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

2016-05-14 07:41尹德朝
西部 2016年9期

尹德朝

聊婕接到公安局的电话时,正值冬季某周末的夜晚。她与煤老板冯刚走出影剧院大门,电话就响了,一个自称解剖科的警察通知她明早过去一下,辨认一个死者是否是她丈夫。对方话还没说完聊婕就挂了电话,她骤然感到浑身阴冷,适才银幕里的嗜血灵异尚未走出恐怖阴影,接着什么解剖科什么丈夫的尸体又接踵而来。这门里门外尸魂当道,孰真孰假搞得她一时不知所措,仿佛全人类都在为她大摆饕餮尸宴,荒唐透顶!

冯老板正在一旁抛食爆米花,准确率仅有百分之十,好似一条类人犬寓教于乐地自我训导。此人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财色双收,正值春风得意时。见聊婕惊恐万状,暂停进食,问:“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聊婕攥住冯老板的一条胳膊,告知其电话内容:“……我还没结婚呢,横空飞来个丈夫,还是个死的,太他妈荒唐。”

冯老板亦闻之色变:“怎么会?事出不祥啊。”

她隐约感到,攥着的这条胳膊在抽动,似躲非闪地倾斜了手里的纸桶,爆米花的香味撒进聊婕的“V”字领里。

冯老板这一细微举动加剧了她的恐惧和无助。这老男人追了她两年,曾为穷光蛋的他,誓言为她不惜赴汤蹈火,她并未为之动容,只因他太穷。如今他事业有成,可是不知怎么,靠上的这只肩膀依旧不厚实。她松开那松软的胳膊,苦笑道:“没准,我就是这‘尸宴的最后一道小菜。”

“聊斋情节噢,人鬼情未了噢。”冯老板感到了怯懦的泄露,借机补漏,拍着尚未摘牌的西装,“没事,今晚我与你同榻与鬼共舞。”

聊婕冷漠道:“别趁火打劫。送我回家。”明明知道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被欲望包装的所谓爱情,但此时实在让一个小女人无法充硬,眼前这根稻草不管它能飘多远,先将就着使吧。

按常理,聊婕的失魂落魄应该成为猎者今晚的下口之处,冯老板嘿嘿笑道:“我看咱过于敏感了,非诈骗即恶搞,对了,一定是影院里的噱头,《鬼宅》的观后调查。”冯老板借机收紧缠于腰间的手臂,在未遇抵抗的试探后成功覆盖了那潮起潮落的胸。当酥胸上的五根劲指正欲合拢时,手机又响起来。

“我来。”冯老板接过电话就是一顿臭骂,“你他妈的有病是不是……”可是瞬间,他的舌头就僵在嘴里,很快,舌头和腰一同软下来,“好好,对不起……”

冯老板机械地把电话还给她。电话那头正色道:“……死者身上有你们的结婚证,至于真假,我们正通过民政局加紧侦缉,不管你与死者是否有关,还请你协助我们调查。共同维护治安打击犯罪是咱们每个公民的义务。长江路分局5号,明早我们等你。”

之后这个电话号码又打来过几次,她索性把此号加入手机黑名单。

清晨,门铃响起来,聊婕隔着猫眼见社区戴红袖标的大妈领着两个男人站在她的门外。开门后,两人出示警官证,自称是分局技术科民警,望她能够配合调查一个案子。

“说吧。”聊婕披着睡衣双手抱胸,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靠前站着的中年警察说:“我们昨天打过电话的,能进去说吗?”中年警察灰色的头发稀稀疏疏,表情冷漠。后面的那个穿着警服,警衔领带一丝不苟,年轻清瘦,像是个尚未过完制服瘾的实习生。

聊婕依旧堵在门口:“我说过,你们找错人了,我从没有结过婚。让我去见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死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女孩的感受。”

警察一时无语。

站在一旁的大妈眨着混沌的眼睛来回看着他们:“姑娘,他们真的是警察,时常来咱小区为民除害。”

聊婕懒洋洋道:“大妈,这跟他们是不是警察没有关系。”

中年警察道:“姑娘,就算是找错人,我们也得弄清找错的理由,做个笔录。这叫例行公事。我们回去也好交代,好吗?”她发现年轻警察正越过她的头顶,朝屋张望,猜想里面可能藏着什么逃犯似的,顿生厌恶:“没有这个必要。”聊婕提高声调缩身欲关门。

“瞧你这丫头,懂点礼貌好不好,人家可是为民办事。”大妈有点看不过去。

“关你什么事?老太婆。”大妈这一插话,促使聊婕变本加厉。

“你到底想怎么着?”大妈火了。中年警察抬手拦住大妈。

“你说现在这年轻人啊,啧啧啧……”大妈咧嘴直摇头。

中年警察也明显不耐烦到极点:“那就在这谈吧。小张,你跟她说,这么点小事情真他妈费劲。”他半是命令地叫年轻警察开始工作,自己掏出烟抽起来。

“我们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年轻警察翻开一个纸夹说,“你总是回避。是你丈夫的事……”

“我给你们说过,你们搞错了,我没有丈夫……”

“你是不是叫聊婕?”年轻警察忍不住提高声调。

“小张你耐心点。”中年警察一边道,“如果你要是觉得这里也不方便,我们只好强制带你去警局了。”

大妈一听要带人,眼斜着聊婕,解释说:“我说姑娘唉,你就别死心眼了,姑娘家的要是上了警车,叫旁人看见又怎么能说得清,太丢人现眼了。我说你这傻丫头怎么就不开窍呀。听话,隔墙有耳,快让人家进去说吧,啊?”

聊婕看了老女人一眼,觉得她说得有理,没有谁不害怕警察带人的,在旁人看来那就意味着被抓。特别是一个租房的妙龄女子大清早被警察带走,会大大丰富街坊四邻的联想空间,把记者招来的可能性也有。谁不想能说清楚就赶紧说清楚,越低调越好,落个自身干净不是?

聊婕侧开身让他们进了房间。大妈要跟着进来,中年警察说:“大姐让您费心了,这里暂时没您什么事了,有事我们再找您,多谢了。”大妈嘴上说好好,却有些不情愿离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屋里很凌乱,空间混合着洗发水、香烟和年轻女人身上的味道。俩警察分别坐进一张很软的沙发和一个塑料椅子上。进了门就是客人,这是家里传给她的习惯,她找出一次性纸杯给他们斟水:“您二位也别介意,现在骗子太多了。”

“是的,可以理解。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忙。”中年警察吹着纸杯里的热茶笑说。

年轻警察先拿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这一看,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手里的纸杯差点掉到地上。

“他死了?怎么会……”她放下水杯惊讶万分,感到鼻子有些酸,便抽出一张纸巾捂住鼻子。

“很抱歉,节哀。”年轻警察说。

“是这样。”中年警察放下水杯,“本来是煤矿上的一起普通冒顶事故,他家人领了赔偿金后,正准备埋人。有人拿了你们的照片,还有结婚证,报案了。报案人从你们的结婚证上知道,他不叫马建国,叫罗宏新。我们感到里边有问题,便通知死者家属先别忙着处理尸体,暂由警方管理。”

聊婕擤一把鼻涕,开口道:“他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亲人。他的亲人都在乡下。她母亲知道吗?那得多伤心呀。”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案件的调查有了很大进展。中年警察站起身,很绅士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我们已经两年没有来往了。”聊婕接过纸巾说。聊婕一脸的愁苦,声音细软许多。中年警察夸张地做了下深呼吸,说:“你是唯一能确认他身份的人,他不叫马建国,是吗?”

聊婕点点头。俩警察对视。中年警察说:“麻烦你再去一下停尸房,做进一步核实吧。”

两年前那次煤矿之行让聊婕感触颇深。她是在与冯老板冯刚的交往中认识马建国的。作为寿险推销员,煤矿自然是她的首选,置身于高危劳动群体,保险行业本应如鱼得水,事实上这只是她的主观臆想,买她账的人并不多,一是来此地的同行较多,竞争激烈;二是矿工文化低,大多对保险业务持不信任态度。

食堂和宿舍是矿工们较为集中的地方,她尽职尽责地活动于两者之间。曾想试着下井,到底没有胆量坐罐笼下到那深达百米的黑暗洞窟。她虽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但身材高挑胸部丰满,身处以黑色为主调的群体中显得格外白净艳丽。她主动和矿工们搭讪,发名片,讲述保险的种种好处且险种多多任意选择。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说笑。她香气迷人开朗如花,矿工们都喜欢靠近这个穿一身合体的藏蓝制服的姑娘,嗅她身上那玫瑰般诱人的体香。每吃一口饭他们都会看她一眼,这自然是聊婕想要的,不出意外,再往前跨一小步,各险种便会进入填表程序入库进档。

不过,在为别人做保险的同时,她也能感到自己正身处危险之地。那一双双黑手把她递出的名片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时,犹如黑猩猩逮住一只小白鼠,小生命在粗糙坚硬的灵长类动物的血盆大口中危在旦夕。她知道,她给他们越多,入保的可能性就越大,而危险也就更大,大到有人说:“行啊,我写单子,但我的身份证不在身上,带你上宿舍吧。”宿舍万万去不得,这些欲火焚身的青壮年汉子,克制力几乎为零,她就算把寻偶标准降至为零,也绝对不会栖身于贫穷且无安全保障的煤窝子里。

因此,那带了鲜明的职业色彩的笑容,貌似勾魂秋波,实则一直都没有很好地进他们的心里。有些矿工经不住她娇嗲缠磨填了单子,但也仅限于此,到掏钱的时候全落空了。

他们大多来自农村,对缴纳保险认知肤浅且偏执,知道该机构不是银行,辛苦钱一旦交出去就不会再回来,而且交得很晦气,说白点就是为自己办理后事攒钱。身处险地之人忌讳“死”这个字,活得好好的为啥先要为死买一份单,不幸会那么巧偏偏落到自己头上?他们彼此暗自提醒,离这个寿保员远点,薪水一旦被“保险”掉,比被骗更窝囊。骗是一次性的,而“保险”后你得年年交钱,那是个比矿井还黑的无底深渊。即便有人入了保,死了,赔了一大笔钱,他们也不羡慕,人死了要那些钱有啥用?

聊婕在煤矿忙活了一个多月,只有冯刚和马建国两个矿工成功“入保”。

如今已成为煤老板的冯刚,当年也是一个煤矿打工仔,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他是个城里人,有一辆二手小客货,矿主雇他为矿上食堂采购一些油盐酱醋蔬菜蛋禽之类的后勤供需。他比较自由,东跑西颠往返于村镇矿区之间,有时也往医院送病人或尸体,也不耽误拉黑活儿或嫖赌这类零碎事。工地少娱乐太清苦,聊婕憋不住寂寞要回城里调节几天,免不了搭乘冯刚的顺风车,闲聊中得知他从城里跑到矿山谋生,怀揣着一个誓做煤老板的大志,便对这个特别爱说“一言为定”的有志青年有所敬重。这应该是每一个矿工的“中国梦”,但是“老板”这个药引子并不一定在所有人的肚子里都能发酵至脱胎换骨。她发现此人喜善交际,驾驶室里不时坐的几个貌似做煤矿生意的人,其实都是他的牌友。

聊婕总被他约出去吃饭,开始她会矜持推辞,到底是个正经女孩子。但她心里知道,保险推销本就是一个识朋会友多多益善的职业,有热闹必凑应为此项工作的制胜法宝。被冯刚不厌其烦地邀请多了,便在犹豫中被他“一言为定”地定下来。但她坚持原则,决不与他单独吃饭,决不喝酒。她跟他吃吃喝喝没有一点儿亏欠心理,她本就是男人的一盘下酒菜,一盘促使其黄段子佐料更重的菜,下酒归下酒,若跨越了酒桌这道门槛,她绝对不是他们的菜。后来她说啥也不去了,不想去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些人都有点好逸恶劳。

冯刚是众矿工中唯一向聊婕示爱的男人。某天他捧了一把菊花求爱,聊婕远远就嗅到有一股医院病房的腐败味:“刚送尸回来吧?”

冯刚嘿嘿一笑:“算送伤号吧,还没死透呢。”

她叹息:“你说这些人要是投个险啥的,他的家人也能享他点福,男人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妻儿老小吗?”她欲把花还给他:“你先入个保再说吧。”他向后退,勉强答应她入一个车险。

聊婕不屑:“一点儿诚意都没有,你那破车恐怕连五千都不值。”

冯刚讨笑道:“我要是投个大的,你就能答应我?”

她叹息道:“两码事。实话跟你说,我不会嫁给一个矿工。这花有股尸味。”她扔给他,花在地上散开,像一块破碎了的五彩玻璃。她感觉伤到他了,便给他留了空间:“除非你成了煤老板。”

冯刚脸部腮肌滚动,犹如咀嚼一条垂死的蛇:“好,一言为定。”

聊婕后悔不该有此诺,觉得自己像是在怂恿谁非要干什么似的,心里一紧:“别别,我说着玩的。不过,你要是能帮我拉几个客户,我也可以帮你介绍我身边的姐妹,她们个个都比我漂亮。”

“好,一言为定。”

“你能不能别再说这句话。”

“好的,不再说,一言……”

矿工马建国是冯刚为聊婕拉到的第一个客户。冯刚的手段有点不太地道,他说给马建国介绍个对象,马建国的眼里光亮一闪瞬间又灭了,他低头看一眼右手拇指,在它的左边多出一根小指头,它指甲指肚俱全比例适中堪称完美,不过它长错了位置。此时此刻,马建国的另外四根手指不停地虐待这个无辜的害虫,说:“能不能等发了工资,我上医院把它切了再说?”

冯刚说:“没事,那女孩不在乎,真的,她在乎人老实就好。”前半句是实话,保险推销员只在乎客户兜里的钱。马建国老实,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优点,因为这与木讷近似,与之相反的开朗善言才讨当今女性喜欢,若女人喜欢老实,那她一定把诚实与之混为一谈了,但对他个人而言,这两者之间并无距离。不过猛一看,谁也接受不了手上这根多余的指头。在农村时他并没有太在意,进城后它的丑陋怪异明目张胆地凸显出来。它偏偏又长在右手上,干活、用餐、端茶、握手……这个丑陋的家伙如影随形从不缺席,而且受关注的频率远高于他那张长满粉刺的脸。

还好,冯刚事先给聊婕打了招呼。

“你怎么能骗人呀?”聊婕不满。

“我不这样说,他可能不来,先见了再说,好吗?”

三人在一个烤肉摊会面。这是聊婕选的,她不想让对方多花钱。他们吃烤肉喝啤酒,聊婕竭力不去看对方。冯刚把手搭在马建国肩上,小声打趣道:“怎么样?你对象很漂亮噢。”但马建国始终盯着往下滴油的肉串,咧着嘴傻笑。

“以后要主动噢,”冯刚继续逗他道,“人要大方,小气的男人女人可是不待见。”马建国笑着一个劲点头认可。整个见面过程中,冯刚一直都在挤眉弄眼地扮鬼脸,他想把一直吊着丧脸的聊婕弄笑。马建国往她纸杯里添酒时,她发现他拇指旁多长了一根小指头,除此之外,看上去到比冯刚所说的要精神得多,虽然算不上帅哥,但也不像冯刚说得那么丑。这都没关系,又不是相亲。别看此人有些沉闷,但一点儿不傻,单听他说出的几句话,便可以断定他是有思想的。他说:“我不太认可别人说俺老实,很多人把老实和诚实搞混了,其实一点儿也不一样。”

就凭这句话让聊婕脸上有了笑容,临了她说:“先交往着看吧。不过,前提是你要入份保险,可以吗?”

马建国笑一笑:“这个事冯哥已给俺说了。”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和一沓钱。聊婕也从塑料夹里抽出表格给他填,并用手机拍了正面照、家乡住址等做入档资料。

“我写不好,适合哪个险种你就随便填吧。”马建国说。

聊婕心想,此人不会是个文盲吧,便说:“代笔可以,名字可得你自己签噢。”马建国只是笑不说话,煤黑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干净的笑容。她为他选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险种,每月工资基本可以支付得起。聊婕验其证件时,觉得照片不太像他。对方一笑:“八年前照的,岁月惹的祸。”

聊婕亦笑,这人身上还有点幽默成分。类似偏差也很普遍,这样一张诚实的脸,嘴里的话怎会有假?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入保这事看似平和又安全,其实暗藏了巨大的危险。事后聊婕问冯刚,投保人是否真的相信了给他相亲的话。冯刚对她说:“他当然不信了,他只是想趁机占点女人便宜。”过于简单了,这是冯刚自己的丑恶行径,她不认同这么说。那天,她记得在冯刚上厕所时,马建国抬头正眼看她,火辣辣的,他们的目光相遇的瞬间,他突然俯身向前,想凑过来亲她,她猛地往后一退,没让他得逞,但还是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口臭味。那口臭跟羊肉的膻味混合在一起,闻着令人作呕。聊婕大退几步差点被路牙绊倒,她蹲在树沟边吐起来。混沌中她听到冯刚在喊:“你回来!”她抬起头时,只看到冯刚一个人站在那里。

整理投保材料时,聊婕觉得此人与证件差得离谱,不过,问号仅在脑里一闪念,跟客户叫真是跟自己过不去,保单任务完成是最重要的。这一年聊婕业绩平平,刚一入冬她便打道回城,年末,交了房租和水电暖,手机上显示她的信用卡已呈现负数。正犹豫这工作还能不能再做下去,却接到了马建国的电话,当时她第一个念头是此人可能要退保。也好,一份有疑点的保单,退了落得内心清净。

“聊姑娘,打搅了,忙吗?请你吃个饭怎样?”

“不用客气,有啥事你尽管说。”

“那个身份证不是我的。我的丢了,想回家补办一个,所以……”

“所以你要变更投保人?”聊婕顿时感觉很累,“你们这些人哪,太不靠谱了,当时你怎么不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好好,那你就尽快回去补办吧。真是麻烦。”她见对方欲言又止,便说:“你还有事?吃啥饭啊,我哪有空呀。”

“聊姑娘,我有一个请求。我发工资了,今年矿上效益好,工资加奖金有一万多,嘿嘿……”

聊婕撇嘴:“这跟我有啥关系。对了,你是不是想再增补新的险种呀?”

“当然可以。”对方回应果断,这让聊婕蛮开心:“可是你没有身份证呀。”

“我这几天就回老家办理,不过,只要你答应我这个请求,你叫我干啥我都愿意。”

“啥请求?是不是要我嫁你,你觉得可能吗?你记住,投保是一回事,谈婚论嫁又是一回事。”

“当然,我知道。我们只是客户关系,我们面谈好吗?”对方语调清晰,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知道就好。不过我可要告诉你,入保不是儿戏,男人说话要算数。”

“当然当然。”对方再次果断回应。

有保单做,聊婕不得不与他见面。马建国把她约到一个很不错的咖啡厅里。洗去煤黑的他挺纯净的,穿一件崭新的浅灰色西装,有些小,两个扣子紧绷着,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甲醛味,很像来自这件劣质衣服。由于遭受过上一次的突然袭击,她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他点了西餐。小城的西餐与他身上的西装相得益彰。越过明亮的餐具器皿,她感到他心事很重。牛排味道还不错,也许是自己饿了。刚吃了一口,对方便开门见山,所说的请求让她做梦也想不到。他要回老家办理身份证,问她是否能跟他一起回一趟四川老家,路费食宿他全包。

“脑子进水了吧,为了你一个破单子要我跟你回老家?拐卖妇女?”

“我爸患了癌症,活不了几天了,我想让他死前,看到我有家……”

她明白了,他要她做一次假女友。聊婕咣当扔下餐具:“租个老婆回家过年,你还挺会赶时髦。”聊婕哼哼冷笑:“你找错人了。”

“我绝不会让你白去。这是三千,你要是嫌少,还可以加……”他拿出一摞人民币。她起身提兜欲走。

“对不起。”他把头埋在他那散发着甲醛味的领口里,“对不起,只是说说而已,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说出来我会好一些,没事了……”

本以为他会离座追她,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脸窘迫,低着头像是自说自话。她背对着他站住,却有点迈不动要走的脚步。她转过身来,双手交叉在胸前:“话说得还是蛮溜的嘛,一直以为你是一个闷骚的人呢。”

“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人总是要吃饭的,要了这些菜,不吃就浪费了。”

她叹一口气,转过身正言道:“你记住,我们只做保险,不要超越这个底线,你明白吗?这顿饭我请你。”聊婕又坐回来,但她兜里一分钱也没有。

“我记住了……”他突然站起来给她鞠了一躬,吓得她脸色都变了,以为他又要扑上来呢,这男人太与众不同了。

“回家后我尽快补办身份证。你快吃,凉了。”

聊婕很无奈,又白来一趟,加上前一张保单,张冠李戴也是废纸一张:“你真坏,一次次耍我,特好玩是吧?我都要扎脖子喝西北风了你知道吗?”

“要不这样吧,我先交款后补办也行,钱先留你那里。”他把桌上的钱往前推了推。

“干脆,就算我赔你的损失吧,保险另算。”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眼前这钱刚好能缴齐她一年的房租和水电暖等费用。

“我三十多了,家里人都为我着急,每次回家,看到他们长吁短叹,我很难受。自从见到你,我彻夜难眠……不说了,呵呵……”他难堪而又歉疚地笑着。

够聪明的,几个弯又绕回来了。这回聊婕没生气而是让他把右手伸出来,他伸给她,毫不犹豫。那根多出的小指头依偎在拇指身旁,就像睡着了的孩子。

“你不是说要做手术吗?”

马建国摇头:“我妈说十指连心,连着她的心,她疼。还听人说,上帝给每个人的东西都是最合适的。”

聊婕点头,觉得有理:“你经常上网?”

“从不。”

“那你咋知道租女友回家过年?你还挺能赶时髦的。”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钱。

“我也是被逼无奈,我妈电话里说,我爸总是梦到我把媳妇领回来,说要是能看到我娶妻生子死也值了。我下面还有个先天智障的妹妹。我在外混了好多年,今年是我挣得最多的一次,所以,我想在爹还活着时了他一个心愿……”他说。

聊婕叹一口气,他如果说的是真话,是个好孩子。“女人很多,你为什么要选择我?”聊婕懒洋洋地问。

“你算是与我走得最近的一个,还因为你漂亮。”

聊婕哼了一声:“随便找个替身,还用这么挑剔?”

他呵呵一笑:“先就高不就低吧,只图我爹一个乐,再说领个漂亮女人回家,爹妈喜欢,村里村外也有面子。人都有虚荣心。”

聊婕哈哈一笑:“你跟冯刚学坏了。”

马建国也傻笑着。

手机短信铃音响了,她掏出来看:“为不影响您的通话,请您及时缴费。”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钱:“你就不怕我拿了钱后消失吗?”

“我能看到你的眼睛里没有这些东西。”他说。

她有些感动:“你也太自以为是了,我没那么好。我考虑一下吧。这钱算我借你的。”她收了他的钱。

临了,马建国又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和她一起去照相馆拍一张婚姻证件照,说这是租聘中最基本的程序。

这小子似乎轻车熟路。既然钱都装上了,不为人家做点什么也不像话,不就一张照片嘛,“你不会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把我拉进你早已设计好的婚礼殿堂吧?”

他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你就放心吧,我们到此为止。”

离开马建国,聊婕就开始后悔,拿了这不明不白的钱荒唐,照相荒唐,要是再跟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翻山越岭更是荒唐透顶,别说路上会不会出事故,就是被这个人卖了,想逃都找不着回来的路。不行,万万去不得,得赶紧把钱退了。她立刻打电话,说:“我不能答应你,钱我退给你。”

他说:“其实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的,我不是还要在你那里保险吗?钱你先留着。等我把身份证办回来,一起算。”

“不行不行,一码是一码……”他们通电话时,她的门铃一个劲地响。“这里有点忙,我先挂啦,一会儿再打给你。”

这是房东几天来N次响铃了。她交了房租物业水电暖电话费网络费……钱已所剩无几,她没有勇气再给人家回电话了。数月后,聊婕不再做保险工作。经济富余时,她给他打过电话,或投保或还钱把事做个了结,可电话变成了空号。一天天过去,转眼两年过去了,再无此人音讯。

……

去停尸房的路上,她担心自己可能认不出他来,毕竟与马建国只见过两次,还是两年前,那时他是个大活人,现在他又将以怎样的恐怖面对她呢?她心跳得很厉害。年轻警察开车,她和中年警察坐在后排,他们几乎一言不发。这给了聊婕一些时间反思自己的人生,她怎么会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去辨认一个死人,一连串荒唐之事看似都与她做保险有关,为做好这份工作,良莠不齐地交了一些混蛋朋友,但仔细琢磨,还是她太迷恋地位和金钱。她想起去年一次堕胎。她与那个官员保持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恋爱关系,原配便找上门来。当官员的前程和聊婕的尊严同时摆在各自面前时,他们便迅速分离,可是她怀孕了。妈妈要她生下来:“只要孩子是这狗官的,这条金链就扯不断。”

她坚决不肯。

从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门口卧了一只猫。妈妈对她说:“孩子来找你了,听听它的声音,就跟孩子哭一模一样,他投胎到猫身上了。”妈妈分明是在痴人说梦。

此时,聊婕不由想起马建国的灵魂,想象他会投胎到了哪里呢?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跟警察去停尸房,她并非他的亲属,却以妻子的身份去辨认‘丈夫的尸体,这感觉怪怪的,令人既害怕又兴奋,细想还欠着人家一份人情,就算去还债吧,反正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当然,更重要的是,倘若一个蒙冤而去的幽魂正等待一个真相的澄清,她义无反顾,他是个好人……

这事要是让冯刚知道,他一定会说,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连手指头都不用抬一下说不定就能领到“丈夫”矿上的补偿金,当然,如果死者兜里的那张结婚证是真的话。一想到冯刚,她忙掏出手机,心想这么长时间没有他的电话很不正常,电很充足,也没有关机。

“你也不用太害怕,”身边的中年警察注意到聊婕一副皱眉头愁苦的样子,安慰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年轻警察回头说:“还有我。”

中年警察训斥道:“开好你的车!”

中年警察道:“他死得很惨,一块石头从矿顶上掉下来,砸得面目全非。他兜里揣着你的照片和结婚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爱你,可你却远离他,人要讲感情的……”年轻警察扭过头来插嘴。

“开好你的车。”中年警察不太顾忌同事的面子。他觉得小伙子严重偏题,超出调查范围似乎别有用心。

年轻警察委屈地辩解道:“先以感情为突破口有什么不对吗?”

中年警察没理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聊婕。透过后视镜,聊婕能看到年轻警察那不屑的表情。

停尸房里冰冷如冬。“……你要不要看他的脸?”拉出尸屉后,年轻警察在掀开盖尸的白色被单之前,征求聊婕的意见。聊婕心跳得很厉害,犹豫一阵后,微微点头又迅速摇头。

“不看也罢,他已经面目全非,巷道顶上一块巨大的板石砸下来,脑袋都砸碎了。”年轻警察说。

“不看死者的全部还叫她来干什么?掀开!”中年警察命令道。

“不用了。”聊婕阻止道,“是他。”被单下面伸出一只没有盖住的手。她曾建议过他,把那根多余的手指做掉,他说他妈不让,十指连心,指指连着爹妈的心。

“确认这就是你的丈夫吗?”中年警察问。她深深点头,忍不住想哭,一个从生下来就命苦的男人。她还欠着他三千元钱。

“……冒顶事故发生后,矿主瞒报事故,很快向死者家属做了赔付,估计有二十多万。作为妻子,这些你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吧?”中年警察说。

“家属?”聊婕问。

“当然是马建国的家属,而不是罗宏新的家属。就在将要火化那天,‘家属们发现死者还有一张保险单,便贸然去领,保险公司发现他的身份证件与死者生前照片有误,怀疑骗保,便报了警。为核实死者身份,我们在其身上和住处找出你的照片和这张结婚证件。民政部门跟公安部门还没有联网,该证件的真伪在核实之前,我们先找了你。”

“初步断定这是一起蓄谋骗取赔偿金杀人案……”中年警察说。见聊婕无比悲伤,又问:“你想和你丈夫单独待一会儿吗?”聊婕摇了摇头。

“没事的,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

年轻警察撇了一下嘴,把尸屉咣当一下推进去。

马建国……不,罗宏新,一直都没有回老家,火车票实名制,他没有身份证……

第二天,作为“妻子”,她和警察一道坐上了奔赴罗宏新老家的火车。她想,也许她将面对的会是另一个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