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行
摘 要:《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收录了五则短篇小说。本文试通过分析不同故事中黄昏时分人物心理变化和情节走向,揭示小说标题中 “nightfall(黄昏)”这一意象代表的日式文化内涵,即在无常的现实面前,个体身份的失落和追逐自我价值过程中的迷失。
关键词:黄昏;自我;身份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11-0-02
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是英国文坛的“移民三雄”之一,1954年生于日本长崎,5岁随父母移居英国,1989年以《长日留痕》获得英国文坛最高荣誉布克奖。《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是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通过五组相互关联的人物,描写了一幅音乐人生的浮世绘。由于石黑一雄具有日本和英国的双重文化背景,他的小说即具有纯正地道的英国风情,又流露出日本文化的潜在影响。尽管石黑一雄自认为是一位国际化的作者,不愿提及日本文化对创作的影响,但他笔下那些沉浸在回忆中的“不可靠叙述者”,无论是《长日留痕》中的管家史蒂文森还是《远山淡影》中的日裔女性悦子,都表现出一种自我认知的“暧昧”,使读者只能自行判断回忆和内心独白的真实性。这种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表达习惯,正是日本文化最显著的特点之一。而《小夜曲》书名副标题中的“黄昏(nightfall)”作为小说中五个故事发生的关键时间点,则是另一种带有日式审美情趣,颇具深意的隐喻。在石黑一雄的另一部小说《长日留痕》中,黄昏也曾作为代表帝国时代终结的意象出现,为小说人物回忆平添一份感伤的情绪。
黄昏是一天中太阳收敛光辉,夜幕降临的时刻。石黑一雄的小说钟情于描写“黄昏”,可说是受到了“无常”这一日本文化特有的自然观和人生观的影响。
李兆忠在其解读日本人文化性格的著作《暧昧的日本人》中曾经提到,日本是一个台风,火山等突发性灾变频发的国家,加之四季分明,景色秀美,瞬息万变,使得“生存在这种环境里的人,最容易产生‘无常之感”[1]。从灿烂骄阳到夕阳西下,正是万物生长由盛转衰规律的象征,最易触发日本人的“物哀”。落日黄昏自然成为日本文学作品中频频咏诵的对象,“在日本人的生命哲学里,一种人生的陨落似乎是无可避免的,明天在哪里?生命会走向何方?”[2]在英语中,黄昏一词写作nightfall,不单是指一天中夕阳晚照的时刻,还包括了夜幕刚刚降临的时间段。《小夜曲》的故事主角都是音乐家或音乐爱好者,对音乐的热爱和执着支撑着他们的人生理想和信念。然而,当黄昏过去,夜晚降临后,他们却都表露出怀才不遇的苦闷,对人生价值的困惑,甚至于在物质和名利的追求中迷失了自我。在石黑一雄的笔下,黄昏的来临并不仅仅只是提供了一种感伤的氛围,还暗喻了光明的理想在现实面前的泯灭以及由此造成的自我迷失,具有更深层次的哲学意味。
伤心情歌手
小说第一个故事的叙述者是一名广场乐队的吉他手,于偶然间结识了在广场上喝咖啡的著名歌手托尼·加德纳。后者想为结婚二十七年的妻子琳迪献唱,并邀请“我”入夜后为歌曲伴奏。
托尼·加德纳是“我”的母亲最爱的歌手。根据“我”的回忆,“我”的母亲是一位生活困苦,爱情不得意的单身母亲,总是从加德纳的歌声中获得慰藉与希望。“我”告诉加德纳“可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停止相信。每当她伤心的时候,大概就像您今晚这样,你猜她这么着?她会放你的唱片,跟着唱。”[3](26)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唱出这些感人情歌的托尼·加德纳和妻子的婚姻却已走到了尽头,因为加德纳不甘心自己成为过气歌手,想要复出,“看看其他人,看看那些成功重返歌坛的人,看看那些至今仍活跃在歌坛的我这一辈人。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再婚了。两次,甚至三次。他们每一个都牵着年轻的妻子。我和琳迪会成为笑柄的。”[3](34) 正如加德纳所说,喜新厌旧,趋炎附势是演艺圈的规律。琳迪本人年轻时也曾野心勃勃地想要嫁个大明星,并且不惜以第一任丈夫为跳板,最终成功嫁给当红时期的加德纳。后者对此心知肚明,“琳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比我还早明白”。[3](34)
加德纳和他的妻子号称深爱彼此,演唱结束后,酒店的窗口甚至传来了琳迪的哭声,但两人却决意分手。入夜的威尼斯,坐着刚朵拉在黑暗的河道上穿行,加德纳幽幽地向“我”倾诉心事,“他的声音时而低得近乎耳语,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当路灯或者沿途窗户的灯光照到船上时,他就会突然想起我,提高音量,然后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朋友?之类的。[3](20)这一切都让“我”难以理解,“不禁觉得这整件事情也许是一个恶作剧”[3](31)。加德纳认为这是因为“我”来自波兰,不懂得自由的含义,“你怎么可能明白呢,朋友,从那样的国家来的?”[3](33)但加德纳所说的自由并不是造成两个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无法相互理解的原因,因为自由并不代表个人可以任意自己的价值观念。“人的生活观念,并不是从零开始,只能从自己的文化背景中进行选择。人必然要受制于自己的文化共同体,文化成员的身份会影响个人的认同”[4]。吉他手的困惑反衬出情歌王的价值观和所作出的人生判断并不具有普世性,而是在逐名追利中迷失了自我。
大提琴手
小说的最后一个故事从第三者叙述的角度讲述了大提琴手蒂博尔的故事。在夏日旅游胜地的广场上,蒂博尔结实了十一岁后从未摸过琴,却自称具有极高音乐天赋和眼力的美国女人麦科马克小姐。她赏识蒂博尔的才能,认为他具有成为大师的天分,但技巧上尚有所欠缺。到麦科马克小姐居住的酒店接受指点后,蒂博尔觉得茅塞顿开,“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犒赏了自己一份掼奶油杏仁蛋糕,喜悦之情一览无余”[2](218)。然而这个黄昏却是蒂博尔自我迷失的开始,“大家说那年夏天蒂博尔开始走下坡路,说他头脑发热、不知好歹,说都是因为那个美国女人”[2](208),乐队的其他成员都看出蒂博尔并不具备过人的才能,被人看做天才反而使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自我期望。蒂博尔原先一心希望能获得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现在却不情愿到阿姆斯特丹的咖啡厅为客人演奏,“那个女人把他变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笨蛋”[2](227)。
蒂博尔最后一次见到麦科马克小姐也是在黄昏时分,“天已经开始暗了,服务生已经把小玻璃碗里的蜡烛点亮了”[2](234)。在场的还有她的未婚夫,高尔夫球杆商人彼得。麦科马克小姐告诉蒂博尔她准备回美国结婚。“电梯里,他们脉脉地相视而笑,但没有说话。他们走出酒店,发现广场上已经华灯初上”[2](237),两位“知己”分道扬镳,但惺惺相惜给蒂博尔带来的自我期许并没有就此消除。七年后,往日同在广场乐队演出的成员认出了故地重游的蒂博尔,“他穿着西装——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普通西装而已——所以我猜他现在白天在哪里坐办公室”[2](240)这时,蒂博尔显然已终止了自己的乐手生涯。
根据后现代主义论断,“话语会使受其影响者对某一特定身份产生需要,或者要求他们采用这一特定身份,甚至会把这一身份强加到他们身上”[5]。两人最初相识时,蒂博尔曾告诉麦科马克小姐他的导师是一位享有极大声誉的音乐家,但后者不为所动的态度使之成为两人互动中的指导者,掌握了话语权。故事中朦胧的黄昏代表了蒂博尔自我迷失过程中的两个关键点: 一旦接受指导,蒂博尔便服从于麦科马克小姐的音乐话语,相信自己和她一样都是无法得到发挥的天才;最终这种共同话语体系下产生的身份认同感与现实情况产生了严重冲突。才华泯灭和对平庸婚姻生活的恐惧使麦科马克小姐来到意大利,但最后她选择妥协,和未婚夫回到美国,接受了现实生活给予的另一种身份。而受她影响的蒂博尔却不再能接受以谋生为目的的平庸乐手生涯,自我的迷失使他失去了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定位。
不论下雨或晴天、莫尔文山和小夜曲
《不论下雨或晴天》中的“我”年过四十却还没有稳定的居所和收入来源,只得暂居在大学同学查理和艾米莉伦敦的家中,却意外发现看似圆满的夫妻关系存在严重危机。在夜晚降临,艾米利下班之前,“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失败者的存在可以反衬出查理的能干,从而化解两人因对自身和未来的迷茫而产生的感情危机;《莫尔文山》中的大学生梦想成为作曲家,暑期到姐夫姐姐经营的小饭馆打零工,偶遇一对生活不如意的乐手夫妇,感受到了现实的困扰。尤其是当他试图利用晚上的时间写曲,却被姐夫认为是影响他人休息,不受理解;《小夜曲》中的爵士乐手明知娱乐圈的愚蠢和无意义,还是受到利益诱惑,进行了整容手术,不得不在酒店修养。他的隔壁房间住着同样做了整容手术的托尼·加德纳前妻琳迪。原本默许并顺应娱乐圈规则的两个人在入夜后大闹预订进行颁奖典礼的现场。而当早晨来临,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的疏远关系,仿佛这荒唐的一夜并不存在。和另外两个故事一样,在这些故事中,“黄昏(nightfall)”同样是人物心理转折的关键点。无论是居无定所的超龄英语培训老师,热衷于音乐梦想大学生乐手还是想通过整容包装自己的爵士乐手,他们都在夜晚来临时猛然惊醒,意识到音乐理想受到现实消磨的痛苦,甚至在扭曲的心理状态下,做出吃靴子,将铜像塞进火鸡这样的荒唐举动。
英语中“nightfall”一词的原意是“夜幕降临”,小说中文译本中的“黄昏”一词并不足以完全表达出原词的含义。《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是乐手或音乐发烧友,白天时维持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当夜幕降临,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怀才不遇的苦闷又成了共同的宣泄目标,由此引发的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自我身份的失落正是小说一系列故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石黑一雄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他笔下的人物常常通过自欺面对痛苦,并获得继续生存的勇气,“人类在真正的绝境中挖掘希望的能力即非常悲怆又相当崇高”[6]。小说标题中的“黄昏(nightfall)”既是夜幕降临前太阳施展余晖的时刻,也是沉沦中的自我面对现实苦苦挣扎的最后时机,可以说是表达石黑一雄口中绝望中求生存之悲凉的最佳意象。
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小夜曲》中登场人物的串联就像是一副音乐家们的浮世绘群像,相互关联,却又各有各的人生故事。他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有的人去过许多地方,有的人暂时旅居在异国他乡,人与人之间只有偶然的相遇,广场吉他手来自波兰,大提琴手来自匈牙利,他们都遇到了与自己想法截然不同的美国人;爱好爵士乐的英语老师曾在欧洲各地辗转,最终又回到伦敦,看望大学毕业后定居在那里的同学;英国大学生歌手遇到的夫妇来自德国;好莱坞娱乐圈红人琳迪在意大利与前夫分手。不同国家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在短暂的交集中相互影响,更加重了人物在自我和身份上的迷惑。尤其是波兰和匈牙利两个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的设定特别突出了石黑一雄对文化意识多样性和“国际化写作”的追求。在《小夜曲》中,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价值观并无高低之分,也不存在具有绝对影响力和话语权的文化,而是为个体自我的失落提供了相应的文化背景。在石黑一雄的这部作品中,后殖民主义提倡的“混合文化”得到了充分体现。没有中心和边缘,也没有自我和他者,国际化取代了两元对立的文化帝国主义倾向,同时也带来了自我身份界定的模糊。小说人物群体性的迷茫心理体现了后殖民混合文化带来的心态。
参考文献:
[1] 李兆忠.暧昧的日本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105.
[2] 朱坤.日本文学“黄昏意象”的文化阐释[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7,(5).
[3] 石黑一雄.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M]. 张晓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 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03.
[5] Christopher Butler.解读后现代主义[M].朱刚译,秦海花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198.
[6] 李春.石黑一雄访谈录[J].当代国外文学,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