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白
东家烧火窑也开冰窑。火窑,夏天烧砖,冰窑冬天藏冰。
开冰窑,采凌和码冰都是技术活,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帮东家码冰的张大手双手张开如蒲扇,一块厚冰重有一百多斤,他玩儿一样就举过头顶。张大手臂力大,码十米高冰,别人要借助跳板,他只用一根麻绳,捆住冰,喊一声:“走起。”那厚冰就顺着粗绳越过工人们头顶,整齐地码在冰堆上。
白天温度高,码冰是在深夜四更天。黑夜寒冷,码冰人穿多了,手脚不方便,穿少了,站在冰堆里,两腿打战。码冰,一般需要三个人默契配合。而张大手码冰就一人一绳。
张大手码一窑冰,够他全家人吃一年的。
东家知道张大手值这个价钱。张大手力气大,会码冰,也确能当三个人用。
今冬,东家新开两座冰窑,还要再找人。工钱开高,自然有人报名。
来人自称姓马,管家喊他码冰马。
管家告诉东家:“码冰马工价比张大手还高。”
“他也一人抵三个?”东家一双眼晴,扑闪扑闪,像两团炭火。
“码冰马就这个价。“管家眼睛上下滚动,如两粒黑豆。
“让他来!”东家说这话时,炭火更亮了。
码冰马个矮,双脚迈入院门时,如同滚进来一个石碾。东家特别留意下他的手,短粗,半握的拳头似两把钢锤。
东家心想,码冰马除了长得敦实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到门旁的石狮,他有意问:“石狮多重?”
“怕是有三百多斤吧。”管家说,“张大手能单臂举过头顶。”
“真是大力士。”码冰马不卑不亢地说。
其实东家心里想问,你能举动吗?见码冰马并没有举起石狮的意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码冰,又不是举石狮。他只担心码冰马不能一人抵三,节骨眼上,不好找人的。
码冰马似是察觉到东家的顾虑,说:“两窑冰码完再结工钱吧。”
东家轻轻摇了下头,笑了。
管家当然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送走码冰马,东家一转身,石狮怎么并排坐在一起呢?便问管家:“刚才狮子蹲哪儿?”
管家也愣住了:“东西门旁各蹲一个的。”
东家看看管家说:“奇怪了。”
管家望望东家:“他没碰到狮子呀。”
这不废话吗,东家心想。
张大手很自信,方圆百里,码冰就数他了。听说东家新找来一个码冰人,付的工钱不低。张大手纳闷,什么人值那么多钱?当他亲眼看到码冰马时,心里笑了,东家心也太善了,码冰又不是打碾麦子。
张大手拍了拍那蒲扇一样的大手,上街喝酒了。
很快从邻边冰窑传来,码冰马码冰,不穿皮袄、皮裤,也不戴皮手套,活儿干得紧时,他索性脱下旧棉袄,光着膀子。工人们还说喜欢跟码冰马码冰,只需将冰块用镩钩拉进冰窑就行了,他们一转身工夫,厚冰就码上冰堆了。
白天,张大手不止一次问别人:“只用手?”
“赤手空拳哩。”工人们肯定地说。
张大手好奇,又不好意思跑过去看。码冰人都知道冰窑底层冰好码,越向上,越讲究技术。十米高冰堆,不借助跳板,冰块就自动跑到堆顶上去?就算码冰马力大无穷,可他码冰时怎么能连手也不用呢?吹吧。
听管家说,码冰马赤着上身码冰。东家心想,滴水成冰的深夜,他不冷?
管家还告诉他,身上冒着热气哩。
“狮子是东西门旁各蹲一个吧?”东家似在问管家,又像自言自语。
“石狮并排蹲在东门旁哩。”管家回答说。
东家并不奇怪。他知道冰块除了湿滑,重量是不能和石狮相比的。
码冰的人,都喜欢喝酒。一有空,码冰马就会抓起腰间那个酒葫芦,喝上两口酒。
黑夜,没有机会看码冰马码冰,白天,张大手请他一起喝酒。
“你怎么不怕冷呢?”
“有酒喝,不冷。”
“他们说你不用手码冰哩。”
“吹!”
“吹?”
张大手笑了,码冰马也笑了。
一场酒喝过。两个人关系亲近多了。
冬夜,出奇地冷。
采凌运冰干了一夜,工人们很累。
东方露出鱼肚白,管家来了,满脸赔笑请大家去帮东家搬运救济粮,说城外饿肚子的百姓等着救命哩。
看着一脸疲惫的弟兄们,码冰马翘起脚跟,轻轻地同张大手耳语了几句。随后转脸对管家说:“打两斤白酒来先暖暖身子吧。”说着话将酒葫芦递给管家。
马车很快来到东家粮仓。等管家打来酒,五辆马车上的米袋全码好。
“就你们俩?”管家递过酒,嘴巴张开如圆圆的葫芦嘴。
“你去打酒,俺在茅房蹲着呢。”张大手摊开两只蒲扇大手说。
管家眨着一双黑豆眼望着码冰马。
码冰马举起酒壶说:“咱们喝酒去了。”笑着拉起张大手蒲扇一样的大手走了。
发完粮食,管家回来告诉东家:“听说码冰马会变魔术,嘴向粮堆一吹,那些米袋就像长了翅膀,全飞到马车上来。”
东家一听,笑了,告诉他:“早上码冰马来过了,要赶去河北帮人家装冰窑。”
管家能听出来,东家舍不得码冰马走哩。
“码冰马那样人,是不会在这个地方待太久的。”东家叹口气说。
管家一下没听明白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发现那对石狮东西门旁各蹲一个。他没问,心想东家一定早就看到了。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