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摘要:崔颢早年以奇逸俊爽乐府歌行为主,在结构上千变万化,丰富了这一题材的创作手法。他的女性题材也丰富多样,表现手法、篇幅长短,灵活随心。后期“忽变常体”,作了不少边塞诗,善于刻画边疆,描写紧张的情节与场面,以及异地民俗风情。他的诗不多,而歌行大篇却不少,且多叙事歌行,对元白长庆体有一定的影响。他的近体山水诗清壮俊逸,《黄鹤楼》炳耀盛唐,脍炙人口。他是盛唐诗人创作惟一可分为前后两期的诗人。
关键词:崔颢;乐府歌行;女性题材;边塞诗;唐代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7.227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4283(2011)-03-0124-09
崔颢存诗42首,仅比张渭多了4首。在盛唐小名家中,拥有不少亮点。虽然与早年高适以及孟浩然、王昌龄“名位不振”,然而飞扬的个性与俊逸的才华,以及在诗艺上的锐意进取,使他诗名甚著。不仅几与盛唐名家如高适、岑参、王昌龄可并肩,而且精品之作至今家喻户晓。由于作品数量不丰,论者始终把他看作边塞诗中小家而已,或者多注意于声价响亮的《黄鹤楼》,或停留在一般内容分类的评价上,如文学史写法那样。这与崔颢在盛唐诗上的贡献,不仅距离很大,而且实处于一种隔膜状态。
一、奇逸俊爽的艳情乐府歌行
在他的42首诗里,五言古诗9首,七言歌行11首,五言律诗11首,五言排律4首,七律仅2首,五绝1组4首,七绝仅1首。前三体诗31首,看来他长于五七言古诗与五言律诗。如果换个角度,从句数多少看,特征更能突出。五言16句与七言14句以上诗,凡13首,占其诗将近1/3,而且这些泱泱大篇遍布于他的边塞、闺怨、宫怨诗,以及咏怀、题咏诗,除了律诗与绝句的名篇外,几乎囊括了绝大部分佳构。另外不仅包括早期的妇女题材,也有后期的边塞之作。这些长篇大作为数之多,除了李杜高岑以外,很少有人和他堪可一比。明人徐献忠说:“颢诗气格奇俊,声调蓓美,其说塞垣景象,可与明远抗庭。然性本靡薄,慕尚闺帏,集中此类殊复不少,竟以‘少妇之作取弃。高贤疏亮之士,直取为心流之戒可尔。李白极推《黄鹤楼》之作,然颢多大篇,实旷世高手,《黄鹤》虽佳,未足上列。”然而这位“旷世高手”的“大篇”之制,正复多布“闺帏”之作。崔颢描写妇女的诗共有15首,而大篇就有4首:《代闺人答轻薄少年》《卢姬篇》《行路难》《邯郸宫人怨》。后者为崔颢诗中最长的一篇,凡52句,364字。《乐府诗集》列入“新乐府”,属于自制新题。“邯郸陌上三月春,暮行逢见一妇人。自言乡里本燕赵,少小随家西入秦”,以及“一旦放归旧乡里”,诗当作于及第后在相州任职时,其时约为20岁。应属早年少作。全诗可分四大段,首段铺叙邯郸女才艺与年俱长,显系追模《孔雀东南飞》手法。接叙待字闺中与入宫受宠情景:
我家青楼临道旁,纱窗绮幔暗闻香。日暮笙歌驻君马,春日妆梳妾断肠。不用城南使君婿,本求三十侍中郎。何知汉帝好容色,玉辇携归登建章。建章宫殿不知数,万户千门深且长。百堵涂椒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晶帘箔云母扇,琉利窗牖玳瑁床。岁岁年年奉欢宴,娇贵荣华谁不羡。恩情莫比陈皇后,宠爱全胜赵
飞燕。瑶房侍寝世奠知,金屋曼表人不见。这是全诗最为铺排的一段,亦是最为俊美藻绮的部分。四联偶句,词藻都较丰茸,中间被“岁岁年年”两句隔开,以求疏朗。然上比卢照邻、骆宾王以及刘希夷、王翰,下较白居易、元稹,虽然有些靡丽,然毕竟俊爽多了,既无卢、骆那样的绮缛,也没有元白那样艳丽,这也是盛唐歌行不同于初唐与中晚唐的地方。初唐与中晚唐七言歌行,大量使用顶真、反复、双拟对以及叠音词,这些在此诗中极少见。而是直陈情事,不刻意声色绮丽的渲染。这与盛唐李杜、高岑、王维、李颀、张谓等七言歌行的情况大致相同。
此诗在结构上段与段转换明快自然,这正是他俊逸风格的一个方面。如待字闺中的“不用”“本求”两句刚完,即突然出现“何知汉帝好容色,玉辇携归登建章”;入宫得宠刚铺叙到高潮,忽然出现“谁言一朝复一日,君王弃世市朝变”;当写到放归再嫁时,接着的却是“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这些接隼句,内容是突然的转换,叙述却是自然的。每句句首的“何知”、“谁言”、“念此”,似乎给读者预先打了招呼:下边要转入另外的情事。初唐的歌行以铺排为主,盛唐则转化为叙事与抒情。前者一般都分作今昔对比两部分,结构比较简单,后者的叙事歌行就复杂得多了。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末尾转到今衰,再转到个人时的“寂寂寥寥扬子居”几句,就不够圆融自然。而此诗对元白的影响,是显然可见的:“何知汉帝好容色”,与《长恨歌》起句相近,“瑶房侍寝”、“金屋更衣”,语汇亦更相近。至于铺叙得宠的手法之相同,就更不言而喻。
此诗除了入宫后铺叙的四联偶句,而在其余三部分则是直陈情事,不求藻绮,只用了两联偶句。崔颢于七言对偶是冷淡的。其所以他的七律只有两首,而《黄鹤楼》一首还特意减少了一联偶句,原因正在于此。这也是和盛唐其他诗人有所不同,而和他相同的,大概只有李白了。
此诗借宫女的遭遇宣扬人生富贵无常、命运难于把握的思想。有人推测是讥刺杨贵妃兄妹。然距作此诗至少10年后的开元二十三年,杨玉环才册封为寿王妃,二十八年度为道士,天宝四载(745)封为贵妃。所以诗中“兄弟印绶皆被夺,昔年赏赐不复存”,与杨贵妃兄妹无关。盖初入仕时,上层社会权势变迁对崔颢有所触动而引发此诗。
胡应麟说:“崔颢《邯郸宫人怨》叙事几四百言,李、杜外盛唐歌行无赡于此,而情致委婉,真切如见。后来《连昌》《长恨》皆为兆端。”这是具有文学发展史的眼光,颇有见地,惜乎仍未引起论者对崔颢这类大篇的注意。
《代闺人答轻薄少年》,但就题目看,非早年之作莫属。此诗的结构非常有趣,如果只看中间部分,容易滋生一种错觉:
儿家夫婿多轻薄,借客探丸重然诺。平明挟弹入新丰,日晚挥鞭出长乐。青丝白马冶游园,能使行人驻马看。自矜陌上繁华盛,不念闺中花鸟阑。花间陌上春将晚,走马斗鸡犹未返。
三时出望无消息,一去那知行近远?全诗共20句,中间这12句好像在写“少年行”或“游侠歌”,并非是什么“闺怨诗”!而此诗首尾各是4句,又如两首绝句,分作首足。前者云:“妾家近隔凤凰池,粉壁纱窗杨柳垂。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后者说:“桃李花开覆井栏,朱楼落日卷帘看。愁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我们这才明白,原来写的是“闺人怨”。中间主体部分,不过是反宾为主,然后借“主”衬“宾”而已。如此宾主倒置的写法,确实是大刀阔斧的特殊处理,显得非常奇逸!增大了写“轻薄少年”的部分,又缩小了“闺人”的“相思”内容,而不像一般闺怨诗如乔知之《和李侍郎古意》那样,以详细描写闺妇相思的心理为主。而乔知之《绿珠篇》亦纯写女性心态,全篇12句,却被洪迈《唐人万首绝句》分作3首。崔颢此诗
首尾写法,可能受此影响。
而乐府艳情诗《卢姬篇》更见奇逸:一是句句押韵,即所有单数句均押韵;二是非如曹丕《燕歌行》那样通篇一韵到底,而是每两句即换韵;三是几乎全诗都写卢女因新宠而骤然“人生今日得骄贵”,用了13句作尽意渲染,描写“绿鬓红唇桃李花”的卢女,如何在“水晶帘箔绣芙蓉”的金堂玉室,又怎样“鸣环佩玉生光辉”的娇贵,而直到末尾却突然冒出一句——“谁道卢姬身细微”,前边所有富丽骄贵犹如冰山消融,或如烟飞云散。这种N比1的结构,犹俗语半两拨千斤,迅急机巧,睿智奇险。全诗风调由艳丽舒缓变为遒丽劲爽,主题遽然为之改观。前人论及崔颢边塞之作,每言“可与鲍照并驱”(殷瑶语),“可与明远抗庭”(徐献忠语),“不减明远”(丁仪《诗学渊源》)。实际他的艳情乐府歌行亦取法鲍照,著名的《拟行路难》前3首,绝大半篇描摹女性如何被金屋藏娇,而末尾却连连反驳推倒,一则曰:“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香”;一则曰:“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一则曰:“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鲍诗末尾的反拨往往是2句或4句为一意,而崔颢此诗只用了1句,其风格的俊爽由此可窥一斑。
又有论者或据诗中“卢姬少小魏王家”、“君王曰晚下朝归”,以为似是讥讽杨贵妃的承宠骄贵。此诗题为新制乐府,《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卢女者,魏武帝时宫人也。……七岁入汉宫,善鼓琴。至明帝崩后出嫁为尹更生妻。”此诗当与《邯郸宫人怨》为同时之作,因崔颢开元十一年及第,十三年冬在相州,即今河南安阳。而安阳距魏武之邺都——即今河北临漳,不足六七十里,触地生情,故有此作。至于杨妃事如上所言,距此尚后推十多年。
另外他有首乐府七言歌行《行路难》,凡20句。描写宫中两类宫女,一类是未被遗弃的,一类是得宠的,然而无论是“笑”还是“泣”,她们都很寂寞,甚至无聊。诗中连缀了许多宫殿名:建章宫、四宝宫,昭阳宫、长信宫。还有可能出于杜撰的朝云殿,这是得宠女人住的“热宫”,遗弃者则住在“冷宫”——长信宫。两个世界是这样联系的:“建章昨夜起春风,一花飞落长信宫”。那些冷置的女人又怎样呢?“长信丽人见花泣,忆此珍树何嗟及。我昔初在昭阳时,朝攀暮折登玉墀。只言岁岁长相对,不悟今朝遥相思。”被遗弃者的叹息告诉我们那些“热宫”里的得宠者,将来也会与长信宫人一样,也要遭到遗弃。诗的结尾是含蓄的,虽然主题是传统的,然而具有永恒的魅力。豪华的房里住着孤独可怜小女人,她们是让人同情的,开元诗人则致力于“探索了隐藏的诗歌魅力”(宇文所安语)。崔颢还要在短诗里,反复付出追求含蓄的艺术效果。
崔颢的女性题材诗,均作于早年。距其不远的殷璠,在《河岳英灵集》卷下说:“颢年少为诗,属意浮艳,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戒旅。”辛文房《唐才子传》亦本此说,均把他的创作分作两期,显然是可信的。
二、名陷轻薄与其他艳情诗
在名位不振的盛唐诗人中,崔颢和王昌龄最为不幸。崔颢性格豪迈不羁,与王翰、李白为近。《旧唐书·文苑传》本传说:“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搏、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新唐书·文艺传》记载亦同。还说:“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去。”此事先见载于中唐李肇《国史补》,当属可信。李邕是著名学者李善的儿子,协助修订过父亲的《文选注》,他又是笔力扛鼎的大书法家。其实他本人也是个豪荡不羁的狂士,曾直谏顶撞过武则天,这要冒生命危险。但他对担心的同僚讲,不狂不能得大名!他书碑的润金之高是空前的,所书的“碑版照四裔”。又喜交结文士,杜甫就曾夸张过“李邕求识面”,显然视为文坛宗领。李邕乐意为朋友大把花钱,所以名声更响。崔颢年轻时放纵声色,择貌易妻的放浪,绝似后来中唐的李益。李益有“妬男”的恶名,崔颢名声也就好不了!加上文坛宗领与狂士双重身份的李邕厉声痛斥他“小儿无礼”,算是给他宣判了道德上的死刑。本来唐代对于情爱就很开放,为什么老狂士还要骂小狂士,这似乎把唐人熟悉的“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有些颠倒:立身可以放荡,文章且须谨慎。崔颢持艳诗呈人,很可能冒着挨骂想得“狂士”之名,不狂就没有大名,表面看好像是恶作剧①。从初唐陈子昂、员半千、王冷然,到盛唐的王翰、陈章甫、梁铿等都有各种不同的狂士行为。那么惹李邕上火的是怎样一首诗呢?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邓。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诗的题目是《王家少妇》,《文苑英华》作《王家小妇》是很撩拨人的,此诗写得倒是“不恶”,虽然仍是一座富丽的大房子有个小女人的老题材,然人物的娇痴个性,轻盈的风姿,矜持的神态,都写得活灵活现。她性格活泼,喜欢跳舞、唱歌、游戏。有时未免寂寞,时光和心思便都用在化妆上。末句耐人寻绎,她是豢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儿,也有她的苦恼。这诗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也能显示出他长于刻画女性的才能。贺裳说:“写娇憨之态,字字入微,固是其生平最得意笔,宜乎见人索诗,应口辄诵。然不闻北海……此老平生好持正论,作杀风景事,真是方枘圆凿。”崔颢此诗本来为艳诗所习见,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却让他背上放荡“无礼”的恶名。唐人所编《搜玉小集》,诗题则是《古意》,或许是他后来自己所改。
崔颢在个人生活上放荡,所以对女性题材拥有非常的兴趣。又在年未至20登进士第,有过和王维一起出入京都宗室李范的府第的经历,也是岐王的座上客,熟悉上层社会妇女的生活,看他《岐王席观妓》就可以知道。所以特别喜欢宫怨诗,除了前所涉及的《卢姬篇》《邯郸宫人怨》《行路难》,还有《长门怨》:“君王宠初歇,弃妾长门宫。紫殿青苔满,高楼明月空。夜愁生枕席,春意罢帘栊。泣尽无人问,容华落镜中。”开头很省净,点明事由与环境,以下全写长门宫的寂寞。“青苔满”言冷宫无人,“明月空”言夜晚更加寂寞。晚上辗转不眠,到了春天却把门窗关了起来,有时禁不住流泪,呆呆地对着镜子,发现容颜已经衰老。全诗没有哀怨字眼,全从环境的空寂与心理、行为动作中,刻画出许多哀怨。诗的末尾写得凄凉而含蓄,构思巧妙,映现瞬间人物心理的巨大变化。善于经营结尾,追求暗示与含蓄所带来的悠然不尽的余味,应是崔颢诗的一个显明特点。同一题材的《杂诗》,写一玉堂美女,住居如何豪华,如何对镜上妆,罗衣熏香。而结尾则说:“妆罢含情坐,春风桃李香”,精神上却十分空虚无聊。此诗于此打住,再没有往下写去,这也正是他追求的含蓄手法之一。
除了宫女,还有其他不同性格的女性都出现在崔颢的诗中。他有两首用对话来写女性,有长有短,对读起来非常有趣。先看五言排律《相逢行》:
妾年初二八,家住洛桥头。玉户临驰道,朱门近御沟。使君何假问,夫婿大长秋。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春生百子殿,花发五城楼。出入千门里,年年乐未休。
全诗除了“使君何假问”一句叙述,余皆为年初二八的女性之回答性对话。开头没有叙述什么人物,全靠题目“相逢行”3字交待,实际上重演了一个《陌上桑》式的故事。对话采用了藏问于答的技巧。开头4句是回答使君的发问:多大年龄?住在何处?诗之后7句,回答的是:愿意嫁过来吗?故事写得极为干净明透,题目中的“相逢”与惟有一句的叙述,配合得灵动巧妙,好像交待了故事的全过程,其妙在于安置在了最恰当的枢纽位置上。位于两段对话中间的“使君何假问”,既明显交待了上文的对话,又是对偶逢的使君问话的回答,且能下射无碍。枢纽性位置,使此素材的叙述,精光四射,照彻全篇。由此可断然下一结论,崔颢诗在结构上极为精心,布局或是大刀阔斧性的对比,或是经营暗示性的结尾。于此则采用“画外音”的叙述,而又简之不能再简,让对话成为主体之主体。“临驰道”与“近御沟”的地段显要,夫婿、女弟、诸兄的一连串排列,“大长秋”、“新承宠”、“近拜侯”的种种夸耀,“春生”、“花发”的辉映,“百子殿”、“五城楼”、“千门里”的炫惑,以及“出入千门里”与“家住洛桥头”的前后呼应,展示了经典式罗敷性格又一都市形象,从桑间移至都市,显得更切合人物性格;把夸婿改作成夸一家,如何样地幸福美满,而且对话的话筒全由女性掌握,使之更充满喜剧性的幽默感。答者娇矜的口气充斥始终,语意流转,圆美如弹珠,且如珠玉之精光四射。全诗如一口气娓娓娇嗔道来,很难觉察它是除却首尾而句句对偶的五言排律,而且语言的俊爽清丽又一次得到展现。这首诗长期以来,可惜尚未引起人们些许留意,然实在是崔颢诗俊逸蓓丽本色的重要表现。
无独有偶,另一由对话组成的《长干曲》却选用最短的五绝,分成4首。其一云: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又是一个“相逢行”,陌生人之间的对话。不过不是都市,而移至水乡,不是官民,而纯属民间性的。与《相逢行》见过都市世面的矜持有异,是开朗而无所顾忌的小家碧玉。这第一首是女子的问话,她不等男子回答,就立即先行作了自我介绍。为何如此直率,喷薄而出了一种热望——“或恐是同乡”,也交待急口要问的原因。“既问君家,更言妾家,情网遂凭虚而下矣。”男子未应一声,她就说了这么多,性格之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纯洁,就像船边的水一样清澈。面对如此热情,谁都会答话的: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反复地用词,见出语气匆迫与心理的紧张。九江水把他们联系起来,“长干人”使他们亲切起来。男子的答辞也逐渐亲切起来,热切起来。末了的“生小不相识”,与上首末句一样,都带有开释性,不过前者热情,后者有些不好意思的抱歉。两首诗写了三番对话,也只用了一句叙述:“停船暂借问”,同样洁净极了,不需要再作任何交待,就好像站在山头的男女对歌,看似直来直去,然而缓问急答,摇曳有势。王夫之说:“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何处住,……,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第2场戏是由第3首拉开帷幕:“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送潮归。”宛然是老熟人的口气,这是邀请,也是“撒娇”,亦是埋怨,娇嗔的口气里流露出情感需要进一步交流。男子则回答:“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小伙子答应陪她回归,然预先予以解释:晚潮水急浪涌,一块行船难免碰碰撞撞,可不要怪我有什么鲁莽哟!末尾两个比喻,借水放船,水乡儿女的聪秀,洋溢纸上。直叙中有蕴藉,“字字入耳穿心”(徐庵语),余味无尽,这4首诗一气呵成,或者简直可以说,把一首长诗拆开为4首。4首只有一句叙述,余皆问答之辞,则此与《相逢行》有异曲同工之妙。管世铭说:“读崔颢《长干曲》,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结构上可分可合,以小诗连缀为组诗,是对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等的学习,也或许受到初唐崔国辅五绝的启发,因他本身就是学习江南民歌的先行者。
崔颢是汴州(今河南开封)人,在登进士后至天宝二年中(723-744),外任与游幕使他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熟悉江南风光民俗,有《人若耶溪》《舟行人剡》《游天竺寺》山水诗留存。江南儿女也吸引了他的兴趣,除了《长干行》外,还有《川上女》也写得清新可读。他所写女性的诗凡15首,在他不多的诗里,数量是可观的。然而其中只有个别诗多少带有齐梁色彩,而绝大部分是清新活泼的。殷瑶所说的:“颢年少为诗,属意浮艳,名陷轻薄”。其实这些诗中包括略带有齐梁之风的在内,“浮艳”偶或有之,却并没有什么“轻薄”。因他择貌易妻的行为,给他早年所写的女性诗作如此结论,实是因人废诗。相反的是,这些诗正是崔颢艺术经营的一个重要方面。首先塑造不少不同性格的女性人物,盛唐诗人除李白外,很少人可与之比肩;其次,显示了经营结构的艺术才华,几乎一首诗采用一种结构,使之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再次,干净明晰的用语与含蓄的结尾,均富有个性特色。最后,诸体兼用,有五古如《杂诗》,七古如《代闺人答轻薄少年》《行路难》《七夕》《卢姬篇》《邯郸宫人怨》,五律如《古意》《岐王席观妓》《长门怨》,五言排律如《相逢行》,五绝如《长干行》。特别是七古中脉络分明、婉转流媚的几首大篇,使初唐艳体歌行的铺排渲染转向叙事与抒情,张说、王翰,特别是崔颢,可以说“在卢骆体向长庆体的发展的历程中作出重大推进”。
三、“说尽戍旅”的边塞诗
殷瑶论诗推崇风骨,看重神采、气采、情采,所以把崔颢分作前后两期,谓其早年写女性的诗浮艳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戍旅”。实际上他的戍旅边塞诗充其量不过7首,尚包含《送单于裴都护》《送梁州张都督》两首送别诗在内。其数量尚不及妇女题材诗的一半,而在很长一段时间给我们留下边塞诗人的印象。然而这些不多的边塞诗确实“风骨凛然”,与前期宫怨、闺怨诗相比,洵为两个世界,大有“忽变常体”之感。《赠王威古》共18句,是他边塞诗最长的一首,叙写一位“三十羽林将,出身常事边”的年轻将军献身边塞的经历。其中艰苦卓绝的紧张战斗生活的描写,在唐人边塞诗堪称非常详实:
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射麋入深谷,饮马投荒泉。马上共倾酒,野中聊割鲜。相看未及饮,杂虏寇幽燕。烽火去不息,胡尘高际天。
王将军和他的士兵负羽背箭,在春风摇百草的草原上驰猎。全副武装的翩翩飞奔,豪气冲天。或者追逐猎物于险峻的深谷,或者小憩于荒原而饮马。他
们在狂奔的马上仰天高举酒壶,又在野林中割撕猎物以做午餐。大家欢呼着刚举起酒杯,闻讯敌人进犯,又像狂风一样急赴战地。一路烽火处处点燃,敌人的战尘卷上高天。将士们不顾一切,“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终于击退敌人,取得边城的安全。全诗没有直接描写战斗的过程,也没有像一般边塞诗渲染酷冷的气候,而是速写般描述驰猎、入谷、饮泉、倾酒、割鲜、赴难等紧张的一系列战斗生活情节与细节,如一闻敌讯,“相看未及饮”,就赴难驰去。这些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首尾极简,开头的“出(献)身”与结尾的“报国”就是他们的目的。献身的勇敢精神,都是在间不容息的动作中完成。而《古游侠呈军中诸将》,犹如一篇激励战士的“动员报告”,描写了一个游侠少年和他的两个场面,一是义不容辞地投入偶尔遇到的护城保卫战:“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殷瑶谓此4句与《赠王威古》的“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可与江淹并驱也”。4句两疏两密,疏者明快迅急,密者写渔阳归来,全甲破散驳落,见出辽水之战的激烈艰苦,人物形象鲜明;后4句以气运文,前两句略施点染,后两句如铁线白描,充斥弹性的强力,人物虎虎而有生气。后一场面是:
还家且行猎,弓矢速如飞。地迥鹰犬疾,草深狐兔肥。腰间带两绶,转眄生光辉。顾谓今日战,何如随建威!
前一场面有动有静,勇武豪迈,壮丽生辉。此言还家飞鹰走犬,弓矢如飞;顾盼转眄,英气逼人。特别是“顾谓”两句,在“转眄生光辉”的映照下,神采焕发,意气飞扬,于阿堵中传神写照。而“转眄”句又在“腰间带两绶”的陪衬下,神情气色轩举入云,确为写生高手。此篇成功地塑造边塞侠少形象,笔力别开生面,英姿飒爽,风骨凛然。突破了边塞诗人物笼括的写法,鲜明的人物个性,可以和李颀笔下的狂士一比,各有照人之风采。
《赠轻车》简洁叙写与边将昔别今逢,“忆昨戎马地,别时心草草”,因战事紧张,“平生少相遇,未得展怀抱”。现在“今日杯酒间,见君交情好”。完全用“战友”的热情与语言,抒发聚散之友谊。《辽西作》则描述了边塞行军的艰苦:“露重宝刀湿,沙虚金甲鸣”,气候反常,刀衣俱湿。踩沙陷足,全身用力而金甲响动,为他人边塞诗中所无。而且“寒衣著已尽,春服与谁成”,用设身处地的语气,表达了对将士的深切同情。《雁门胡人歌》犹如一幅边塞风俗连环画:“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3个画面:飞鹰奔马的秋猎,把“野火”和“峰烟”当作烽火的时时紧张,无事后的醉酒。画面充满了异样的民情风俗的生活气息,字里行间体现出对边地胡人友好的关注,也是一首难得的边塞诗。
崔颢边塞诗与众不同的是,善于刻画边将、边地侠少等人物形象,借助描写紧张的情节与场面,使人物形象更加突出鲜明。另外用个中人的语气,叙写与军人的友情与行军的艰苦,显得亲切逼真。特别是以友好的目光关注边地胡人的生活状况,异地民俗风情写来如画。总上几端,他的边塞诗虽然缺少高岑的大篇,但在取材上呈现多样化,叙写简洁生动,而且全用五言,追求明快迅急刚健劲利的风格,不用铺张渲染的歌行体。每篇结构多有变化,即便短制也显得容量较大。所描写内容如荒泉饮马,野地割鲜,金甲驳落,沙漠行军等,补充了唐人边塞诗的内容,使之更为丰富多彩。所以殷瑶说“一窥塞垣,说尽戍旅”,盖着眼于此。虽然与描写女性的诗相较,有如出二手之感,然在结构追求变化与语言明畅上则有相通之处,这正说明他是一位富有才具的多面手。
四、感讽世事的歌行与歌行化的写景律诗
崔颢的七言歌行,除了官怨、闺怨诗外,还有感慨讽世之作,涉及主题重大,艺术性亦强,且同样有泱泱大篇,在崔颢诗里占有重要地位。
《长安道》属于梁代以来的乐府旧题,全都写汉京都的豪华富贵,崔颢是唐人最早采用此题的,并且第一次改变了传统的主题,成为度越前代的名作:
长安甲第高入云,谁家居住霍将军。日晚朝回拥宾从,路傍揖拜何纷纷。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莫言贫贱即可欺,人生富贵自有时。一朝天子赐颜色,世事悠悠应始知。
此诗当是入仕以后所作,具体时间当与玄宗朝政昏妄腐败相关。权势富贵的消长变迁与世态冷热的趋炎附势,是盛唐诗人自开元之际后讥讽世事的热题,杜甫的《贫交行》《醉时歌》,李白的《行路难》其二、《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都是类似之作。高适《行路难》其二说:“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百事胜人健如虎。”《邯郸少年行》又说:“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李颀《放歌行答从弟墨卿》亦为此类,其《缓歌行》又说:“结交杜陵轻薄子,谓言可生复可死。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张渭《题长安主人壁》“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盛唐诗人充满进取心,虽然也尝到挫折与失败,冷遇与不幸,但是并未熄灭充斥幻想的理想与自信。崔颢在长安这条功名大道上,自信富贵有时,时来运转是必定可待的,就像李白所说的“乘风破浪会有时”一样,分明是浪漫而且是幻想的。他一再借助歌行体的反复,两“莫言”4句,用否定之否定,强烈表达了肯定的自信,这正是盛唐诗普遍的社会心态。崔颢的自信发抒更为热烈坚毅,明透慷慨,对比与跌宕更为强烈。实际上也给这一传统旧题赋予了新的内容,在类似的感慨中也不失为一首名作。
“长安道”对他是充满强烈吸引力的磁场,《渭城少年行》就直露地表达了豪华富贵对他的诱惑:
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娼家。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春光与豪奢争奇斗胜,整个都市都沸腾起来,挥霍与欲望到处横流漫延,字里行间充斥按捺不住的向往,甚至连卢骆《长安故意》《帝京篇》的淡薄的少年忧患,这里都不需要,需要的只是很快投入这个高消费的大潮中。以轻扬婉媚的文字,表达这种醉心的向往,也是促成“属意浮艳,多陷轻薄”的原因之一。
渴望富贵的另一面,就是对豪华幻灭的反复思考。《江畔老人愁》与《长安道》主题较为相近,却用了长达38句的歌行体,表示他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浮艳的向往与描写上,也有自己的深切思考。观其开篇即言“江南年少十八九”,以及末尾“君今少壮我已衰,我昔年少君不睹”,此处的“江南年少”则与《邯郸宫人怨》的“少年”均同指作者。此诗当作于早年的江南之游,即今南京一带。江畔老人历叙梁陈的富贵豪华,然而“直言荣华未休歇,不觉山崩海将竭。兵戈乱入建康城,烟火连烧未央阙。衣冠士
子陷锋刃,良将名臣尽埋没。山川改易失市朝,衢路纵横连白骨”,此诗亦与《邯郸宫人怨》同一机杼,以隋灭陈而引起富贵权势的沧海桑田历史巨变,叙写江畔老人一家的昔盛今衰的经历,见出崔颢至建康遇地触发,思考了江山易改贵贱更替的重大问题,这和《邯郸宫人怨》因“一朝太子升至尊,宫中人事如掌翻”性质接近。说明早年崔颢不仅有《渭城少年行》表示对富贵的艳羡,同时也思考富贵权势的更替变迁,说明他对社会与人生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此诗的“人生贵贱各有时”的归结,与《邯郸宫人怨》的“人生万事由上天”,结论也是一致的,显示人生命运难以把握的无可奈何的感喟,属于少年人的感慨。
崔颢还有《孟门行》,为自制题目的新乐府,规劝当权者不要听信谗言,要始终如一地信用人才。全诗通篇议论,以黄雀衔花报恩反遭弹射起兴。末尾则言:“北园新载桃李枝,根株未固何转移?成阴结子君自取,若问旁人那得知。”首末都像两首绝句,写法也较别致。
综上所论,崔颢妇女题材与感喟世事之作都是早年之作,涉及到人生与社会的重大问题。在艺术上的成就则更为显著,特别为歌行体的发展作出贡献。其中的叙事歌行均为大篇,对元白长庆体的叙事诗具有明显重要的影响,另外还在铺叙渲染、抒情、议论为主的手法上,都有全方面的体现。这才是崔颢诗的主体部分,他在歌行体上的成就实际超过边塞诗,应当予以足够的重视。
五、近体山水诗
崔颢山水诗,除了五言古诗《游天竺寺》与《入若耶溪》以外,主要集中在五律、五排与七律上,凡11首。其中以七律两首最为著名,特别是《黄鹤楼》,被严羽推为唐人七律第一: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睛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七言歌行是崔颢的拿手诗体,而反复又是歌行最习见的手法,此诗前半“黄鹤”反复三次。而且打破颔联对偶的制约,可谓变体律诗或歌行体律诗。七律原本从歌行体发展而来,所以此诗的前半好像回了“娘家”一趟,流利鲜活,显得格外亲切自然,“不嫌其复,不觉其繁”(《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语),然后专从律体看来,就觉得“不拘对偶,气势雄大”(方回语),或者“超然不为律缚,此气昌而有余也”(《七修类稿》卷31语),因而“滔滔莽莽,有疏宕之气”(刘后村语)。其实专就题面生发,先从怀古角度盘旋,原本登高临远,应以所观之景或与所登之楼本身描摹,然此4旬全从虚处写起,“意得象先,神行语外”(沈德潜语)。而以歌行之气势运于律体,在初唐七律建构时,初唐姜皎《龙池篇》:“龙池初出此龙山,常经此地谒龙颜”,两句连用三“龙”字。沈俭期同题诗更加推演:“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光天天不违。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4句5“龙”字,4“天”字,2“池”字,然前人却言:“诗之奇岂在叠字?《龙池》《黄鹤》俱以歌行风调行于律体之间,故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而千秋绝调也。”其实“叠字”——于此应谓反复,如前所言,本是歌行体一大法门,只是从结构看,“所谓‘章法之妙,不见句法,句法之妙,不见字法者也。”(《说诗啐语》语),实则与播弄“龙池”、“天”字分不开的。然崔诗浩浩莽莽,疏宕雄浑,更有云起鹏飞之势。特别是“白云千载空悠悠”,把往古与现在糅化无迹,且复从往古悄然回到眼下,过渡得非常自然,“不嫌其突,不觉其生”(《山满楼笺注唐诗气眼律》语)。以下4句所见所感,全从实处写来。颈联出句远景,对句近景。“晴川”与“鹦鹉洲”,“汉阳树”与“芳草”,交错穿插成犄角对偶。天晴故远树之“历历”可见;“芳草”距离近,故其香气闻见分明。下句句内句外尚有许多言语,“鹦鹉洲”为东汉名士祢衡葬地,而其地名又以所作《鹦鹉赋》命名,此为句内之意;而句外之意,一代才士不仅怀才不遇,且遭非命之不幸,就不由得让人触景生情,深有所慨。末尾“江上”点明楼与人之地点,“烟波”又使“乡关”无限渺远,加上“日暮”之苍凉,抒情意味就特别浓郁。上句倒置,把“日暮何处是乡关”的“乡关”提置于前,强调了思乡情绪。二句自问自答,然而答了等于没答,“烟波”渺渺,亦即情感袅袅,自有无尽的言外之意,如渺茫之“烟波”,清迥凄怆,惟有惆怅而已。丁仪谓崔颢:“善为乐府歌行,辞旨俊逸,不减明远。《黄鹤楼》诗尤脍炙人口,为唐人拗律半格之始,实则晋宋七言歌行之变体也。”比明人精深的清人则指出:“在崔实本之《龙池篇》,而沈俭期之字句虽本范云,调则自制,崔一拍便合,当是才性所近。”(屈复《唐诗成法》)
崔颢如李白,不喜作七律,仅有两首,而另一首《行经华阴》亦为名作:
岧晓太华俯成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睛。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畸平。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
此诗前4句言经华阴之所望,后4句写经过华阴之所感,风格雄伟壮阔,清刚净炼。起句孤峭巍峨,次句翻过一层,奇峭险峻。两句俯仰之间,写出华山之险。“俯”字言其高而想像俯视所望之远,囊括以下除次句外的6句。而次句从仰视角度写出,属于山前所经的实写。然“削不成”跌进一层,即原本谓太华三峰如削,今反言连刀削斧凿也“削不成”。华山以道教与险峻著称,颔联则从汉武帝神祠与仙人掌着眼,“云欲散”与“雨初晴”都从远望中写出,且彼此呼应。祠在县内,故为平远,接句为仰望,呼应首联。同时这两句为尾联伏线,颈联“河山”与“秦关”以“枕”结连,“驿路”与“汉畴”以“连”字相接,华山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关中平原之平阔,都从俯视中写出。意脉回应起句的“俯咸京”,而“秦关”、“汉畴”又“包含多少兴废在内,方逼出七、八意”(《唐诗成法》语)。华阴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尾联借道教长生高于进京求功名。此诗句句就华山的高险与人文景观及地理环境说来,移不到它处,可谓抓住了华山的“个性”。特别是颔联,从华山面临的西与北两方向下辽阔的关中平原,衬托出华山的伟壮。金圣谓称为“真如象王转身,威德殊好”,即今所说的侧面描写,属于旁衬手法。此诗确能显示盛唐气象的伟壮雄浑。胡应麟认为此诗与“李白《送贺监》,贾至《早朝》,岑参《和大明宫》《西掖》,高适《送李少府》、祖咏《望蓟门》,皆可竞爽”,只是结尾过于粘着,有些拖泥带水,“语似中唐”(顾磷语),显得不够健旺,并不觉得像前人所说的那么高超。崔颢五律11首,题材比较多样,整体艺术感染力弱于七言歌行与七律,大约和他的五古相当。然其中的《题潼关楼》可与他的两首七律相比:
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
潼关地当黄河、渭河、洛水会合之处。位于秦、晋、豫三省交界,是进入关中的要道,通往长安的咽喉,地理位置天造地设,长河大关,控扼险要。此诗首尾呼
应,起调平平。“雨霁”登临可见“风烟万里”,此景象亦复雄阔,远近在目,可谓兴来、情来、神来,笔力雄健清劲。中4句主语山、关、川、河,可谓高山大河,雄关险道,四险具备。注家谓“川”指黄河,似误。当指川道,即古称天险一丸可塞的峡谷险道涵谷关,此为咽喉中的咽喉,颌联的“雄”与“扼”,雄杰横出,两句构成的大境界,可谓以大手笔辅之,气势宏壮,声势雄亮。颈联虽与其地形相副,然气势稍弱,过于质实,缺少些其他所特有的政治军事意义上的揭示。所以屈复说“五六呆写近景,遂令通篇减色”,并且指出:“或写情如少陵《岳阳楼》,或写出长安兴废,则得之矣。”纪昀则言:“气体自壮,然壮而无味,近乎空腔。”二家说法实出一理。如此登高临远诗,能得地理之势,却少了自家性情。此诗结尾,固以言情出之,但可移至他处,与所见景物虽有相连,然自家本性却落不到实处,未免肤廓空泛,固然从章法看较为浑融。这虽是崔颢这首名诗的不足,然亦是盛唐诗人与盛唐气象的不足。对于升平时代的安宁繁华景象,要穿透一层,只有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始终不渝地关注时局者,方能具有超前的眼光,就像杜甫那样!
崔颢之律诗,虽然题材丰富,然仍以写景为主,而其中4句却不全用来描摹景观,颔联往往出之叙述,写景只有颈联两句。他凭着雅静明洁的语言才能,以惜墨如金对待写景,在他颇为自信。他是汴州人,而在《晚入汴水》归乡诗里不能没有些激动;“客愁能几日?乡路渐无多。晴景摇津树,春风起棹歌”,这是中间对偶4句,近乡按捺不住的欣慰使他采用叙述的形式,是为前两句。后两句写景,前句言在天晴日丽中,倒映在河中的树影随波摇动,光影闪灼,如此复杂的景物,只用“晴景摇津树”就够了,而下旬“风”不仅飘起了棹歌,荡漾出兴奋,同时也回应了出句的“摇”。由此可见出崔颢诗的雅洁精深的一面。《发锦沙村》结构与写景亦复如此。《上巳》算是写景用力的一篇:“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停车须傍水,奏乐要惊尘。弱柳障行骑,浮桥拥看人。犹言日尚早,更向九龙津。”这首五律圆润“精能”(《围炉诗话》语)。颈联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写来如画。而“障”与“拥”状态精密,末尾“犹”与“更”呼应紧凑。然颔联把本应描写的景观,却变成带有推断的理性叙述,景象就不够鲜明了。《寄卢象》写法亦为略同:“客从巴水渡,传尔溯行舟。是日风波霁,高唐雨半收。青山满蜀道,绿水向荆州。不作书相问,谁能慰别愁”,景物全从想象中写出,“青山”两句瞻前顾后,写出行程的寂寞。《舟行人剡》的“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意亦仿佛。总之,崔颢五律,与他的七言歌行与七律及五古边塞诗相较,就逊色多了。
崔颢存诗虽然不多,但无论艳情乐府歌行,还是“说尽戎旅”的边塞诗,亦或感讽世事之歌行与歌行化的写景律诗、近体山水诗等,须获得文学史上应当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