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开宗明义:“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中国古代诗词中的文人才士,大多风流倜傥、潇洒多情。与少女怀春的含蓄羞涩相比,对于男士单相思情态的描摹则更多神魂颠倒、痴迷狂热的风味。
一、 热切思慕
爱情是一种激情,它是“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瓦西列夫《情爱论引言》,三联书店1997年版)。年轻小伙一见到青春靓丽的女性,立刻目瞪口呆、心跳加速,产生热切思慕的愿望。《诗•陈风•宛丘》首章写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男性诗人表达了对一位宛丘巫女舞者的爱慕之情。他陶醉于巫女优美奔放的舞姿,内心的爱恋之意不可遏止。但是他又怨叹自己对巫女倾心慕恋,却由于身份、地位的种种现实原因,不敢存有结成连理的奢望,只得将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感深藏在胸,流露出徒唤奈何的幽怨。
相比《宛丘》诗中男子的难以表白,更多的诗词作品则非常直白地袒露出男子相思之意。北宋词人贺铸《青玉案》词就表现了自己对一位美人的思慕之情: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创作于贺铸晚年隐居在苏州期间,他当时在横塘附近修筑了“企鸿居”,这个名称得自曹植《洛神赋》;他所企盼的“鸿”,实则应该是理想当中“美人”的代称。作品运用香草美人之辞,流露对意中情人的思念、倾慕之意,以及愿望难以实现的绵绵幽绪。上片开头三句,化用了曹植《洛神赋》中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说理想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不到横塘这边来,自己只能目送她飘然远去。“锦瑟年华”四句化用了李商隐《锦瑟》中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想象这美人儿住在一个人迹罕至的神仙洞府,“只有春知处”,就是无人知其处的委婉说法。显然这不是纪实,而有志趣高洁、落拓孤寂的内在寓意。过片“碧云冉冉”两句,出自江淹《杂体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是说等待美人而终至失望,于是写出感伤断肠的诗句。最后又以博喻的修辞手法形容“闲愁”:“一川烟草”表现愁绪之多,“满城风絮”表现愁思之乱,“梅子黄时雨”表现愁绪的绵绵不断,由此写出了闲愁的长度、广度和密度,似乎天地之间都充斥着惆怅的情愫,“三叠笔写愁,如三叠阳关,令人凄绝”(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黄庭坚《寄方回诗》称:“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痴情男子的单相思经常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倾吐出男性主人公神魂颠倒的情态。五代时期花间词人毛熙震《浣溪沙》词叙述一位男子沉迷于美艳女子的情态:
云薄罗裙绶带长,满身新裛瑞龙香,翠钿斜映艳梅妆。佯不觑人空婉约,笑和娇语太猖狂,忍教牵恨暗形相。
作品上片描摹女子妆饰之美:她穿着云薄罗裙,浑身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额间的梅花妆饰明艳照人,如此的风姿美态自然令男性词人心驰神荡。下片转写女子娇娆的风情:她假装不曾看见,娇嗔动人,让男子欲爱不能,欲舍不得,沈际飞评之曰:“说风骚,千真万真。”(《草堂诗馀别集》卷一)他越是把女子的打扮、服饰,娇嗔的情态写得栩栩如生、明艳动人,也就越发牵惹出内心可望不可即的惆怅。这种手法与李商隐《无题》诗中“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那样令人心焦的描摹异曲而同工。
不少民歌表达男性的爱情则更加直率爽朗。北朝乐府民歌《捉搦歌》开头两句写一个男子走在路上看见一位步伐矫健、反穿单衣的女子,立刻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天真无邪的气质和青春活力所吸引,于是不由得突发奇想:“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人成翁妪。”竟然一下子就想到要和她结为夫妻、白头偕老。这样的表达直截了当,无所顾忌,酣畅淋漓。受到民歌的影响,元朝白朴的散曲〔双调〕《得胜乐》也表现男主人公急切盼望与情人欢会的情态:“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月色下,小伙子在姑娘的绣楼之外来回徘徊,焦心等待,由于踱来踱去走了上万遍,以致地上都踏成了一条小道。他望眼欲穿,期待女子答应他的求爱,前来幽会。但是女子犹豫再三,始终没有现身,使得小伙儿心急如焚,心里嘀咕:你肯不肯和我好,撂下一句明白话;再这么拿乔,天可就要亮了。这样的动作描写、心理活动,都非常生动细腻地展现出如饥似渴的痴情男子形象。
二、 浪漫痴想
多情男子思慕心爱的女性,往往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展开浪漫的痴想。《诗•陈风•月出》首章寄情于月,描摹月下的情思:“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痴情男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想起那漂亮的美人。她是那样的端庄文静,走起路来体态轻盈。思念那美丽的人啊,伤透了他的心。余冠英先生《诗经选》将这章诗歌翻译为:月儿出来亮晶晶啊,照着美人儿多么俊啊,安闲的步儿苗条的影啊。我的心儿不安宁啊。作品望月怀人,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它“情意虽深,心非淫荡,且从男意虚想,活现出一月下美人”。想象中的月下美人如梦如幻,令人心驰神往;然而这思念的煎熬,又让人惆怅不已。整首诗歌也就弥漫着惝恍迷离的意境和婉约感伤的情调。
南朝梁代刘孝威的小诗《望隔墙花》又因花起兴,触景生情:“隔墙花半隐,犹见动花枝。当由美人摘,讵止春风吹。”诗人从一户人家花园的高墙外经过,墙头的花朵半隐半现,使他难以窥见园内的芳景。此时墙头的花枝受到牵动而摇晃了起来,他就立刻驰骋想象,那一定不止是春风吹拂所致,想必是那户人家的小姐正在花园内攀摘花朵,而使得花枝袅袅颤动。那攀摘花枝的美人姿容如何?她摘花自戴,一定是心性活泼、天真可爱的。想到这里,诗人的内心充满着邂逅的欲望,美好的憧憬。王实甫《西厢记》中崔莺莺约会张生的那首情诗中的“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就是受到刘孝威诗歌的影响,通过浪漫的想象,创造出别样的神采。
如果说刘孝威是未见其人而展开痴想,元朝关汉卿杂剧《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牧羊关〕曲子则描摹出才子温峤观赏表妹弹琴时的情态:
纵然道肌如雪,腕似冰,虽是一段玉,却是几样磨成:指头是三节儿琼瑶,指甲似十颗水晶。稳坐的有那稳坐堪人敬,但举动有那举动可人憎。他兀自未揎起金衫袖,我又早先听的玉钏鸣。
温峤痴痴地凝视着表妹弹琴的臂腕、手指,运用了一连串的优美比喻:她的手指简直就是美玉雕成的,十个指甲就像是十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表妹动静皆宜:静的时候,端坐在那儿,令人由衷钦敬;动的时候,优雅婀娜,惹人怜爱不已。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着青春的诱惑,使得温峤为之全神贯注,神魂颠倒,进而产生想入非非的欲望。
三、 求之不得
男性的单相思,其结果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痛苦。《诗•周南•关雎》非常真切地刻画一位男子对淑女爱慕之情。闻一多《风诗类钞》云:“《关雎》,女子采荇于河滨,君子见而悦之。”青年男子由水边雎鸠鸟的雌雄和鸣,而兴起对美丽女子的爱慕之情,进而希望她成为自己的配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接下来,表现男子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写荇菜在水中漂荡不定的状态,也是兴欲求不遂之情。‘淑女的不可径取愈益增加了‘君子的悦慕之情,于是他‘寤寐思服呀,‘辗转反侧呀,希望把她娶过来”(康正果《风骚与艳情》,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这个男子思念之极,甚至产生了幻觉,幻想自己与那女子在一起的欢乐生活:如果赢得美人的芳心,一定会“琴瑟友之”,向她倾诉衷肠;一定会“钟鼓乐之”,使她幸福安康!
这首诗歌描写“君子”对“窈窕淑女”的思恋之情,有求之不得的痛苦,也有幻想中的美满和幸福,显得波澜起伏,真幻结合,富有趣味性。诗歌当中四次重复“窈窕淑女”,进一步突出表现了男子对那位美人的反复叨念,就像是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里的“锦笺本传自吟诗,张张写遍莺莺字”。
元朝王实甫的名剧《西厢记》中,张生在普救寺与崔莺莺青春邂逅,立刻燃烧起爱情之火。他主动与莺莺接近,却遭到了莺莺贴身丫鬟红娘的一番训斥。张生在第一本第二折《借厢》中所唱的〔二煞〕、〔尾〕两支小曲,就表达出男主人公此刻失落、惆怅的心绪:
〔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尾〕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张生本来向法本长老借西厢一间房,是为了借机接近崔莺莺,但是自打被红娘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心灰意懒,意绪仿徨,借这一间厢房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反而觉得“若在店中人闹,倒好消遣;搬在寺中静处,怎么挨这凄凉也呵”。于是他不由得设想自己独居深院之内,孤枕难眠、苦夜愁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这三句描写极其形象,“一万声”、“五千遍”都是夸张的数字,辗转反侧“如翻掌”、“长吁短叹”、“捣枕捶床”的声气动作,都非常逼真地展现出倍受相思之苦的志诚情种的风魔痴状。在他的脑海里时时不忘莺莺小姐的动人身姿,品味她那轻盈的话语、迷人的香气。那美妙的姿态由于时空的阻隔,越发地令人魂牵梦系以致神情恍惚,“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这样一个举动,就由刚才的“翻掌”、“捶床”,变成了更加深情的痴迷和神往。
此类作品中时常表露出男子对可望不可即的理想幻象的不懈追求。《诗经》中的江水意象往往带有某种象征意味,成为男女爱情的现实阻隔,因此在歌咏青年樵夫钟情美丽女子的《周南•汉广》中就抒发出慨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渲染出“可见而不可求”的惆怅。《诗•秦风•蒹葭》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反复咏叹,更加表现出水边男子对心上伊人苦苦期盼和不懈追求,以及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怅惘。
花间词人和凝《何满子》词也细腻地抒写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胡思乱想:
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一位年轻活泼的少女,姿态娇美,撩人怜爱。男子被这位美人的神采风度深深吸引,却又求之不得,虚度良宵,内心充满着懊恼之情。万般无奈之下,他转而羡慕女子身上的蓝罗裙子,得以与其纤细腰肢紧束相贴。如此的奇想源自于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腰身”,越发形象地展示出痴情男子心驰神荡的想往。他的同调词(写得鱼笺无限)采取相同的表达手法:“却爱薰香小鸭,羡他长在屏帷。”表达出男子对心仪女子的钟情和思慕。
也有不少诗词直接流露出徒然相思的痛苦。苏轼就曾用简约的白描手法,表现一段无果的痴情,其《蝶恋花》词下片写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墙里秋千高高荡起,佳人笑声飞扬,撩人心魄,引得“墙外行人”心荡神驰,产生了无限爱慕之情;但是“墙里佳人”并不知晓有个“墙外行人”正在翘首眺望。最后“佳人”荡罢秋千,翩然离去,她的笑声渐渐消失,“行人”的烦恼却越发地深重。词人绘景言情看似随意,实则流露出某种人生体悟,堪称“奇情四溢”(黄苏《蓼园词选》)之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