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
我是比较不太敢给水墨大写意花鸟画家作画评的。相当比例的水墨大写意花鸟画,都有着大致相似的套路,而且大多在龙飞凤舞的笔墨中,以简练的笔墨和单纯的造型作小品式创作。即使画幅大一些,小品式的笔墨、造型及结构的格局仍然未变。正因为整个水墨大写意花鸟画坛此种大同小异的基本格局,断送了中国画在此领域中的发展。好几届全国美展,此种水墨大写意花鸟画都缺位。今天呼唤写意精神的时代风潮,相当比例上也有冲着失落的大写意花鸟画去的成分。记得有朋友叫看看阴澍雨的画时,我也直率地谈到了上述关于水墨大写意的看法。澍雨似乎还不好意思说了句,我们可就是画写意画的。谢天谢地,初看阴澍雨的花鸟画,与其他写意花鸟画家的作品风格的确大不相同,绝非那种大而不当横扫千军般的大刀阔斧,而是淡淡的、雅致的,中正平和,文气十足。
一读其画,与上述流行风果然大相径庭。阴澍雨的风格不是从潇洒简洁的徐渭、八大入手,也不是从以金石入画的吴昌硕、齐白石笔墨起家。这几家,基本是20世纪流行风格的基础。岂不闻白石老人“青藤八大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这三家,就是徐渭、八大山人和吴昌硕。齐白石衰年变法,即由学八大山人改学吴昌硕。20世纪画水墨大写意花鸟的,难脱这三家籓篱,齐白石的成功就是典型例子。今天水墨大写意之大同小异者,亦因于此。
澍雨非画路单一的画家。他本科就读于有中国画大本营之称的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花鸟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阶段又在学风开放的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学习,师从张立辰教授研习写意花鸟画。加之又在中央美院明清画史专家薛永年教授指导下作美术史专攻之博士阶段学习,故澍雨当文武双全之难得人才。
纵观澍雨的画风,其路子较广。他原本学习过宋代院画诸家花卉蔬果山水,他可以画标准的院画系统的工笔花卉,勾勒渲染一丝不苟,纸本绢本亦应手随意。他还长于恽南田风格的没骨花卉,随笔点染,灵动鲜活。这种没骨花卉,其实带有院体绘画的鲜明特征,一枝一叶,一花一果,那可是造型严谨,设色整饬。澍雨还可画带北宗水墨苍劲意味的山水画,画风让人想到南宋诸家山水。当然,澍雨中国画创作的成就更多地体现在他的写意花鸟上。在写意画的学习与继承上,阴澍雨别出心裁,他避开了明清上述三家,主要从明初院体而工写兼之的林良入手,从源头上就与同行们的大写意画风拉开了很大距离。
燕山春早 纸本设色 245×125cm 2013
由于硕士及博士阶段阴澍雨都以明代写意花鸟历史作主攻方向,他的硕士论文以“简率纵意,观物之生”为题专论明中期写意大家陈淳,而他的博士论文,则以青藤白阳的写意为主线,探讨美术史上由写形至写意的发展过程。故澍雨知道作为大写意思潮兴起的明代,除了水墨大写意花鸟画起自明中期的陈淳与徐渭之常规说法,他也知道,明初画院中的林良与吕纪其实早已开明代水墨大写意趋势之先河。此二人属宫廷画院画家,当然是行家性质的专业画家。两人既画工笔又画写意。林良的水墨大写意笔势强悍劲健,水墨苍劲,但毕竟是专业画家,画面尺幅大,造型复杂而严谨,结构亦复杂而宏大,是一种典型的院体水墨大写意花鸟画样式。可惜此种样式因其霸悍之风而被明中期吴门诸家如沈周、文徵明、唐寅水墨小写意文人墨戏小品类型所取代。此后,至陈淳,尤其是徐渭出,大刀阔斧,纵横恣肆,笔飞墨舞,就纯系文人画的戾家水墨写意了。后者讲笔墨,讲意趣,风格鲜明,但简笔小品多,技法难度减低,业余戾家性质突出,文人墨戏成分增加,也就使以此为基础的20世纪中国画画坛晚期(早中期因写实倾向和对文人画的批判而与后期还不同)文人水墨大写意呈现衰落之状。明白当代水墨写意花鸟背景,阴澍雨艺术选择的智慧就十分突出了。
既然当代水墨写意之弊大多源于文人戾家墨戏之业余性质,那么,阴澍雨选择从专业性极强的宫廷画家,同时又是明代水墨大写意之真正肇始者林良入手,岂非克服时弊的最佳突破口吗?但学林良又有些危险,林良的水墨大写意花鸟功力深厚,造型复杂,章法满实,专业性强,但用笔强悍粗放,结构时有凌乱之嫌,故失之放而难收,路子粗野而乏文气。借明清画坛领袖董其昌评其画,如无以书入画无士气之雅格,“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画师”者,专业画家也。林良此类作品风格,在明清文人画大张之时已无人敢学,20世纪以来更少有学习者。澍雨敢从林良起家,不仅体现出其胆识,更有其智慧。如果说,澍雨选择从林良起家,是为了取其专业画家造型之严谨、结构之充实,善在大画中作复杂经营,而又刻意避免文人墨戏小品的简率与套路,那么,如何避免林良式院体写意的粗糙与野霸,才是其写意创造之关键。
澍雨绘画总体风格上是追求淡雅明洁的效果。这从他的工笔花鸟和没骨花卉画上可以看到。而这种淡雅明洁的追求在他的水墨写意画上更有一种别致奇丽的突出效果。澍雨尽量避免林良般的大量使用浓墨焦墨,他尽量多地使用淡墨,在淡墨的基调中再作浓淡上的微调。因此,澍雨的写意基调是淡墨,是淡墨基调上丰富的笔墨的变化。墨色一淡,霸气减弱,文气上升。即使一些写着“试以林良法写之”的松鹰图,亦以淡墨为之,仅尾部与翅尖墨稍浓而已。为了全画这种雅逸恬淡风格,澍雨甚至在题款时,亦以淡墨为之。让人想到画南宋院体山水的周臣的学生唐寅。作为大文人的唐寅,也是把劲健有力水墨苍劲,以浓墨侧锋为主的南宋斧劈皴,一变而以淡墨为之,行笔舒缓,拖泥带水,温文尔雅的长斧劈皴而大增文气。比较有趣的是,澍雨的淡墨写意作品中,往往又以惜墨如金的谨慎态度,在一片淡墨之中,点缀一两处分量较重的浓墨,且与有控制的重墨题款相呼应,大有画龙点睛之妙用。一则以淡墨之变化,显温柔敦厚之总体意蕴;而一二重墨之穿插呼应,则又造险破险而醒目提神。
在写形用笔上,澍雨也未学狂放简率的徐渭和八大,而多在陈淳的写意风格上下功夫。陈淳写形与笔墨上都较收敛,用笔潇洒撇脱,墨法亦参差变化,但都有控制,严格随形为之,在大写意中偏小写类型,属吴门沈、文、唐之小写意花鸟朝徐渭、八大狂放的大写意花鸟的过渡。这样,澍雨的绘画专业性就非同一般。他既可画院体之工笔设色花卉,亦可写南宋山水水墨苍劲的风格;既有南田没骨花卉之雅致文秀,又有写意水墨之潇洒灵动;既可有小品册页之精巧雅致,又有巨障大幅之逼人气势。他的这种多面的专业能力给他的绘画也带去许多新的面貌。例如其画面,尤其是一些大画中,如澍雨《微雨野松香》(147×393cm)近4米之巨,“四王”类干笔渴墨之山水用笔亦杂入其花卉树木之中,别具风采。这种突出的自我意识,使其即使在学习齐白石的草虫之时,亦抛开了齐白石草虫那种精微至极(齐白石自己也并非喜欢这种精细而是买主所迫),而以渴笔写意待之,其淡墨写意之草虫与澍雨之写意花卉当然就有珠联璧合之感。还值得一提的是,澍雨训练有素的书法功底,一方面满足了他的写意花鸟运笔上多变的书法意味,同时以诗书题款直接入画,尤其一些长题入画,其潇洒文秀之书法,与灵动隽美之画面相生相映,一种久违的书卷气油然而生。书画皆佳的澍雨与优秀青年书家祝帅的书画合璧,更是这一辈年轻艺术才俊难得之风雅聚合!今天年轻画家大多已不再具备的这一本事,给澍雨作品更添厚重的传统文人画深沉古雅之文气。
因有感于世纪性的墨戏类文人画泛滥,画家专业能力减弱,张大千曾倡导“画家之画”:“作为一个绘画专业者,要忠实于艺术,不能妄图名利;不应只学‘文人画的墨戏,而要学‘画家之画,打下各方面的扎实功底。首先须具有书法功力,才善于掌握骨法用笔,这是中国画的基础。”以澍雨绘画之追求论,他对宋代院画的研习,他的书法功底,他对写意画的继承从林良入手,再结合陈淳而创造,应当在“画家之画”与学人之画中创造自我的境界。澍雨之画,既可展示大千造化造物之“生”,亦可呈现笔墨之变人工之奇;既可破流行写意之陈旧套路,亦可树自我标高之个性风格。澍雨集中国传统绘画文院之长,舍戾行之短而自出手眼,为正在探索前路的水墨写意绘画开启了有益的启示。
作者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国家画院美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