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庆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用地理名词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杜甫)、王广陵(王令)——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梅尧臣);二谷:李昌谷(李贺)、黄山谷(黄庭坚);四山:李义山(李商隐)、王半山(王安石)、陈后山(陈师道)、元遗山(元好问);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钱锺书在《围城》中借董斜川之口,杯酒论诗人。董斜川的这番话并非臆造,而是那时老派文人的共识。如张慧剑在《辰子说林》中即云:“故诗人陈散原先生,为中国诗坛近五百年来之第一人。”
【陈三立其人】
陈散原是谁?陈三立,字伯严,江西义宁人,陈宝箴之子,陈寅恪之父。南昌章江门外三十里有西山,一名南昌山,据《水经注》解释,即古散原山。陈三立的父母皆葬于此,故以“散原”为号。
陈三立光绪十二年中进士,授吏部主事。不久即辞官,成为陈宝箴的智囊。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从政的顶峰就是开创了“湖南新政”,他们在湖南办时务学堂、武备学堂、算学馆、《湘报》、南学会,一时湖南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全国维新运动的中心之一。晚清改革派人士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熊希龄、江标、徐仁铸、皮锡瑞、唐才常等,为义宁父子所感召,齐集湖南,如同众星拱月。陈三立成为名士中的名士,宾主时常聚集于他的书房中,“相与剖析世界局势,抨击腐朽吏治,贡献新猷,切磋诗文,乐则啸歌,愤则痛哭,声闻里巷”。陈三立因此名动沅湘,与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谭嗣同、户部侍郎徐致靖之子徐仁铸、两广总督陶模之子陶葆廉并称为清末“四公子”,一时颇受世人瞩目。
戊戌变法失败后,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因“滥保匪人”“招引奸邪”等罪名被革职,“永不叙用”。陈宝箴在湖南的作为尽毁于旦夕之间,陈三立救国救民的政治抱负亦尽付流水。一场新政,前功尽弃,他们内心的伤痛无以言表,只能寄寓在青山流水之间的崝庐。深灯孤影,父子相对,欲言又止,唯有一声叹息。
1900年,陈宝箴在庚子之变的滔天巨浪中病逝。经过这次家国变故,陈三立已无心于仕途,自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葬父于南昌西山后,陈三立成为“大清孤儿”,随后筑房于南京西华门头条巷,将其命名为“散原精舍”。
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为营造和谐气氛,赦免戊戌党人,朝廷多次有意起用陈三立,均遭拒绝。此后,除了为筹办、主持南浔铁路修建而奔走操劳,陈三立几乎将全部精力用于诗歌创作。
经历了家国巨变,陈三立的诗歌中带着沉郁之气。他在诗歌创作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在晚清民国影响深远。他是“同光体”诗人的代表,按这一诗派的理论家陈衍所说,“同光体”是指“同(同治)、光(光绪)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陈三立的诗,初学韩愈,后师黄庭坚,好用僻字拗句,自成“生涩奥衍”一派,是“同光体”成就最高的诗人。近人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把他比作
“天魁星”“及时雨”宋江,可见他在诗坛的地位。江西学者、植物学家胡先骕这样评价陈三立的诗歌:“如长江下游,烟波浩渺,一望无际,非管窥蠡酌所能测其涯涘者矣。”
做人与作诗,陈三立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徐一士评价他“萧然物外,不染尘氛”;“以贵公子而为真名士,虽尝登甲榜、官京曹,而早非仕宦中人,诗文所诣均精,亦足俯视群流”。吴宓诵读了《散原精舍诗》之后,深觉其佳,对陈三立的人品和诗品推崇备至:“其德行高洁,证见超闳,性情简挚,如赤子。又多年不亲世务,不任官职(虽曾为南浔铁路帮办,而未有所成,亦实不长于此事)。隐居超处,颐养纯修。而其渊博之学问,深至之见解,亦不表见于他类文章著作(先生古文甚佳,然所作不多)。而均吐纳于其诗中。故其诗能精厚。杜工部如此,黄师如此,古今大诗人皆如此也。”吴宓对义宁陈氏家族赞誉有加,称为“近世之楷模,文化之贵族”。义宁陈氏几代人皆能诗,陈三立以诗人身份留名青史。陈三立的五个儿子,都写得一手好诗,这是家风的熏染,也是家族文脉的流传——如果说陈衡恪是画家作诗,陈寅恪是学者作诗,那么陈方恪则是文人作诗。
辛亥革命后,和王国维一样,陈三立以“晚清遗老”的身份出现。但与其他“遗老”不同的是,他并不以此身份自居,很快便剪了发辫,也不排斥新事物。他不过问政治,不参加清朝遗老的复辟活动,对袁世凯复辟也明确表示反对。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开始一连串的分封,拥护袁世凯复辟者得以加官封爵。陈三立冷眼旁观,嘲讽道:“拥戴勤劳上赏颁,纷纷功狗与功人。”
陈三立先后在南京、上海、杭州定居,1929年登上庐山,隐居在松门别墅,在松涛和飞瀑的陪伴下,如闲云野鹤一般。1933年,陈三立离开庐山,定居北平,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四个春秋。陈三立的晚年生活相对平静,但他仍一直关注着时局。
1937年七七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在这一严峻的时刻,已入耄耋之年的陈三立也到了一个生与死、走与留的十字路口。
1937年8月8日,日军如狼似虎般进入北平城。北平沦陷,陈三立处于忧愤之中,身体健康急转直下,终至卧床不起。
卧床的老人对战事格外关注,中国军队获胜的消息,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了。虽已到风烛残年,但他仍梦想像辛弃疾那样“铁马秋风大散关”,淞沪战事起,白天忧愤郁积,晚上做梦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亲戚后生来看望,一般先与家人攀谈,忧虑外界的局势不妙,但到了陈三立的病床前,就会满心欢喜地高声说:“姑爹好消息,今日又打了胜仗!”北平上空有飞机飞过时,家中佣人也在院子里有意无意地高喊:“看,飞机来了,飞得高,是咱们的。”听着高声报告战事胜利的好消息,家人也都配合出欢喜、振奋的神情;但转身离开之后,都默然无语。
北平陷入敌寇之手,旌旗易色,魑魅魍魉开始出动,宵小横行。前北洋政府的几个政客,如高凌蔚、江朝宗之流,摇身一变,傍上了新主子。因陈三立是诗坛盟主,享有盛誉,那些投靠了日寇的汉奸,试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陈三立,竟到了“围逼之甚无虚日”。
“胸中千秋临大节,自谓老夫唯一死”,陈三立决定慷慨赴死。他再也不肯服药,拒绝进食。9月14日,陈三立如同一根燃尽的蜡烛,消逝于无尽的黑暗之中。陈三立去世前留下遗言,让家人不要发丧。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等兄弟,只在上海《申报》刊登报丧启事,遵守父亲的遗嘱,丧事从简。
1938年3月5日,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的罗家伦在《新民族》杂志上发表“民族的正气”一文,表彰“中国近代最伟大的诗人陈散原(三立)先生”殉国。短文结束时,为抗战鼓与呼:“这位86岁的老诗人五天不吃五夜不睡,绝粒而死!这是何等的英烈!这种‘不为不义屈的精神,是我们民族的正气!这种‘从容就义的精神,比‘慷慨赴难的行为,有过之无不及!他这一死,应当感动全国的青年、壮年和老年!”
1945年江西省政府决定:将设在修水境内的赣西北临时中学改为省立散原中学。以此来纪念这位绝食而死的爱国诗人。
【陈三立与陈宝琛】
陈三立的人事交游非常广泛,上至父亲陈宝箴那一代的张之洞、郭嵩焘、易佩绅、罗亨奎,下至儿子的好友。而陈三立本人的交往有两大圈子:乡试、会试同榜登科的同年,同时代的诗人。陈三立的朋友圈广博,几乎涵盖清末民初江南一带知名的文人士大夫。那个时期的政坛要角、文艺名家、社会名流,都和陈三立有交集。汪辟疆教授曾有“散原私淑遍天下”的话。
此外,陈三立还通过联姻,与晚清民国几大显赫的家族结为姻亲。陈三立与原配罗氏育有陈衡恪。原配病逝后,陈三立继娶俞明震(晚清知名人士)之妹俞明诗。陈三立和俞明诗育有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陈登恪、陈新午等子女。陈衡恪乃民国著名画家,初娶通州范当世之女范孝嫦,范当世是晚清的名士、诗人。陈寅恪娶台湾巡抚唐景崧之孙女唐筼为妻。陈寅恪之妹陈新午嫁给了俞明震的侄子俞大维。俞大维是著名的导弹专家,当过国民政府兵工署署长,随蒋介石到台湾后,出任“国防部长”。他的儿子俞扬和,与蒋经国的女儿蒋孝章相恋成婚,俞家和蒋家结为亲家。
社会关系加上姻亲关系,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这张网从晚清延续到民国,影响深远。下面不妨撷取陈三立朋友圈的几位好友,观察他们在历史激流中载浮载沉的命运。
1882年(光绪八年)陈三立入乡试,其中一考题为《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陈三立因恶时文,考卷没有按照规定的八股文格式来写,而是用他平素擅长的古文体来写。这份试卷在初选时,便遭到摒弃。幸运的是,陈三立遇到了晚清“清流党”主考陈宝琛,赏识其才,破例录为举人。陈三立中试,名正言顺地拜入陈宝琛门下,师徒之间情谊悠长,诗歌维系着亦师亦友的风谊,从晚清到民国,书写了一段佳话。
1908年,溥仪登基后,陈宝琛首发为“戊戌六君子”昭雪之议,奏请降旨褒扬。他为溥仪皇帝授读三年,备受恩宠。末代帝师陈宝琛,很看重臣子的名节,爱惜自己的羽毛。
进入民国,陈宝琛和陈三立师弟被时人目为清朝遗老。陈宝琛比陈三立对前清更眷恋,清帝逊位后仍追随溥仪。而陈三立眷恋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并非是“一姓之兴亡”。
1924年10月,溥仪被冯玉祥逐出故宫。溥仪见到陈宝琛,放声大哭说:“我无颜见祖宗啊!”陈宝琛忙劝慰道:“皇上切莫悲伤,自古以来哪有不灭亡的朝代呢?而我大清到了今日地步,并非是因为失德而被篡位,皇上也不是亡国之君。皇上年纪尚轻,且博学多识,将来理应成为民国之总统。那时,不是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九一八”事变后,溥仪决意投靠日本人,密赴东北。陈宝琛赶赴旅顺劝阻,执迷不悟的溥仪不听,日本派人挟持陈宝琛返回天津。1932年,陈宝琛专程到长春探望溥仪,竭力主张复辟大清帝国,反对溥仪当被日本操纵的伪满洲国皇帝。可当年的小皇帝认为他迂腐。陈宝琛风烛残年,长途奔波,冒着生命危险赴东北的劝谏,凶险叵测,差点被日本关东军囚禁。经过这次打击,他意识到自己的时代过去了,他在落花诗中,慨叹“生灭原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
陈宝琛和陈三立都是政治的失意者,只不过,陈三立比乃师觉悟得早,也看得开。
1934年春节过后,陈三立与陈宝琛、朱益藩等宴游。来到北平后,初次见到陈宝琛,陈三立仍行弟子跪拜之礼,此时师弟都已白发盈颠,场景感人。陈三立和陈宝琛、朱益藩等人在中山公园水榭雅集,名流荟萃,可谓一时之盛。
至此,晚清遗老们在时光中逐渐凋零。1935年,陈宝琛病逝,陈三立挽陈宝琛:“沆瀣之契,依慕之私,幸及残年赏小聚;运会所遭,辅导所系,务摅素抱见孤忠。”陈三立又为陈宝琛撰写墓志铭,送恩师最后一程。
【陈三立与缪荃孙】
1916年正月初一,陈三立春节试笔,作五律一首。这一天恰好冷雨淅沥,又恰逢日食,天狗吞日,光明消失,黑暗笼罩。这仿佛是一个隐喻,中华民国正陷入袁世凯复辟的阴暗之中。陈三立浮想联翩,诗兴大发,一气呵成这首诗:
辟居仍有世,留命到何年?酒气迎寒雨,吟怀恋旧毡。
城乌沉复起,海雁静初悬。蚀日愁云里,儿童莫仰天。
中国民国已经换了天,改元洪宪。在这首诗中,陈三立告诫后辈,不要承认“洪宪”。正月初三又有一首五律,结尾句是“系年迷实录,呼作避秦人”,表示不奉洪宪。
有一段学林掌故,是关于陈三立和缪荃孙的。袁世凯复辟帝制时,用重金收买了一批名流。中国近代图书馆之父、著名学者缪荃孙应召入京。1914年任清史总纂,这位在士林享有盛誉的名流,却向袁世凯低头。袁世凯手赠三千金,缪荃孙上前答谢,连呼“万岁”两声;另有一王式通,跪拜袁世凯,谈了一小时话,足足称臣六十声。对此,当时有一绝妙好联予以讽刺:“三千金呼两万岁,一小时称六十臣。”陈三立对此媚态,横眉冷对。
陈三立在南京居住时,一天,让他的学生胡小石和胡翔冬在秦淮河边的一家馆子订了一个雅间,说是缪荃孙次日来访。第二天,缪荃孙和孙雄前来,入坐寒暄后,孙雄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说袁世凯给某人多少钱,而他自己只拿到五百大洋,愤愤不平。陈三立不理会,只顾喝闷酒,缪荃孙也不说话。酒至半酣,陈三立把酒杯一扬,目光逼视缪荃孙,只问了一句:“七十老翁何所求?”缪荃孙只应了一句:“好歹已经上了《清史稿》。”然后,两人不交一言,直至终席。
陈三立的怒问,援引的是王维《夷门歌》中的诗句,意在责问缪荃孙何以自毁名节。而缪荃孙的回答则是:既然已出任《清史稿》总纂,更无名列“贰臣传”的可能,毫无顾忌,放肆一搏。话不投机半句多,尽管双方都不痛快,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但在这之前,陈三立与缪荃孙一直交往密切。缪荃孙的《艺风老人日记》记录了友朋往来、诗酒文会的点点滴滴。据学者刘经富统计,《艺风老人日记》共出现陈三立的名号221次,记录了缪、陈从1891年到1918年交游往还的史实。
【陈三立与梁启超、徐悲鸿】
1922年11月,梁启超到南京东南大学讲学,和陈三立相逢。自长沙时务学堂一别,已25年。11月9日,陈三立刚过七十大寿,梁启超也到了知天命之年。11月18日,梁启超等人在成贤街文德里中国科学社宴请陈三立,为他祝寿,陈三立以新印《散原精舍诗》以及《续集》赠送梁启超。三天后,陈三立在散原别墅宴请梁启超,打开多年陈酿,开怀畅饮。
席间,陈三立和梁启超谈起湖南新政,维新风云,戊戌风波。前尘旧事,不胜唏嘘。他们谈起了蔡锷。散原老人缓道:“那一年,松坡考长沙时务学堂,年十四,作文不通,没有通过。我觉得他年龄小,主张录取他。以梁任公先生的学识和教力,一日千里,半年大成。可惜,蔡松坡英年早逝,这样的英才不可复得。”梁启超想起蔡松坡在时务学堂的往事,如在眼前。在护国战争中,梁启超、蔡锷师弟合作讨袁,一个在舆论阵地上以如椽巨笔,横扫千军;一个在西南大地拔剑而起,发动云南起义……只可惜松坡英年早逝,在座宾客无不扼腕叹息:南天剑起一麾雄,湘水麓山唱大风。万里河山一杯酒,是非成败转头空。
戊戌变法失败,是陈、梁二人心中的隐痛,也是隐匿于他们人生年轮之中的历史气象。“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陈三立曾把这两句诗赠送给梁启超,可视为陈三立的精神画像。变法失败,也为义宁陈氏家族带来一种悲情色彩。陈宝箴之后,义宁陈氏对政治若即若离,常年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人生暮年,又是苍凉晚景,陈寅恪回望家族百年风云,抒写了“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的诗句,实在是因切肤之痛,有感而发。
1929年陈三立从上海滩到庐山。这里松作墙,云为帐,散原老有诗曰:“咫尺万松林,飞影散浓翠。”牯岭的开辟者为英国人李德利,在其别墅后的峭壁旁开凿出一条东西向约三米宽的路,路旁种满了松树,所以取名“松树林”。每届严冬,松树上落下密密的松针,年复一年,路面上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人们在松树林漫步,时时闻到松香味,沿着松树林的西端拾级而下,就到了陈三立的新宅。门前巨石守护,威猛如虎,陈三立题“虎守松门”四字,镌刻于石。在孙女陈小从的记忆中,祖父的主卧里,还挂着与泰戈尔的合影。
庐山是久负盛名的避暑胜地,每逢夏季,民国政要、文人墨客都会上山消夏。松门别墅时常有前来拜谒陈三立者,俨然成了庐山的文化中心。1930年暑假,时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的徐悲鸿上庐山,来松门别墅拜访三立老人。徐悲鸿和陈三立的儿子们交往甚密,陈小从在《图说义宁陈氏》一书中写道:“说到画家徐悲鸿,他与大伯衡恪同是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聘请的导师,与八叔登恪系留法时的同学,后又在德国柏林与六叔寅恪结识,故与我家的关系不比寻常。”蒋碧薇在《我与悲鸿》一书中,也提到徐悲鸿与陈家的友情如同亲情。在庐山,徐悲鸿沉醉于白云奇石,松涛飞瀑,邀三立老人同游庐山美景,评点山川胜迹,陈三立很是开心,还特意赠诗一首。
1931年,陈三立再次邀请徐悲鸿上山。这次徐悲鸿索性住在松门别墅,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与陈三立一家相处甚欢,他为陈家老少十多人每人画了一张画相赠。这次上庐山时,徐悲鸿正移情孙多慈,徐悲鸿与蒋碧薇琴瑟不和,感情生出罅隙。徐悲鸿上庐山后不久,蒋碧薇便接到谢寿康和陈登恪的来信,报告徐悲鸿在庐山的行迹。8月底,蒋碧薇到了庐山,她写道:“散原先生一家对我非常好,徐先生则默然不理。朋友们极为撺掇我们同出同游,我们曾登临五老峰,也曾在巨瀑之下,褫衣冲淋,游兴虽浓,但是这些都不曾使我们之间的僵局有打开的希望。”由于婚变的阴影,徐悲鸿、蒋碧薇夫妇的关系并没有好转。一起出游的人们,除了谢寿康等少数人,并不知道两人在闹婚变。大家兴致盎然,还在庐山五老峰上留影纪念。徐悲鸿、蒋碧薇夫妇,杨德洵、李淑谦夫妇,陈隆恪、喻徽夫妇和女儿陈小从,陈三立,劳用宏等人的合影,还刊登在《中外杂志》第八卷第二期。
【陈三立与黄濬】
黄濬,字秋岳,号哲维,室名“花随人圣庵”。自幼能诗文,有“神童”之誉,后来成为福建侯官石遗室陈衍的得意弟子。清末民初,黄濬活跃在政坛和文坛,与北洋失意政客和清朝遗老多有往来,与诗坛领袖樊增祥、陈三立、傅增湘、罗瘿公等过从甚密,与当时名盛一时的书画俊彦、文人学士、显宦子弟如陈师曾、张大千、杨度、徐志摩、况周颐等时相往还。
陈三立居住在杭州时,有一年春节过后,黄濬从上海到杭州,在雪花飘舞中登六和塔,并到陈三立家中拜谒。陈三立作《开岁四日黄秋岳自沪至雪中登六和塔归过我即别戏赠并题新诗卷得二绝》,其一为:“白傅堤头峰岫微,过楼雁影与依依。十年盼到寻诗脚,只跨浮屠看雪飞。”黄濬也用诗篇向陈三立讨教。
但陈三立和黄濬过的,完全是两种生活方式。
黄濬以诗文名动士林,生活上喜奢侈,好舞姬,时常出入青楼酒肆。抗战前黄濬就被日本特务收买,长期充当卧底,出卖情报。1937年7月27日,国民政府海军部部长陈绍宽奉命在行政院会议上提出报告,拟将长江吴淞口封死,然后集中陆地炮火,将日寇停泊在长江中的几十艘军舰全部击沉。时任行政院机要秘书主任的黄濬,将这一重要军事行动泄露给日本人,导致日本军舰仓皇逃窜。蒋介石的行踪亦被黄秋岳出卖,黄濬和儿子黄晟的身份终为军统所侦破,旋遭枪决。
黄濬生前喜欢京剧,是“梅党”的重要一员,他和齐如山是梅兰芳的智囊,曾一度促成梅兰芳出访美国。黄濬一生如戏,扮演了一个让人痛恨的角色。他明里是高官、诗人、名士;暗里是汉奸、卖国贼、丑角。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黄濬伏法前半个月,他还在报纸上发表一篇论奸细的文章,文中对秦桧为金人奸细的历史作了详细考证,并指出宋元时期,日本就利用间谍刺探敌情,称“彼邦早惯于勾买无耻,施计刺探,即世人所谓奸细也……览此可知吾国与外族战争,恒为奸细败事,今日当先为炯鉴”。可见黄濬脸皮之厚,演技之高。
而陈三立之死,则捍卫了诗人的尊严和文人的清白。陈三立绝食而死后,报刊发表了一篇题为《散原老人替文人争气》,文中说:“黄秋岳做汉奸,倒尽了中国文人的霉,这一回散原老人的死,总算给我们争回了大大的面子,足见‘斯文毕竟尚未‘扫地。”当黄濬因汉奸罪伏法十年后,陈寅恪感而赋诗:“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余灰。”“残帙”指黄濬的笔记掌故集《花随人圣庵摭忆》,陈寅恪诗后小注说:“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
黄濬生前颇为推崇义宁陈氏的高风亮节。在北京北洋政府任职时,有一段时期,他和陈三立长子陈衡恪交往甚密。他在《画家陈师曾》一文中品赏陈师曾的画作,追忆与陈师曾交往的细节:“忆民国三年冬,予与(黄)晦闻、(林)宰平、陈)师曾等祭陈后山于法源寺,师曾诗成,石遗(陈衍)师叹为第一,有赠诗云‘诗是吾家事,因君父子传云云。”1923年,陈师曾不幸英年早逝。北京文艺界在江西会馆举办悼念大会,黄濬送了一副挽联:“道旁踯躅一诗癯,京国十年,赠画忽怜难再得;天上凄凉此秋夕,钟山一老,寄书不忍问何如。”
无独有偶,曾与陈三立有交谊的诗人郑孝胥,也早早下水,做了令人不齿的汉奸。1932年溥仪在伪满洲国称帝后,郑孝胥任“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罗振玉拉拢陈三立去伪满洲国追随故主,但陈以此为汉奸行径而凛然拒绝,痛骂郑“背叛中华,自图功利”。陈三立果断地与郑孝胥断交,再版《散原精舍诗》时,忿然删去郑序。1937年9月14日,陈三立绝食殉国,郑孝胥闻讯专程从长春赶赴北平,上门吊丧。郑孝胥在日记中简单地记录了陈三立的丧事。陈三立之死,对郑孝胥内心产生怎样的影响,难以揣测。他在挽陈三立的诗《乘化》其四中写道:“散原游以天,浩浩无所择。世乱名愈高,盗贼亦辟易。”一个奸臣作诗称赞高风亮节之国士,可笑亦复可叹!陈三立屡屡遇到汉奸之流上门游说,乱世之中,陈三立选择的是民族大义,有人认为,害死陈三立的,恰恰是汤尔和、王揖唐之流的汉奸。
同为诗人,陈三立的朋友圈中出了两个民族败类:郑孝胥和黄濬。民国的政客兼旧诗人,汪精卫、郑孝胥、梁鸿志、黄濬,都当了汉奸,最终都没有好下场,他们的经历愈发衬托出陈三立的高风亮节。读史至此,令人叹息!
(作者系文史学者、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