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救鱼

2016-04-29 00:29漆园子
公民导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鱼虫佛学院微观世界

漆园子

两个月前,一位五明佛学院的喇嘛到重庆来化缘,我问起救鱼的事,他说,那一带没有水了。

我心黯然。

因为高原湿地不保,水分蒸发太快,一到初夏,当地人就要去沼泽地救鱼。现在是,那个区域,连水都没有了!鱼虫虾米这样的生物,也就被“温室效应”和“草地沙漠化”这些词语,从那片苦寒肃杀的风景里删除了。

很久以前,看过法国导演雅克·波林(Jacques Perrin)的电影《微观世界》。影片的高潮部分是一对蜗牛在阳光下做爱,在如胶似漆的亲昵中,蜗牛清晰的纹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画面呈现的诗意与人性,却让人惭愧——我们的大脚曾无数次不经意地碾碎过它们。

或许《微观世界》的巨大投资会让人觉得是帝国主义有了闲钱,才把人道主义的大旗覆于蜗牛以及蚊虫的背上,追求这种高级别的“绿色行动”。

但是十多年前,我在高原,在贫瘠得令人绝望的荒野中,在贫穷得将生活水准放低到极简状态的人群中,却看见了比雅克·波林之于《微观世界》更令人感动、与《微观世界》的巨大投入相对到极致的“绿色行动”。

那年五月,我和几个菜鸟到外面游荡。车轮滚滚一直向西,把我们带到甘孜州的色达县。那里,有一座五明佛学院,号称全世界最大、座落在与青海搭界的一个荒凉的地带。海拔4千多米的高原上,草地沙化严重,举目望去不见一星青草,只有泛滥的黄土。前面的车轮卷起尘土,有如沙尘暴一样的景象,立即将汽车和景物一齐淹没,不见人影。几千礼佛的人在这个苦寒的地方修行悟道,他们的红色袈裟给冷峻的高原增加了些许暖色。

在我们离开五明佛学院之后的半天路程中,太阳高悬,地面没有水汽上升。口干舌燥的我们只好把口罩打湿了捂在脸上,试图制造一点空气湿润的假象。枯燥的风景中,突然有一大片鲜亮夺目的颜色抢入我们的视线——公路旁成百上千的喇嘛和少量的藏民,他们聚在一起,匍伏于地,人群蜿延曲折地沿着一条正在干涸的小河伸向远方。

我们在车上猜测起来:他们在掘金?寻宝?还是在找别的什么?

当我们看见水盆水桶里那些游动的小鱼虫时,我们这些被物质社会浸染太久的人们,再次误认为他们是在寻找一种可以卖大价钱的珍稀物种,比如虫草,比如红景天或者雪莲——他们在水中寻找龙王的唾涎?

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一位勉强会说汉话的藏族汉子,他轻描淡写的回答让我震动:救鱼。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每年五月,这一带的沼泽地就会在太阳下“缩水”,鱼虫虾米们就会如庄子所言“曳尾涂中”。于是,当地的僧俗信众就会在那几天里,万众一心地拧着小桶拿着脸盆或搪瓷大盅前去相救。他们翻开石头,用细细的树枝,将那些藏身于石块之下湿润的土里苟延残喘的小鱼小虾拈出来,放进清水里,然后送到远处的深水河里去放生。

在雅克·波林的另一部影片《企鹅日记》里,企鹅在养育小企鹅时,等待它们的配偶到远方去觅食。在长达两个月的坚守中,它们相信,对方会带着食物回来。比起人类花样繁多的感情来说,这是动物世界最为诚挚的感情。而我无法知道,在这片高原即将干涸的沼泽地里,那些来不及逃命的小鱼,它们躲在湿润的石头下,是不是也像那些企鹅一样,坚信善良的人们会来援手相救?就像雅克·波林的《鸟与梦飞行》里那句动人的旁白:候鸟的迁徒是生命的一种承诺。而这里的僧俗信众,每年五月初的这一次集体行动,或许就是他们对涸泽之鲋代代相袭的一种承诺?

可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捕捞时恨不得用纱布做鱼网,连鱼卵都不放过;为了追求似而非的鲜味,在鸭子还活着的时候就将其肠子生抠出来、为了追求家禽的虚重而把活牛注水灌死、把母鸡胀死……

对于这些虐待动物的行为,我们熟视无睹,因为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是低等动物、它们的痛苦不能进入我们人类高贵的视线。可是看看这些生活简单,目光纯朴的人们,这些在穷山恶水中迎生送死、用牛粪做燃料、在夜晚的帐篷中听狂风怒号的人们,却有这样的情怀,这样的善举。

也许他们从未听说过“环境保护”“绿色自愿组织”以及“人道主义”这些花花绿绿的词语,但是每年的五月,他们会自发地走到一起,来这里救鱼,救这些低等生物,这些既不能食用又无观赏价值的小虾小鱼!对于自然,对那些环境保护的口号,他们的行为是一种无声的声明,他们才是至善而强大的人。

回头再看雅克·波林的纪录片,如果我们将他那胶片所呈现的人道力量,放在这些面容平和行为自然的人们面前,放在那些得救的鱼虾面前,就觉得,连雅克·波林也有了几分作秀的成分。

面对这些埋首河滩的人们,我坐在石头上哭泣,为我们内心的冷漠与无知而哭泣。因为我这才真正明白,在神的面前,生命的重量是一样的;因为我也知道,这些被救起的小鱼,它们将在顺流而下的漫长旅途中渐渐长大,却最终逃不过下游早已张开的渔网。而这支以僧人、妇女、老人为主,蜿蜒数里的救鱼大军,还不停地有人加入。他们匍伏于地的姿式,使这肃杀的风景变得柔和起来。“我死后你们将我法身连同卧榻一并火化,火化时务必要在榻下放碗清水。”弟子不解。法师道:“木榻久已朽坏中空,其内必有蠹虫,一旦火起它们将无处逃生,一碗清水或可挽救几条生灵……”

只有弘一法师这般随性自然的悲悯之心,才能与那些救鱼的人们交相印衬,而那法师床下的一碗清水、高原上的数桶河水,不止是善举,也是人道的极致。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放生救生”是佛心的展现,也是佛行的实践。在僧人的带领下,人们自发地爱护自然,拯救自然界,这就是大爱。用最纯净的心,做最干净的事,就是现代人应该达到的最基本的境界,然而,真的做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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