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华
由于一直被选进中学语文教材和几种版本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本,唐代崔颢的《黄鹤楼》一诗早已家喻户晓,在社会上具有很大的影响。遗憾的是,我们平常所见的文本里,却有一个很大的错误一直没有得到更正。该诗在《全唐诗》中的文本是这样的:
昔人已乘白云(一云作黄鹤)去,此(一作兹)地空余(一作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一作戍),春(一作芳)草萋萋(一作青青)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一作在)?烟波江上使人愁。(卷一百三十)
此诗首句“昔人已乘白云去”(以下简称“白云”句)本来是正确的,由于在当时的条件下未能辨别正误,《全唐诗》编者在“白云”下注出“一云作‘黄鹤”是恰当的做法。可是当代的一些研究者在明知道唐代所有文本均作“白云”句的情况下,仍坚持“昔人已乘黄鹤去”(以下简称“黄鹤”句)是对的,而不愿意接受“白云”句。如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在该诗第一句下注云:“‘黄鹤:一作‘白云。黄鹤楼以仙人乘鹤游得名,诗首切题面,作‘黄鹤是。”(第二卷)难道仅仅凭借自己理解的所谓“切题面”,就可以无视唐代相反的文献资料吗?比较而言,郁贤皓等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的注本似乎更加公允,在第一句后注云:“昔人:指传说中的仙人。白云:一作‘黄鹤。”(第三卷)古代典籍存在异文,本来是常见的现象,如果不能辨别正误,即应该二者并存;如果能辨别正误,就应该将错误废除,选用正确的文本。只要不存成见,客观地看待所有的相关文献,就不难判断,“白云”句是正确的文本,而“黄鹤”句是错误的。现从四个方面来加以分析。
一、 从文献的角度看,“白云”句是崔颢原来的文本,而“黄鹤”句则是宋人的改本。《黄鹤楼》诗首句虽然有“白云”句与“黄鹤”句两种文本,但两种文本的可信程度是不同的。崔颢是唐人,唐代的文本自然是最可靠的。在今存的十几种唐人选本中,选录该诗的有殷璠《河岳英灵集》、芮挺章《国秀集》、韦庄《又玄集》、韦縠《才调集》四种,其中的文本都是“白云”句,无一处例外。这些证据表明,《黄鹤楼》诗在唐代流传时,其首句就是“白云”句,而不是“黄鹤”句。从现有的材料看,“黄鹤”句最早出现在北宋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此后才逐渐为人采用。而且,即使从宋人的选本和记载看,使用“白云”句的比率远远高于“黄鹤”句。这样,问题就明白了:“白云”句是崔颢的原诗,“黄鹤”句不过是宋人的改本。至于何人所改,则难以确定,可能王安石见到的文本已经被改,也可能就是王安石自己改的。王安石喜欢改诗是出名的,他不仅改自己的诗,也改别人的诗。据说他曾凭主观意趣,把他人的“明月(一种鸟名)当空叫,黄犬(一种虫名)卧花心”,改成了“明月当空照,黄犬卧花阴”。可能他认为白云飘浮不定,难以驾驭,且于史无证,所以自作聪明将“白云”改成了“黄鹤”。这一点跟后世金圣叹等人的认识如出一辙。其实到这里问题已经很清楚了,“白云”句是唐代文本,反映的是崔颢诗歌的原貌,无可怀疑;“黄鹤”句是宋代新出现的文本,是错误的。当然,并非没有人指出这个错误。如“楚中越人”2007年4月在自己的博客中发表了题为《昔人已乘“白云”去》的短文,可惜关注的人很少,更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最近从中国政协网上看到刘学锴《唐诗名篇异文的三个典型案例》一文,所分析的内容中包括《黄鹤楼诗》的这处异文,亦持同样的观点。只是由于坚持“黄鹤”句者人多势众,且不乏著名学者,使得相信“白云”句者虽有坚实的证据,却一时仍无法让世人接受正确的结论。
二、 从文学的角度看,“白云”句不仅具有“黄鹤”句的全部涵义,而且意境更加优美。黄鹤楼的建立,跟古代仙人曾经乘鹤到此而又乘鹤离开的传说有关。因此,不论崔颢《黄鹤楼》诗的首句有没有出现“黄鹤”字样,其中都包含了仙人乘鹤上天的内容。“黄鹤”句固然能够表现出仙人乘鹤升天的内容,可是“白云”句却增加了一个朦胧迷幻的场景,画面更加美丽。试想,在白云缭绕的天空,一位仙人骑着黄鹤冉冉上升,这样一幅画面远比孤立的一人一鹤要诗意得多。而且,白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与神仙世界建立了联系。《穆天子传》载有西王母所作的《白云谣》,《赵飞燕外传》里汉成帝将自己醉心女色的生活称作“温柔乡”,从而与汉武帝追求的神仙世界“白云乡”构成对比。由此不难看出,即使仅就文学形象分析,“白云”句的文本也要优于“黄鹤”句的文本。有些人否定“白云”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机械地认为“白云”无法“乘”,而且古代也没有神仙乘白云的记载。如陈增杰曾说:
无论是王子安或费文祎,都是驾鹤仙去,并无乘白云的记述,故金圣叹质疑云:“‘白云出于何典耶?”(《崔颢〈黄鹤楼〉诗的“黄鹤”、“白云”之辨》)
金圣叹、陈增杰之所以否定“白云”句,都是因为觉得此句讲仙人乘着白云飞升,不仅不合理,而且古书没有这样的说法。按照这样的理解,南朝宗悫的名言“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中的“风”字亦不通,“风”比“白云”还要抽象莫测,如何可“乘”?亦当改成“船”才行。如果不存成见,心平气和地思考:崔颢“白云”句有否定仙人乘鹤的意思吗?当然是没有的。
从文学的角度看,“白云”句比“黄鹤”句的长处即在于不仅包括了仙人乘鹤的传说,而且增加了美丽的白云作为背景。如果还有人不同意这样的理解,至少也应该承认“白云”句的文本不比“黄鹤”句差。
三、 从修辞的角度看,“白云”句比“黄鹤”句更加高妙。坚持“黄鹤”句的学者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不惜曲为解说,甚至说该诗一连使用三个“黄鹤”如何如何高明。如金圣叹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中云:“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谬。不知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且昔人若乘白云,则此楼何故乃名黄鹤?”(卷之四下)这种不顾事实、自以为是的说法是不足取的。如果说使用三个“黄鹤”即算高明,那么,他人使用四个、五个岂不就是超越?其实,此诗开头几句的妙处主要在于使用了一个“回环式结构”。
在先秦到六朝的诗文作品中,曾经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当作者试图对几种人物或事件进行分析或批评时,前后的顺序是颠倒的。如庄子曾说:
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庄子•渔父》)
这段话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按照天子、诸侯、大夫、庶人的顺序排列四类人物,后一部分则按照庶人、大夫、诸侯、天子的顺序依次加以分析他们的职责。这样从“天子”出发,最后又回到“天子”,正好构成一个圆圈。如果换用符号,则可以表示为“甲—乙—丙—丁—丁—丙—乙—甲”。对这样的结构,研究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史的学者习以为常,没有加以关注;研究修辞学的学者偏重于字句,又无暇讨论这样的结构。因此直到今天,这种结构尚没有受到重视。按照古人的观点,这种结构无疑属于“回环”,因此笔者称之为“回环式结构”。这样的结构反映了古人以圆为美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认识。从前秦到六朝,这种结构曾经广泛运用于各种文体中。
至唐代,其运用范围逐渐缩小,但在诗歌中仍很常见。如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此地别燕丹,壮士发(一作壮发上)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此诗第一句写“此地”即易水,第二句写“壮士”,第三句所谓“昔时人”即是第二句所写的“壮士”,第四句所谓“水”就是第一句所写的“此地”,可以说整首诗就是由这样一个“回环式结构”组成的。又如卢照邻《梅花落》的前四句:“梅院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第一句写家中的梅花,第二句写天山的雪花,第三句承前写天山之雪,第四句又回到家中的梅花上来。这也是一个完整的“回环式结构”。再如高适《燕歌行》中“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四句也是这样的“回环式结构”。
按照唐人的“白云”句文本,《黄鹤楼》诗前四句从“白云”写到“黄鹤”,又从“黄鹤”回到“白云”正是一个完整的“回环式结构”。这种“回环式结构”的使用,正是该诗的魅力所在,也是其妙处所在。
四、 李白的拟作亦有助于证明“白云”句为正,而“黄鹤”句为误。崔颢的《黄鹤楼》一诗,时人和后人评价都很高。据说李白到黄鹤楼,读到崔作,竟不敢作诗而去。宋人胡仔据《该闻录》记载云:“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与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刘克庄也说:
古人服善,太白过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句,至金陵,遂为《凤皇台》诗以拟之。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若他人必次颢韵,或于诗版之旁别着语矣。(《后村诗话》卷一)
崔颢此诗,竟然能够吓退李白,着实为其带来巨大的名声。后人论及此诗,亦每每据此肯定其价值之高。崔颢此诗优点固多,但其中有个小秘密却一直未被以上论者揭示出来,即该诗的前四句组成了一个“回环式结构”。李白之所以不敢在黄鹤楼作诗,跟他看透了这个秘密有关,所以他后来模拟此作时,都有意使用了这种“回环式结构”。李白的拟诗之一即《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一作时)花草埋幽径,晋代(一作国)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一作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一作尽道)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方回在此诗后这样评价:
太白此诗与崔颢《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此诗以凤凰台为名,而咏凤凰台不过起语两句已尽之矣,下六句乃登台而观望之景也,三、四怀古人之不见也,五、六、七、八咏今日之景而慨帝都之不可见也。登台而望,所感深矣。金陵建都自吴始,三山、二水、白鹭洲,皆金陵山水名。金陵可以北望中原,唐都长安,故太白以浮云遮蔽,不见长安为愁焉。(《瀛奎律髓》卷一)
其实,从修辞的角度看,李白学习崔颢的主要是在诗歌开头使用一个“回环式结构”:第一句先从“凤凰台”到“凤凰”,第二句再从“凤”回到“台”,从而完成了一个回环。这与崔颢《黄鹤楼》的开头可谓如出一辙。许多人注意到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模拟崔颢《黄鹤楼》的事实,并且从许多方面进行了分析,却忽略了二诗开头同样采用“回环式结构”这样一个小秘密。
除了此诗,李白的另外一首拟诗《鹦鹉洲》也是如此。该诗的全文是这样的: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方回评此诗说:“鹦鹉洲在今鄂州城南,对南楼;黄鹤楼在城西,向汉阳。太白此诗,乃是效崔颢体,皆于五、六加工,尾句寓感叹,是时律诗犹未甚拘偶也。”(《瀛奎律髓》卷一)计有功在《鹦鹉洲》诗前引用《徐柏山诗庄》的记载云:“太白之拟《黄鹤楼》,正在《鹦鹉洲》一诗,而非止于《凤凰台》之作。”诗后又加自己的按语云:“此诗联联与崔颢诗格调同,而语意亦相类。徐柏山之说得之,亦善于杜诗者也。”(《诗林广记》卷三)
此诗与崔颢的《黄鹤楼》、李白自己的《凤凰台》的共同之处,其实主要在于同样于开头采用了“回环式结构”。《鹦鹉洲》诗第一句从“鹦鹉”写到“吴江水”,第二句从“江上洲”(即鹦鹉洲,“吴江水”中的一部分)回到“鹦鹉”,这是一个完整的回环。第三句写“鹦鹉”,第四句写“芳洲”(即鹦鹉洲),这相对于前面是又一次回环。
李白的两首拟诗都在开头采用了“回环式结构”,在《鹦鹉洲》中甚至使用两次回环,这有助于推断他最看重崔颢《黄鹤楼》诗的地方就是其开头的“回环式结构”。这亦有助于证明“白云”句才是崔颢《黄鹤楼》的原来文本,而“黄鹤”句不过是后人的改本。
南宋严羽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诗评》)由此以往,人们对崔颢《黄鹤楼》的评价虽不尽相同,但它的崇高地位却从来没有动摇过。正因为如此,辨别其文本正误的意义就更大。希望本文的发表能受到唐诗研究者、中小学语文教材编写者和少儿读物编写者的注意,希望将来再出版包含崔颢《黄鹤楼》诗的书籍时候,能果断地将第一句中的“黄鹤”两个误字剔除,回归到其原本的“白云”两个字上来,以免继续误解古人并误导后人。
(作者单位: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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