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得了老年痴呆症,许多人许多事转身即忘。
明明打算收藏在心的那些美好、那些恩情,亦如秋暮炊烟自顾自飘摇淡去。我不想这样。
年少读书时,记忆力多么好啊,获得年级英语状元时,同学问,海量词汇如何记得?我自豪地说,强记啊,每天五十个。可那之后,我开始忘记,强迫自己忘记,自此学会了忘记。
如何忘记?
十六岁,再次远离父母回到祖籍。忘不了那天早操集训,学校大喇叭巨大分贝嚷嚷着,嚷嚷着一个巨大消息,一对男女生天不亮在武昌司门口天桥闲逛,被出差归来的老师逮个正着,学生不遵守早六晚九锁大门、熄灯入寝的校规,且不能准确说出通宵电影名称,夜不归宿岂可饶恕?恋爱关系不得抵赖,分别背上巨大处分装入学生档案。结局不用猜:俩人工作分配各回原籍(若没记错,学姐是湖北沙市人,学哥是上海人),并被降级用人单位。恋爱主角从此分道扬镳,人生路就此强行拐弯。
多恐怖!多羞耻!
学姐是校花,漂亮丰满,和我们同住三楼,相隔三个门。见她越发自暴自弃,我时刻恐慌地球会在下一秒爆炸。好在不久,恋爱男女毕业走了,不再相见。
我认定爱情是个坏东西。悠悠史河滚滚人海,不见有甜蜜爱情。远的不提,祖母是武汉知识女性,跟了祖父,不得不在乡村苦竹流浪,随之守寡终身,不见爱情。下爹下奶(外公外婆)更没爱情,自见二人面,二人各卧东西厢房,形同陌路。父母的婚姻亦是时代产物,和气说话的时候少。亲戚邻里更不见爱情,寄读乡村杨铺,喝药、跳塘的绝命之哭时有耳闻。
我坚决认定爱情是个坏东西。真不幸,一学微积分,我便反复补考,不得不求英俊学霸XJ当同桌。真真不幸,没料到,微积分生性彪悍,不顾高数老师对我的再三呵护,不仅粗暴折磨我,还绑架爱情强逼我。不要微积分,拿不上毕业证,不能分配会失去生存根基,多恐怖!多羞耻!要爱情,校规会让我粉身碎骨,多恐怖!多羞耻!不要爱情,XJ不仅会让我粉身碎骨、连带父母一并粉身碎骨,多恐怖!多羞耻!无论如何,皆是苦难深重,爱情实在是可怕又可憎。
班主任多次善言教诲,说女生应自珍自爱,云云。每每班会课,或私下谈话,暗语隐义皆如芒刺满身。俨然自己就是那个学姐,老师和同学们多么瞧不起我,多么想躲到一个无人知道我的地方啊,可是躲不了,没勇气退学,也不可能转学,更没胆量喝药或跳江。当然,校园周边买不上农药,加上校园就在长江边的月亮湾,多美啊,哪舍得跳江?
无法解脱。掩耳盗铃可以么?自欺欺人可以么?我开始忘记。我强迫自己忘记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方位,所有的所有。这个方法居然相当有效,我成功成为脸盲、事件盲、时间盲、方位盲。自此,我黑发变白,我心安理得成为了另一个人。
多少个四年后,我想变回每天强记五十个英语单词的我,可再也回不去。忘性强过记性,为我的工作生活增添了无数无数麻烦。当我必须清楚回想起某个人是同行?同学?可我往往认为那个人根本没见过,生命轨迹里,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不是什么同事更不是什么同学。当我必须清楚回想起某件事发生在昨天?前天?可我往往认为那件事过去了很久很久,是去年,更是前年。当我必须清楚回想起某个地方我曾去过,就在那个城市那条街,可我往往迷路在太阳下冷风中。多糟糕啊!似乎我喝过三大碗奈何桥的孟婆汤,不知道前生,不预见来世,一并把今生今世忘得干干净净。
忘记恐怖,忘记羞耻,忘记痛苦,忘记也就忘记了。可我连世间的美好也忘了,如何是好?特别是把恩情一并忘却,怎么可以?我不想做忘恩之人,这不仅让自己不齿,更让人不齿。
年前上坟,跪在亲人面前,垂泪念旧,许多记忆忽地起死回生,那么明晰那么清楚,似乎一切正发生在眼前,亲情让我泣不成声,疼断肝肠。血脉之恩,岂敢相忘!
多少多少年后,与万里之外的事业爱情双丰收的XJ深聊,忽然醒悟,纵然青春充满惊悸,这世上这心底,爱情就是爱情,美好就是美好,再否认忘记一切,是对自己残忍,亦是对XJ不公。爱情之美,岂能相忘!
面朝大海,可以像海一样接纳生活的所有所有,甜酸苦辣辛咸涩;春暖花开,可以像花一样绽放美好的所有所有,红橙黄绿青蓝紫。
可惜秋暮将至,醒悟得有些迟,亲情也好,爱情也罢,许多人许多事早隔了万千山水、万千光阴,逾越不得。相亲不亲,相爱不爱,相忘不敢,相忘不能。
大风起大歌,大川奔大海。山续前生盟,水酬来生约。山水唱新春,今世还余半生,我的亲人,我的爱人,还能相望而不相忘么?还能相携相守共欢乐么?还能够么?
作者简介:柳晓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等作品刊发在《芳草》《长江丛刊》《参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