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河村的社员请注意,明天大伙都不要出工了,到大队部办公室去抓阄分地啦!再说一遍……”
韩老五身后背着一捆沉甸甸的鲜嫩羊草正走在村头的大石桥上,听到村里大喇叭传出的喊声便止住了脚步,心内说不出是惊是喜,半信半疑地说:“真的要分地啦?!”
韩老五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这声音不是从外村传来的,这沙哑子嗓音就是他村大队长张麻子的声音。这沙哑子嗓音,他一天能听好几遍,大到党员或干部到公社开会,小到谁家的鸡丢了,张麻子都在大喇叭上吆喝,听多了,耳朵都磨出老茧子来了。说实在的,以前韩老五最烦的就是张麻子在大喇叭上吆喝,有时张麻子一张嘴,韩老五就用双手把耳朵捂起来。可是今天不同了,当他听到“分地”两个字,两只耳朵倏地竖起来了。第一遍他没听清楚张麻子喊,第二遍他可是一个字不落地印在脑子里。尽管如此,韩老五还想听第三遍,哪知张麻子却不说了。“不说不说吧,反正我也听清了,明天上午不出工,到大队部大院去抓阄分地。”
韩老五并没有朝回村的路走,他从大桥上又折回头来,直奔柳河边的“五垧地”。路上,他脑子里没闲着,他想:这么说前些日子邻村就有风声说“要包产到户”,“社员可分责任田”等,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啦!
韩老五像喝了四两“小烧锅”,身上突然来了精神,走起路来跟风刮似的。
夜色趁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降临了。今晚的月亮也与往日不同。当她在蓝色的天幕上一露面,就揪住了人们的目光。大概她知道今天是中秋节,表现得特别圆,特别亮。她要给人们一个惊喜,讨人一个喜欢。一眨眼,山亮了,树亮了,整个大地都亮了,跟大白天一样。
中秋节是团圆节。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中秋节这天各家各户的人都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吃月饼。今年的中秋节是柳河村三十年来最喜庆的日子。因为明天就要“分地”了,土地要“回家”了。你说他们能不高兴吗?还有,从明天起他们的称呼也改变了,以前叫社员,从明天起他们改为“村民”了;柳河生产大队也要改为柳河村了。
自古以来,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自从三十年前农民“入社”,土地归集体所有,农民个人就没有了土地。当然农业集体化是当时社会的一大进步,但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心里盼的还是自己能有份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生产生活,心里舒坦。这是中国十亿农民的一个梦,也是柳河村每个村民的一个梦。明天这个梦就实现了,村民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街上的人多起来,人们都拿着月饼到大街上去,互相分着吃。寂静的山村顿时热闹起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伙拿着月饼、香纸到土地庙去敬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
柳河村的老祖宗把土地庙建在村西的山脚下。传说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是专管一方人和土地的神。人可不能得罪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若是得罪了他俩,不是人死就是地毁。这里的老辈人是相信这一套的。所以,每年都要到庙前烧香。随着时代的变迁,柳河村的土地庙跟其他村一样,一夜之间消失了。土地庙虽然毁了,但它的根基还在,只不过剩了一堆乱石头,这三十年再无人到土地庙烧香拜神。
今天一人号召,百人响应。不长时间,土地庙石基前就聚集了百十号人。这些人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花甲老人。他们有的拿着香,有的拿着纸,有的拿着月饼,还有的拿着酒。没有人指挥,人们自觉地将供品摆在石基前。
一位年纪最大的老人首先点燃了香火,扔在石基上。其他的人也照样点着自己带的香火扔到石基上。那位老人跪在石基前,将一杯酒洒在胸前地上,然后作了个揖。作揖时,嘴里念叨着什么,别人听不清。也许土地爷能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大概是请求土地爷爷、土地奶奶保佑他们能分到一块好地吧。看到那位老人这样做,众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像麦子倒了似的,齐刷刷地跪在石基前,作揖,也像那位老人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念叨的什么,那是个秘密,不可告人。大约过了三分钟,人们以为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听清了他们许的愿,这才一个个站了起来。看看他们的表情,好像他们的愿望真的实现了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快意。
现场还来了一些年轻人,他们这是头一回看到老人们拜神的场面。对老人们的行为,他们感到离奇、可笑。他们不磕头,也不许愿,但他们内心对分田到户也是高兴的,他们也希望自己家能分到一块好地。
二
当村里的人都在土地庙的石基前拜神许愿时,韩老五正坐在“五垧地”的地堰上,凝视着眼前这片平如地毯的土地。土改前,“五垧地”属于本村财主徐福全家的。韩老五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早在三十年前他就曾有过,那就是能有属于他自己的一份土地。当年韩老五从父辈起,他家就没有土地,爷俩都是徐福全家的长工。徐福全家四五百亩土地,其中最好的就是“五垧地”这片土地。徐福全称这片地是“地眼”,是粮囤子。“五垧地”紧靠柳河边,灰褐土质,又厚又肥,向下挖三尺,不见硬土或沙石,无论何种作物,无论天旱天涝,它都保丰收。当年韩老五在徐家打工,几乎天天在这片地里爬滚,春种、夏锄、秋收……他熟悉这片土地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可是,几十年过去了,这片土地还是徐家的,没有他一分一厘,想地那个滋味比想媳妇还难受,日子实在难熬呀!那时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就像做梦,那梦韩老五天天做,月月做,年年做,突然有一天,土改工作队进村了,领导贫苦人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徐福全家的土地全分给了贫下中农。韩老五清楚地记得,村里分地那天,他找到工作队的赵队长,讲了自己的想要“五垧地”这块地的愿望和理由。韩老五当时只是抱着一种幻想,哪知他的梦想却真的实现了。徐福全“五垧地”这片地分给了五个“深坑”贫雇农,其中韩老五就分得了一块五亩多地。韩老五当时高兴得蹦了三个高,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最后他竟坐在“五垧地”自己分得的那块地里抓起大把大把的泥土往嘴里填,像吃馒头一样,感觉这泥土又香又甜……
韩老五本来就是种地的好把手,现在有了自己的土地,那劲头真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抓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在这片土地上精耕细作,连续三年创造了亩产八百斤玉米的全县最高纪录(这个,在当时的条件下属于放了个卫星)。韩老五被评为县劳模。他到县里开表彰会,县长亲自给他戴大红花。韩老五富了,韩老五出名了,村里的大闺女都争着要嫁给他。韩老五做梦也想不到,三十多岁能交上“桃花运”。当时韩老五最看好的是本村田木匠家的闺女田桂香。田桂香不但模样长得百里挑一,更主要是品行好,据说田桂香也看好韩老五。可是田木匠不同意,他说,韩老五年龄比田桂香大八岁不说,他再能干也是个农民,他要把田桂香嫁到城里去。找不着当官的,至少也得找个工人。就这样,韩老五和田桂香的姻缘叫田木匠搅散了。韩老五一直等到田桂香出嫁,他才娶了柳叶儿做老婆。其实柳叶儿的人品也不错,只是没有田桂香那么俊,左眼角下方还有一个豆粒大的黑痣。迷信的人说那是个“滴泪痣”,命不好。韩老五不信这些,结婚后与柳叶儿恩恩爱爱,勤勤恳恳地过日子。不久就有了大儿子。韩老五爱土地,就给大儿子起名叫韩爱田。这时,韩老五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时在村里有个顺口溜,说:“五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这就是当时像韩老五这样受了一辈子苦,突然过上了温饱生活那个开心劲的真实写照。
就这样,这“五垧地”韩老五种了不到五年,突然村里兴起办农业生产合作社。说是要走集体化道路,连人带土地、牲畜都要入社。这是潮流,谁也挡不了,韩老五这五亩多地也随着入了社。
韩老五现在回忆起当时入社的情景他的眼眶湿润了。那年也是八月份,大概就是今天这个季节,地里的玉米眼看就要成熟了。张麻子就领着一帮人来收地。韩老五求张麻子再等十天八日玉米收了再把地归社里。可是张麻子把脸一板,五个窟窿都聚到一块了,望着韩老五气势汹汹地说:“韩老五,全村人都像你这样等庄稼收了,这社什么时候能入呀!来人,把地界石给拔了。”他本想与张麻子争辩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跟这种连牲畜都不如的人讲理,那是白费口舌,韩老五只好忍气吞声擦着泪离开了“五垧地”。后来这块地划给村里第二生产队耕种,隔他们第一生产队的地远,所以三十年来,韩老五再没有到过这里。因为“五垧地”没有他留恋的东西,有的只是悲伤和不快。
夜深了,露水打湿了韩老五的衣衫,韩老五抽完最后一袋烟,心想:不知道这回有没有土改那样的福气,抓阄抓到这块地……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韩老五,你在哪里?赶快回家,你家里人在到处找你!”
韩老五这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已经爬到头顶上,他知道时候不早了,这才站起身,背上羊草,踏上回村的路。
三
韩老五走进自家的院门时就听到羊圈里传来“咩咩咩”的叫声,他知道两只羊真饿了,可不是吗?羊一天没吃草能不饿吗?
韩老五双手抄起一捆草扔进羊圈,两只羊疯狂地扑上去一口一大把地吃着。韩老五望着胖乎乎的两只羊,心里乐滋滋的。
儿媳彩凤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推开屋门出来了,见了韩老五说:“爹,你回来了?”
“回来了。”韩老五离开羊圈向屋门口走。
儿媳急忙转回屋子端出一盆洗脸水和一条毛巾出了屋门,准备给韩老五洗脸洗手。
“小宝哪?”韩老五把双手伸进脸盆时问道。
“爹,小宝等着你回来,可你老是不回来,他就睡了。”
“小宝吃饭了吗?”韩老五边洗手边问。
“没吃饭,吃了块月饼就睡了。”
“怎么能让小宝不吃饭呢?”韩老五这话既是对小孙子的关心又是对儿媳的责备。在这个家里,韩老五最关心的是他小孙子,再就是那羊。
这时,大儿子韩喜田从门外回来了,看见韩老五就像吃了枪药似的,“爹,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全家人都出去找,这柳河村都找遍了也不见你……”
韩老五把双手从脸盆里拿出来,紫铜色的老脸像长了一层铜锈,又青又黑:“你这是跟谁说话?我还能死了吗?看把你们巧的,还在大喇叭上喊!”
韩喜田觉得刚才自己说话的态度是不好,便马上改变了口气:“爹,你想这不今天是八月十五吗?全家人团圆,一块儿吃饭。可我们从六点一直等到十点也不见你回来,你说全家人能不着急吗?”
韩老五事先完全没有想这些,本来他是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早上出门时,他还叮嘱:“秋月,今儿是八月十五,你去供销社割两斤肉,晚上包饺子,叫你哥嫂都回来,一块儿过个团圆节。”韩老五自己说的话怎么能忘了呢?就在他到柳河边去割羊草时,还想着今天是八月十五,得早点回去。话是这么说的,然而,韩老五还是等全村人都回家,山里一个人影不见了才往回走。这是他的习惯,因为每天生产队一收工,大家就扛着工具往家奔,韩老五却得去柳河边割一捆羊草才能回家。现在那两只羊就像他的好朋友,人不吃饭他不管,羊可不能饿着,别人割羊草孬好一个样,是草就割,急三火四回家。韩老五不行,他割羊草,那是在柳河边东走走西瞧瞧,哪里的草嫩割哪里的。不过,今天这事不是耽误在割羊草上,而是他到“五垧地”那儿坐了三个多钟头。
韩老五自知理亏,但当着儿媳的面他又不好向儿子道歉,便低头进屋去了。
彩凤急忙从锅里端出两盘炒菜放在屋子中央的小饭桌上。一盘是韭菜炒鸡蛋,一盘是小鸡炒蘑菇。
“喜田,你站着干啥,快拿酒呀!”
韩喜田心中的不快还没有完全消除,因为他仍然不知道父亲今晚去干什么了。听到媳妇的喊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走进东屋,拿出一瓶老白干和三个酒杯放在小饭桌上。
“喜田,老二和秋月还没回来,你到门外去看看!”彩凤将一把筷子放在饭桌上。
“你们都没有吃饭呀?”韩老五这句话是明知故问,在这个家里,几十年的规矩,他不回来,谁也不会先吃饭。
儿媳彩凤看着韩老五的脸上的怒色没有消除,便接上去说:“爹,你别生气,你还不知道喜田不会说话吗?”
韩老五本来还想数落儿子几句,可是听了彩凤这句话,他心中的火气一下全消了,俗话说:一句好话值千金。
一样的人,有会说话的,有不会说话的,彩凤属于会说话的那种。听她说话,韩老五心中就像吃了蜂蜜,甜滋滋的。这个儿媳过门十年了,头两年,两个弟弟妹妹还小,所以一直跟着父母住一起,后来弟妹大了,她和喜田才与父母分开过,虽然分家了,但仍然跟一家人一样,三天两头回韩老五家里吃。韩老五的老伴五年前去世了,儿媳彩凤更是一天两趟往家跑,帮妹妹洗衣做饭,彩凤是个孝顺媳妇,手脚勤快,收拾家务,喂猪羊……韩老五对儿媳的印象比他闺女秋月好,秋月哪,因为是个“小老生”,全家人都惯着,小时候念书,长大了,她也是跟“大小姐”一样,除了上生产队干活,家里的事,不闻不问。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嫂子彩凤从来没半点怨言。只有韩老五看不惯,时不时地就数落她几句,可是秋月却当做耳旁风,对着韩老五做个“怪脸”就跑了。韩老五在身后骂一句,“没出息!”
彩凤为这个家付出了心血,韩老五也并没亏待她。每年都格外给彩凤五十块钱的“提级”钱,叫她割布缝套新衣服或买件首饰戴。你可别小看这五十块钱,这在那个生产队的劳动日只有五角钱的贫困年代得一个整劳力干三个多月的收入。彩凤接了钱就更加感激韩老五。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些全部花在自己身上,她拿出十块给韩老五割布做了一套新衣服过年时换上。乐得韩老五脸上的老褶子全开了,连嘴角的胡子也翘起来了。
韩老五端起酒盅,将盅里的白酒一口倒进肚子里,又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心里润贴贴的。
二儿子喜地回来了,看见父亲坐着喝酒,胸中就像汽油着了火,火气腾腾地蹿出来:“爹,你上哪儿去了?柳河找遍了,也没找着你……”
韩老五这回却不火了,他又喝了一盅酒,说:“收工后,我到河边去割了一捆羊草,后来到‘五垧地去了一趟。”
喜地不明白:“爹,你去‘五垧地干啥?你不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吗?全家人都等着你回来吃团圆饭,你可无心无挂……”
韩老五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我回来走到村头听大喇叭里说,明天村里要分地,我就到‘五垧地去看了看当年咱家那块地。”
韩老五的话更把喜地弄糊涂了:“爹,‘五垧地与村里分地有啥关系?你去看它干啥?”
“你懂啥?”韩老五朝着喜地瞪了一眼,“我想咱家能不能把‘五垧地那块地再分回来。”
喜地笑了,“爹,你是在做梦吧。全村二百多户抓阄,你就是神仙也不保准能抓到‘五垧地那块地呀!”
站在锅台边的彩凤笑着说:“二弟,也许咱爹有福气能抓到‘五垧地那块地。”
喜地望着嫂子那张带着慈祥和希望的脸,叹了口气。
“你哥哪?”韩老五问。
“我哥?”
喜地没有回答上来,彩凤接上说:“你哥出去找你和秋月妹了。他没碰到你?”
“没有呀,我到土地庙找咱爹了。他上哪儿去找呢?”
“秋月呢?”
“爹,我妹妹也出去找你了。”彩凤说。
喜地说:“全家人都出去找你,可谁知道你会去了‘五垧地。”
正说着,喜田和秋月一块儿回来了。
秋月一进门就说:“爹,你去哪儿了?叫我们找到大半夜。”
韩老五没有理会秋月,对儿媳说:“小宝他娘,人都回来了,拾掇饭吃吧!”
彩凤忙对秋月说:“妹妹,你烧火,下饺子。”
韩老五说:“喜田,柜子里有酒,你再拿瓶酒来,今天咱爷儿仨喝两盅。”
四
吃完饭,儿女们各自回屋睡觉了。韩老五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没有上炕睡觉,而是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刀烧纸和一把木香,用一张旧报纸包了,揣在怀里出门去了。
夜深人静,大街上冷清清的,尽管月光明亮如同白昼,韩老五走在大街上还是有点恐惧感,他的脚步高抬轻放,生怕惊动了什么。尽管如此,邻家的狗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便将头伸出门缝朝着韩老五的身影狂吠起来。韩老五像那狗要追赶来似的撒腿朝村西北跑去。当他走近土地庙时,已是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韩老五扶着路边的一株杨树停下来,呼呼喘着粗气。定睛一看,土地庙石基前火光闪烁,韩老五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深更半夜,土地庙前怎么会有火光呢?韩老五再仔细一看,火光旁跪着一个人,听见那人说:“土地爷爷,俺村明天就要分地了,请你帮帮忙叫俺抓到‘五垧地那块地,你若是能叫俺抓到‘五垧地那块地,我给你竖根大旗杆!”
韩老五听出这是大队长张麻子的声音。
韩老五又惊又怕,原来张麻子也在打“五垧地”那块地的主意呀!
韩老五站在大杨树下,凝视着张麻子的举动,只见张麻子朝着土地庙乱石堆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鬼鬼祟祟地溜走了。
直到看不见张麻子的踪影,韩老五才从树后出来,看看四下无人便朝着土地庙的石基前走去。
石基前刚才张麻子烧的纸灰还没完全熄灭,张麻子上的香还余烟缭绕。
韩老五边跪在石基前,从怀中掏出烧纸和木香,首先划着火柴点燃木香插在石基上的泥土中,然后把纸烧着,不过他没有把烧纸放在张麻子一起,而是放在身左边。接着作揖磕头。他不是作了一个揖,磕了一个头,而是作了九个揖,磕了九个头。最后对着土地庙乱石堆说:“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我叫韩老五,是柳河村村民。我家祖祖辈辈敬重你们,你老是我们的保护神,今天我有一事相求,你知道明天俺村就要分地了,我家三十年前入社时,在柳河村‘五垧地有五亩地,现在要分地单干,我想要你帮我把当初‘五垧地那块地还给我。我相信土地爷爷土地奶奶办事公正,一定会如我所愿。土地爷爷,土地奶奶,你若能帮我明天抓到‘五垧地那块地,我会组织村里人把土地庙重新修起来……”
韩老五祷告了半天才爬起来。
在返回村里的路上,韩老五心里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
韩老五起了大早,天没亮就醒了,算算只睡了四个钟头。他上了趟茅房,回来就站在堂屋里喊,“喜田喜地快起来,到大队部去抓阄。”
喜田和喜地听到父亲的喊声就像战士听到首长的命令,立即从炕上爬了起来。韩老五的喊声同样惊醒了儿媳妇彩凤,她急忙起来穿好衣服便下了炕,走进堂屋准备做饭。
韩老五说:“小宝他娘,你做给他们吃吧,我先走了!”
彩凤说:“爹,等吃了早饭再去也不晚。”
韩老五说:“我不饿,就不吃了。”
彩凤知道韩老五的脾气,没有再劝。
抓阄分地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是人人关心的大事。一大早就有人拿着马扎子或小椅子坐在大队部办公室的院子里等候。
韩老五自以为自己来得最早,可是到了大院一看,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一大半。
韩老五特意挤到台子的最跟前。他认为在台子跟前,听台子上的人讲话最清楚。
有人开玩笑说:“韩老五你往前挤什么?你以为跑前头就能抓到好阄了?”
韩老五的年龄大,脸皮厚,毫不在乎人们说什么,他又向前挤了挤,靠近台子跟前有个空隙,刚想坐下去,一低头发现田桂香坐在面前,不知为什么韩老五见了田桂香心“怦怦”直跳,脸刷地红了,就像叫蜂子蜇了一样,拔脚就往后退。有人不解地问:“老五叔,怎么走了呢?”接着有人开玩笑说:“老五叔,都五十多岁了,还害什么羞呀?”
韩老五看看田桂香也是脸色羞红,更加不好意思了。他不管踩不踩着人,慌忙离开台前到后边去找了空地坐下。
东方的太阳刚刚爬到屋顶,大队部院子里的人已经水泄不通。今天来的人特别多,男女老少,大人小孩,村子里凡是能动的人全到了。看看还不到开会的时间,人们便三个人一簇,五个人一伙,闲谈的闲谈,拉呱的拉呱,有些好事的人还打起“够级”,也有的在“斗地主”。只有韩老五不说不道,低着头抽烟。
不知不觉三个钟头过去了,院子里的人屁股都坐痛了,也不见大队干部露面。有些人等烦了,嘴里不干不净。有的说,大队干部都死哪儿去了,叫大伙在这里干等!也有人说,大队干部在想什么歪道道!还有人说,这叫现场分地,上级有明文规定,干部说了不算,是抓阄分。他们的歪道不好使。这时,一个名叫刺头的青年说:“这回分地,如果分得不公平,我非收拾张麻子不可!”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麻子领着公社的王副主任走了进来。院子里的喧闹声像断了电的扩音器,立即哑了。人们的目光随着张麻子和公社的王副主任的身影移到台子上。
台子上有张破旧的三抽桌子,张麻子走到三抽桌前,亮起沙哑嗓子:“大伙都知道了,今天咱们开始分地。”站在旁边的王副主任马上纠正说:“是分责任田。”张麻子立即改口说:“对,是责任田。下面请公社王副主任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在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公社王副主任走到桌前,从口袋中掏出一份上级发的红头文件念了起来。
台下的人虽然很安静,好像都在认真听王副主任读“文件”,可是谁也没听进去,文件上讲的“什么联产到户”的意义,大伙不在乎。大伙在乎的是如何分地,每家能分多少,这些地他能种几年。特别是韩老五,他听了半天,始终没有听到王副主任说这地到底怎么个分法!望着台上王副主任滔滔不绝地念着文件,他有些反感,在心里说:行了,别念了,赶快抓阄分地吧!可是王副主任可不知道他急,仍然在一字一板地念文件。韩老五的腚不知在“马扎子”上欠了多少回,若是在往常早就提着“马扎子”走了,可是今天不行,再不爱听,也得听下去,他想,你就是念到天黑,最后也得分地呀!为了熬时间,韩老五便从口袋里抽出旱烟袋,装上烟,打着火狠狠地吸了几口,这烟进了肚子里,转了一圈,又从口中出来了。由于韩老五吸力过大,喷出来的烟气自然也大,烟气弥漫着周围的空间,辛辣的气味钻进人们的鼻孔,辣得身边的人喘不上气来。坐在韩老五身旁的大辣椒被旱烟呛得满眼是泪,她脱下脚上的布鞋,照着韩老五的后背猛地拍了两下,周围的人一起拍手叫好。韩老五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不气不恼,任凭大辣椒捶打。烟袋锅里已经没有烟了,可是烟袋嘴还是含在口中。大辣椒打了一顿不解恨,伸手将韩老五口中的烟袋猛地拔下,甩手扔到了大院墙外。这下韩老五急眼了,他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连“马扎子”也没顾得拿,踏着身边人的脚,撒腿就往门外跑。被踏痛了的人骂道:“韩老五,你疯了吗?”可是韩老五并没有听到。
韩老五的这支烟袋非同一般,那可是韩老五这辈子最心爱的东西,简直比他老伴都重要。这支烟袋原先是大地主徐福全用的。当年韩老五在徐福全家当长工时就见过徐福全在红木椅子上坐着抽烟的样子。这烟袋有三个宝贵之处,一是大铜烟袋锅,二是光滑坚硬的紫檀烟袋杆,三是正宗新疆和田玉石烟袋嘴。据说,这支烟袋能值两垧好地。土改时,徐福全家中的财物都拿出来分给贫下中农了。韩老五别的值钱东西他不要,只要“五垧地”那五亩地和这支铜烟袋。三十多年了,这支铜烟袋一直跟着他,从没离开过身边。现在大辣椒把他的烟袋扔了,韩老五吓得简直心都碎了。
事也凑巧,大辣椒将韩老五的烟袋扔到墙外,落在地上,被田桂香家的大黑狗发现了,它叼起来就跑走了。
韩老五来到墙外,四处都找遍了,也不见烟袋的踪影,他奇怪了,这前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烟袋怎么会不见了呢。他看了远处五百米以内无人,难道这烟袋会飞?
找不到烟袋,韩老五心神不宁,现在他早忘了分地的事,而是风风火火地跑到墙外找烟袋。
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院墙外的街面比人扫得还干净。韩老五一看没有烟袋,头脑“嗡”地一下,爆炸了似的,眼前直冒金星,嘴里吐着泡沫,“完了,完了,烟袋没了!”
但是,韩老五并不舍弃。他抱着幻想朝院墙周围的地方寻觅着。在院墙五十米外有一堆乱树枝。他明明知道大辣椒不能扔这么远,但他还是把那堆乱树枝,一根一根拔弄开,费了大半天劲,还是不见烟袋的影。韩老五心想,这事真神了,从大辣椒扔烟袋,到他走出院不过两分钟,这大街没有人,烟袋怎么会不见了呢?
找不到烟袋,韩老五不死心,他沿着大街往西走,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生怕走漏了眼。到了村西头仍不见烟袋,韩老五又折回头来再找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烟袋。韩老五真疯了,他索性钻到大队办公室大院旁边的胡同去找。
时间过去一个钟头了,公社王副主任把文件也读完了,分责任田的办法也讲了,马上就要进行抓阄分地了。喜田、喜地却不见了父亲。得知了这个消息,喜田、喜地、秋月和喜田媳妇彩凤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火烧火燎。“父亲能去哪儿呢?”有人告诉他们,“你爹出去找烟袋了!”
台子上的张麻子吆喝各队社员开始抓阄,一队在台子东边,二队在台子西边,三队在台子中间……
抓阄开始了,秋月说:“大哥,二哥,你们和嫂子先去排队,我出去找爹!”
秋月出了大院门口却不见父亲的踪影。她心中更加不安,父亲能上哪儿去了呢?她便跑到村头去看了看,还是没有找到父亲。她正要回到大队部大院时,韩老五突然从一个胡同里走出来,望着父亲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秋月知道烟袋没有找着。她不顾这些,急忙对韩老五说:“爹,快到大院去,开始抓阄了。”
韩老五这才想起分地的事,跟着秋月大步流星地回大院去了。
五
韩老五和女儿秋月走到大队大院门口,院子里的人像一窝蜂一样冲出大门。韩老五惶恐地问:“你们抓完阄了?”
人们回答:“抓完了!韩老五,你上哪儿去了,不要地啦!”
韩老五顾不得回答,顶着人流往院子里钻,就像一条逆着江水的鱼。喜田、喜地和彩凤三人站在台子跟前正议论分地的事,望见韩老五和秋月走过来,忙说:“爹,你上哪儿去了?咱队开始抓阄,老等你也不回来,我们就替你抓了。”
“抓的哪里?抓到‘五垧地没有?”
彩凤说:“爹,你别生气,咱家没抓到‘五垧地那块地。”
听说他家没有抓到“五垧地”那块地,韩老五一口气没上来,跌倒在地上。
一看父亲气昏了过去,四个儿女吓坏了,急忙张罗着把他送到县医院。
韩老五来到县医院,经医生抢救,他很快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就问坐在身边照顾的儿媳彩凤:“‘五垧地那块地叫谁家抓去了?”
彩凤本不想提地的事,她怕韩老五听了挺不住又要犯病,就说:“爹,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管这些事了。”
“不行,我得知道‘五垧地都叫谁抓去了?”
彩凤知道韩老五的脾气,他想知道的事,你不告诉他是不行的。于是说:“爹,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原先咱家那块地叫田婶抓去了。”韩老五怕听错了,追问了一句:“你是说田桂香!”彩凤说:“对,是桂香嫂子,另外四块,一块被张麻子抓去,一块让狗剩子抓去,一块叫徐瘸子抓去了,还有一块叫大辣椒抓去了。”
韩老五听了,怒火填胸,他说:“这阄是怎么抓的?全村一百八十多户,那么巧张麻子能抓到‘五垧地那块地?”
彩凤说:“爹,今天抓阄,张麻子并没有动手抓,他说为了避嫌,他家里的人都不先抓,最后净出的阄是他家的。”
彩凤说到这里,韩老五倏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脸色惊讶地问:“张麻子的地是净出来的阄?”“是呀!全村人都抓完了,剩下最后一个阄是张麻子的!”彩凤说。
“这个阄就是‘五垧地那块地?”
“是呀!那个阄是公社王副主任看后又拿给全村人看了。”
韩老五长长地喘了口粗气,然后躺下了。
护士来给韩老五打针了,打断了他问村里分地的事。
护士打完针又给韩老五量血压,量完一看,血压“130-180”,忙问身边的彩凤:“你爹又受什么刺激了,血压怎么突然升这么高?”
彩凤没瞒护士,说:“我爹是刚才受了点刺激。”但她没说具体原因。她知道父亲的确不能再想“五垧地”那块地的事了。如果继续为那块地费神恐怕他的老命就要葬送在“五垧地”了。可是怎样才能让他不为“五垧地”那块地而上火生气呢?彩凤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不但彩凤想不出办法,恐怕她的丈夫喜田、她的小叔子喜地和小姑子秋月也都想不出一个能够安顿父亲韩老五求地心切的良策。
大概是护士打的那支“针”的作用,韩老五闭上双眼,呼呼地睡着了,彩凤这才松了口气。
十天后,韩老五出院了。不过他没有回家,而是先到大辣椒家去找她赔烟袋。韩老五一进门,大辣椒先一愣,但她马上就知道韩老五来干什么了,她明知故问:“韩老五,你是不是走错门了,怎么到我家了?”
韩老五本来就是一肚子火,大辣椒这句话更是火上浇油,他双眼瞪得圆圆的:“大辣椒,你装什么糊涂,赶快还我的烟袋!”
大辣椒知道自己理亏,但她是柳河村出了名的不讲理的人,她说:“韩老五,烟袋不在我这里,你找我要干啥?”
“大辣椒,别人怕你不讲理,我韩老五可不怕,”说着就上前狠狠地揪住了大辣椒的头发,“走,咱到大队部论计论计这事!”
韩老五那只大手跟铁钳似的,揪得大辣椒头发就像连根拔出来似的疼,她实在受不了:“韩老五,你这可是犯法呀!”
“犯法?难道你扔我的烟袋就不犯法?走!”
大辣椒知道她躲不过韩老五这招,便说:“韩老五,你松手,我赔你烟袋还不行吗?”
“赔,你使什么赔?你知道,我那支烟袋能值多少钱吗?你就是把‘五垧地那块地给我,我也不干!”
“你想干什么?”听说“五垧地”那块地,大辣椒很敏感,她的心都跳出来了,“韩老五,你想要我‘五垧地那块地!”
“我没要呀,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是叫你赔我的烟袋。”韩老五揪着大辣椒的头发向门外走。
大辣椒的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韩老五一看人多了,他的嗓门更大了:“大伙听着,大辣椒把我的铜烟袋扔没了,我叫她赔,该不该?”
大辣椒在柳河村的人缘很差,再说不少人看见大辣椒那天扔了韩老五烟袋,所以人们异口同声:“该赔!该赔!”
大辣椒知道自己惹事了,吓得浑身哆嗦。
这时田桂香手中拿着烟袋领着“大黑”(狗名)来到大辣椒家门口,见了韩老五说:“老五哥,给你烟袋。”
韩老五望着田桂香手中的烟袋又惊又喜:“我的烟袋……怎么会在你手里?”
田桂香说:“那天分完地回家,我看见堂屋有支铜烟袋,我仔细一看是你的烟袋,再看看我家的‘大黑,知道是它把烟袋衔回来的。”
韩老五看见自己的烟袋马上松了手,从田桂香手中接过烟袋,激动得嘴上的胡子都在颤抖:“谢谢你啊!”
韩老五一松手,大辣椒逃了命,一句话没说就蹿进家门。
田桂香见大辣椒回家去了,便说:“老五哥,这烟袋若是找不到,你还要大辣椒的命呀!”
韩老五一边摸着心爱的旱烟袋,一边说:“要是找不到这烟袋,我不要她的命,也得叫她扒层皮。”
看热闹的人见韩老五的烟袋找到了,大辣椒也回家了,人们一个个散去。
“他婶子,听说你也抓到了‘五垧地那块地。”韩老五找到了烟袋又关心起分地的事。
“是呀,不知从哪儿来的福,我抓到了‘五垧地那块地。老五哥,事也巧了,我抓的这块地就是你家原来的那块地!”
“真的?!”韩老五听了惊讶得舌头都吐出来了。
“真的,就是你家那块地!”田桂香又重复了一遍。
“咳!”韩老五叹了口气,“我没有福呀!抓阄时出去找烟袋了,没能抓阄,儿女们也没抓到‘五垧地这块地!”
“老五哥,你就是不出去找烟袋,也不一定就能抓到‘五垧地这块地!”
“那可说不准!我的手气可不差!”韩老五总是那么自信。
田桂香看看街上只有她和韩老五面对面在说话,不觉脸红了,便说:“你看天快晌了,我得回去做饭了。”
韩老五看了天上的太阳,离天晌还差半个时辰,他知道这是田桂香故意要离开他,便说:“他婶子,天晌饭还早着哪,咱俩再站会儿。”
“不了,你不怕别人说闲话,我还怕呢!”说着就转身回去,大黑紧跟在她身后。
韩老五望着田桂香渐渐远去的身影,愣愣地站在那里。
六
田桂香的话勾起韩老五三十多年来的往事。
当年田桂香没能跟韩老五结婚,他爹将她嫁给了本村何老大的儿子何有为。何有为在县食品厂工作,名义上是个工人,实际上是个杀猪的,杀猪这工作倒不怎么样,又脏又累不说,死后还上不去宗谱,当然这是老辈人迷信的说法。因为他这种人祸害生命太多,田木匠不管这些,他图的是何有为的户口在县上,吃公家饭,那时在柳河村的年轻人,户口在外面,吃“公家饭”的没有几个人。另外,田木匠看中的何有为干那活,挣工资虽然不多,但他“油水”却不少,俗话说,“干什么吃什么”,杀猪的“油水”就在猪身上,每杀一头能赚个猪膀胱和两斤“刮皮肉”(这两样东西当时公家规定杀猪人可以个人留着),还有,何有为想买个“猪下水”什么的也比别人便宜。可是何有为的长相不怎么样,虽然膀大腰粗,但五官不端正,据说他从娘胎里出来鼻子眼就有点错位,稍微偏左,所以人送外号“歪鼻子”。田桂香打心眼儿里没看好他,可是父命难违,不得不嫁。听说结婚那天,她是被父母拖着上轿的。到了何家,田桂香半年没让何有为“上身”,别看何有为是个杀猪的,他那两只胳膊一下能提二三百斤的大肥猪,可是他却制服不了不足百十斤的田桂香。田桂香天天晚上穿着衣服睡,何有为却没能把田桂香的衣服扒下来。何老大暗地里没少教给儿子支招“如何如何”做,何有为也按父亲教的做了,哪知道那些“征服”女人的办法用到田桂香身上,一样也不好使,气得何老大整天骂儿子“不争气的东西”。有一天,田桂香感冒了,医生给她开了几味药治感冒,何老大一看机会来了,便到药店买了十几片安眠药放在田桂香的感冒药中。田桂香服了,不多时就昏睡过去。何老大便叫儿子脱了田桂香下身的衣裤,强暴了她。等田桂香醒来得知了真相,她对何有为的行为极为愤怒,她大哭大闹了一场,然后跑回娘家待了三个多月,无论何家使用什么办法都没能叫田桂香重返何家。可过了段时间田桂香感觉不对劲,她三个月没来月经了,到医院一检查,吓得她满身是汗,医生说她怀孕了,这真是晴天霹雳。田桂香奇怪,难道“歪鼻子”那天晚上把自己强奸了,竟弄上了孩子?这事也太巧了吧!而人间就有这么巧的事。田桂香摸着自己的肚子,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汹涌而出。她从白天哭到深夜,谁劝也无用。天亮前,田桂香找了条麻绳,悄悄地出了家门来到村头的柳河边,在一棵大树下,把麻绳扔到了一根树杈上,刚准备把脖子套进去,只听身后有人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接着抱住了她的腰。救她的不是别人,而是韩老五。韩老五那天拿着镰刀,背着网包起早到柳河边割羊草,一出村发现前面有个妇女拿着一条麻绳向柳河边走去。韩老五心中疑惑,这个女人起早拿着条麻绳到河边干什么?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就紧跟其身后。当田桂香将麻绳扔到树上时,他便倏地跑过去抱住了她。
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田桂香躺在韩老五的怀里,满眼含泪向韩老五诉说她的遭遇和心中的苦闷。韩老五听了,心中像喝了一碗醋,酸溜溜的。他想帮田桂香,可不知道怎么帮,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双眼凝视着田桂香美丽的面容,多亏天还没亮,河边没有人来。韩老五的怀里像一盆火,暖暖的,田桂香冻僵了的身体很快被融化了。她突然睁开双眼,望着这位善良纯朴的男人,心想,我若是嫁给这个男人多好。
田桂香的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取名巧儿。有了孩子,田桂香就有了活下去的信心。以后的日子,田桂香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对何有为不睬不理。两人名义上是夫妻,实质上是各吃各的,各干各的,像两个陌生人。事也凑巧,有一天傍晚,何有为下班后,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家,走到“老虎口”一个六十度的大下坡,何有为骑着自行车跑到半山腰,突然车链子断了,何有为跌倒在路边的石沟里,当时丧命。就这样田桂香才二十出头就成了寡妇。那时,巧儿才两三岁,别人都劝田桂香趁年轻再找个男人,田桂香也不是没有另找男人的念头,可是她拨弄来,拨弄去,没有一个如意,只有韩老五是她最看好的,然而韩老五是有老婆的人,不可能跟她好,所以这事就拖下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一天天长大,田桂香另找男人的念头像竹篮打水——一场空。时间过了十几年,韩老五的老婆柳叶儿突然得肺癌,韩老五花尽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也没治好老婆的病。老婆死后,韩老五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三个孩子过。当时最小的女儿秋月才五岁。这日子就像漫长的黑夜,难熬呀!
田桂香没有男人,韩老五没有女人,两人又曾互相爱恋过,有人撮合他们搬到一块过,韩老五那头,不用说,他是求之不得的,可是,田桂香不同意,不是她没看好韩老五,而是有难言之隐。说明白点,就是她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队长张麻子。别看张麻子这个芝麻大点的小村官,他手中却掌握着柳河村的实权,在那个年代,全村一千多口人的命运全在张麻子一人手中。他有入党权、参军权、招工权、干部任用权、劳动力使用权、宅基地分配权……还有日常生活中,小到开个什么证明等,凡是社员用得着的,他都有权管。他倚仗权势,在村中霸男霸女,干了很多坏事,社员无人敢反抗,若有反抗者,他给双“小鞋”穿。柳河村有个名叫田蛙的人,因为张麻子强奸了他老婆,他到公社派出所去报案,派出所不但没有把张麻子怎么样,反而把田蛙审了一顿,说他诬告,事后张麻子把田蛙派到五十里之外的地方去修铁路,半年才回来一次,这样他老婆几乎就成了张麻子的老婆。还有一个名叫徐根的人,想去当兵,没有给张麻子送礼,张麻子就不让他去体检,结果兵没当成,诸如此类的事三天三夜说不完。张麻子还是个好色之徒,村里凡是有模有样的女人,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只要是他看中的,几乎没有一个能逃出他的手掌。田桂香的男人去世后,张麻子就曾到她家商量“干那事”,田桂香没从,张麻子也没勉强。过了三年,田桂香的女儿大了,想到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田桂香去求张麻子,张麻子开口就说:“当民办教师可以,不过你得让我亲亲。”为了女儿,田桂香只好屈从了。虽然只干了一次,可是田桂香心里一辈子愧疚。她认为自己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所以不能嫁给韩老五。这件事,韩老五当然不知道,可他心里还老是惦记着田桂香。
前两年村里调整生产队,正好田桂香跟韩老五编到一个生产队。在一个队上,韩老五跟田桂香见面的次数就多了。上山干活,记分,开会,常常在一块儿,尽管这样,田桂香总是躲着韩老五。
没有男人,女人的难处多着哪,家中有些活儿,田桂香一个人干不了,女儿在学校教学帮不了她。每到这个时候,田桂香心里就想找个男人帮她。这个想法一露头,就被张麻子看出来了,他警告田桂香:“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不准找别的男人。”田桂香知道张麻子的厉害,所以她宁肯自己受点苦也不敢接近其他男人。到了韩老五一个生产队,韩老五总是主动帮田桂香做些事。秋天生产队把山上的柴草分到户,各家自己割,自己搬,别人家的都早割完了,田桂香家的一半还没割完。韩老五见了,便帮田桂香去割,割完又帮她用小车推回家。那时,生产队规定各家各户猪圈里的粪,得自己出,推到集体粪场,这活可不是女人干的,每到出粪时,田桂香就犯愁,这时韩老五就来帮忙,趁着天不亮,就给她把猪圈里的粪推出去了。还有那时生产队分地瓜、萝卜都是分在山上的地里,各家各户自己往家搬,田桂香年龄大了,又不会推小车,女儿在学校不能回来,每当分地瓜,田桂香就为难了,韩老五告诉她,不用愁,我给你捎着,所以生产队每次分地瓜、萝卜,都是韩老五给田桂香捎回家。田桂香对韩老五感激不尽,但她却不提嫁给他。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下去,一直到生产队解体,土地分到户。
七
韩老五没有抓到“五垧地”,心里总是不舒服。
这天,韩老五来到“五垧地”田桂香分得的那块地。坐在地头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烟。因为这块地入社前曾是他的地,所以至今跟这块地有着深厚的感情。
坐了半天,他刚想起身回去,忽然看见田桂香提着个竹篮子过来了。
“他婶子,你真有福气呀!”等田桂香走近,韩老五说。
“老五哥,我的福不就是你的福吗?”
田桂香的话把韩老五给弄蒙了,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五哥,你坐下,咱俩说说话!”
田桂香拉着韩老五坐在大石头上,两人面对面。
四十多年的老熟人,韩老五今天望着面前的田桂香感到那么陌生。
她变了,变得年轻了,又白又俊,他怀疑,这就是那个守了二十多年寡的田桂香吗?
“你愣着干什么,不认识啦?”田桂香朝韩老五微笑着。
“是不敢认识了,田桂香你今天打扮这么漂亮是去相亲吧!”
“是呀!我确实是来相亲!”
韩老五吃了一惊,“真的?男方是谁?”
“你呀!”
“我?”韩老五不敢相信田桂香的话,“胡闹什么?”
“老五哥,不是胡闹,我说的是真的,我要嫁给你,你不会拒绝吧?”
韩老五以为田桂香是在逗弄他,他说:“你怎么才想起嫁给我?”
“因为时候到了,我自由了!以前不是我不想嫁给你,我是怕张麻子,现在生产队解体了,我不怕了。老五,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是田桂香的真心话,韩老五听了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了,他一下将田桂香拉到怀里,这对老恋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充满阳光,一对花蝴蝶在他们两人周围欢乐地飞舞,头顶的大树上一双小鸟在欢叫,不,他们是在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韩老五才松开手,对田桂香说:“桂香,我问你,这块地真是你抓阄抓到的吗?”
田桂香脸色严肃:“怎么你不信?”
“我是想全村二百多户,你能抓到这块地也太巧了?”
“老五哥,你别往那歪处想,这块地的确是我抓的。”田桂香说,“老五哥,我想好了,咱俩结婚了,这块地就是咱们家的。这叫‘物归原主。”
听说这块地成了自己的,韩老五甭说多高兴了,他说:“田桂香,我做梦都想得到这块地,今天,你帮我实现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说啥感谢!要说感谢,这些年我该怎么感谢你呀!”
“桂香,你这样做,你女儿同意吗?”
“当然同意了,咱俩的事还是我女儿主动提出来的。”
韩老五此时将田桂香拥入怀中,两人在这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幸福地亲吻着,很久,很久……
作者简介:于冠卿,男,山东省威海市文登区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威海市作协理事,文登区作协主席。曾在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电影文学剧本2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开心果》《追梦》《美艳皇后萧观音》等三部专著;京剧《李龙王》2008年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2007年、2011年、2014年,连续三届获得“文登学奖”金奖。电影文学剧本《爱情接力》获得2015年“威海文学艺术奖”二等奖,2013年被评为文登区首届文化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