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先
这么多年了,我依然记得村上的更夫张二爹的样子。
张二爹没有结过婚,无儿无女。他少年时得过脊椎炎,个子矮,身子细,腰弯得像张弓,走路时头差不多抵到地上。他做不来农活,村支书就安排他打更,粮食由集体负责解决。白天他睡觉,天一黑就会戴顶草帽,披件塑料雨衣,腰里扎着的草绳上别一个大号手电筒,一手拿棒槌,一手拎铜锣,在村子里转悠,不管晴天雨天,过年过节,雷打不动。
那时我们还小,没有电视看,更没有电脑玩,晚饭一吃就早早地上了床,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张二爹打更的声音──
“咣咣咣──天干物燥,火烛小心──”
“咣咣咣──锁门关窗,防偷防盗──”
如果是下雨天,张二爹还会叮嘱道:“咣咣咣──雨天地滑,防摔防跌──”
张二爹人长得不像样子,但声音却很洪亮,尤其是在静谧的夜晚,又脆又响。全村大小人等,几乎都是在张二爹的打更声中入睡的。
有张二爹打更,村民们过得安心。
记得好多次,上了床的父亲突然问母亲屋门有没有关好。母亲刚刚合上眼,迷迷糊糊的,支吾着,没事,有张二爹呢。父亲想想也是,懒得起床看门,随即安然睡去。
父亲酒量不大,但嗜酒,逢酒必醉。一次亲戚家孩子结婚,父亲前去贺喜,果然又喝醉了。其实父亲喝醉酒母亲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她不紧张,照常上床睡觉,因为村上有张二爹呢。
半夜,咣咣咣的铜锣声把我惊醒了。母亲说:“张二爹把醉鬼送回来了,你快去开门。”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打开门,依稀看到喝醉了的父亲整个人都趴在张二爹的身上,张二爹几乎快伏到地上了。我真想不通张二爹是怎样把五大三粗烂醉如泥的父亲送回家的。
后来,我们听不到张二爹咣咣咣的铜锣声和洪亮的吆喝声了。据说,村支书找过张二爹,对他说:“夜里这更你就不要再打了,村里有好几个孩子在上初三,还有几个孩子在上高中,精神紧张,听了你那打更声,睡不着。”张二爹不相信,孩子们听惯了他的打更声,怎么会睡不着呢?但村支书这么说了,他不能和他争也不能和他辩。
听不到张二爹的打更声,我们都以为他不再打更了,父亲说,这样也好,也让张二爹睡个整夜觉,这么多年来,他根本不知道睡整夜觉是个什么滋味。可是事实证明,张二爹仍在打更,只是不敢敲铜锣,不敢放声吆喝罢了。
严格意义上讲,张二爹那不是打更,而是巡夜,因为他不敲铜锣不吆喝。大家弄不明白,既然村支书让张二爹不要打更,为什么他放着整夜觉不睡,还要在村里转悠呢?唯一的答案就是,他的粮食过去是集体解决的,分田到户后大集体没有了,大伙儿一起为他凑粮食,他不为大伙儿做点事心里过不去。
张二爹打更认真,但不通人情世故。
一天深夜,张二爹来到村上一户朱姓人家的屋旁。突然,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他干咳一声,人影闪了下不见了。张二爹犯疑了,这会不会是小偷呢?如果是小偷那就糟了。他刚从村西过来,朱家兄弟正在那儿玩麻将呢。
张二爹不敢多想,连滚带爬地赶到村西那户人家,叫过朱家兄弟。朱家兄弟一听家中有情况,立即把麻将牌一丢,拔腿就往家中赶。赶到家中,小偷没见着,倒是见到老婆正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
从此,朱家兄弟的老婆和张二爹成了仇敌。只要看到张二爹,她就咬牙切齿,恨不得蘸点酱油把他吃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朱家厨房突然起了一把火。正在不远处转悠的张二爹一看到火光,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敲朱家的门。幸亏救得及时,总算没有殃及堂屋。深更半夜,厨房怎么烧得起来?朱家兄弟的老婆一口咬定是张二爹放的火。她说,厨房烧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里只有张二爹没有睡觉,不是他是谁?不信,也可以查查脚印嘛。说罢,她就到派出所报了案。
民警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张二爹塞进呜呜呜鬼叫着的警车里,带到了派出所。他们要张二爹老实交代。张二爹本来腰就弯着,这下几乎全折了。他趴着,一声不吭。
民警找不到证据,天黑时又把张二爹送了回来。
这以后,村里的人再也没有看到张二爹出过门,夜里更是看不到张二爹弯着腰驼着背的身影了。
张二爹的屋门好久好久没有打开了,村支书不放心,叫来几个人一起撬开。只见破棉絮裹着的张二爹不知什么时候咽的气,身子已经僵了。
……
我在城里工作,虽然很少回老家,但经常会遇到老家的人。大家相见,免不了嘘寒问暖,但聊着聊着,就会聊起张二爹。最后,一个个都是一声叹息。
清明,我带着孩子回老家祭祖。老父亲说:“别忘了到你张二爹坟上烧点纸钱。”我说:“我会的,不会忘记。”
来到张二爹坟上,我愣住了。只见他的坟前,全是一堆一堆的纸灰,显然很多人刚来烧过。我点着了纸钱,轻轻地说:“张二爹,我多想再听听你打更的铜锣声和吆喝声啊。”其实,有这种想法的,又何止我一个呢?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