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义枢
陆圻(1614—1667后),字丽京、景宣,晚号讲山,明末清初杭州著名遗民,曾与陈子龙等创“登楼社”,为“西泠十子”之首。陆圻曾受庄廷“明史案”株连,几全家罹祸,后得清白,旋出家,不知所终。
陆圻与当时的戏曲名家李渔、洪升、沈谦、范性华、毛奇龄交善。关于陆圻戏曲方面的著作,现有曲籍较少记载,笔者仅见邓绍基主编《中国古代戏曲文学辞典》云:“陆圻……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康熙钱塘县志》著录其著作有《威凤堂文集》二十卷,诗集十四卷,剧作有传奇四种,剧名已不可知,剧作已佚。”这种说法仍有待于修正。事实上,《康熙钱塘县志》并未记载其作有四种传奇,该县志提及陆圻的内容共有两处:其一为卷三二《经籍•国朝》,著录陆圻“《威凤堂集》二十卷、诗集十四卷、《口谱》十卷、《灵兰墨守》十卷”;其二为卷二五《隐逸》的陆圻小传,称其“所著有《诗经吴学》、《威凤堂集》、《口谱》诸书”。两处均未提及陆圻曾作有四种传奇。《辞典》该条目的撰写可能是依据赵景深、张增元编《方志著录元明清曲家传略》所记“陆圻”条引《康熙钱塘县志》卷三二著述后编者的按语:“仅知陆圻著有四种传奇,曲名无考。”而《传略》编者认为陆圻作有四种传奇,应是依据王晫《今世说》卷四《赏誉》记载的陆圻四种剧作:“陆丽京度曲四剧,薄游武塘。钱仲芳大集宾客,即令吴伶演唱,新声艳发,丝竹转清,四座之间,魂摇意渫。”清末的《明诗纪事》、《清稗类抄》等均据此转载。《传略》编者由于未能亲睹陆圻四剧,或是认为明清戏曲舞台上演出的主体是传奇,因而认为陆圻所度四剧为传奇。其实,明清之际很多杂剧都曾有上演过,如尤侗《悔庵年谱》就记载了其杂剧《黑白卫》、《清平调》、《李白登科记》、《读离骚》由冒辟疆、陈其年、梁清标、曹寅家班搬演的情况。因此,陆圻四剧并不能确指为传奇,亦有可能是体制短小的杂剧。
陆圻一生著述宏富,现在获取较为方便的陆圻作品有《威凤堂文集》八卷(康熙间刻本,《四库未收书辑刊》收录)、《冥报录》二卷(康熙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收录)、《新妇谱》一卷(康熙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收录)。在南开大学图书馆珍藏着一部陆圻的《威凤堂集》清抄本。该书版心宽12.9厘米,高18.2厘米,每卷均署“曾侄孙宗楷谨编次”。陆宗楷乃陆圻弟陆堦的曾孙,雍正元年乡试第一,同年中一甲第三名进士,乾隆甲寅官至兵部尚书。该书是至今所见最全的陆圻作品合集。全书共三十七卷,分别为序(卷一—二),诗(卷三—十二),赋(卷十三)、骈体(卷十四)、传(卷十五)、记、书(卷十六)、寿序(卷十七)、祭文(卷十八)、南华经论(未标卷)、洛神赋辨注(卷二十)、杂剧(卷二十一)、诗经吴学论(卷二十二)、明史纪事本末论(卷二十三—二十四)、志(卷二十五—二十七)、纤书(卷二十八)、新妇谱(卷二十九)、恭寿堂诊集(卷三十)、冥报录(卷三十一)、陆生口谱(卷三十二—三十六)、革命纪闻(未标卷)。卷二十一的杂剧为三种,分别是:《刘纲斗法》、《王维郁轮》、《张说赠姬》。三剧名目至今未见任何曲籍提及,它的重新面世无疑对陆圻的文学创作以及清初杂剧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刘纲斗法》乃敷演刘纲和妻子樊夫人斗法的故事。本事见唐代裴铏《传奇•樊夫人》而略有增删。剧中,玉帝封刘纲(净扮)为玉台执盏,封其妻樊夫人(小旦扮)为九华真妃。因九华真妃职位比玉台执盏高,致刘纲不服,与妻斗法。第一回合,刘纲施法变柳树,樊夫人变桃树,柳桃大战而柳树败;第二回合,刘纲又变一虎,樊夫人变一狮,虎狮大战而狮胜;第三回合,刘纲又变一长鬼披白发,樊夫人变一矮黑鬼,矮鬼入长鬼衣中,长鬼腹痛败;第四回合,刘纲本身元神与樊夫人本身元神大战,刘纲又被打败。剧末以南岳魏夫人后人魏湘真拜樊夫人为师学艺作结。
《王维郁轮》演王维因岐王向九公主举荐,得中进士的故事。本事见唐代薛用弱《集异记•王维》。剧叙九公主(小旦扮)千秋佳节,开宴南庄。岐王(末扮)前来庆寿,并将王维(小生扮)溷入乐人部中,以希荐达。王维以一曲〔千秋岁〕感动九公主,岐王顺势举荐。王维旋又撰〔郁轮袍〕曲,意求公主荐达,并呈诗稿数篇,九公主见诗稿乃其平日所诵读,原以为是古人之作,今始知为王维所作,愈加赞赏,给予王维平时可随岐王进府的特殊优待。由于九公主的举荐,王维获得考试资格而得中进士。
《张说赠姬》叙述唐时秀才裴允以机巧获得宰相张说府中婢女徐采珠的故事。本事无考。姚崇与张说不和的故事为人熟知,杂剧正是基于唐宰相姚崇和张说之间的私怨捏合而成。剧中,秀才裴允自称是“姚元之相国高足门生,王摩诘右丞同盟契厚,就是杜子美、李太白、王少伯、高达夫、王涣之、岑嘉州、孟浩然诸君,一时名彦都与我学同笔砚,情共生死”。按理如此有才之士,又是姚崇的学生,史籍中应有所记载,然检唐代裴姓士人中,皆无此人。剧演裴允(生扮)见宰相张说(外扮)家中侍女徐采珠(旦扮)才貌双全,故意投在张家当书记,指望成就良缘。裴允欲行不轨,被张家仆人押到张说处,张说欲惩处此狂生,然而裴允义正言辞,据理力争,指责张说“乘车出入岐王府中,无分昼夜,作暧昧的勾当”。甚至以“五步之内得以颈血溅衣”等要挟张说。最后张说考虑裴允“才堪华国,气更凌云,将来必有好处,若使衔恨而去,必致串通姚相构陷岐王”,因此权衡利弊,只好将徐采珠许配给裴允。
据陆圻之女陆莘行所撰《老父云游始末》的记载,陆圻的生辰为明万历甲寅(1614)九月初五寅时,可知至明清易代的甲申年(1644),陆圻已经三十一岁。然则明亡前陆圻已经具有文学创作能力。那么以上三剧作于何时?从文本内证和陆圻生平可推断三剧作于清顺治年间。
在明清戏曲中,下场诗集唐的现象较为普遍,而陆圻三剧的下场诗却颇为独特,均为集明诗。查《皇明诗选》、《古今诗删》、《列朝诗集》等明诗选集便可知这些下场诗的出处。《刘纲斗法》的四句下场诗分别集自陶安的《赠黄炼师》、屠隆的《西湖四首》之一、赵迪的《送乐舞生归京》、高岱《罗户部使黔蜀》;《王维郁轮》的下场诗分别集自李攀龙的《答殿卿书》、谢榛的《送赵太仆子伸入觐》、许应元的《上清宫和汝承》、边贡的《送雷长史》;《张说赠姬》的下场诗虽未点明是“集明”,但实际上亦为集明,四句分别集自李先芳的《白燕诗》、李攀龙的《汝南徐使君》、何景明的《送施聘之侍御》、徐祯卿的《赠别献吉》。这也许是古代戏曲中最早以集明诗为下场诗的剧作。点明“集明”自然说明这些剧作为入清以后所作,如果是明代所作,按古人习惯则应称“集本朝”。此外,《刘纲斗法》中,小旦扮樊夫人唱〔临江仙前〕云:“偶约灵箫游阆苑,眼看几变桑田。”净扮刘纲唱〔临江仙后〕云:“房中素女养生篇,开经壬子世,值道甲申年。”又说“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云云,都透露了戏曲作于明亡之后。
但这三种杂剧的完成当早于康熙元年(1661),即“明史案”的发生时间,陆圻遭遇奇祸之后,不大可能再有心力创作这些表现惜才的作品。康熙六年(1667)之后,陆圻出家,与家人几乎断绝联系,其人何时亡故都无从知晓,更不会再创作这些戏曲作品并流传下来。因此,这些剧作当完成于清顺治年间。
从剧作内容上看,三剧都是对“才”的肯定。《刘纲斗法》是对樊夫人真才实学的肯定,《王维郁轮》也是对王维才华的称赏,《张说赠姬》更是表现了才华之士的狂傲和优越感。这与陆圻本人的情况及清初遗民群体杂剧创作的总体特征有关。陆圻自身亦是才学之士,在年少时就颇为突出,《康熙钱塘县志》卷二五《隐逸》载:“陆圻……少颖异,读书过目不忘,六七岁即能诗文。”而陆圻本人亦对才学之士推崇备至,王晫《今世说•伤逝》就记载了其哭早亡才子的故事:“陆丽京与沈骏明素无深好,闻沈负才蚤世,乘醉达其家,哭之失声。”此外,清初遗民群体的杂剧创作亦大量敷演才子故事。如黄周星的《试官述怀》、郑瑜《郢中四雪》、徐石麒《买花钱》、南山逸史《中郎女》、傅山《红罗镜》、邹式金《风流冢》等等皆表达了对“才”的尊重与爱惜。陆圻三剧亦是这种潮流的表现。
在陆圻杂剧未被发现之前,现存清初遗民杂剧据统计共25部,据张宇《清初遗民戏曲文学研究》(《文化艺术研究》2010年第3期)统计,这些杂剧中“四折杂剧共计12部,另有一折剧9部、二折剧2部、五折与六折杂剧各1部”。可知一折短剧在清初杂剧中亦是较为普遍的现象。从剧作篇幅看,陆圻三剧均为一折短剧,每剧字数均在两千字左右,其杂剧篇幅符合清初杂剧的总体特征。
陆圻擅长骈文,其文集中多见之,黄宗羲亦赞其“为文长于俪体”。(黄嗣艾编著《南雷学案》)这在剧作中亦有所体现,如《王维郁轮》中,丑扮宫监云:“且说俺宫主名为国色,出自天潢;身生丹穴,元属凤雏。掌占明珠,适符龙女。锦绣丛中,坐觉湘妃之艳;笙歌队里,常疑赵后之轻。远山黛,片片飞来;满庭芳,层层翻落。香散筵前,贡于西域;珰垂耳后,出自大秦。……”即使是丑角的说白都用如此文绉绉的笔法,作者明显有炫才的意味。类似骈俪笔法在《刘纲斗法》和《张说赠姬》两剧中也均有表现。
(作者单位: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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