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歧
热河镇有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叫谢老刚。因为谢木匠的手艺太高了,热河镇就没有人再干木匠活啦──谁敢在鲁班面前耍斧头呀?
很多人都想拜谢木匠为师,谢木匠说:“对不起,我不收徒弟。”
谢木匠跟老婆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老婆说:“别人不教,可栓子不能不教吧?”
谢木匠就嘿嘿笑:“那是呀,不教他,我这手绝活儿不就真绝啦?”
其时,他们的儿子栓子刚十五岁。那时候,热河镇能打得起家具的没多少。但都挺讲究,家具要成套的,从地下到炕上,炕上要炕柜,地下要春凳、八仙桌、八仙椅、躺柜等,全都用上好的榆木或梨木。木质硬,做着费劲。但谢木匠不怕,肯吃苦受累,做出家具来也确实好,油漆刷过,木纹清晰,光可鉴人。
栓子十八岁那年,正式跟谢木匠干活。
起初,干粗活,用力气,谢木匠干巧活,干细致活。后来,谢木匠就教栓子干巧活,干细致活。
做家具,要凿不少卯子,大大小小的。谢木匠画好线,栓子凿。可在做榫子时,栓子发现,那些凳子之类腿上的榫子比卯子小不少,栓子有些纳闷,就问谢木匠:“爸,八仙椅的卯子大,榫子小,安上也不结实呀?”
谢木匠便嘿嘿笑,说:“傻小子,要是都弄得结结实实的,用上三五十年咱不得饿死呀?榫子小,加楔子,上腻子,用个三五年,散架了再找咱给修,咱的活儿才永远做不完。”
栓子说:“那不是有点使劬了吗?”
谢木匠还是嘿嘿笑:“我不劬点,咱家的日子早没法过啦。”
谢木匠又说:“记住,大件的东西,像躺柜啦,炕柜啦,那是人家装粮食用的,装被褥用的,不好搬动,就给做结实点,能用一辈子。那些常用的小物件经常搬动,也好做,用个三五年就不错了。”
栓子自言自语:“那要是让人家看出来,多不好意思呀?”
谢木匠说:“你傻了不是?我做的东西,神鬼也挑不出毛病来。”
栓子发现,每回要把木板粘在一起的时候,要熬胶熬鳔,只有把胶鳔混合在一起,才粘得瓷实,而且不怕水。谁家做家具,就要准备这些料。熬胶熬鳔是个技术活,时间短了,太稀,用上不牢靠;时间长了,熬硬了没法使。熬胶熬鳔这活儿都是谢木匠亲自来做。胶多少,鳔多少,熬多长时间,都有底数,这底数就在谢木匠心里装着。
大队支书找谢木匠说:“你给我爹做口棺材。”
谢木匠摇头:“那是粗活,我从来没干过。”
支书说:“你把它当细活做不就行了吗?娟子高中毕业二年了,应该推荐她上大学了吧?”
谢木匠沉默良久,说:“好吧。”
谢木匠跟栓子给支书家做了棺材,描龙画凤,看不见榫卯,看不见疤痕,简直是一件华丽的工艺品。支书脸上很有面子,他给老爸准备的棺材,十乡八镇没有第二个,谢木匠因此声名大振。
谢木匠说:“这是绝品。”
有很多人都来找谢木匠做棺材,谢木匠一口回绝。很硬。
支书果然不食言,推荐娟子上了大学。
栓子的姐姐娟子出嫁,家里要陪送一对梨木箱子,谢木匠说:“得给你姐做结实点,用一辈子不行,得能用两辈子!”
栓子仔细观察谢木匠怎么凿卯,怎么做榫,怎么熬胶熬鳔,用了多少,熬了多长时间,一一记在心里。
送姐姐那天,谢木匠长叹了一口气:“这对箱子,我是用心血做的,能用两辈子都不止!”
谢木匠终于老了。谢木匠躺在炕上,跟栓子说:“做家具,最要紧的是胶和鳔,配方合适,熬的时间准,那家具几十年都不会散架子。你记住了,三分之二的胶,三分之一的鳔,是最好的。但你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了,你就没饭碗了。”
栓子答:“我早就知道了。三分胶一分鳔,三个时辰不能少。对吧?”
谢木匠惊讶地问:“你咋知道的?”
栓子答:“你梦话里说出来的。”其实,这是栓子暗中观察出来的。
栓子开始了自己独立的木匠生涯。
栓子没有按谢木匠的嘱咐去做。
栓子干活一是一,二是二,做出的家具坚固耐用。
有人说:“栓子,你比你爸实诚。”
栓子问:“你这话是啥意思?”
那人答:“凡是热河镇让你爸打家具的人都知道,你爸留着后手呢。”
栓子红了脸:“不可能呀?我就是跟我爸学的,都一样干活的。”
那人又说:“大件的家具还行,就是那些椅椅凳凳的,用个三五年,就都坏了,还得重新做。”
栓子喃喃地说:“不可能吧?应该不可能啊。”
可栓子心里却明白得很。人心不可欺啊。
后来,栓子赶上了好时代,时髦的家具飞入寻常百姓家,他当上了栓子家具公司的经理,他的手艺不仅享誉热河镇,还在县城小有名气。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