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昌武
意象
写诗如果只追求用语表面的华丽新异,内容空洞乃至虚伪,就流入所谓“玩弄词藻”的恶习。这是前面已提到的汉代辞赋和六朝一些诗文让人诟病的原因。例如上引左思《三都赋序》批评的张衡(78—139)的《西京赋》,写西京上林苑里“木则枞栝椶柟,梓棫楩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云云,昆明池“中则有鼋鼍巨鳖,鳣鲤鲖,鲔鲵鲿鲨,修额短项,大口折鼻,诡类殊种;鸟则鹔鸹鸨,鹅鸿”云云,罗列奇文异字,如抄写字书,缺乏内涵,更谈不到“诗意”了。这样,与诗的运用“词藻”相关联,还有另一个概念——“意象”。
“意象”,谓富于形象的寓意。词语表达一定的“意象”,才算是好的词藻,才适合用在诗里。这也是“诗家语”应当达到的境界。汉语在长期发展中,特别是历代文人创作,给一个个词语在其本来义之上不断叠加新的内涵,它们表达的意象从而不断得以扩充。写诗,选择、运用富于意象的词藻是语言运用的技巧。中国诗歌的文化意蕴丰厚也体现在这里。
掌握丰富的,意象生动、深厚的词藻是写出好诗的必要条件。这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为基础。同样,读诗,善察诗意,有能力欣赏,认识、体会作品提供的一个个意象,也需要一定学识的积累。
钟嵘的《诗品》颇有“反潮流”精神,在当时诗坛华艳雕琢之风盛行的形势下,提倡自然真美,反对使典用事,他在序言中说:
至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徐幹《室思诗》,笔者注,下同),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诗》),讵出经、史。(《诗品序》)
他举出的几联诗,确实都是好诗,又确实没有使典“用事”,自然清新,明白如话。可是从严格意义说,这些诗句又不能说是全然“直寻”的。它们所用的一些词语已包含历代文人创作长期积累的丰富的内涵,即包含具有一定思想内容和感情色彩的意象。诗人使用这些意象,也就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得更深切,更动人。下面略作说明。
诗歌里使用“流水”一词,往往已不是“流动的水”的意思。《论语》里有孔子著名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借用流水表达时光流逝的感慨、自强不息的意愿。《孟子》里说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这则是以“流水”比喻人的修养。而《诗经•沔水》有句曰“沔彼流水,其流汤汤”,是形容河水充沛、浩大,长流不息的气势。这样,早自先秦时期,“流水”形成的意象,已包含两个基本义:一是河水汤汤,长流不息;再是隐喻对于人生的看法。后世诗人写诗,使用“流水”一词,往往利用这些联想。如屈原《九歌•湘君》:“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楚辞》卷二);《哀郢》:“望北山而流涕,临流水而太息。”(《楚辞》卷四《九章》);陆机《赠弟士龙》:“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安得携手俱,契阔成服。”(《陆士衡文集》卷五)等等。徐幹的“思君如流水”同样利用了上述古人的意象。后来李白怀念杜甫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则与徐幹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化用“流水”意象的名句。
“悲风”这个词,读过《楚辞》的人立即会联想到屈原《九章•悲回风》和宋玉《九辩》的开头两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风”之“悲”被他们赋予具体情境,让人联想到节气变化、万物摇落、人生际遇等等,充满悲凉感慨。“悲风”作为诗语,如钟嵘指出则是曹植首创的。他多次使用,如《节游赋》:“丝竹发而响厉,悲风激于中流。”《杂诗》之五:“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赠王粲》:“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杂诗》:“悠悠远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浮萍篇》:“悲风来入帷,泪下如垂露。”《野田黄雀行》:“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等等。后来诗人广泛利用这一意象。仅以陶渊明和杜甫诗为例:陶渊明《丙辰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诗:“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饮酒二十首》之十六:“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杜甫《题李遵是松树障子歌》:“怅望聊歌紫芝曲,时危惨澹来悲风。”《收京》:“莫令回首地,恸哭起悲风。”用在这些诗里的“悲风”,不但形象鲜明,更体现强烈的感情色彩。
“陇头”是一个清晰的边关意象。古乐府横吹曲辞里有《陇头流水歌辞》(《乐府诗集》卷二五),胡仔《诗话总龟》里解释说:“《陇头吟》,陇州有大陇、小陇二山,即天水大坂也。古词云:‘陇头流水鸣幽咽,遥望秦川肠欲绝。作是诗者,着征役之思耳。”(《诗话总龟》前集卷七)边塞的荒凉与遥远,离人的艰辛与寂寞,在这个词语里都清楚地被表现出来。“陇头”、“陇头水”,还有稍加变换的“陇首”等等,就成为描写边塞,带给人强烈苍茫、悲凉感情的常用语。如庾信《伤心赋》:“望陇首而不归,出都门而长送。”《拟咏怀》:“不言登陇首,唯得望长安。”高适《送白少府送兵之陇右》:“残更登陇首,远别指临洮。”李白《古风》之二十二:“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王维《陇头吟》:“长城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大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等等。这样,陇头就不再是一个具体地名,而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它不但具有一定的内容指向,还带有固定的感情色彩。
“明月”本是常见物象,含义本来十分清楚。作为普通、常用诗语,如曹操《短歌行》的“月明星希,乌鹊南飞”,《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等等,意象内涵则更加丰富多彩。“明月”一词的内涵随作品主题、题材而变化,往往透过明丽的景象让人感受宇宙的神秘,天地的悠远,离情别绪的感伤,刻骨铭心的思念,等等。这里不必赘述。
这样,一代代诗人创作使用具有丰富意象的词藻,赋予它们“诗情”,又不断给已有的意象增添新的内涵。中国诗歌创作悠久的历史,也就这样积累起无数内涵丰富、表达鲜明、生动“意象”的词藻。它们不只提供给诗人从事创作,也丰富、发展了汉语词汇。汉语词汇乃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宝库,每一个使用汉语的人都从中受益。
中国历史上有“诗教”的传统。“诗教”的“教”,对于统治者,一方面倾听民间诗诵以了解民情,另一方面利用诗歌来行“教化”,正风俗;对于民众,诗歌提供教养的手段,从中接受感情教育,获得美的享受。这当中,意象丰富的词藻、“诗家语”发挥巨大的作用。对于诗人,掌握丰富的词藻是创作成功的必要条件;对于读者、诗的欣赏者,认识、理解词藻是解读作品的津梁;对于一般人,掌握一定数量的词藻也是文化涵养所需要,是文化水准的标志。人的优雅谈吐需要词藻来装点;词语贫乏,语言乏味是教养缺欠的表现。所以充实、丰富写作和言谈的词语,也是一生的修养功夫。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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