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

2016-05-14 07:41徐庄
西部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儿

徐庄

伏羲纪·第七黑绳·第七大结

彼时,避于山顶崖洞的一小部分麋鹿、转角羚、剑齿象和伏羲氏族人,看到了天上飘过的那块大晶石。大晶石有整座山头那么大,五彩斑斓,韶华熠熠,其投下的光束如虹一样扫过洞口。

晶石移动得很慢,发出巨雷滚动的隆隆声。人们看到,晶石的边缘,有个裸身女子在推着晶石行走。一道闪电划过,穿过她的胴体,使她看上去像一条通体透明的蛇。她的头发很长很长,长过她的身体,散开来披在身后,如一缕彩色的云翳。她迈动脚步的时候,在天空踩出脚印,如鱼儿在水面翻动水花。

相较于大晶石,女子显得太柔弱太微小了。只有当她正好掠过崖洞,人们才看见她透明的散发着彩光的身体。看到她的身体的时候,人们都不再哭喊,只大张着嘴巴,屏住呼吸,浑身都飘飘然起来,有种要跟着她一起飞走的感觉。连那几头麋鹿、转角羚、剑齿象也停止鸣叫,昂起头向着她呆望。

大晶石向西北移动。那里,天的裂口还在下火。大大小小的火石拖着长尾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轰响。浓烟笼罩四野,发出刺鼻的硫黄味儿。

已经不知多少个日夜,人们没再见到过日月星辰。大地无处不在响彻洪水的咆哮。这是绳书(今人所谓结绳记事,实为上古之文字书籍,有复杂的结法,可依据绳的材质、颜色、长短、粗细,结的形状、大小,对人类之见闻觉知进行详细的记载)上从未记载过的灾难,还未来得及搞清是怎么回事,很多人就已经死去。

晶石越来越小,渐渐隐没在令人窒息的雾霾中。人们不再能看见那块光彩灼灼的晶石,便在饥饿与绝望中睡去。

又一些日,有人悠悠醒来,竟发现太阳出来了。而那处下火的天的裂口,变成了一片散发着金光的彩霞。

竹书纪年·周纪·成王三十三年

“此女何人?因何常入吾梦?其体何可烁烁透明,有昆吾之光?”

约一万年后,距那处崖洞不远的宗周王室,有个叫姬满的男人。此男人长髯伟干,目光高远,却自幼做一个梦,梦见他壮年的时候,和这个女子在一条乌黑的扶芳藤上打结。藤索泛着古老的油光,他打的那个结有两个拳头大,又硬又烦琐,急得他头皮发紧,似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等着他去做,去之前必须把那个结打完。

那女子就在旁边帮他梳理藤索,边梳理边默默垂泪。整个人被一个大水泡罩着,透明而遥远。

对了,那是个下雨天。

雨,并不往她身上落,快挨近她时就像一种果核那样蹦跳着弹开了,刚好形成那个大水泡。她的云翳一样的长发就拖在黑色的雨水里,那么的湿,那么的重。

“胡为乎哀哉?何其哀哉!”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她是多么的伤心啊,眼泪一直不停地流。

接着,他梦到自己被那个女子托举起来在天空奔跑。大雨倾盆,身旁的风像有了形状,如激流一般呼啸而过。他的身体太重了,重得像要随着雨水淌掉。女子要不停地向上托举才能使他不跌落下来。他感到身体和云层的边缘不时地刮擦,并听到大雨在身上灼出的滋滋声。似乎是雨在燃烧,又似乎是由于他的身体和空气摩擦得太烫,雨点一击就冒出白烟。能听到女子竭力地喘息,还能觉出她一直在哭泣,因为她老是吸鼻涕。

“此女又因何举我于天空奔走?将带我往何处?”

“向无任何一女能如此飞天!”

“也向无任何一女之肌肤有如此光洁,不假雨露,翔若白鹭。”

“更无一女发长倍于体,壅如积云,散如施雾。”

“吾誓得此女!”这个叫姬满的男人想。

因为,每次梦醒,他都嗒然若丧,要忧郁很多日。而且,从幼年到成年,他根本无法正常走路,总觉得身体如磐石一样滞重,地面像雾气一样虚浮,他随时有向下坠落的危险。

竹书纪年·周纪·穆王元年

这个叫姬满的男人,即后来的西周穆王(约公元前1054年— 公元前949年,姬姓,名满,周昭王之子,西周第五位君主,世称“穆天子”,在位55年,是西周在位时间最长的周王)。

只是他等得太久太久,直至三十岁,其父昭王伐楚而陟,他才得以行王令于天下,尽采其女。

其间,他也不断地剥下过一些女子的留仙裙,但看到的都不及此女的一根小脚趾,一如荠菜之于兰草。

王令如疾风,他找到了那个女子。

女子尚幼,年十四,姬姓,晋之公主,专为之名盛姬(穆王第一位夫人,籍无考,穆王曾为之筑重璧台,《郡国志》载病薨于无鹿墟(今河北大名),《穆天子传》曾载盛大葬礼,穆王经年常哭),私唤飞儿。

即刻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送给飞儿。

宫殿名昭宫,南向,院九重。南不设墙,全以回廊、镂屏隔档。植琅玕、珠树、玉树、水杉、七叶楮。培芙蓉、紫薇、水仙、合欢诸花。日月普照,光影不止。

是因为,尽管飞儿长发过体,黝髹可鉴,身上的肌肤如筑脂刻玉;明眸皓齿,辅靥颐颔;一对玉乳如双峰雪射,私处如玄圃绽苞;又吹气如兰,嘤声鼓簧;却始终无法看出她胴体的透明,更看不出他所等待的瑾瑜般的彩光。

一日,日晷薄辰,穿照蜃窗。阳光透过飞儿的酥颈,他终于看到了那玉的泽透。甚而,还看出细细密密如桃的茸毛。

这让他潸然泪下。人们常说的梦中人,他终算能够醒着见到了。

他相信,飞儿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女子,只是还没长到梦中的年龄。

于是要造昭宫,日日穿照飞儿的胴体。

冬,再筑一宫,曰祇宫。

祇宫就是神仙的宫殿。

夜夜鱼水的大半年,他已认定飞儿就是梦中的那个女子,且一定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子。因为她无论旦夕都是笑的,脸上的笑如春水之遇燕尾,轻轻一绰,就能漾出好远。凡间女子哪有这样清丽而灵眇的笑呢?何况,他并不期望看到她于梦中那样忧伤。

他还认定她是天上御水的仙子。因为,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施过水的。而且,她也是可以施出水的。每一次,她都洒出晨露一样的水珠。那些水珠在她腿间泛着柔透的晕,如一种雨后的蝶。

他分外享受这样的湿滑,半睡半醒中,也能毫不费力地滑进去。他不愿意和她有片刻的分离,只有那样,他才觉得真实,不似往常那般漂浮、坠落。

每一次,飞儿都对他吟唱:

凤凰于飞

翙翙其羽

亦集爰止

蔼蔼王多吉土

维君子使

媚于天子

在这样的歌声里,他可以沉沉睡去,也不再做那个梦。

九年,再筑春宫。

宫广百里,遍植翠、椴、柘、梧桐、乌桕、银杏、玉兰、木香、芍药、蔷薇,辅李、梨、桃、玉兰、紫荆、凌霄、迎辇。培菊、兰、芝、琼、牡丹、夜来香、虞美人、曼陀罗,再辅长春、瑞圣、洛如、水笔、凤仙、罂粟、珠兰、栀子、月季、玉簪。如此,便无任何一月不是春月,也无任何一朝不是春朝了。

宫一筑成,他即广集天下处子娥媌,共赴花会。飞儿着阿锡之细,齐之纨绢,环佩叮咚,华髻朦胧。万女围拜,万花羞闭,无一有颜色。连匆忙飞来的蜂儿也相互碰撞,嘤嘤嗡嗡跌了一地。

他笑了。他觉得他从未这么痛快地笑过。

十四年,伐徐戎[即汉后所言徐国,分布于今淮泗一带,夏伯益之子若木封地于徐,至西周为诸侯国之一,仁义治国,穆王联楚败之,周敬王八年(公元前512年)为吴所并,历四十四世,一千六百四十九年]。克,再造范宫。

范数倍于春。万国来朝,皆令驶入。日出纵马,翌日日落才可以看到他。飞儿拥着他,如碧树琼华。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国语·周语》所言五服,即西周依据诸侯封地之远近划分的邦国等级),无一敢直视。

他又笑了。这次他笑得很大声,笑得那些来朝的使介全都匍匐在地上。

穆王十五年

十五年,作重璧台。

这一年,是他生命中的重要一年。就在这一年,飞儿陡感风寒,薨去了。

自范宫始,飞儿就开始做一个梦,梦到她看到了凤凰。凤凰来自太阳,猎猎燃烧,围着她起舞。

他以为是祥瑞之梦,并未注意到,飞儿自那时起就失去了水分,且不停地咳嗽,咳嗽得如狂风中的树枝。她的身体变得像落叶那样焦枯,即便是日光穿照,也不再有任何润泽,只能看见干巴巴的筋脉。甚至,他有许久都不再关注日光是不是穿照飞儿了。

传说,凤凰自东海飞,他便在东海之滨作重璧台。

台九重,高入云。云衣水裳,蜃色珧光。

六卿五官诸臣一同择日,他携飞儿登重璧台。

重重皆置神龟、白马朱鬣、明珠、夜光璧。使郑卫乐女、吴楚伶童,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佩琼琚,粉白黛青,嫣红姹紫。令大小宗伯、巫史祝卜,以祭天地鬼神、社稷宗庙,大师以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韎师、旄人作《云门》《大章》《大韶》《大夏》之舞。箫韶九成,炫及云天。

那是个清朗的早晨,湛彻的海面浮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歌乐声中,只见海的尽头,乍然升起一层橘红。那红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仿若燃起了熊熊大火。紧接着,有两团火云出现在人们视野。火云缭缭绕绕,时而盘旋,时而俯冲,一瞬间就到了人们头顶。

人们停止动作,抻长脖子向天空看,脸膛都被烤得又红又烫。这时人们看清,火云中有两只巨大的火鸟,每一只都有屋顶那么大,正自由自在地追逐嬉戏。火鸟的浑身都是炽透的,遍体的翎羽都拖曳出火苗。火苗带起脆裂的风声,有几排旗子立即烧了起来。

“唧啾——唧啾——”两声尖利如刀的唳鸣,如同天神用巨大的尖指甲在天上划了两道,刺得人们好一阵脑痛。

人们谁也没听到过这样的唳鸣,纷纷捂起耳朵。

耳朵尚未捂严,火鸟一个画弧,箭一般向东南飞去。

天又蓝又高远,高远得令人胆寒。

“凤凰!凤凰!”终于有人大呼。

“哈哈,凤凰,瑞鸟也!凤凰现,必圣王出,应孤身矣!”他的笑声压住了所有人。

可是,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钻进他的耳膜:“大王,我去矣……”

他转过身来,见是飞儿。

飞儿咳出了一团鲜血,嘴角却含着笑。

“大王,飞儿去矣……飞儿不去,难回子梦。飞儿要回至大王梦里……”

“大王,汝言,飞儿何如之?飞儿可喻彼?飞儿虽不知彼之谓谁,然好羡之,好慕之……”

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他听到了飞儿的话。

“汝即彼也!即彼!”他猛地回过神,大吼着摇飞儿。

飞儿已双目迷离,断断续续地唱:

凤凰鸣矣

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

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

雍雍喈喈

这是飞儿给他唱的最后一支歌。

歌声极细小极细小,细小得像一只秋夜的蚊蚋,细小得像没有发出过。

穆王十六年

“大王,镐京西行九万里,有弇山。山有西王母之邦(《山海经》、《竹书纪年》、《穆天子传》、《尔雅》、《史记》等均有载,前仅为地域名,汉始神人化),邦有天镜,照可复生。”半年后,他召集诸侯析梦议事时,贞人伯夭(内廷官有贞人占梦,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上奏了自己的一个梦。

自高祖周公旦薨,他越来越爱收集臣下的梦,并召来诸侯析梦议事。每有重大决策,皆由三公三事、诸公侯伯,以梦计议。这回专门请来了晋成侯服人,也即盛姬的父亲。

“速取之!”他急不可待,大声下诏。

此是唯一能救飞儿的梦奏,容不得商议。

“大王,天镜有妖,寡不可取,唯大军讨之。”贞人伯夭再奏。

“胡不早言!”他阴郁地看了这个干瘪老头儿一眼。

半年来,他根本无法入睡。每夜守着飞儿,向她说话。

他不相信飞儿已经离他而去,她曾是那么依恋他。他认为她只是睡着了,因入睡前曾对他说,要去他的梦里。

他也不停地要让自己入睡,以便到梦里去对飞儿说:“飞儿醒来,复观凤凰。”却怎么也睡不着,什么梦也不做了,慢慢连醒着还是睡着也分不清了。更重要的是,他又没法儿正常走路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感觉又回来了,每走一步都觉得地在下陷。

巫医杀了一批又一批,一个也没能让飞儿醒转。尸体的味道越来越重,他便让巫医弄来各种草药,日日熏烤。

立即开始了大举西征。

西征的声势煞是浩大,与者有晋、郑、宋、陈、蔡、卫、鲁、滕、邢、齐、燕等三十多个封国,军有戎车、虎贲、甲士,随百寮、庶尹、惟亚、惟服、宗工等,又令造父御八骏之乘,驾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八神骥,暴风一般向西袭去。

如是,走了两年。

途中,荡大小戎狄无算。什么犬戎、四白鹿、四白狼、■人、珠泽、赤乌、曹奴,无不当者披靡。更多的是远远见军士如乌云一样压来,便早早献出美酒、牛羊马匹、穄麦等一应器物。有的还盛情难却,将诸种军士慰劳个饱,再选个风景殊胜的地方倾情献艺。

也遇到了大沼、雪岭、尘暴、大沙衍。有个叫黑水的地方,四处都是沼泽,下了七天大雨,“天子留骨六师之属”,兵甲死伤过半。好在这里有一种长臂人,把车马军士拉出来不少。长臂人臂长三丈,于泥沼中纵跳自如。又有大沙衍,在里面行了两月有余,粮草消耗殆尽,牛马烹食殆尽。有个叫高奔戎的虎贲卫士,奋勇割破自己的膀子,他喝了人血才保住性命。

过黑水后他们还遇到一座山。此山“寡草木而无鸟兽”,美玉多得不知凡几。他来了兴致,将此山称作“群玉之山”。大军在这里休整了四天,“取玉三乘,载玉万只”。又留下一些工师匠人专门攻玉。他知,飞儿是最喜欢玉的,待飞儿醒来,看到这么多美玉,定是看一个笑一个。

终于,到了一个叫甄韩氏的小国。此地水草丰美,马壮牛肥。据国王无凫禀告,出了甄韩氏再往西走,就是西王母了。

国王无凫炊金爨玉,热情似火,“献良马百匹、用牛三百、良犬七千、牥牛二百、野马三百、牛羊二千、穄麦三百车”。他有点过意不去,回赐无凫“黄金银罂四七、贝带五十、硃三百裹”。打起精神,“乃命六师之属休……大飨正公诸侯王吏甲萃之士于平衍之中”。准备吃饱喝足,直取西王母。

穆王十七年·秋·甲

无凫见这么神圣的人物向他馈赠大礼,激动得脸色绯红。踌躇再三,又献出一宝。

此宝却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化人。并声称,有了这个化人,取西王母可不费一兵一卒。

化人名敖號,生得高额深目,鹰鼻狼齿,满脸的胡须,分不清眉目。通多国语,能鸟兽声,常常招来飞禽走兽叽喳对话。可在水火里自由行走,随意颠倒山川,移动城邑。还能悬空不坠,触实不硋。表演的过程中,专门把月亮摘下来让他把玩了一会儿。当然,不能久玩,也只翻过来看了一看,就被要去扔回到天空了。

他最感兴趣的,是这个敖號能“易人之虑”,也就是既能知道别人的想法,也能改变别人的想法。

“號,孤思者何?”他宽宏而温和地逗弄敖號。

“嘿嘿。”敖號阴森地笑了一声,眼睛盯着他,“大王莫急,先变个戏法与大王赏玩。”

敖號拿出一张兽皮,在地上翻了几翻,猛地一抖,变出一个活人来。活人是个少年,半袒着身子,金发碧眼,肤如凝脂,比大部分妙龄处子还要美艳。又抽出一支细小的鹰笛,嘀啵嘀啵地吹。少年随笛声起舞,进退俯仰,十分节度。

舞一时,少年忽地耸胯,却做些男女行房的动作,粗重地喘气,嘴里发出男人的奋力之声。不一会儿,他身边的嫔妃嬖人就都呼吸急促,面泛潮红,不由自主地跟着扭摆。最后,随着笛声的戛然而止,少年一个滑膝,竟冲至他身旁的飞儿跟前,在飞儿额上亲了一嘴。

他一直是将飞儿的尸身带在身边的。每至夜深,就对着飞儿喃喃自语,让她不要急,很快到了西王母,照了天镜,二人就可以重新说话,听飞儿唱歌了。逢有稀罕的景致,精彩的表演,他就将飞儿从重席上扶起,靠在身边一同观赏。刚才化人摘下月亮,他还拿起飞儿的手摸了摸,说等她醒来,再令化人与她摘来玩耍。

弗料这个化人如此不吉不迪、颠越不恭。他立即收了宽宏与温和,喝令帐外虎贲卫士,拿下这个狂奴,劓殄灭之。

化人敖號面无表情,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大王何必当真,一玩偶耳。”

说着拆了少年,果然是些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令人惊奇的是,肝胆、心肺、脾肾、肠胃俱全,“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喏,大王请看,是不是些闲杂物件?彼非活人,自不可作活人刑。活人有魂魄气血,彼无。活人能梦,彼不能。”

诡异地一笑,又说:“大王可使罪隶再幻一人,此番可为女子,以观其有无气血魂魄。”

言毕,又一抖兽皮,幻出一个雪人一样的胡女来。

胡女十五六岁,懵懵懂懂,围着片罕见的纯白色毛皮,股后还甩着一根粗长的雪豹尾巴。从头到尾都是白的,没半点杂色,连那豹尾也是白的。长发披散,铺泻在地上,像是垂柳的枝条挂满了雪。又长又密的睫毛也是白的,像是冬天里女巫的窗檐。只有一对眼珠是蓝的,忽闪着童稚,闪得人发慌,不知道该怎样和她对视。以至于,火光下围观的诸公诸侯、三公三事都觉得是天亮了,夜空转瞬变得湛蓝。

化人敖號见这么多老头子挤在帐内,似乎感到很为难。正好这些老头子最讲礼法,见这么个及笄少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背,实在是不成体统,纷纷出言指责。

他屏退群臣,只留飞儿和路上受赠的三五个嬖人。

穆王十七年·秋·乙

敖號开始了表演,又举起他那支鹰笛,嘀啵嘀啵地吹起来。

随着笛声,胡女移动云步在帐内游走,挥两片流光溢彩的羽毛,翩翩者雕,载飞载下。忽将羽毛举在头顶,忽又将羽毛附在尻尾,忽如白鹤展翅,又忽如孔雀开屏。舞到他面前的时候,有好几次羽毛都扫中了他的脸。他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似是怕飞儿看到了不悦。

舞几舞,胡女即原地旋转。越旋越快,身上的衣物全都跟着飘飞起来。旋至急处,笛声骤停,胡女啪地定住,衣物尽数飞了出去,只剩下股后那根粗长的豹尾,和脚上一双白茫茫的短靴,

他的心脏一下子开始狂跳,越跳越剧烈,几下之后就震得浑身都在颤动。脸也开始发烫,越是想到身边的飞儿越是滚烫。因为不经意间瞄了眼胡女脐下的玉贝扇儿,如雪般白,一根阴毛也无。映着篝火,那玉贝扇儿静谧地镶在交叠下曲的两腿密处,如风旋的雪窝儿那样滑顺。

稍息一息,笛声又起,婉婉转转柔声吹奏。胡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肢体左舒右展,如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坠在了地上;又如有一股风吹来,将羽毛托起,起起伏伏,在地上飘动。左飘右飘,腾高伏低,猛一鼓动,落至他的脚下。

这时笛声陡急,胡女不再飘翻,一躬身,四肢着地开始爬行。向前爬两下,再向后退两下,身体涌动,柔若无骨。随着涌动,他仿佛听到了海的潮汐,涛的拍击。有好一会儿,他才觉察到是自己体内血液的狂奔,像一头猛兽在拼命撕咬囚禁的牢笼。

忽然间,胡女调了个身儿,把整个臀部暴露在他面前,上下掀动,作出女上男下的套合动作。豹尾摆来摆去,能看清两瓣饱满又弹性十足的屁股蛋儿,屁股蛋儿上微微冒着细汗珠儿。他还听到了胡女略带娇吟的喘息声。同时,一股浓郁的豆蔻味儿夹杂着说不出的类似麝香的腥膻味儿,自他的鼻腔直冲脑顶。他再也无法移开视线,直盯着胡女一动不动。他的汗顺着胡须向下流,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液。

也只掀了几下,胡女一甩白发,猛地发出一声雌虎的低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嗖的一声,蹿至他的膝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胡女凝视着她,那双蓝眼睛让他感到晕眩。那像是两孔幽深的潭,越看越让人发怵。他本来就有些怕水,自父昭王崩,他更是怕水。他想躲开,却感到脖颈一阵疼痛。

原来胡女在他脖颈咬了一口,咬完还咕哝着说了句“木头”。向他吐了吐舌头,连眨蓝眼,“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完全是一个热衷于恶作剧的乡野顽童。这且不算,胡女跃下他的膝后,他发现膝上明裳留了不小一块湿痕。湿痕冒着热气,散发出异常浓烈的豆蔻味儿。

穆王十七年·冬·甲

路上,他又开始做那个梦。诡异的是,梦里的那个女子有时是原来的模样,有时却变成了胡女。头发也变得丝丝皆白,在天上耀出一大片白光。有时候,女子悲痛欲绝的面容会突然变得顽皮,对着他虎吼一声,紧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尤其是那双深蓝的眼睛,每次梦到,他都要好一阵心痛。是那种心脏被拧紧的绞痛,越拧越紧,像是要把心脏里的血拧干。

“彼女亦通周语乎?”他想起胡女在他耳边咕哝的那句“木头”,问敖號。

“大王想使其通,其便通。”化人敖號很狡猾地回答。

“彼女,活人欤?死人欤?”他又问。

他想使语气重新变得宽宏而温和,但是听上去像一个人从梦中说话。

胡女自他身上跃开后,被敖號抖了抖兽皮就不见了。自那时起就再没见过她的踪影,但他脖颈隐隐作痛的齿印一直都没有消失,膝头那块湿痕也斑驳犹在,还有那股豆蔻加麝香的味道。还有,胡女咬他时,他明明感到了胡女的鼻息和体温。是那种小动物的鼻息和体温,比如,一头小豹子,一只小老虎?他是养过一头小豹子的。

“既非生人,亦非死人。”敖號嘿嘿又笑两声。

这个满脸红毛的家伙总是只笑两声,笑得又干又硬。

“无非毛皮耳。” 笑完,抖抖手中的兽皮。不知什么时候,那兽皮变成了胡女身上的毛皮衣裙,那根白色的虎尾巴还在上面连着。

敖號的回答让他分外失落,既是个毛皮幻人,那么通不通周语也就没什么可追究的了。同时又有些诧异,“我安会梦此幻女?何不梦飞儿?飞儿曾言欲入我梦,何不梦乎?”他想起先祖周公言,梦陌生裸女主大凶,现已梦俩陌生裸女,莫不要凶上加凶?

低头看被草药围裹的飞儿,不由得有些难过。

“飞儿犹在,定是在等照了天镜醒来。”他坚定地对群臣说。

穆王十七年·冬·乙

一月后,敖號带他们进入弇山。

弇山过于险峻,六师之属及诸侯军士无法通行,他仅带了数百虎贲卫士抬了飞儿一同上山。周人以礼治天下,自然不能不再带些礼物,“乃执白圭玄璧,锦组百纯,布组三百纯,以见西王母”。

于一连绵不绝的雪山半腰,峰峦间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穴石窟。石窟里住着一群群半身赤裸、身绘虎皮斑纹的野人。敖號说,这就是西王母之邦。

出迎的是一队威猛强悍的兵士。个个身披虎皮,手执戈矛弓箭,裸着铜铸似的胸臂,头顶上插着粗壮锋利的犀牛角。脸上涂满斑点,唇角裂开,龇出长长的獠牙。

一声猛虎的咆哮,兵士列为两队,从中现出一只车一样大的白虎。白虎遍体皆白,没有任何斑点。如果不是额上隐隐显出一个“王”字的阴影,真的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只大虎。“王”字下面是两颗蓝玛瑙一样的湖蓝吊睛,这两颗蓝色的眼珠让他心里发毛,整颗心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白虎如一只大雪球向前滚动,快到他跟前时昂首又一声咆哮,骇得他座下的赤骝神骥向后退出好大一截。

“哈哈哈哈……”虎身上传来好一串熟悉的笑声。

细一看,果是敖號幻出的那个胡女。豹尾虎齿,蓬发戴胜,仰头笑完,摘去狰狞的头具,露出两只晴空一样的蓝眼。她从虎背上一跳,跳到了他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对着他“嗥——”又一声,接着一阵大笑。

不知为何,他也跟着笑起来。

又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在这里一定会遇到胡女,却又有点害怕。他射死过无数猛虎野兽,甚至还亲手擒住过一只老虎,至今囚禁于东虢(虎牢关因此得名),实在不知为何会害怕这样一个小小胡人女子。

经敖號引介,此胡女即西王母之邦圣虎母,也就是他们的女王。

西王母人乃虎族,拜虎,女尊男卑。男人虽强壮勇猛,却只可卫戍家园,畜牧狩猎,一切财物须由女人统筹分配。男女也没什么婚配家眷,整个虎族就是一个大家庭。如需繁衍,则由适育女子选择中意的男子,在其身上“遗溲”,也就是撒尿。但有遗中,则该男子必须服从。生下的孩子由族里的女人共同抚养,是以西王母人知母不知父。

圣虎母的人选,乃择族中蓝眼白肤者当之。传说,族中有女与白虎交,故可生蓝眼白肤之女。此女即为圣,上达诸天眷属,下通地府鬼神,移形换影,霞举飞升,有广大的神通。

这段话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固然明白了这个圣虎母是怎样在甄韩氏幻化消失,又怎样突然从虎背上窜出来的,但他分明已被圣虎母的尿撒中,而敖號的笑越来越神秘,接下来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心中却又有些窃喜,嘴角上不自主地露出笑意。

胡女将他迎进一处最大的洞窟,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庆典。

石窟内别有洞天,向内拐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幽蓝色的溪流。流水潺潺,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向上看,一扇天窗,满天繁星,近得像是伸手就可以触到。

一堆堆篝火就燃在溪流旁,虎族人纷纷抛去身上的兽皮兽帽,脱得精赤条条的泡在溪流里。男女相互泼水嬉戏,笑声不绝。

表演开始,胡女使几个人扮演羚羊,在石壁上纵跳攀缘,再使一群人呼号围猎,将羚羊捉住。又使两人扮演灰熊,再使一群人将黑熊驯服。最后,男女老幼都围着篝火跳舞,大口嚼着烤得半生不熟的鹿肉,饮着用瓠瓢装的果酒,一起喔喔哦哦地唱歌。他带来的虎贲卫士受到感染,也抛掉铠甲一起狂欢。

胡女与他同坐在一张大磐石上观看。大概是见他太严肃了,时而贴近他的脸嬉笑,时而又伸手挠他痒,时而坐到他腿上,时而又拿一根手指绕他的胡须。见他还是畏手畏脚,干脆大大方方地呼他作“木头”,强行替他脱掉罩袍,拉他进到人群里共舞。舞一会儿,敬他饮一瓢酒,再舞,再敬他饮一瓢酒。

他晕晕乎乎,觉得“木头”听上去虽有些胡人说周语的生硬,但可以明白无误地确定她说的是周语了。也不多想,只管饮。

那酒不知道是什么酒,溢出一种甘洌的雪野清香,使人如立云端,又如在火中炙烤。他终于与她一同舞蹈起来,拉住胡女的手,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地旋转。

穆王十七年·冬·丙

他进入她的身体时,是那样熟悉,又那样新奇。尽管开头的几下有些紧窄,就像所有奇异的山洞口总是有一些荆棘,他很快就感到了里面的美妙。仿若有过几千几万次,他置身在儿时找到的一个小山洞里,一有不愉快他就躲在里面。她的如纱帐一样的长发笼罩着他,使他如躲在母亲缫丝的蚕茧里。他不再感到心脏的疼痛,也不再感到脚步的下坠,只感到从心底里泛起的喜悦。

“恒如斯哉!恒如斯哉!”一直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啊。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就是他的女人。

她在他背上抓出血痕,仿佛要把他拉近再拉近,把他整个人拉进自己的骨髓里。她咬他的脖颈、肩膀、胸肌,每一下都咬出血来,如同要把他吃掉,却又舍不得。她用四肢缠紧他,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贴紧他,不令他有片刻的分开。

“天覆地载,天覆地载……”他的喉咙里咕哝。

“木头,勿再离我去,勿再离我去……”她在他耳边呢喃。

听到这句话,他吃惊地正过脸来。

是那个胡女,胡女会说正宗的周语。

胡女满脸都是泪水,却溢满狂喜的笑。

她的脸上没有了半点顽劣,尽是深沉的悲酸与温婉。

“子知否,予于此候,已万年。每投身,皆降弇山,百四十回矣。曾受镜魂启,子心遗于此,必来觅心。果不虚。今子来,幸吾非老身也!”

胡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听得他云里雾里。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大致弄明白胡女在说什么。

按胡女的说法,她与他一万多年前就是夫妻,只是记不清什么原因分开了。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长髯伟干,目多忧”。又得到一个什么镜魂的启示,“心遗弇山,必来觅”。说是他的心丢在了这日落之山,他一定会来寻他的心。他的心怎么会丢在这里?的确不好理解。不过她之所说皆匪夷所思,且由她说去。

于是,她便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投生在这里。由于等待得太久,投生的次数太多,她的头发和肤色慢慢变白。又因为她总是站在山巅仰望蓝天,眼睛也逐渐变蓝。她不食荤腥,只啖水果鲜花,自幼便能离地飞升,并可以号令百兽,所以虎族人就选她做圣虎母。久而久之,虎族人形成了这个传统。每一代圣虎母去世,隔不多久,就可以在族人中挑选到白肤蓝眼的女婴担任新的圣虎母。

每一代,她都算出自己的生卒年月,并刻在洞内的石崖上。迄今已一百四十次投生,一万一千三百一十四年了。为了找到他,她几乎问遍了所有天神地祇、四方百物,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所在。她常常下山周游列国,向东曾走到大地的尽头,所以她会说周语。她也不断地传授些法术给虎族人中的聪明人,让他们到异国他乡去寻找。但是这些聪明人又如何能分辨人们眼中的忧伤?他们只能四处打探谁将心丢在了弇山。

敖號是派出去寻找他的虎族人之一。昨岁敖號回来禀报,说日出之国有大军来,欲夺天镜,她便与敖號一路跟踪。本来要伺机杀死他,但在他的膝上,她握紧匕首,看到他眼中那万年的思虑和忧伤,她知道他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大概是虎族女子选择配偶有在男子身上“遗溲”的习俗,她毕竟是虎族人身,一不小心“遗”了点“溲”在他身上。

说到这里,胡女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这个故事确实让他容为之动。但他还是要设法让她安静下来,以便对她说天镜的事。

对于天镜,他是这么说的:周,是个有上百个封国的国家。每个封国都想侵吞别的封国,于是乎常常大打出手,巢焚原燎,生灵涂炭。所以,他每天食不甘味,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使这些封国和平相处,万民安居乐业。

楚是个很强大的封国,已经吞并了许多小国,还想取周以代之。有一年,他的父亲昭王去征讨荆楚,被楚人赶进江中喂了大鼍。这一幕,到今日还像是刚刚发生过。

由于戎狄猖獗,他无力伐楚,唯有亲强晋以御之。而亲晋,最好的办法就是娶晋之公主为后妃。此后妃即他三年不葬,如今又抬来这里的盛姬。盛姬早夭,晋即刻就要生变。他只能暗使伯夭,假奏天镜照可复生。这就是普天下都知道他情深义重,为盛姬而求天镜的由来。

当然,有些话他是不能说的,也没必要说。为天子者,唯天可表,唯天可喻。高祖周公旦薨前曾有遗言:“西王母邦有天镜,得而天下平。”这句话的深意他自然是心领神会,举一反三。借由盛姬照镜,挟晋以裹诸侯,既能御楚,又可伐灭西戎,消弭边患,更可大立王威,震慑其余诸侯。天镜,此次既来,他自是势在必得。至于能否使盛姬照而复生,已属次要。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除了这个胡女,他无一人能说。他也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对胡女说了那么多。

“只求一照也,实无意夺也!”说到后来,他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子勿复言,予永从之。”没想到,胡女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并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甚至连一旁停放着盛姬的尸首也没在意。

白云在天

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

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

尚能复来

她像是知道无法留住他,与她在这虎豹之野生生世世相处,便在他的耳边轻唱。

予归东土

和治诸夏

万民平均

吾顾见汝

比及三年

将复而野

他沉浸在巨大的快慰中,也在她的耳边轻和。

吟着,月光清泠,碎银般地自天窗洒下 。

和着,他沉沉睡去。

醒来,天窗洒下的月光变成了青白。

溪边铃兰盛开,如繁星点点。成群的仙鹤或清理羽毛,或振翅高飞。远处,只有他的那些虎贲卫士还在酣睡。洞外响彻虎族人劳作的歌声。

穆王十七年·冬·丁

他们攀上一处绝顶后,发现一处雪野。雪野平坦如砥,一眼望不到边际。四围影影绰绰全是雪峰,不仔细看像是和天连在一起。满目皆白,他们立在雪野上,如漫天缟素沾上了几点焦桑。

较之山下,这里反而暖和。风很轻很柔,织出绵绵密密的雪絮,丝丝缕缕在身周缠绕。云很低很低,东一朵西一朵地悬在头顶。很奇异的,有的云朵飘飘摇摇向下撒出雪花,有的云朵却静止不动,如天上的羊群在静静吃草。

从未有过的寂静,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浊重的呼吸声,每个人都觉得万物正静止下来。

“此即天镜。”胡女坐在她那只庞大的白虎上,嘴里呵出一团团白气。

胡女的话像有了形状,一个字一个字地飘到他耳边,仿佛他是看到而不是听到的。

“天镜?何来天镜?”他不解。

他听到他的话也像是有了形状,一个字一个字地飘出去,仿佛这些话可以在空中停留,再过些日来依然可以看到。

他遽然想起,就这个情景,就这样的对话,就他和这个蓝眼白发的胡女,在梦中也遇到过。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雪野即天镜。”胡女说。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有些冰冷,像是有点开始厌倦盛姬的尸体,也开始厌倦带他来找天镜这件事。她的那只白虎喉咙里发出黏稠的呕呕声。

就在昨夜,他还觉得她就是他梦中的女子,属于他的女人,现在却觉得她离他那样远,那样陌生,像是从来没有遇见。

“野安能镜?镜非鉴乎?”他愈发迷惑,有些焦躁。

“非也。”胡女答,“天镜乃上古人母女娲补天之璆琳,非尔之鉴。初,天镜澄澈晶透,原可病者照之痊愈,死者照之复生。无奈今人性情暴虐,嗜杀贪夺。天镜有感,遂变冰冻,日渐成石,不复照。吾虎族世代于此守护天镜,不令染污,仅此也。”

“汝虎族形貌不自鉴乎?”

“不也。吾虎族形貌得于日月,映于山河,性命由天,无须自鉴。”

“镜有魂乎?魂可出乎?”

灵光一闪,高祖周公旦的后半句遗言在耳边响起:“镜魂鉴之,江山永固。”这后半句太重要了,尤其他又想起夜里胡女曾提到过镜魂。看来这个镜魂才是关键。

“天镜有魂,封于镜中。甲子一见,泣而出之。此前予于此泣,故得镜魂出。”胡女的话越来越冰冷。

“甲子一见”,就是说六十年才出现一次,而且要痛心哭泣,镜魂才出来。胡女前面才哭出来过,看来这余下的四五十年是不会再出现的了。他看胡女的脸,漠然得如一面冰。蓝眼如初冬的泓,望着雪野的尽头,似不想再多说半句。

他完全茫然了,也更加焦躁了,忙命虎贲卫士挥戈挖掘。

积雪厚达数尺,挖了许久才挖到底部。一看,哪里有什么镜魂,尽是些冰冻坚硬的岩石。再挖开一处,还是岩石。

再要挖时,四周陡然袭来一股寒气,每个人都感到浑身一阵急速的战栗。转过身看,见四只诡异的黑色大虎,黑夜一样悄无声息围了上来。虎身各坐一人,裹着长毛兽皮,身绘纹彩,看不到嘴脸。各执一条粗大的长索,索的另一端拴着块小山一样大的巨石。巨石滚动,发出隐隐雷声。不知道他们何时出现的,只看到他们身后飘荡着长长一溜雪雾。

“布楞巴得,忒斯密嘎牙,格祺伟司璐图,恩巴耶耶黑嘞达……”其中一人声色俱厉,愤怒得将要崩掉,一手指向山下,一手指着雪野向胡女大喊。

胡女听那人说完,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那样伤痛,那样鄙夷,像是看到了他骨髓里。看着,蓝色的泪水盈满眼眶,什么也没说,闭上眼转过脸去。

那人愤怒到了极点,手指向他,“■”一声,四人四虎向前疾扑。

这时,怪事发生了。胡女骑着的白虎猝然一个剪尾,腾起身子将胡女抛了出去。再一个蹲伏,加入黑虎的阵营,和四只黑虎一起扑了过来。

胡女被抛出十几丈远,如一枚枯叶飘落在地上。

五股肃杀的浊气直冲面门。眼看五虎再一个纵跃就可凌空抓击,身后骤地响起一股大喝。

寒光一闪,一排长长的利矛出现在前面。接着一排两排三排,上百虎贲卫士布出阵型,发一声喊,一丛丛长矛刺了出去。

穆王十七年·冬·戊

“哇呜!”那人呼一声,五虎急避。一个翻滚,后退出数丈。

“敖號!汝欲反乎?敢伤尔圣虎母!”他听出驭虎那人是敖號,一声断喝,现出帝王气势。

“哈哈!”那人仰天一笑,揭去头具,果然是敖號。

不同的是,这敖號的笑声里原先那种冥顽诡谲、颠越不恭的流气完全不见了,代之以现的却有一种壮士的气概,冲天的豪迈,凛凛然有一股神威。

“恶贼!我虎族善待于汝,汝却淫我圣虎母,夺其法力。又屠我妇孺,犯我天镜。待我劓殄灭之!”这敖號确实是聪明,听他骂过“劓殄灭之”,即刻就能用上。

他明白过来,与胡女的一夜缠绵,竟把圣虎母的法力和王位弄丢了。原来这圣虎母是不能与人婚配敦伦的。怪不得她的白虎一经黑虎照面就舍弃了她,人也变得闷闷不乐。

只是山下甲士上来得好快,他原本是诏符诸军“五日未返,尽屠西王母”的,没想到才第三日这帮佞徒就屠了上来。十有八九是晋六卿和殷八师带头干的。他打的主意是借由天镜而伐戎狄,可谁又能保证此两虎狼之旅不是借由戎狄而灭周六师呢?甚至,他们也窥到天镜的秘密,欲夺天镜也未可知。再甚至,老周公年迈昏聩,对许多人都说了那个遗言,也未可知。要不然他们怎么那么容易相信一个小小贞人伯夭的梦,说来西王母就都来了西王母?他注意到了敖號四人身上的血迹,四只黑虎似乎也受了伤,想必西王母之邦已不复存在。

话音未落,敖號又“■”一声,催动五虎冲了过来。这次四人边冲边甩动巨石,黑风卷白雪,轰轰隆隆,如霹雳穿云,拦腰横扫。

虎贲卫士不愧是国之猛士,见此情景不惊不怖。再发一声喊,甲胄铿锵,阵型变换,一层层如金甲巨人,齐刷刷搭上了弓箭。呜一声大响,如一丛黑云压了出去。

不料,劲疾的箭镞在这里也变得又慢又轻,飘飘忽忽如一团被风鼓起的败絮,飞了半天也未落地。五虎只一偏身就轻轻松松躲了过去,余势不减,携着黑风向虎贲猛扑。

轰隆几声,虎贲卫士被扫得七零八落。

再一阵狂撕乱咬,虎贲卫士所剩无几。

他感到了后背的颤动,是那口“断雷”。自敖號四人拖来巨石,他就感到了断雷不安的震颤。巨石击落,断雷震颤得更加厉害,几乎要脱鞘而出。

断雷似剑也似刀,身五尺余,斑斑驳驳,通体黑赤,无光无华。名“断雷”,意为“有断雷霆之迅疾猛利”。是他的高祖武王留下来的,乃传国重器。由于成、康、昭三王均不及他的身材孔武,所以只到了他才佩出示人。实际他负在背后也仅是个象征(文武之功、成康之治),不到生死关头,从不祭此重器。

待四黑虎在甲士中撕咬,白虎跃起将要咬向他的脖颈时,断雷冲开了剑鞘。顺势挥出,红光一闪,白虎摔了出去。这就是断雷的厉害,无刃无锋,却可割玉如泥。

良久,断雷还在发出嗡嗡的雷音。视之,锈斑下隐透炽热的火光,如铜匠炉中隐隐的炭火。他感到了周身鼓荡的杀气。每次听到断雷的嗡声,看到铜锈下埋藏的火光,他都杀气蒸腾,无法控制。他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敖號,他也知道,这次可能是他看到断雷之火的最后一次。他要让这火燃尽一切,发出最强的光。

白虎一死,四黑虎像是有了感应,蓦地停下撕咬,转过身阴邃地望向他。

敖號四人从未见过如此锋锐的兵器,引动四虎缓缓后退。

退了数十丈远,分从四角向他合围。边围边舞动巨石,越舞越快,越舞越高,上下交错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石网。

恰在此时,山口响起潮水般的呼喝。一团团箭镞如蝗虫般覆了过来,显然是晋六卿和殷八师到了。若是他的六师不会就这么放箭,因为他还在里面。六师之属看来已埋骨山下。

他急脱青袍,一手执袍一手仗剑,上下翻飞,加上敖號四人的巨石隔档,总算没被射中。再看敖號四人四虎,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个变得跟刺猬一样。亏是箭在这里飞得慢,力道不足,四人四虎才算没有立即毙命。

四人四虎踉踉跄跄,巨石脱手飞出。四石相撞,火花四溅,在地上砸出四个大坑。有一石滚了两滚,差一点就轧到胡女。滚过的风将胡女的长发吹得直了起来。胡女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

晋六卿、殷八师眨眼间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戈矛戟钺、刀剑镞铍,刀山剑林一般指过来,只待他们束手就擒。有几个虎贲卫士见他危险,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搏杀,还未站稳就被扎成了肉馅儿。

“天镜!天镜!天镜!”甲士们在地上重重地撴击兵器,整齐地呼喝。

他一言不发,掷下青袍,双手握剑,准备决一死战。他感到周身的杀气已将他鼓荡成可以腾飞的巨龙,完全可以风卷残云,一举将这些宵小掩杀。

四黑虎伏在地上,已奄奄一息。四人抚了抚黑虎的头,黑虎又摇摇晃晃站起来。

敖號端坐在虎上,举起一根手指,一个一个地点起这些人来。点完晋六卿之将佐,又点殷八师之师氏,最后点他这个以礼治天下的西周穆王。点至他这里,哈哈大笑,说:“我之虎狼,悉陈于表;尔之虎狼,包藏于心。心虎狼者,饕餮之徒,必灭!今引尔等齐聚于此,天杀也!哈哈哈哈哈……”

笑停,双拳紧握,含胸拔背,一弓腰,向着远山长啸起来。其余三人见他啸,也分向三面雪山跟着大啸。四虎不约而同,抖擞精神,也引颈张口,奋力嘶吼。四人四虎同声吼啸,身上的箭都迸射出来。无数束血线自箭孔里射出,使四人四虎绽放成一丛奇异的花朵。

四围立时响起山石断裂的咔嚓声,继而化为绵密的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风四起,雪野翘起丈余高的雪脊。天上的云朵震撼,大雪骤下。

有甲士发出惊恐的呼号。

他举目向四野望,见无数条白龙奔涌而下。

就在他急速后退,要待避向一块巨石的当儿,心口突地一疼,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刺入胸膛。

低头看,是一柄上乘白玉做的昆吾短剑,剑柄上镂着精美的虎面纹。

握剑的是一段纤巧白皙得似玉如意一样的手臂,雪与血落在上面,如时光在雕一枝初放的梅。

酆都簿·无始劫·无始纪·甲

许是他想起了父王的卫士辛余靡自汉水逃回时的眼神,又许是周身鼓荡的杀气未能泄出,他抬头,看见一切都已颠倒反转。

峰峦倒扣过来,变得赤红透亮,如烧红的大鼎的壁。雪野悬在头顶,蠢蠢蠕蠕,火光浮动,如同咕嘟着一堆岩石的岩浆,又像是正在煮着的一锅星星。

天穹沉沦下去,叆叆叇叇,成为让人眩晕的深渊。

雪花自脚下向上飞扬,如蝶群的曼舞。舞得异常缓慢,能看清那蝶剔透的晶心,和翅膀样的叶片。

依然是那么寂静,寂静得连呼吸也无。

他看到,他是在一爿云朵上立着。

前方不远处,一老一少正在盘腿弈棋。老的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媪,溃眼癞顶,佝偻着背,身旁插着根黑杖。少的是个光屁股小儿,肉乎乎的小手,粉嘟嘟的脸蛋,头上留着撮小髦鬏儿。老的执黑子,少的执白子。老的坐的半边云为乌云,少的坐的半边云为白云。连身旁飘起的雪也是一半黑,一半白。雪与云纷纷扬扬,形成一个双龙太极图的形状。二人每着一子,双龙就在空中一阵翻涌。

他于棋本来就痴迷,便凑过去看。

这是种他从未见过的下法,看上去有点像是小儿逗老媪玩儿。小儿不停地给老媪送气,送一气,就咯咯笑一阵儿。明显是送的,老媪还要如临大敌,苦思冥想,反复盘算才提去白子。提一子,又像是偶然窥见了其中的奥妙,亢奋地“嗬”一声。

提到最后,满盘黑子密密麻麻,白子却只剩了开局时的两颗座子。老媪乐坏了,“嗬嗬”连声,笑得浑身乱颤,快要瘫倒在地上。

小儿也捧腹大笑,说:“胜也乎?败也乎?”

小儿的声音很是诡异,既不像小孩也不像大人,鸿蒙湛寂,有一种蛋清般的黏稠和清透。

“满盘皆黑,孰有败乎?”老媪笑着起身,拔杖要走。

“这便想走?且问,无白,何来黑?”小儿像是耍赖一样伸手拉住老媪,努嘴吹去两颗白子。

棋子是由很小很小的云团儿做的。与其说是云团儿,莫若说是些桑蚕尚未做成的茧衣。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云,一吹,就散了。

这时他看清,老媪的两只烂眼只有白没有黑,不停地向外滴着脓水。猛地睁大,半晌不动。猝然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哭声凄厉惨绝,像有无数的冤魂厉鬼跟着一起哭喊。他顺着老媪的视线看去,见棋盘已化为一眼深不见底的黑井,哪里还有什么白子黑子。

嗷的一声,狂风大作,双龙中的乌龙自黑井中蹿出,飞速旋转,将白龙吞了下去。

天地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皮肤的摩挲。前后左右尽成了漆黑,黑得像是一种玄石,坚硬,牢密。他置身于这黑中,只能看清手里那若明若暗的长剑和老媪两只烂眼上闪烁的微光。剑或烂眼,都像是嵌在了黑石里。

同时,又像是雪仍在飘。脸和脖根处,时不时有一些湿凉。

那小儿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周身冒着热气,如笼屉里刚刚蒸熟的一只胖胖的月亮。

“此何处?天地山河因何颠倒?” 他有些慌乱,问小儿。

“此地府,万物颠倒。”小儿见老媪懊恼,乐不可支,边笑边答。

“飘雪蜗蚓而上,何故迟缓?” 他想表现出他仍能看到飘雪。

也因为,他对那些向上飞扬的雪有一种说不出的着迷。那让他觉得他没有了重量,很快就要消失,和那些雪花一样飞走,不知道飞向哪里。

“宿怨冥顽,时迟且缓。人间瞬息,地府万年。汝刚来,少安毋躁,慢慢即会习以为常。” 小儿沉浸在捉弄老媪的快乐中,漫不经心地顺口答他。

“孤周之穆天子,和治诸夏,福泽四海,何以会入地府?”他有些窝火。

“大胆伏羲,晤觐元始天尊,还不稽首伏拜!”老媪焦哑着嗓子呵斥。

从那双低矮下去的烂眼,他看出老媪已在下面跪着。边哭边抹脓水,把眼上的那点微光抹得乌七八糟。

“不必拘礼。心既狂犘,礼之大伪。”小儿收住笑,看了他一眼,缓缓答,“地府,乃人间镜像。不在下,不在上,而在汝心。心现地府,则处处地府。”

小儿的眼神如旭日始旦,一下子照彻他的全身。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渗了进来,极细微极细微地渗入他的须发,再顺着须发的根渗进他的皮肤里,瞬间充满了血液,沙粒一样地在他身上流淌。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相信这小儿就是混沌之前、太无之先的元始天尊。

“汝又何人?”他问老媪。

“叱嗟!不识酆都大帝,死不足惜!吾伺天尊当弈,一局未竟,汝又返来,竟欲何为!”老媪气恼坏了,声嘶力竭,咬牙切齿,像是要将他吃了。

他完全糊涂了。酆都大帝乃北阴鬼王,治冥府鬼宗,计所承负,除算减年,考其魂神。历来的描述都是一个神威凛凛的凶煞,怎会是这样一个邋遢猥琐的老媪?此究是何地?伏羲已是上古人物,老媪怎会唤我作伏羲?即便是认错了人,怎又说是一局未竟,复又返转?

他怀疑,这完全有可能是敖號等人又幻了一个戏法,将他困在了戏法里。这些化人既能“易人之虑”,进入他的想法,再改变他的想法就完全可能。

他太忧惕、太紧张了。那么大的疆土,那么多的封国,戎狄连年侵扰,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一股势力都觊觎他,他如何能不忧惕、不紧张?他真的想过让自己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这就给敖號对他施展“易人之虑”打开了漏洞。

甚至,他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胡女,他也未进入西王母之邦,一切都还在甄韩氏国的那场表演中。如果真是这样,那国王无凫必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酆都簿·无始劫·无始纪·乙

不可,我须从戏法里出来,哪怕不去那西王母。他想。

断雷剑一挺,直直贯穿了小儿胸壁。

他觉得,那有点像是戳入了一种胶里。不像是他刺进去的,倒像是小儿问他要,他很殷勤地献上去的。而且,剑身若隐若现的光也熄了,冒出一股烟,如同铜匠把烧红的剑淬进了水里。

小儿一点儿也没有疼痛的意思,顺手将剑从胸壁拔了出来,很好奇地问:“何物?”

他很不好意思,有种做贼被抓到的羞惭,答:“断雷,剑也。”

“剑乎?”

小儿没在意他态度的变化,很兴奋,将断雷比画过来比画过去,像剥一只黑蕉那样剥去了剑身的斑驳。往腿上一横,却是一张泛着青光的瑶琴。

小儿玩兴大起,铮铮两下又扯去了文武两弦。起手向外一滚,波涛四起,万顷碧水显现出来。波光潋滟,鸥鹭翔翔。

“如此识否?”小儿依然保持着很旺盛的玩兴,像是要和他玩猜谜语。

他惊呆了。当然认得这是七弦瑶琴,诸侯大臣就数他琴艺最高。只是没想到这么一口猛利的断雷宝剑,却有一床琴铸在了里面。

他半天嗫嚅说:“此文武七弦琴,乃羲皇斫桐绳丝而制。先祖传之,以禁淫邪,正人心。”

“悖谬!大道恍惚,岂分文武?岂有正邪?伏羲斫桐为琴,尚知五音相谐。昌、发铸琴为剑,徒增宫商!文武图治,中必有私。私字当头,天下何安?”小儿猛地伏下弦,学着大人的样子正色。

随着小儿伏指,波涛像受了阻隔,一个浪头向他拍来。

他有些不忿,抹了把脸上的水,说:“治天下,莫不在平。平者,衡也。不在均,而在梁,在轭,在势。梁重,则轭实;轭实,则势均;势均,则力敌。两不相犯,天下平。平则安。”

“梁、轭、势,孰判之?判,能无巧乎?无私乎?”小儿质问,言辞犀利。

“道判,无巧无私。”

“道判,王何为之?”

“王道为之。”

“道为之王?王为之道?”

他答不上来了,一时语塞,望着小儿。

小儿笑了,又恢复了顽皮。拂了一下琴弦,淙淙泠泠,一处云雾缭绕的溪涧现于指下。山之巍巍,水之汤汤,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确是一处让人乐而忘忧的所在。

“汝祖昌、发,铸琴为剑,喻为剑胆琴心,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独不知琴本无心,更无剑胆。琴者,天地也。天地有学,曰天子。天子者,人王也。为梁为轭,不居心胆。法于天地,道于自然。需则显,无需则隐。文武,能隐否?术能隐于道否?术者必私,私必不平。不平,安安?不安,安平?试问,汝为人王,一己平否?安否?若一己不平不安,何以平天下、安天下?”

小儿的话和着琴声悠悠淼淼衍漾过来,似有万涓溪流涤洗着他的身心。思之,从有记忆始,他确是无一刻平过、安过,连走路都终日磕绊,担心自己从地面漏下去。又终日做那个梦,连哪是梦境哪是实情都分不清楚了,乃至于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也不能确定。

“吾终日脚步坠臃,犹如陷地,何故?”他打算看看小儿怎么解他这个隐惑。此非治国大道,也非琴剑珍玩,纯属私疾,看他怎么答。

“汝是否还待问,梦中裸女谓谁?天镜有无?此梦耶?真耶?”小儿没直接答他,而是一口气将他心中的隐惑都道了出来。

这下他蒙住了,但仍不愿相信小儿就是元始天尊,便答:“然。”

“何不问盛姬谓谁?胡女谓谁?”小儿戏谑地笑看他。

他额上的冷汗滴了下来。这是他不想问、也不愿想的两件隐事。

“吾且代后人问:鲁人左丘明言,‘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郑人列御寇言,‘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楚人屈原问,‘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汝当作何答?”

小儿一问紧似一问,将琴弹得急如爆豆。

他的确是难以在一个地方久留,建了那么多宫殿还是待不住,总是急着要去做些什么。具体去做什么,就不知道了。所以“穆王南征亿有七百三里,北征二亿七里;东征天下二亿二千五百里”,这次西征,也“亿有九万里”了。 他究竟要做什么?求什么?真的没有想过。

“何以故?”他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不由得自言自语。

“心不在焉。求安心故。汝大兴土木,东征西讨,施恩、威、礼三法,又造《吕刑》,无不为安其心。”小儿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答,像是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

琴声缓和下来,又如溪流一样泠泠淙淙。

“心焉能不在?心不在,苟能活?”他咕哝。

“汝已死也!入地府也!”老媪抢过来说。不哭了,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噗噗直笑。由于第一声笑得太猛,还吹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来。

“吾煌煌真命,何言已死?”他觉得脊背发冷,怒视老媪。

“不信可水鉴之。鬼无影,神无踪。汝若有影,算尔不死!”老媪抹了把鼻涕,洋洋自得,胜券在握。

他不信,低头看水,见溪水澄莹,成群的鱼儿游逸,果然没有自己的影子。再看老媪,也没影子。小儿却有,一个肥肥鼓鼓的小胖孩儿倒映在水里,跟着水波晃动。不过他一直都不喜欢照镜子,也好像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水,这又是何故?

“我因何而死?”他有点急了,惶惑地问小儿。

“失心而死。”小儿未答,老媪又抢着答。

这回他是真急了,猛伸手探进胸腔,要摸一下他的心到底还在不在。很奇怪,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皮肉有什么挡挂,随随便便就把手探了进去,就像往常探进衣囊取东西那样。一摸之下,什么应手的物件都没有,只摸到一腔黏黏糊糊的血浆。拿出手来看,满手都是黑乎乎的烂泥。

酆都簿·无始劫·无始纪·丙

“何以如此?吾旦夕心搏如鼓,如何能心不在焉?腹何黑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冲着小儿大喊。

“夫生死,唯一心耳。心生物活,心死行尸。心赤列于天庭,心黑入于地府。心清敦敏而圣,心浊愚顽而牲。心在若人,心不在若木。无心执有心为野鬼,有心失无心为孤魂。”小儿变得沉静,乜了他一眼,继续慢慢拨他的琴,“汝失心久矣,孤魂久矣,故腹黑如斯。心搏如鼓,犹琴之韵,不过前之余音矣。”

“吾心失于何处?”他差点哭出来,无助地望着小儿。

小儿不答,努努嘴,示意他向上看。

他抬头,看见雪野依旧在头顶低低地悬着。仔细看,满是五彩缤纷的石子。有方形,有卵形,有菱形,有条形,不一而足。每个石子都在熠熠闪烁,每个石子都在喁喁低语。仿佛千千万万个村落,千千万万个户牖燃着灯,在叽叽喳喳说着一些家长里短。

他举手摘下一颗石子,看到里面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微笑。再摘下一颗石子,看到有个渔人在将一网有孕的雌鱼放生。再摘下一颗,看到一群兵甲满含热泪在写家书。再摘下一颗,看到一个生病的老妪卧在榻上,在享受小孙儿喂粥。

尤中间最大的一颗,赤彤彤地放着光。中间黑乎乎的,像是裹着一团瘀血。

“此谓‘梦之石,亦即汝欲夺之天镜。个中赤石,即汝之心,亦即所谓镜魂。此梦之石,盛装亿万万年来人之梦想。昔人母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即是炼梦入石,将此亿万万年来五彩之梦,悉皆炼进石中。昔人多淳朴端方,故梦有五彩。若今日,恐再难觅此五彩梦也!今人多欲,梦灰白而无彩也!”小儿说。

他默然,想起他自幼做的那个梦。除了那块大晶石和那个裸身女子,其余真的都是灰白色的。

“吾心何以嵌入石中?又何以成为镜魂?”他再也思维不过来了,呆怔着脸问小儿。

小儿将琴在膝上正了正,弹出几个低沉的散音,缓缓说:“昔万世,女娲伏羲,本为夫妻。恩爱相偕,形影相随。逾千五百世,人民转多,遂相欺夺。强者得多,弱者得少。人民饥困,递相食噉。天知此恶,即下火雨洪水荡除,万人死尽。伏羲女娲于心不忍,下酆都求鬼王免死……”

说到这里,老媪嘶哑着嗓子抢进来:“世间生死,咸由造作,人不造作,何来生死?实人不惜生也,非我索死也。我乃阴帝,唯天命受!”

小儿看了她一眼,点了几个泛音,接着说:“伏羲女娲无奈,乃去求天。天启曰:炼五色梦入石,可以补天。女娲寻梦,多四色而少五彩。伏羲遂与鬼王战,七昼夜,惊天地而泣鬼神。后鬼王设计,言伏羲赤子,心足赤,可补五色以入石……”

到这里老媪又抢进来,阴恶地说:“勿怪我设计,伏羲人王,不去其心,焉救群黎?”

“独救群黎乎?非诱伏羲代尔为鬼王乎?”小儿伏下琴弦, 直视老媪。

老媪沮丧,不言语了。

小儿接着说:“吾闻伏羲直,故来和。羲不予,自挖其心,与女娲炼。遂死。娲大恸,血泪满石釜。五色石由是成,汝心嵌其中。补天镜,娲泣血死。魂皆升于天。天感之,使其为仙。仙人无心,至人无梦。羲娲恋之至深,不愿无心无梦,两不相认,是以重投人间。娲知羲心嵌于五色石,悬于弇山,便投弇山巅,以待羲来。每痛泣,羲心感,甲子一见。此即汝心失,镜魂出之由来也。”

略顿一顿,琴音慢按,连着几个大猱:“羲失心,魂无所系,游于太邈,俄顷万千年。又因心有所结,郁民贪嗔,失朴真而偏诈伪,百思不解,不觉降于周也。今民心又坏,晶石欲散,天又将裂,而汝来决心,当何如之?昔女娲补天,实补天良。天良,天赋良心也。人间地狱,地狱人间,实由天良定。天良丧,人间为地狱。天良具,地狱亦人间。人王鬼王,也复如是。汝乃人王,须慎为之。收心置于腔,则汝复活,与圣虎母(即女娲)长相厮守。而晶石散,天复隙漏,尽杀世民。舍心,鼓腹充血,原嵌于石,则初心不改,五色石重放异彩。而汝入地府,永为鬼王,万劫不复。吾知汝未脱阴阳,性本属木,习于生发,必来决心。故与鬼王弈,便待汝来,以观汝心,收欤?舍欤?”

言毕,几个小小的泛撮,琴音止。

老媪屏气凝神地听着,琴音一歇就迫不及待补充:“汝挖心炼石,乃杀女娲肺,故娲泣血亡,汝亏娲一心。又戏于盛姬,欺圣虎母,连亏两片痴心。依我言,女性阴鸷,尤嗜索心,剔嬲不休,毒变无常。汝止有一心,如何与之?不与也罢。民性却无恶无不恶,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汝本人王,理当恤眷群黎,使人心向善,复多爱慈,舍一心有何惜哉!”

老媪慷慨陈词,口沫飞溅,大有舍生取义的气概。

至此,他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他是伏羲再世。一万多年前,他的心挖出来炼了五色石,补了天。一万年后,天又欲裂,他受到心的感召,懵懵懂懂来到了这里。怪不得他一见到胡女就觉得似曾相识,原来胡女就是女娲。女娲经过了万年的等待,已不知自己就是女娲,也不知在等的是伏羲,更不知他“心遗弇山”所遗之心乃是镜魂。那面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天镜,却是亿万万年来人的美梦。而镜魂,不过是那些美梦中的一个更大的美梦。他,由于失心太久,终堕于地府。地府之入口,就是当年女娲补天之裂口。现在他刚刚见到自己的心,却又到了天将裂开,他是收心还情,还是充血舍心的关头。不同的是,这次如果舍心补天,将入地府为鬼王,永不能再与他的梦中人相见。

但是,他忽然想,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一个梦?

他想起,敖號等化人的血曾喷溅在他的脸上,血的腥热真真切切。如果是敖號所弄“易人之虑”,不可能有那样的热血。就是说,这一切不可能仅仅是一个戏法。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依然还在梦中。由于失去飞儿,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梦里。既没有敖號、胡女,也没有什么劳什子天镜和西王母之邦,他也从未来过这样一座日落之山。这一切都是他瞎想的,是他做的一个噩梦。

那么,飞儿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有没有过这样一位薨去的晋之公主?他想召来作册尹祝岐查查,看看那些铜盘子上有没有这样的记录。转念一想查也是白查,祝岐也都是按他的意思记录的。

或者,他还在做最初的那个梦?那个在暴雨中结绳的梦?那个裸身女子举着他在天空奔跑的梦?他太想找到那女子,就在梦中又编了这样一个梦?

又或者,这些梦都是他悬在头顶的这颗心所做?这颗心既然埋在亿万万年来人的梦堆里,会不会在这万年的等待中,也做了一个千回百转的梦?为的就是吸引他的到来?

又或者是那个万年游荡的他,在游荡中做了一个峰回路转的梦,为的就是看一眼自己的心,看这心究竟该属于谁?

“吾不问汝等何人,吾只问:汝等,我之一梦乎?”

默然中,他平静下来,问小儿和老媪。

“许是我之一梦。”小儿一笑答。

他又默然。

良久问:“地府既在天良,人心不善,鬼王以何出之?”

“万劫不复,直至有人代为鬼王。”小儿答。

他看了一眼老媪,笑了。

想,谁又能保证这老媪不是万劫以前的自己?万劫以前,有个她梦中的人儿在等待她的相见?

“如何充血?”想及此处,他将手慢慢伸向那颗放着光的赤石。

“摘心入腹,再复嵌石即可。”老媪抢答。

很轻松地,他将赤石摘了下来。比他想象得要轻,要凉,要柔软。沉寂地跳动,如猎人手中奄奄一息的一只野兔。

里面什么梦也没有,透过石的红光,他看清那团黑乎乎的类似瘀血的东西,是一个很大的烧焦了的绳结。他明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结”。

不觉中,他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无纪

这时他看到,他正在亲手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手中多了一柄锋利的石刃,石刃在胸腔里绞了两圈,发出瓠藤割断的嘎嘣声。

身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釜沸腾着满满的石浆。

大雨滂沱,雨水在石釜中发出激烈的滋滋声。

他的另一只手则拿着那个黑色的绳结。他听到自己在说:“此结,大灾,后人永记,可不覆辙。吾死,务使此结传。”

那个一直在啜泣的裸身女子,接过他手中的绳结,呜咽着念:“务使民守真,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守真,周行不殆。失真,不得其死。”

这万年的绳文,他竟还完全记得。

他知道,后人只要这样做,就不会再有如此的困苦和灾难。

可是他不知道,人何以走到了这一步,是什么让人丧失了最初的天真。

女子将他揽在怀中,泣不成声。

他感到了女子的体温。这体温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就像温暖了他几万年,从未有过间隔。他知道,这个拖曳着长长乌发的裸身女子,这个眼神里积攒了万世的悲哀的裸身女子,这个比掏出心还要让他心疼的裸身女子,就是那个有生以来和他日夜相守,如同他的日月、他的山河、他的丛林的妻子,他的女娲。

雨越来越冷,越来越慢。渐渐停滞,在空中变成大片大片白色的雪花。

有几片雪花,正落叶一样蓬在她的肩头。

很快地,雪花叠满她的头顶、双肩和栅栏一样长长的睫毛,将她的周身变得莹白。

他将心交到她的手里,认出她就是那个胡女。

胡女抛下昆吾短剑,一手揽住他,一手托住他滴血的心。

于地府滞留的这大半日,却只是胡女将短剑刺入他胸膛的一刹那。

“吾与子失散万年,却不能认。今杀子,只为去子假心,再待子来……”胡女悲痛欲绝,一口鲜血喷在心脏上。

雪龙迅疾掩了过来,覆平了天镜。

他看着胡女喷出的血在自己的心上淋漓,眼睛里满是红。

雪龙化为火龙,盘旋翻滚,烧红了石釜。

她发疯一般将心脏按进石釜,两行血泪自蓝色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她猛地昂首向天,发出撕裂心肺的哭喊。

他感到了那万年的悲哀。想抱住她,紧紧抱住,再也不分离。可是他已感觉不到身体,只觉得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连伸手触碰一下也无法做到。他想哭,却一点儿也不伤心。

石釜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刷地变白,发出极其刺目的光芒。

一道闪电,穿透她的胴体,使她周身变得透明,发出珍珠般的荧光。

很久很久,光芒褪去。石釜冷却下来,连同里面的石浆变成一块五彩缤纷的大晶石。

她将大晶石举起,奋力奔跑。越过山川,越过河流,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终于双脚腾起,飞向晦暗的穹隆。

大晶石在她头顶无声地延展,华光四射,照亮了云层。

金史·宣宗兴定六年

二千一百又八十年,全真教道长长春真人丘处机远赴西域谒见成吉思汗,于天山绝顶遇一大泽。

泽水碧绿澄澈,山影倒映。蜿蜿蜒蜒逾百里,林木葳蕤,雪莲盛开,鸟语花香,蝴蝶曼舞,俨然人间仙境。真人俯身洗了洗脸,以泽做镜整理衣衫,竟发现须发转黑,一下年轻了好几十岁,徒弟们几乎认不出他来。

真人好奇心起,沿泽观摩,却没看出任何成因。

问山中牧人,答曰,泽名“天池”,自古有之。

极目远望,积云处有一冰峰,白雪皑皑,直达霄汉。牧人又云,峰名“博格达”。莫不大泽由此冰峰热融而成?然此冰峰又从何来?

真人不再打问,盘腿入定,去探究竟。约一顿饭工夫,从定中出来,给徒弟们讲述了这个故事。

最后说:“此即古之弇山。我等驻足,即羲皇心也。远处冰峰,心之蒂也。心之全貌,已不足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自穆王舍心补镜,今又两千余年。其间人世纷扰,争相屠戮,实不下穆王前。现天镜缩小,十不足一,真不知何日又要天裂。”

徒弟们年轻,最想知道周穆王和那个蓝眼睛的胡女后来怎样了。

真人答:“早羽化也!吾道教之东华帝君木公,即西周穆王。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俗称王母娘娘,即那胡女。”

“按酆都言,穆王舍心,即入地府代其为鬼王,万劫不复。怎会又羽化成东木公耶?”弟子甄志丙疑问。

“然我东华帝君,男仙之王,主东方少阳之气,生化万汇;瑶池金母,女仙之首,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二者皆在昔道气凝寂、湛体无为,将欲启迪元功化生万物之时生,皆大大早于西周穆王,为何说是穆王与胡女羽化成之?另,按史籍载,穆王陟于五十五年,十七年后又有许多作为,当如何解释?”弟子李志常也疑问。

真人只笑不答。

“上古女娲娘娘补天,五色晶石当悬天上,为何此泽却在山顶?”弟子尹志平像是刚醒过来,最后问。

真人还是只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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