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札记续篇

■吴　艳



年谱札记续篇

■吴艳

2014年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在《长江丛刊》上开辟了《作家年谱》栏目，我作为主持人，以《年谱札记》形式交代《作家年谱》写作的缘起和目标，也梳理了年谱写作的基本之法，本篇札记可视为续篇，记录对年谱写作的相关思考。涉及三个方面：一是年谱写作的基本之法与文无定法；二是对材料的详略取舍与不漏不讳；三是如何在客观的记载中，展示谱主形象的丰富多彩而又栩栩如生。

一、基本之法与文无定法

年谱写作的基本之法不外乎客观公正和精考其年。客观公正指有事即载，无事即阙，有对写对，有错写错。精考其年即“不赶任务”，从容地“多方考信，详瞻精确”，避免硬伤。以谱主为中心，以年月为经纬，比较全面细致地叙述谱主生平事迹。

年谱写作的基本之法落实到具体内容至少关系到三个方面：一是要勾勒谱主生活的大背景或者大环境，大事件；二是记载谱主生平行状，包括家庭主要成员状况；三是展示谱主的独特之处。这后一条以作者对谱主全面、深入和独特的认知为基础。王梦晓、韩晶撰写的《孔子年谱》就是很好的例子。

我不是研究孔子或者《论语》的专家，也没有穷尽不同年代《孔子年谱》的文献资料，只是觉得这篇《孔子年谱》在客观公正、精考其年上做得周到，在材料的取舍上也比较耐人寻味。孔子故里的人，资料占有得天独厚，爬梳、整理、写作，全篇只有13000余字，收录在《孔子与曲阜》一书，由曲阜档案馆编，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年出版。在勾勒谱主生活的大背景，记载谱主生平行状，包括家庭主要成员的状况和展示谱主的独特之处都各有千秋。

《至圣先师孔子年谱》

有关孔子所处大环境、大事件，都有所交代，如各诸侯国的大事，尤其是鲁国大事件，一句话就交代了。“十岁……鲁襄公死，其子继位，是为昭公。”“四岁……齐崔柕杀齐庄公，立其弟，是为景公。”这样的文字简洁而不疏漏，即便有注释也不繁复，更不加评论。因为作者知道“注太冗琐，又参以评语，皆乖体例。”[1]

对孔子个人家庭生活的叙述也简洁明了：

“一岁 公元前551年 周灵王二十一年 鲁襄公二十二年

孔子生于鲁国陬邑昌平乡（今山东省曲阜城东南尼山附近；今尼山下有“坤灵洞”，传说为孔子诞生地）。因父母祷于尼丘山而生，故名丘，字仲尼。

三岁……孔父叔梁纥死，葬于防（今曲阜县东二十五里处之防山，今称梁公林）。孔母颜征在携孔子移居鲁都曲阜阙里，家境贫寒。

十九岁……孔子娶宋人亓官氏之女为妻。

二十岁……生子伯鱼，因鲁昭公以鲤鱼赐孔子，故以鲤为名而字伯鱼。

六十七岁……孔子夫人亓官氏卒。

六十九岁……孔子子伯鱼卒。其孙孔伋约于这年生。伋字子思，曾子的学生，孟轲是其再传弟子。

七十三岁 公元前479年 周敬王四十一年 鲁哀公十六年

周历四月十一日即夏历二月十一日（据崔述考证）孔子寝疾七日而殁，葬于鲁城（今曲阜）北泗上。鲁哀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憖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左传·哀公十六年》）不少弟子为之守墓三年，临别而去，哭尽哀，或复留。唯子贡庐于墓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墓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名孔里。并以孔子故居，改为庙堂，藏孔子平生衣冠琴书于堂中。自此以后，年年奉祀，今曲阜之孔庙、孔府、孔林，所谓“三孔”者，即始创于此。[2]

孔子在史上的地位及其崇高，凡有些文化的人对孔子生平都知晓一些。为孔子最早立传、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近10000字。《孔子年谱》最长卷本可能要算清朝杨方晃编撰的五卷（直隶总督采进本）本的《孔子年谱》。是书三卷为年谱，以天、地、人分纪之。其前一卷曰《卷首》，末一卷曰《卷尾》。王梦晓、韩晶的《孔子年谱》只万余字，却叙事独到，如将孔子门生的生年记载下来，从孔子五岁时“弟子秦商生，商字不慈，鲁国人”[3]开始，直至孔子54岁时其“弟子公孙龙生，龙字子石，楚国人。”[4]13000余字《孔子年谱》共记载32弟子出生年，这是少见的。

孔子最大弟子只比他小5岁，最年轻弟子则比孔子小54岁。孔门弟子来源鲁国居多，也有陈、蔡、卫、吴、楚等国。弟子中，有父子同门，如颜繇和颜渊父子、曾点和曾参父子，兄弟同时受业的则有孟懿子和南宫适等人。这些材料都十分珍贵。

除了记载孔门弟子出生年，还记载孔子在世时几位名弟子的去世年，如孔子71岁时，“颜回死，享年四十一岁，孔子哭之恸，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5]孔子72岁时，宰我“死于难”，同年，子路也“死于难，孔子恸甚”。颜回、宰我和子路均为孔门十哲。孔子在世，曾以德行、言语、政事和文学为标准成功培养后世公认的孔门十哲，也是中国儒家学派早期的十位学者，颜回、宰我和子路分别是德行、言语和政事方面的代表。

孔子一生该有多少事迹可供叙述？王梦晓、韩晶的《孔子年谱》却将孔门弟子相关材料纳入其中，其深意留给读者揣摩。

二、详略取舍与不漏不讳

先说年谱写作中的不遗漏与不避讳原则。绝对的不遗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绝对做不到的，即便是对在世谱主，谁也不敢说我的材料已经穷尽了谱主所有资料，恐怕连谱主自己也不敢这么说。新材料的发现总会为编写年谱带来新契机，故不遗漏只是理想状态和相对状态，不避讳则是应该做到却也不容易做到的。

为中国电影先驱洪深写年谱，现有古今、杨春忠《洪深年谱长编》[6]和陈美英《洪深年谱》[7]等。与洪深年谱相关人物，一个是可大书特书的洪亮吉，一个则是不能避讳的洪述祖。

洪亮吉（1746-1809）是洪深的六世祖，清代经学家、文学家。阳湖（今江苏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科举榜眼，授编修。嘉庆四年，上书军机王大臣言事，极论时弊，免死戍伊犁。次年诏以“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释还。居家十年而卒。文工骈体，与孔广森并肩，学术长于舆地。洪亮吉论人口增长过速之害，实为近代人口学说之先驱。

洪述祖（1855年-1919年）为洪深父亲，其名述祖，有继先祖功业之意。不过，洪述祖一生行迹与乃祖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洪亮吉之行，南辕北辙，洪述祖真所谓劣迹斑斑。如因法军劫军火事件收受法军2000两白银，被判三年监禁，洪述祖买通狱卒，越狱逃至武昌；后又勾结洋人伪造地契卖给洋人，造成外事交涉；辛亥革命爆发后，得到袁世凯的赏识。袁世凯得到中华民国大总统后，委任洪述祖为内务部秘书，并授予三等嘉禾勋章，成为袁世凯嫡系。

《洪深年谱》

1913年3月20“宋教仁事件”，主使者是大总统袁世凯，同谋犯是国务总理赵秉钧，担任联络的是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布置行凶的是上海大流氓应桂馨，直接行凶的是失业军痞武士英。后袁世凯为避罪，毒死赵秉钧、应桂馨、武士英灭口。唯对洪述祖开恩，送了一笔钱后让其离开北京。洪述祖离开北京后就躲进德国租借地青岛……1919年，袁世凯过世三年后，在继任总统黎元洪授意下，法院判洪述祖死刑。1919年4月15日，洪述祖被执行绞刑，这也是中华民国第一次使用绞刑。

许多有关洪深简介的文字，用“因’宋教仁事件’，举家避难于青岛”交代洪深从北京到青岛的直接缘由。细心读者可再链接“宋教仁事件”弄清洪深为何要避难于青岛。这里的简介隐含了某些信息而并非避讳历史，但如果是写年谱就不能不出现洪述祖这三个字了。洪亮吉与洪述祖可以都出现在洪深年谱里，也可以不提洪深六世祖洪亮吉，洪述祖三个字却不能避讳，毕竟，他是洪深的父亲。

写《洪深年谱》而不避讳其父洪述祖这个家庭主要成员，是一类，还有一类不可避讳的是直接关涉到谱主本人的某些事迹，如洪钧丁忧期间迎娶傅彩云即赛金花的史实。

洪钧

洪钧(1839-1893)是清末外交家，1889年至1892年任清廷驻俄、德、奥、荷兰四国大臣，为“中国古代状元中惟一的外交官”[8]。洪钧25岁中举人，29岁为贡士，30岁以“第一甲第一名”中状元。他的为官生涯这里不再赘言。只说其老母病亡，洪钧丁忧在家。在家服丧期间，结识当时名妓傅彩云。时洪钧已有一妻一妾。洪钧把彩云娶了过去，他给彩云起了个新名：梦鸾。这年，梦鸾年方14，洪钧年正50岁。

没有避讳的是“服丧期间纳妾”这个事实，这是违背封建礼教的，“幸好当时无人干预此事”。次年，洪钧奉命出使俄、法、荷、奥四国……洪钧“原配夫人畏惧华洋异俗，遂借诰命服饰给彩云，命她陪同洪钧出洋。”梦鸾时年15岁，后来竟也学会所到4国语言，还在当时社交界博得“东方第一美女”名声。

洪钧于光绪十九年八月病逝，享年54岁。洪钧死后，梦鸾扶柩南归。到吴县接官亭，梦鸾将灵枢和女儿德官交给洪家人，只身回了娘家。梦鸾脱离洪家后，重操妓女行当，以曹梦兰、赛金花等名在京、津、沪诸地活动，名声很响。同代人曾朴以洪钧、彩云为主线，写了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民国二十五年（1936）十月二十一日，赛金花病死于北京居仁里16号……

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赛金花因其旅德经历及能说德语，得以与德国士兵交谈，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也有过接触。一方面赛金花为联军筹措过军粮，另一方面又劝阻瓦德西不要滥杀无辜，保护北京市民，在历史上起到积极作用。京城人对赛金花多有感激，称之为“议和人臣赛二爷”。有严谨的史学家考证说赛金花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在洪钧故居，有一副对联引人注目，“国家是人人的国家 救国是人人的本分”，落款是赛金花，应该是真迹了。

洪钧故居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故居里的洪钧年谱，没有避讳洪钧丁忧期间纳妾，居然就行得通，无人干预；还有就是赛金花的才华与爱国。

至于年谱记载之详略得当问题，其理由简单，是为文基本之法。具体到年谱写作材料的详略展示中隐含的原委，就不会那么简单。涉及作者甄别材料的结果，作者对谱主的认知水平以及写作时的环境限制等诸多因素，认真的读者是可以细细品味的。

三、丰富多面与栩栩如生

被写年谱的人一般都不是等闲之辈，谱主生平事迹记载越是丰富，读起来越是有滋有味。谱主形象的丰富多面并栩栩如生，固然与谱主生平材料整理相关，更与作者对谱主的认知程度、认知水平紧密联系。换句话说，作者要全面、深入了解谱主，并对谱主具有独到的看法。至于这些看法与认知的表达，则有些像恩格斯对现实主义小说的要求，是通过环境与情节“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对年谱而言，作者的评价是凭借材料的记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并且尽量避免参以评语，即不能直接说出作者自己的看法，应该让谱主生平事迹说话。毕竟，年谱是动态的人物档案，纤毫之处而自显就里。

在《年谱札记》里，我曾经提到《图腾与禁忌·附录<弗洛伊德年谱>》[9]。该年谱近9000字，简单明了。有谱主生平的多个线索：出生与家庭、恋爱与婚姻、教学与工作、研究与临床，还有师承渊源、理论发展的诸多方面。记载弗洛伊德意志力的，《弗洛伊德年谱》有这样的叙述：

一九二二年 六十五岁 四月，下颚癌施行手术（以后至其逝世，接受手术三十三次）

十月、十一月接连接受下颚手术，其结果，发音不完全，听力亦显著受损。

一九三九年 八十三岁 二月，癌症再发，宣告不能手术。

九月二十一日，祈望安乐死。

九月二十三日，在伦敦逝世。

弗洛伊德

自1922年10月以后，弗洛伊德出席会议均由他女儿安娜陪同，其发言稿也多由安娜代读。弗洛伊德患下颚癌后接受手术33次，他仍旧致力于精神分析等相关事业。70岁，“弗洛伊德声明从实际运动引退。”除了分别在洪堡、因斯布鲁克、威斯巴顿、卢塞恩（第十三届，从这次大会开始，弗洛伊德因病情严重，已无法亲自参加。）主持或者参加国际精神分析学大会，其主要工作仍然是著书立说。

著《自我与原我》，发表《原欲之幼儿性体制》《有关梦的解释底理论与实际》。（67岁）

维也纳版《弗洛伊德全集》出版发行。（68岁）

发表《自传》，《精神分析学》《否定》。（69岁）

出版《幻觉的未来》《拜物症》，将考察方向掉向宗教方面。（71岁）

得歌德文学奖，发表《文明及其不满》。（74岁）

发表《原欲之诸型》、《女性性欲》。（75岁）

发表《精神分析学入门》。（76岁）

发表《自传的一九三八年追补》。（80岁）

《摩西与一神教》出版。（83岁）

弗洛伊德最后五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写作《摩西与一神教》，该书在当时信奉天主教的独裁政权统治下的维也纳，没有机会出版发行。1938年弗洛伊德离开维也纳以后，《摩西与一神教》终于问世，英译本也在他逝世前的几个月得以出版发行。

由这样的叙述不仅增加读者对弗洛伊德本人的认知，也让读者更加景仰弗洛伊德尤其是钦佩他的意志力。

对谱主全面、深入和独到的了解，建立在收集整理谱主材料的基础上，同时对作者的阅历、知识面和写作水平、反思能力要求也极高。也就是说，写作年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迄今发表武汉当代作家《年谱简编》共三篇，已经获得诸多反馈意见，有鼓励也有批评，对于批评，我们将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写作是最好的学习过程，况且，谱主为武汉当代知名作家，依凭着天时、地利与人和，我们当遵守年谱写作的基本之法，客观公正，不虚构，不避讳，尽量全面把握谱主生平材料，为展示谱主丰富多彩的生平事迹而竭尽全力。

注释：

[1]见百度百科《孔子年谱》。baike.baidu.com。

[2]王梦晓、韩晶《孔子年谱》，《孔子与曲阜》，曲阜档案馆编，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年出版。

[3]《孔子与曲阜》，曲阜档案馆编，第5页，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年版。

[4]同上书，第17页。

[5]同上书，第22页。

[6]古今、杨春忠，《洪深年谱长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

[7]陈美英，《洪深年谱》，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版。

[8]均见于洪钧故居展板上的《洪钧年谱》。

[9]弗洛伊德著《图腾与禁忌·附录·弗洛伊德年谱》[M]杨庸一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根据台湾志文出版社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