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阳
(厦门外国语学校,福建厦门361000)
“隐喻”和“张力”:新诗解读的独特视角
——以徐志摩《再别康桥》教学解读为例
杨阳
(厦门外国语学校,福建厦门361000)
文章以现代诗名篇《再别康桥》为例,借助英美新批评理论,主张以隐喻和张力为突破口来深入解读文本,寻求解读现代诗的最佳教学策略。解读文本要特别注重本体和喻体之间内在的相似和文化层面的沟通,本体和喻体之间呈现相异性的比喻,也可以归入隐喻的范畴;诗歌既要有丰富的联想意义,又要有概念的明晰性,所谓张力,是一种力量,大于它的表面的含义,从而造成诗歌语境的扭曲,形成崭新的语境义。
文本解读;隐喻张力;语境义
《再别康桥》是传统名篇,解读的文章汗牛充栋,背景材料更是数不胜数,但是,过多的资料,反而会干扰教学,让没有经验的教师无所适从。有人花大量时间介绍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爱情故事,介绍时代背景和新诗发展史,这些做法看似充实有趣,其实只是在文本的表面滑翔。
在强调文本细读和教学有效性的今天,作为一名语文教师,面对新诗教学,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应该要从什么角度去解读现代诗?有没有一种理论的控制形成解读的规范呢?
特级教师邹春盛老师认为隐喻和张力是中学现代诗教学的两个关键词。[1]笔者研读英美新批评理论,结合多年的教学实践,参考学术界成熟的观点,试图从隐喻和张力的角度切入,寻找到解读新诗的突破口,进而形成一种教学的规范。下文即以《再别康桥》为例展开论述。
“隐喻”是英美新批评理论家解读文本的最常用的手法,和比喻修辞格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比喻更多强调的是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这个相似点是文字层面的,是显而易见的;隐喻则注重本体和喻体之间内在的相似,是文化层面的沟通,甚至,本体和喻体之间呈现相异性的比喻,也可以归入隐喻的范畴。例如: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本体“金柳”和喻体“新娘”之间,很容易找到相似点。新娘如“扶风弱柳”、婀娜多姿,表现了新娘美好的姿态。这是修辞层面的解读。
从隐喻层面的角度,我们就要进一步追问,形容柳树时为什么不说是“细柳”而说是“金柳”呢?“细柳”不是更能表现新娘婀娜多姿的特点吗?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用“金柳”呢?深入文本,才会发现,这是跟夕阳、季节有关。诗歌写作的月份是十一月,正是秋末冬初,柳树的叶子快要脱落了,呈现出金黄色,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柳树上,柳树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色。所以,这时的“金柳”比“细柳”的确更应景。光理解为应景还不够,隐喻还要从文化层面进行更深层次解读。金色在英国诗人的心目中常常是一种美好的、高贵的色彩。例如邓恩的名诗《临别莫悲伤》:
因此,我俩和一个灵魂,
虽然离开,却还没有
造成裂痕,而是像黄金
展成金箔,薄如空气
在这个比喻中,只有黄金才能突出恋人之间“高贵”“坚韧”的感情。[2]
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文人常视金钱如敝屣,所以金色显得俗气,不用于歌颂纯真的爱情;而在西方宗教的语境中,金色是很庄重的,是非常高贵的色彩。徐志摩用金色形容新娘,可见西方玄学诗的影响。
再来看一组在形式上不大像比喻的隐喻: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潭水当然就是清泉,然而作者为什么要否定,然后又肯定,得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论呢?从理性逻辑的角度,这句话是病句,也犯了常识性的错误。但从情感逻辑的角度,却又有其“无理之妙”。
潭水怎么会是天上的虹呢?这和观赏的时间有关,因为这时是傍晚,在夕阳的映衬下,河边树的影子倒映在潭水里面,有点像天上的彩虹倒映在潭水中——这还是形式上的相似,还属于比喻的范畴,只是融入了想象的成分。
还要注意隐喻层面的解读。这个潭不是普通的潭,它是“拜伦潭”。拜伦是康桥校园里重要的诗人,后来在参加西班牙的卫国战争时去世了。康桥的诗人为了纪念他,把这个水潭命名为“拜伦潭”。作者对它一往情深,认为它是: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注意,在这一节里,连续出现“虹”的意象,这一定是有深意的。
“彩虹”是康桥师生对拜伦短暂而又热烈的生命的歌颂,“彩虹”是不是又和作者一段美好而隐秘的爱情有关呢?“夕阳中的新娘”有没有更深层面的隐喻呢?这里就有必要插入动态的背景知识,介绍徐志摩和林徽因的交往和情感纠葛。
二十年代初期,徐志摩和林徽因在康桥相识、相恋,但出于种种原因,林徽因后来和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走到了一起,并远赴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建筑。1928年3月,林徽因和梁思成结婚,11月徐志摩写下本诗,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应该是有一些爱情的因素在里面的,把它当成爱情诗来读也未尝不可。但是,仅仅当成爱情诗来理解则是太狭隘了。
在“拜伦潭”,徐志摩和同学们吟咏放歌,这是对同学情的依恋。
而写这首诗的直接起因,还在于他对老师罗素的不舍。在离开剑桥的前一天,他自己一个人去拜访完罗素,之后悄悄地到校园里面转了一圈,就坐轮船回国了。在当时没有什么感触,等到看到大海上一片广阔的景致之后,他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写作的冲动,所以写出了这首诗,这是对老师的依恋和感激。
所以,可以从隐喻的层面来总结这首诗的主旨:1.对康桥景致的无比热爱;2.对剑桥师生的无比怀念;3.对美好爱情的无限向往。
英美新批评理论家还非常注重张力理论,并把它运用到诗歌的解读中,正如艾纶·退特所说:诗既倚重内涵也要倚重外延,也就是说既须有丰富的联想意义,又要有概念的明晰性,忽视外延将导致晦涩和结构散乱。[3]
《再别康桥》有许多富有张力的诗句,如: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这个波光里的艳影是指柳树倒影在水中的影子,这是借喻,用得很形象。富有张力的词语是“荡漾”,因为它既有“概念的明晰性”,就是实写了柳树在河中的倒映,同时又“有丰富的联想意义”,暗写内心的一种激动,相当于心情的荡漾,隐含对康桥的依恋,对师友的不舍。这样,一个普通的词语就富有新意,这就是诗歌语言的张力。
再来看这一句: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招摇”这个词,字典义中是个贬义词,但是放在康河的水底下去,水草在招摇,就像个小姑娘,有了柔美的身姿、可爱调皮的性格,这就成了褒义词。所谓张力,就是有一种力量,大于它的表面的含义,从而造成诗歌语境的扭曲,形成崭新的语境义。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为什么会甘心做康河的一条水草呢?这在理性上是不通的,但在情感上,则足以表达作者的极度热爱和崇敬之情。
明代有一个著名的画家徐渭,号青藤,后世很多
人崇拜他,如郑板桥就刻有“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的印章(见袁枚的《随园诗话》),江南才子唐寅和近代画家齐白石先生在谈到徐渭的画时都称自己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唐寅刻有“青藤门下牛马走”的印章,齐白石先生更是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走狗”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但是,郑板桥等人为了表达对徐渭的推崇,不惜贬低自己,甘心当他家的看门狗,每天可以伴随先生,学习他的技艺。同理,作者就要离开康桥了,觉得自己心甘情愿做康河的水草,这样可以永远留在康桥。这是非常独特的感受。
解读《再别康桥》,还要特别注意到首尾两节,首节“轻轻的”到尾节“悄悄的”,除了结构上的变化,是否意味着心情的变化呢?
“轻轻的”侧重于什么?是脚步声,不要有太多声响,不要有太多的告别;“悄悄的”则侧重于心情,悄悄的走了,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真正的爱,是以欣赏而不是占有为目的,真正美好的依恋是在心里留下回忆而不是带走物质上的东西。所以西天的云彩就成了诗歌最核心的意象,挥一挥衣袖的动作就成了抒发情感的最强点——连云彩都舍不得带走,更何况那些个花草树木呢!普通的云彩,不就成了最富有张力的语言?
隐喻和张力是一个崭新的解读角度,笔者不希望只是《再别康桥》单篇文本的分析,而是想以此为突破口,形成现代诗解读的文本规范。为了更好地阐述这个问题,我们把这种方法辐射到一首课外的现代诗——郑愁予的《客来小城》:
三月临幸这小城
春的事物堆缀著……
悠悠的流水如带
在石桥下打著结子的,而且
三月的绿色如流水……
客来小城,巷子寂静
客来门下,铜环的轻叩如钟
远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
“悠悠的流水如带”这是普通层面的比喻,好理解。“三月的绿色如流水”则要从隐喻的层面来解读:第一层,三月的绿色和流水之间在颜色上有相似之处;第二层,春意盎然,绿色饱满,以至于要溢出了,要流走了;第三层,再美的景色也是他人的,“我”只是一个他乡客,再美的事物总会消失,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乐景的后边,其实背后隐藏着一声叹息。
再从张力层面解读。“临幸”的字典义一般用于帝王驾临,诗中用于三月的春天降临,富有拟人色彩,就形成新的语境义,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堆缀”如果用于科学文本,那是一个贬义词,用在这里,是一个异乡人初次来小城的惊喜,是对春意盎然的最好注释。
“铜环的轻叩如钟”,轻叩的声音如钟,这在理性逻辑的层面是讲不通的,但从情感逻辑的角度,则有其“无理之妙”。这是以响衬静,突出小城的寂静,巷子的幽深,其表达效果甚至超过了名句“僧敲月下门”。
这样的解读,就是“新批评”提倡的在理论控制下的解读,在单篇文本的解读中形成一种规范,从而达到“以篇达类”的教学目的。
[1]邹春盛.隐喻和张力——中学现代诗教学的两个关键词[J].福建基础教育研究,2013(1).
[2]赵毅衡.重访新批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3]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G632.0
A
1673-9884(2016)09-0017-03
2016-09-12
杨阳(1977-),女,福建厦门人,厦门外国语学校中学一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