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诗语札记

2016-05-03 01:28陈绍伟
长江丛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诗语中庸诗经

■陈绍伟



孔子诗语札记

■陈绍伟

孔子(前551—前479)的学术建树是多方面的。与孔子同期或之前——文学发展的初期,谈诗的文字记载少之又少。现被学者引用最多的是《尚书》中的一段话语:“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李民、王健撰《尚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第14页)此语出自《尚书·舜典》。赵人毛苌传诗,存《毛诗序》(何人所作,目前尚无定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而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郭绍虞主编、王文生副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第1版,第30页。其标点,现行各家版本有异)此语很可能是受《尚书》的话语启发而来的,可见其影响深远。遗憾的是,孔子之前的精辟诗语仅此一处而已。语录体诗语,到孔子才有了发展。

探讨孔子诗语,要有足够的可信的文本作依据。余认为这条件是具备的,我们的视野不妨开阔些:

(1)《论语》,是最重要的文本(现据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10月第3版)。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辩命运论》注引傅子曰:“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论夫子言,谓之《论语》。”(中华书局1986年8月第 1版,第2348页)杨著附录的《论语词典》统计,全书用“诗”字14次。余统计,全书诗语至少有15次(陆侃如、冯沅君著《中国诗史》统计为18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9月第1版,第 11页>。余把作为典故、成语使用者除外,下同)。书中的“子曰”是特指“孔子说”的。

(2)《诗经》,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现据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修订本>,中华书局2010年3月第2版)。孔子是否编定《诗经》,历来有不同意见。西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云:“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自此可得而述”(《史记》,岳麓书社2001 年9月第2版,第325页)。司马迁认为《诗经》是经孔子删诗和配乐而成的,并言原诗有三千多首。范文澜著《中国通史简编》认定孔子“订定所谓六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第1版,第69页)。毛庆耆、郭小湄著《中国文学通义》也认为孔子“删《诗》正乐”(岳麓书社2006年9月第1版,第701页)。冯友兰认为:“无论哪一经,孔子……甚至连编者也不是。”(《中国哲学简史》,2013年1月第1版,第40页)周振甫认同这观点,全面否定孔子“修诗说”(参阅《诗经译注》“引言”)。余认为孔子对《诗经》的贡献主要在于通过传道、授业、解惑,推广、阐述《诗经》,而不是“删诗”(孔子本人没有此说,也没有可信的文献足以引证)。

(3)《孔子家语》,是关于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汇集(现据杨朝明、宋立林著《孔子家语集解》,齐鲁书社2013年11月第1版)。此书至少收入孔子诗语51次。

(4)《大学》、《中庸》,是中国著名的儒家经典(原出自《礼记》,现据王文锦译注《大学中庸译注》,中华书局2008年12月第1版)。有传《大学》为曾子作。《史记·孔子世家》云“子思(按:孔子的弟子)作《中庸》。”(同前版本第327页)“家语”在言谈中,几乎言必“子曰”、“诗云”(或直称篇名“《小雅》曰”、“《葛覃》曰”等等)。“大学篇第一”之“1.5”、“中庸编第二”之“2.39 ”,各引《诗经》分别有六七次。这类引《诗经》的诗语,在两书中至少有83次(由于版本不同,以上统计或许有异)。

此外,《礼记》、《孝经》、《史记》等典籍还有一些关于孔子的诗语,其中不少已在前述的著作中出现;另有一些典籍的记载较为琐碎,无从查考,故且勿论。

《中国哲学简史》

孔子的诗语较深刻地阐述诗歌的文体特征。我国诗歌源远流长,在远古时期已出现诗歌的雏形。诗歌到了西周时期,有了长足的发展。由于乐的盛行,歌诗(还不是文字传播意义的“诗歌”)也相当活跃,并深受人们喜爱。孔子在齐国听了《韶》乐,很长时间食肉也不知道味了,他或许还在回味迷人的乐章呢(“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篇第七》,同前版本第68—69页)。诗歌发展到此时,是需要一位智者为诗歌的文体特征定位的。孔子出现了,他或许经过深思熟虑,或许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有见地的话语。

在记述孔子言行的著作中可见,他是把“文”与“诗”、“书”与“诗”分辨得很清晰的,已经有了诗歌文体的自觉意识。孔子在评价弟子时认为“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篇第十一》,同前版本第109页)——即熟悉古代文献的是子游、子夏。孔子在其他论述中,又鲜明地以“诗”相称。

孔子在谈诗时谈及乐,在谈乐时也论及诗;仿佛诗中有乐,乐中有诗。“子日:吾自卫反鲁(按:“反”通“返”),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篇第九》——同前版本第91 页)“子曰:‘夙夜其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大学中庸·孔子闲居第十一》——同前版本第153页)既然诗要能唱,诗要有韵律感,要有音乐性。

孔子提倡诗歌要便用“雅言”。“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篇第七》——同前版本第 70 页)“雅言”:以周王朝京都地区的语音为标准的官话,相当于现在的普通话。孔子平时说的是鲁国的方言,读《诗》、《书》和赞礼时用雅语。我们据此可理解为写诗、读诗的语言,应是纯洁的,少用俗语。

综上所述,孔子把诗作为文学中的独立文体,注重诗歌的音乐性,语言的标准化,这不能不说是奠定了诗歌的理论基础。

“《诗》教”是孔子毕生的实践。

我们知道,《诗经》在先秦时期称为《诗》,或“诗三百”,到汉代《诗》被朝廷正式奉为儒家的经典,于是有了尊称:《诗经》。孔子在《论语》等典藉中,所说的《诗》都是特指《诗经》,而不是泛指一般文学样式的诗。故余在引文时统一改加书名号:“《诗》”,以免引起读者的误解。

“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编第十六》——同前版本第176页)孔子认为不学习《诗》,连话也不会说。为什么?他接着告诉弟子学《诗》的作用:“小子何莫学夫《诗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乌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篇第十七》——同前版本第183页)。“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秦伯篇第八》——同前版本第80页)读《诗》,可以培养想象力,提高观察力,有助于人际交往,可以使人精神振奋,等等。孔子还指出:“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子家语.问玉第三十六》——同前版本第411页)。可以说,学《诗》是修身立命的需要。因为“习于《诗》,能通其义”(《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第三十八》——同前版本第434页)。如果出现愚昧不明,那是“《诗》教”出现流弊:“则深于《诗》者也”(《大学中庸·经解篇第八》——同前版本第130页)孔子继而说:“不能《诗》,于礼缪。”(《大学中庸·仲尼燕居篇第十》——同前版本第147页)

孔子从正、反方面阐述“《诗》教”的重要性和作用,可谓苦口婆心。余的遗憾是孔子未对“《诗》教”的方法作出更具体的指导,不然后人得益更多。至于孔子为什么不作广义的“诗教”?因为当时虽然有其他的诗歌散篇流传(参阅清·沈德潜选《古诗源·古逸》(中华书局2006年4月第2版),但毕竟未有诗集出现,我们就不好苛求古人了。今天,我们当应提倡广义的“诗教”。

孔子的“《诗》教”是以《诗经》为范本的,他孜孜不倦地讲解《诗经》。在上述几书的149次诗语中(或许还有疏漏),孔子引用《诗经》约135篇次。除了当时诗歌教材不多的客观原因外,孔子主要还是看重《诗经》的教化作用,他是把它作为经书看待的(后人也把它列为《四书五经》之一)。当然这过程,也促使人们认识《诗经》,有利它的传播。对后人而言,也提供可借鉴的史料。那怕是一家之言,都是可贵的。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篇第二》——同前版本第11页)这是孔子对《诗经》提纲挈领地评价。“思无邪”即思想纯正,不邪恶。所谓思想纯正,“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同前版本第325页)因此,孔子认为“《关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篇第三》——同前版本第30页),故值得吟诵了。要达到“五至”的境界,孔子告诉子夏:“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孔子家语·论礼第二十七》——同前版本第324页)。

在孔子的心目中,《诗经》仿佛是一部百科全书,遇到什么政事或人生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他对《诗经》也熟记在心,可随口而出为弟子解惑,寻求以《诗》为证。如果以为孔子只是读读而已,那就错了。学以致用才是他的准则:“诵《诗》三百,授之以致,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诗经·子路篇第十三》——同前版本第133页)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是白学了。这体现了孔子教育思想的先进性,也是对其“《诗》教”观念的又一表述。对一部诗集如此虔诚,实属罕见。

孔子已经是2494年前的历史人物,有历史局限性是必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把“《诗》教 ”的主要功能归纳为培养“温柔敦厚”的人,实属片面;对“《诗》教” 过分功利化,凡事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忽视诗歌的艺术熏陶作用等等,都有失偏颇(或许是他的弟子忽略未有记载)。《诗经》虽然是经典,但不应该把它作为桎梏。我们今天要做的是:去除孔子诗语中的不合理成份,吸取其精华。还值得一提的是,孔子的诗语开创了我国语录体诗话的先河。我国第一部诗话——宋·欧阳修《六一诗话》的出现,已经是孔子逝世后约1500多年的事了。

补记:在2015年岁末撰写《孔子诗语札记》后,偶然得悉徐正英先生著《先唐文学与文学思想考论·增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第1版),从论《孔子诗论》文中才知早有季旭昇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一)〉读本》(北京大学出版2009年1月第1版),可见鄙人实属孤陋寡闻!余不敢怠慢,立即设法买来此书拜读。此书有《〈孔子诗论〉译释》长文(郑玉姗撰写、季旭昇订改),介绍在1994年春发现的1200余支楚国竹简中,有“孔子诗论”29简,共约1006字。其中完整者仅1简,余简残缺者较多。原整理者马承源先生将简文内容分为四大类:一、属于序言性质者;二、具体论述《颂》、《雅》诗篇内容者;三、单支简上篇名只论及《国风》之诗篇者;四、单支简上《国风》、《大雅》,《国风》、《小雅》之篇名并存者。季先生《自序》云:“内容有不少是今本《诗经》旧说所未见的”。余认为虽然其诗论的核心观点与《论语》、《孔子家语》等所阐述的无异,但是“楚竹书”确是值得重视的。因它是用古文字书写的,一般刊物较难排版;评论其要义需用专论,非短文能胜任矣,故鄙文不再作补充。现记下此事,以供同好者进一步研究。

2016年1月16日于书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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