不得了,怎么听都听不厌。寒冷最终被温馨和美好所化解。从大人口中得知,那片孕育了如此美好爱情的土地叫新疆,在祖国的西部。

终于踏上了西部的土地。是个夏天。参加《世界文学》杂志社主办的研讨会。亲临西部,印象同电影截然不同。寒冷、幽暗和神秘,在瞬间被清爽、辽阔和壮丽所替代。而诗人沈苇的出现又一下子让我对西部有了无限的亲切感。沈苇是江南才子,江南才子却被西域吸引,并在西域扎下了根,这本身就说明了西域的魅力。那几天,在激情和美好中度过,种种感觉涌上心头,变成这样的文字:

来到新疆,你便会感叹世界的辽阔和壮丽。难怪好友沈苇定居新疆后,诗风大变,写出了那么多让人心动的诗篇,还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在新疆,你只要一出门,就是好几百公里。仿佛时刻都在穿越,在奔驰,没有任何障碍。景致扑面而来:戈壁、沙漠、草地、熏衣草,无边无际,而雪山是它们永远的背景。不时地,还能见到星星点点的马、牛和羊,在随意地■■。常常,牧人们就那么躺在草地上,或帐篷旁,望着天空,一望就是大半天。那不是文学,那是生活,真实的生活,艰辛,单调,远离尘世,却自由自在。如此的生活中,酒,于他们,不可或缺。牧人们个个都能豪饮。更准确地说,新疆人个个都能豪饮。豪饮过后,开始吟唱,开始舞蹈,或策马飞奔。酒提炼出生活的味道,提炼出激情燃烧的木卡姆,提炼出“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样的诗歌。

而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伏笔,或者引子,只为了2010年某天夜里的一个电话。电话正是沈苇打来的,来自西部的声音。沈苇说自己已兼任《西部》杂志总编,开辟了一个专门译介边缘国家文学的栏目,名叫“周边”,想请我来主持。

译介边缘国家文学,这一定位同我的想法一拍即合。就职于《世界文学》,多年来,我一直努力要打破欧美中心主义,将目光投向了不少所谓小国和弱国的文学。而我向来对“大国文学”和“小国文学”这一概念保持警惕甚至持怀疑的态度。大国,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文学的优越;而小国,也并不见得就意味着文学的贫乏。事实上,在读了太多的法国文学、美国文学、英国文学之后,我一直十分期盼能读到一些小国的文学, 比如非洲文学,比如东欧和南欧文学,比如北欧文学,比如大洋洲文学。在全球化背景下,这些文学中,或许还有一种清新的气息,一种质朴却又独特的气息,一种真正属于生命和心灵的气息。而全球化背景,恰恰极容易抹杀文学的个性、特色和生命力。然而,语言的障碍却明显存在着。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大语种文学和小语种文学这一现实。这一现实,更多地体现的,是文学在流通上的尴尬。这也就让小语种文学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译介边缘国家文学固然有意义,但由于资料匮乏、译者难觅,其艰难程度,我早已深有体会。加上《世界文学》工作繁忙,我有点犹豫,怕自己难以胜任。“就一年,一年很快的。”沈苇的语调极为诚恳,诚恳到你无法拒绝。就这样,一念之间,我踏上了《西部》这艘航船。

没过几天,第一次主持人会议在乌鲁木齐举行。进入西部气场,你就会感受到热情和激情,感受到诗意、阳光和丰富。翻开当时写下的文字,我发现了这样的段落:

沈苇用诗歌和深情打开了西域之门。在我们心目中,他已然成为西域的代言人,极具号召力。瞧,初冬,他的一个电话,朋友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会合:耿占春从海南,赵荔红和徐大隆从上海,我从北京。我们为《西部》而来,我们为沈苇而来,我们为远方而来。此刻,远方已变成近旁,已变成一张生动的脸。在下午五点的光中,这张脸溢出薰衣草的气息。

沈苇用诗歌和深情打开了西域之门,而西域又用热情和真挚打开了我们的童心和诗心。童心和诗心随即又转化为做事的内在动力。为“周边”栏目,我们设定了这样的标准:周边和边缘国家,优秀的作家,优秀的作品,优秀的译文,思想和艺术结合,心灵意识和道德意识相融,且要有中国立场。标准设定容易,但要落到实处,就要付出巨大的心血。

《西部》是月刊,一年十二期。这就意味着我得组织和编选十二期稿子。我想索性就从真正的周边开始,圈子逐渐扩展,以小辑形式,一个一个国家做,可能会更有力量。韩国、俄罗斯、日本、伊朗、以色列,阿拉伯国家,加上东欧和拉美国家,选择范围已经够大的了。《西部》杂志社周到,专门为每位主持人安排了一名搭档。我的第一个搭档是陶晶,是个十分可爱,又极为敬业的姑娘。我已习惯于双月刊节奏,一旦做起月刊,感觉时间飞速转动,一眨眼就到了月底。这时,总会有一封信如期抵达我的信箱,陶晶写来的,开头绝对是嘘寒问暖,春风拂面,你仿佛都能看到她美好的笑容,只是到了信的末尾,她会以恰到好处的婉转,提醒你:月底临近,该交稿子了。此时,我充分意识到:美好和温暖有时恰恰是最大的压迫,当然也是最大的信任,你无法辜负的信任。再忙再累,也不能误了“周边”稿子。自己给自己的要求:“周边”所有稿子,我都得细读一遍,要为每篇文字负责,要为读者负责。而每次读稿都会发现一些问题,再和责任编辑交流。大多数小辑都是在周末和节假日完成的。多亏了陶晶的美好用意和贴心相帮,我终于跟上了《西部》的节奏,每期都按时交出了稿子。

一年真的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正当我为即将完成主持任务而松了口气时,沈苇的电话又在某个夜里响起:“高兴,‘周边栏目做得不错,读者特别喜欢。要不你就接着做下去吧。”又是那种诚恳到你无法拒绝的语调。工作了一年,对《西部》和西部有了感情,某种程度上已将自己当做《西部》一员,还真有点不忍心撂下担子。这一回,我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西部》让我真正贴近了西部。作为《西部》一员,我一次次踏上西部土地,参加《西部》组织的各类文学活动。喀什,帕米尔高原,石头城,伊犁,松拜草原,特克斯,喀拉峻草原,天山天池……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一段深刻的记忆,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石头城看星星,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可触,仿佛用光发出邀请,又将我带回到童年;在篝火旁听阿苏唱歌,一首又一首,串联起来,就是一部完整的心灵史了;在喀拉峻草原,同冉冉、汗漫、雁翎和娜夜坐在草地上观看天空和云彩,有心醉神迷的感觉;在早晨的喀赞其漫步,同映姝、荔红和黄梵一道,迷恋于色彩,迷恋于光和影,沉湎于难得的轻松时光;在天山天池主持“文学与风景”研讨会,在风景中谈论风景,所有人都被打开了,所有人都找到了独特的角度,所有人都说出了发自内心的话语……西部的丰富、美好,以及美好深处的忧伤和痛楚已刻在我的心灵,并转化为一篇篇文字,一首首诗歌:

“你是如此美好,

望见你,仿佛望见一声祝福。”

面对天池,我用心说着

这句话,反反复复,从下午

到傍晚。静,渐渐围拢,

月,已从水面升起。

我还在等候什么?

一缕光,一个瞬间,抑或一道神谕?

水的那边,那些未红将红的叶,

只需一阵风。它们也在等候。

仿佛天地的默契。不,此刻,

天地就是一场等候,

最伟大的等候,让万物做梦,

让水融入光,舞蹈,并吟诵。

我在等候中等候。我在等候着等候。

因为,你是如此美好……

——高兴:《你是如此美好》

不知不觉中,竟然主持了整整四年“周边”栏目,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回头盘点一下,在这四年中,我们策划和组织了四十多个小辑,刊发了百余篇作品,译介了帕斯、昆德拉、克里玛、齐奥朗、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萨拉蒙、塞尔努达、马洛伊、谷川俊太郎等作品,组到了陈众议、任洪渊、车前子、松风、汪剑钊、刘恪、傅浩、刘文飞、魏大海、树才、薛舟、薛庆国、田原、余泽民、李以亮、苏玲、严蓓文、舒丹丹、高方、纪梅等几十位著名作家和翻译家的稿子。倘若我所主持的“周边”栏目能得到读者的认可,能给与读者一点启示和愉悦,那一定是这些作家和翻译家的功劳。在此,我要向所有支持过我的朋友致敬,并感谢。

编完2014年第11期“周边”稿子,即将告别“周边”栏目,一种夹杂着些许伤感和不舍的复杂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那就像一位歌者或演员即将告别自己心爱的舞台和银幕。几乎就要落泪。可能已经落泪。激动和伤感中,情不自禁地给沈苇写下了这封信:

沈苇兄:

就要告别“周边”栏目了。不管怎样,担任“周边”主持都将是我人生中一段光荣而难忘的经历。感谢沈苇兄的信任!感谢黄社长、映姝副总编,以及《西部》所有同仁们的帮助和支持!在内心,我已将《西部》当作我在西部的家,我已将《西部》全体同仁当作我的兄弟姐妹!

祝福你们!祝福《西部》!

高兴鞠躬

《西部》是永远的《西部》,正如西部是永远的西部,一定的。在《西部》六十华诞之时,想念着《西部》和西部,我的心中盈满了祝福……

2016年6月21日于北京

(作者系《世界文学》主编,2011年至2014年任《西部》“周边”栏目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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