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作家要具备超越一般人的洞察能力

2016-05-03 01:28刘继明冷朝阳采访者
长江丛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底层作家文学

■刘继明 冷朝阳(采访者)



刘继明:作家要具备超越一般人的洞察能力

■刘继明冷朝阳(采访者)

花言巧语之人,往往给人一种浮夸不实之感。而诚恳之人,平时少言寡语,只有遇到知音才会侃侃而谈。但是,一个人老是少言寡语,耽于自己的幻想世界,容易让人产生孤傲、不易亲近的感觉。实则是他在面对现实世界时,始终保持一种怀疑、质疑的态度,始终保持一种批判、反思的能力,显得不那么合群,与众不同罢了。这个时候,你只有走进他的心灵世界,才能感受到他内心思想的磅礴与雄辩滔滔。

我以为,刘继明就是这样一位有着强烈主见、不媚俗的作家。在同时代的作家中,刘继明的创作风格有几次明显的转变,最初以先锋的姿态出现在文坛(有意与新写实小说区别开来),后来又以“文化关怀”小说显示了与先锋小说的差异。近年来,他提出“我们怎样叙述底层”这个时代命题,标举鲜明的“左翼文学”遗产的写作立场,频频针对社会现实、国际政治等问题发声,写了大量的思想评论与随笔,倡导一种坚守知识分子传统(关注底层民众以及家国天下情怀)的思想写作,引发广泛的共鸣。

“写作要对时代发言。”显然,他的风格变化自然反映到他艺术追求上的变化。他最初跃入文坛的作品语言基本上是普通话写作,也受到翻译体的重要影响。但是,当他尝试着创作一部以家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遭到失败后,他意识到本土方言写作的重要,叙述上也更为平实。

另一方面,在全球化进程裹挟一切前行的时下文坛,他的写作始终强调现实主义的传统,强调审视当今中国的本土问题和面临的现实困境,并对西方世界的政治文化思想渗透保持强烈的警惕,这使得他的观点或者立场容易被刻意地遮蔽或简化,在意识形态严重对立的文坛显得又有点“不合时宜”。更有甚者竟然给他贴上了“彻头彻尾的左派”的标签。

早在2005年,他接受采访时曾回应,“提出这一‘指控’的人,并没有准确地理解‘左派’这个概念,只是按照流行的观点将它作为一个贬义词戴到我头上了。”在他看来,由于历史的原因,左派在中国很长一段时期被严重地妖魔化了。其实在西方,左派始终是站在与主流价值相左的边缘立场上对社会事务提出批判的知识分子。萨义德就不止一次地在演讲和文章中坦承自己的左翼立场。正因为如此,他直言公开撰文支持张炜的《精神的背景》,并非人际关联上的“襄助”,而是一种价值理念上的表达。

这次在与我的谈话中,他也特别强调自己并不“专注于描写和展示底层民众的痛苦和悲惨境遇,而是常常把目光透射到了这种境遇背后隐藏的文化政治和历史逻辑。”这个观点看似带有一定泛政治化的色彩,对于那些奉自由主义为圭臬的作家来说可能不太合口味。但是,在这个世界联系日益紧密的今天,人们对蝴蝶效应并不感到陌生,一个人生存的境遇背后隐藏的东西难道不值得深究吗?比如说,“他者”,“全球化”,“消费主义”,“流行文化”等话语。

刘继明,1963年农历10月生于湖北石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前往黄村》《海底村庄》《启蒙》,长篇小说《仿生人》《一诺千金》《江河湖》《人境》,长篇报告文学《梦之坝》,随笔和文论《我们怎样叙述底层》《用作品构筑我们的道德》等。曾获屈原文艺奖、湖北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一等奖等。部分小说和随笔被译介到国外。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

前不久,我们一起赴东北进行文学采风活动,在中朝边境图们口岸参观时,他注意到不少年轻作家用望远镜观察边境对面时露出鄙夷的神情,嘲笑对面贫穷与落后,心潮难平。当天晚上,他在座谈时语重心长地讲道:“朝鲜作为一个封闭的国家,尽管它的政治体制与当今主流政治秩序是背道而驰的,但我们应该思考朝鲜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各种历史背景,包括复杂的国际地缘政治角力等原因,比如面对群敌环伺,朝鲜政权的‘世袭化’及其所实行的强硬政策,是不是新冷战格局重现的一种症候?西方发达国家在朝鲜半岛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者说应该承担什么责任?等等。在这种背景下,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嘲笑朝鲜,甚至污名化、妖魔化,显然是轻率的。”他同时提醒,“很多人在比我们‘弱小’的国家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某种优越感和‘大国国民’的心态,这其实是全球化进程中被西方塑造、裹挟和代入的一种幻觉。”

可见,他并非停留于现实的表层,更愿意从地缘政治和殖民文化的角度来审视朝鲜问题,来审视“他者”与“我者”的关系。这也可以说是他关注现实与底层的一贯思维逻辑。实际上,“他者”是后殖民批评理论常用的概念,主要是从黑格尔和萨特的理论演化而来。特别是萨特提出“他人”是“自我”的先决条件的观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的“注视”这一节,萨特用现象学描述的方法,形象地说明了自我意识的发生过程。我由此想到,在中朝边境,如果我们在注视对面时,无法感受到羞愧感,那么自我的意识尚未觉醒、得以确认。诚如萨特所言,“羞耻是对自我的羞耻,它承认我就是别人注意和判断着的那个对象。”

而且,萨特认为“冲突是为他者存在的原始意义”。这意味着对待他者的态度是冲突而不是对话或是其他。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重新发现了人,强调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将人拔高为万物之灵(显然与中国人所倡导的天人合一观念有别),但是也导致人对自然万物的无止境的剥夺(当然包含着我者对待他者的掠夺),最终也将损害人自身。20世纪以来,亨廷顿看到现实乱象,才提出了著名的文明冲突论。在9·11事件发生伊始,乔姆斯基第一时间接受采访,批评美国的外交政策。在随后的两个月内,乔姆斯基的访谈录《9·11》正式出版。他指出,美国政府对民主政治已经变得越来越孤芳自赏,无法听取任何反对意见,并且竭力把这种政治制度贩卖到其他发展中国家,希望由此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显然,全球化的世界,人类大同时代并未到来,国族纷争仍然无法避免,诸多人类所引发的灾难频仍。归根结底,欲望驱动利益,利益导致纷争,似乎看不到极限。

作为一个深受欧美和苏俄文学与哲学所熏染的中国作家,刘继明能在西方文化的暖风频吹中保持清醒,并疾呼“文学应该警惕的恰恰是文学全球化”,实在难能可贵。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想,他恐怕无法认同台湾史学家许倬云在《他者与我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书中的观点。固然,梳理中华文明与历史,我者与他者的关系总在变化,特别是1840年以来,中国身份认同危机始终存在。但是,许倬云得出期许:“整体言之,应是全球化走向‘合’的趋势中,难免的调节,以寻求更高一层的适应。在趋于人类共同缔造全球大社会的过程中,彼此之间必须经过认知的互兼容忍,互相尊重,才能走到和平共处。”这未免是一种美好愿景吧。对于中国作家来说,返回中国本土文化与经验,寻找中国文化的滋养,恐怕是未来一段时期难以绕开的命题。

谈经历——新疆之行改变了我的创作轨迹

冷朝阳:您出生在农村,后来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

刘继明:我从小性格内向,不太合群,这种性格的孩子比较富于幻想,所以我很早就喜欢上了文学。最早接触的是“民间文学”,乡下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长,又没什么娱乐生活,就听大人“讲古”,村里有个“陈家幺姨”,特别会“讲古”。严寒的冬夜,母亲经常带着我去听陈家幺姨“讲古”。什么九尾狐狸精、罗成显魂,薛仁贵是白虎托生,樊梨花能移山填海之类的,讲者绘声绘色,听者如痴如醉。上学识了一些字后,我的阅读生涯就开始了。读得最多的是小说。那时能接触到的都是一些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现实题材的作品,从《红岩》《红日》《红旗谱》《林海雪原》《小城春秋》《野火春风斗古城》到《金光大道》《艳阳天》《千重浪》《春潮急》等等。还有一些古典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现代作家最熟悉的当然是鲁迅,但对于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少年来说,鲁迅的作品未免过于深刻、晦涩。至于外国文学,我最早接触到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而且看的是小人书。实际上,我上面列的那些书目,起初大部分看的也是“小人书”。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小人书”是一种老少咸宜、传播最广的大众读物。那个时期的大部分文学作品几乎都改编成了“小人书”,所以,如果说是“小人书”将我引进了文学的大门,丝毫也不夸张。

冷朝阳:其间,您应该受到西方当代文艺思潮及书籍的影响吧?

《城堡》

刘继明:我大面积地接触西方文艺作品是上中学以后。随着激进主义的文化政治在中国渐渐退潮,大量西方文学作品被译介进来,其中大部分是欧美和俄罗斯的经典小说,如巴尔扎克、左拉、雨果、司汤达、莫泊桑、大仲马、小仲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德莱塞、马克·吐温等人的作品。回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个狂热的读书迷,总是通过各种途径找书看。高中时我有一个叫王长征的朋友,他喜欢买书。前面提到的这些作品大都是从他那儿借阅的。还有两个同学考上大学后,也从图书馆借书寄给我,如《海明威短篇小说选》,卡夫卡的《城堡》,其中《白象似的群山》《乞力马扎罗山的雪》,还有那座永远进不去的神秘的“城堡”,都给我留下强烈新奇的印象。那是我最早接触西方现代派作品,使我知道在我熟悉的文学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文学存在。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大学。实际上我也没准备考大学,高考前夕我都在看小说。我想的是先上“生活的大学”,将来成为高尔基那样的作家。尽管后来我读了武汉大学中文系,但我始终觉得,我是一个“自学成才”的作家。

冷朝阳:1987年,您只身到新疆去漫游、流浪,是突发奇想,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这段流浪经历,给您未来的文学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

刘继明:1987年,我已经在《人民文学》《钟山》《青春》《文学青年》等刊物上发表了一些小说和诗歌,从镇文化站“抽”到县文化馆工作。之所以说“抽”而不是“调”,是因为我没有正式编制,只是一名临时工。我后来发表的中篇小说《尴尬之年》,就是取材于我在文化馆这段“不堪回首”的生活。

我后来去新疆,与其说是“漫游”,不如说是一次迫不得已的“出走”。起因是跟文化馆一位同事闹了矛盾,那位同事比我年长,我平时对他以老师相称,在一起编内部文艺刊物,由于年轻气盛,不懂世故人情,我为发稿的事得罪了他。他把我告到了领导那儿。不久,文化馆领导找我谈话,让我去一个叫箢子口的乡文化站工作。这多少有点 “放逐”意味。我那时刚开始发表作品,正处于踌躇满志的阶段,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乡镇去。恰好那段时间,我看到新疆吐鲁番的文学杂志《吐鲁番》招聘编辑,便给该刊一位姓李的主编投了份简历过去。在文化馆领导催我去下面文化站报到的情况下,我来不及等候吐鲁番回音,就仓促地踏上了前往西部的旅程。我记得临行前,年迈的母亲,以及县城里的几位文友都来为我送行。他们一直把我送到长途车站。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满心悲壮,真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我到新疆后连那位主编的面都没有见到,只好在新疆流浪了一段时间,回到湖北,在武汉租了一间房子复习功课,准备报考武汉大学中文系的插班生。

新疆之行对我人生道路的重大改变是不言而喻的。直接收获是我在新疆流浪期间和回来后写了一批小说和诗歌,陆续发表在《青春》《长江文艺》《诗歌报》等报刊上,我的创作空间和艺术风格也都呈现出了全新的变化。但更重要的是,它使我从一个狭小的空间走向了广阔的世界,有机会接受系统的大学教育,并逐步融入了以“思想解放”为表征的狂飙突进的1980年代……

谈作品——透射境遇背后隐藏的文化政治和历史逻辑

冷朝阳:我注意到,您早期的“文化关怀”小说都有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让人捉摸不透,却又无可奈何。这是否意味着,您在寻找失落的文化过程中的一种彷徨无措?特别是《我爱麦娘》,象征意味很浓厚,给人一种多义的丰富的联想和深思。还有《前往黄村》这部小说,叙述氛围和节奏把握得非常好,在精巧的疑问指引下娓娓道来,始终给人一种恍惚、漂泊不定的慌张感。包括叙述者的不停变换,“我”对自己创作小说的质疑。这些都带有明显的先锋小说的味道,特别是“元小说”的一种实践。您当时是否有意也在实践着先锋小说?您是怎么看待八十年代以来的先锋小说创作及其后来的转向?(包括苏童、格非等人。)

刘继明:从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现代派和先锋派在中国的风靡,中国文学由“写什么”进入到了“怎么写”的时代,传统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格局被打破,各种眼花缭乱的艺术探索和形式实验方兴未艾,甚至成为了一种时尚。大部分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也都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其写作生涯的,很少有人不受先锋文学影响。我也不例外。但我的写作一开始就跟先锋派保持着某种距离,1994年《上海文学》在连续两期推出我的小说时,命名为“文化关怀小说”,也是看到了我与先锋派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评论家李洁非在1995年的《文学评论》上发表过一篇《迷羊之图——刘继明小说论》,指出我的小说是“以先锋之名,行古典主义之实”,可谓一语中的。实际上,评论界把我和韩东、毕飞宇、徐坤、鲁羊这一批90年代初中期登上文坛的60后作家命名为“晚生代”或“新生代”,也是看到了我们与苏童、格非、余华等一批先锋派在写作姿态和面貌上的重大区别。

九十年代后期,先锋派的一些代表作家如格非、余华等人的创作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转向”。这固然是中国社会由计划转向市场经济之后在文学上的必然反映,但也是先锋派自身调整的必然结果。我个人的写作也是如此,从九十年代末直到现在,我的写作也发生了与九十年代初中期迥然相异的变化,这同样也是社会变迁和价值裂变的结果。青年评论家李云雷在《先锋的底层转向——刘继明近期创作论》一文中对此做过详尽的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冷朝阳:《放声歌唱》这篇小说,最独具匠心的是选择一个跳丧鼓的歌师作为故事主角,而且故事中穿插着钱高粱唱的《罗成显魂》的唱词恰到好处。这样,避开了笼统、泛泛地选择一个工人或者农民工形象,让这部小说具有超越性,而上升到“文化关怀”的层面。钱高粱打官司无门后,“他只能瑟缩着身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板车上,由他儿子拉着,像拉着头一再降价都卖不出去的老牲口。”他不仅感到身体的摧残,更感到了自尊的戕害。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一个群体或者民族文化沦丧了,个人的自尊自立必然受到削弱,个体价值与生命也就消解?或者说,曾经指望乡里乡亲的家族血脉维系的文化与道德价值观崩塌,在一个全然被利益与金钱所勾连起来的社会里,个体生命就如同草芥、如同蚂蚁?

刘继明:钱高粱的不幸不仅是个体的遭遇,而且是作为一个阶层和社会群体的广大农民的普遍境遇。钱高粱在工地上受伤之后承受到的家族血脉和传统文化道德的崩塌之痛,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在集体经济和原有价值体系塌陷之后,传统的宗族伦理尚未来得及恢复,就遭受了市场化的商业浪潮的冲刷和荡涤,以致于原本松散孱弱的小农个体不堪一击,主体意识全面丧失。尤其当他身处人际关系全靠利益联结的城市时,那种个体生命如同草芥和蚂蚁的卑微感也就油然而生。这实际上是钱高粱曾经作为“主人翁”的阶级记忆的一次回光返照。而他近乎偏执地打官司,及至爬到法院楼顶上唱《罗成显魂》的近乎荒诞的抗争举动,就成了一种令人痛切的历史隐喻和政治仪式。

冷朝阳:新世纪以来,您成为底层文学的重要推动者和实践者,创作了一批感人的描写底层生活的小说。在您看来,底层文学的内涵是什么?

刘继明:“底层文学”是滥觞于新世纪之初,今天还在发展的一股文学潮流,而且是近十年来最重要的一种文学现象,它同样是中国社会发展到现阶段的必然产物,产生了不少优秀的作家。但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底层文学作家。正如一些评论家如贺绍俊先生也曾指出,我的不少描写底层生活的小说带有“五四”启蒙主义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的痕迹,另外,我也不像大多数底层文学作家那样,专注于描写和展示底层民众的痛苦和悲惨境遇,而是常常把目光透射到了这种境遇背后隐藏的文化政治和历史逻辑。

冷朝阳:那么,您认为底层文学与现实主义的分野在哪里?

刘继明:至于底层文学和现实主义之间的区别,我想每一种创作方法和创作潮流都脱离不开特定的时代和现实。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影响深远,并且至今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创作方法,从关注现实、体恤民生和抨击时弊等方面,跟底层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又不能完全涵盖。因为,不少底层文学作家的创作都不同程度地含有现代主义甚至先锋派的因子。

冷朝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父亲”是很多作品都曾出现过的文学形象。而您的不少作品也传神地塑造了一个个完全不同的“父亲”形象,比如《我们夫妇之间》贾大春对儿子时刻透露出的无言的爱,又比如《太阳照在天鹅洲上》,小米的父亲对她的粗暴和不理解,在情感上完全隔膜。这些父亲形象源于您的生活印象吗?您在生活中对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感?

刘继明:父亲去世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因此,我对父亲的印象大部分来自成年之前的记忆,记忆中的父亲性格有点儿粗暴,但他对子女的爱同样深厚。只不过我年少无知,对这种宝贵的父爱来不及体味,父亲就去世了。这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生命之痛。我曾经在接受德国汉学家蒂洛·迪芬巴赫访问时,回忆过一段经历:高中放暑假时,我跟父亲去宜昌做生意,其间,父亲让我挑着一担柑橘提前回家。我告别父亲独自上了轮船,当轮船驶离岸边后,我看见父亲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码头上,翘首眺望着越来越远的轮船。那一刻,我眼睛不禁湿润了。每一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子女,只不过爱的方式各不一样。对此,当我进入中年,尤其在有了孩子之后,体会更深了。

冷朝阳:在您的创作生涯中,《江河湖》是很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您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江河湖》“这部小说对于我来说更多地是一次尝试,尝试用篇幅较大的长篇小说去处理复杂的历史经验和难题。”您觉得,这些复杂的历史经验和难题,在小说中得到很好的解决吗?

刘继明:在这之前,我发表过两三部长篇小说,字数都在20万字以内,无论从篇幅上,还是结构上,都算不上严格意义的长篇,而只能算是中篇的“扩大版”。我理解的长篇小说,在结构、人物和情节等方面都应该具有较大的密度和体量。它必须对一个时代,乃至整个世界做出相对完整的描述和把握,体现出一种思想和精神上的深度、广度和高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史诗品格”。对于“史诗小说”,评论界争议颇大。实际上,作为一种文体要求,这种“界定”不仅是中国文学特有的,西方文学甚至不少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如挪威作家广汉姆生的《土地的成果》,波兰作家弗拉迪斯拉夫·莱蒙特的《农民们》,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人树》,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都具有一种厚重磅礴的史诗品格。一般来说,那种雕虫小技般的叙事炫技和碎片化的语言游戏,只适合中短篇,不适合长篇小说。我是从这个意义上“看重”《江河湖》的。

冷朝阳:未来,还有更大的长篇小说创作计划吗?

刘继明:我正在写作一个新的长篇。这部小说2002年就动笔了,它实际上是我前面说的那部失败了的“以家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的复活,连主人公都是直接脱胎而来的,最初写了十来万字,但不久因为去三峡挂职,一搁就是十多年,直到近年才又重新开始。目前已完成。

《静静的顿河》

谈身份——返回到中国的现实和本土文化挖掘真相更重要

冷朝阳:您出生于石首,但您的作品中更多体现的是武汉的色彩,家乡的因素其实不浓厚。您也曾坦言,自己是用普通话写作的,不太注重方言,您也曾经有过写一部以家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作品,最后失败了。为什么您有这种挫败感?您对方言写作有什么看法?

刘继明:90年代中后期之前,我的大部分小说都是一种“普通话写作”,书面语、翻译体,受西方翻译小说特别是先锋小说影响的痕迹十分明显。但从九十年代末,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我的写作开始逐渐摆脱这种所谓的“先锋腔”,叙述上越来越平实,开始尝试采用一些口语和方言。这种形式上的变化当然来自于前面谈到的我从先锋到底层的“转向”。

我那部“以家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动笔于90年代中期,那时正是我深受先锋派影响的时期,遭受失败是必然的。

冷朝阳:作为小说家,您自然会注重艺术性,但是相比同时代的作家而言,您又非常注重思想性,也乐于在关注现实社会问题时,频频发声,写了大量有影响的思想随笔,散文,比如《乔姆斯基和知识分子的道义承当》《我们怎样叙述底层》等。您觉得,在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面临古代传统的断层与西方知识分子传统的影响,除了通过小说创作之外,怎么才能更有效地关注、影响现实?

刘继明: 我曾经在一个题为《小说与现实》的演讲中,仔细梳理过八十年代中期后,文学不断从社会生活中撤离,退缩到“纯文学”和私人生活领域的过程。这个过程貌似让作家找回了文学的主权,但实则是以文学丧失对社会历史生活的叙述主权为代价的。这种代价在中国推行市场化,并全面进入以资本为主导的商业时代的今天,文学创作也日益沦为文化工业齿轮的一个部分。在这种背景下,许多作家不仅不再注重文学理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就连作家的知识分子身份也被否认或贬斥得一钱不值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停止了小说创作,而写了大量时政随笔和思想评论,也是出于对文学失望的一种被动选择。当然,作为一名作家,这种选择是暂时的。就像一个战士在战场失利后不得不撤退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和疗养,他必须重新回到战场上去。对战士来说,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使命;对一个作家来说,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冷朝阳:最近几年,您的创作似乎十分关注知识分子题材,从《江河湖》这部“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到最近的中篇小说《启蒙》试图揭开所谓知识分子的狼皮面目。一正一反,是否能够表达出您对现代和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鲜明态度?可以看做作家下海经商的讽刺?《启蒙》结尾写到案子撤诉,安然消失,这样的安排是否体现您的一种对抗现实无能为力的悲观心态?

刘继明:改革开放使中国社会处于一种“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巨大震荡之中。在这场震荡中,知识分子从思想到人格的剧烈蜕变,直接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精神和道德状况。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就一直很关注知识分子群体。中间有一段时间转向了对底层民众的关注,近期把目光重新拉回到知识分子,是因为我意识到中国社会目前面临的所有矛盾和困境都与知识分子有关,他们既是时代前行的发动机,也是社会痼疾的病灶。对他们做出深刻的剖析和批判,这既是文学的责任,也是严峻的时代课题。

冷朝阳:您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经历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履历表上看得见的,另一方面是履历表上看不到的,即精神履历。二者并不一定是重叠的。我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它往往决定这一个作家的内在品质。”您曾经历过人生境遇的两端,一端是早年的回乡务农、做生意、学瓦匠,在乡镇和县文化馆工作,也就是与底层人接触很多,另一端则是在武汉大学读书,然后从事文化工作,也就是知识分子群体的一员。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履历,是如何影响您作品的内在品质?或者说,您游走于底层人与知识分子圈两端,是如何取舍的?

刘继明:文学是创造性的精神劳动,一方面它跟作家内心的深度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需要作家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具备超越一般人的洞察能力。这就意味着作家除了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还必须具备强大宽广的心灵世界和思想能力。这也是我强调“看不见的履历“比“看得见的履历”更重要的原因。道理很简单,如果你拥有复杂曲折甚至波澜壮阔的生活阅历,大脑和心灵却迟钝肤浅平庸,绝不可能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更不用说成为一个杰出的作家了。

冷朝阳:近年来,您多次到海外访问交流,和全球各地的作家有广泛的接触,包括《大城市之外的中国——张炜、刘庆邦、刘继明的小说和散文》一书由欧洲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些国际交流,您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和心得,对您的创作和思想有什么影响?

刘继明:在海外游历、客居以及对外交流,对一个作家开阔视野固然重要,但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在经济日益全球化的今天,文学应该警惕的恰恰是文学全球化。所谓“文学全球化”其实就是新殖民主义或后殖民文化。按照亨廷顿和詹姆森的观点,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西方强势国家建立全球新秩序的手段不一定非要通过坚船利炮,往往通过好莱坞、麦当劳以及网络高科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渗透和改变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心理结构和价值体系。毋庸讳言,这种情形正在中国逐步成为现实。

文学作为塑造心灵的重要形式,如果面对这种境遇不仅束手无策,而且推波助澜,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将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在今天,如何做一个中国人和做一个中国作家,以及怎样才能具备清醒的文化自觉,是不可回避的问题。最大限度地返回到中国的现实和本土文化,从那些被忽略、遮蔽或割裂的历史碎片中挖掘出存在的真相,比迫不及待地“走出去”寻求西方世界的认同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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