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 晨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91)
圣海奇花
——《以斯帖记》中的戏剧性特征
单 晨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91)
《以斯帖记》作为圣经中以女性命名的两卷之一,展现了民族女英雄以斯帖的故事。本文通过对《以斯帖记》的戏剧冲突、戏剧情节、戏剧手法、戏剧结构和戏剧意识几方面进行分析,发现其具有的戏剧化特征。从文学的角度研究圣经,对小说体裁的《以斯帖记》进行戏剧性特征的研究,一方面展现了希伯来早期小说创作的特征,深化了对当时文学创作内涵的理解;另一方面为圣经文学的研究开辟了不同的角度,使圣经文学的研究不限于宗教教化,根据文学特点进行不同的阐释。
《以斯帖记》;圣经;圣经文学;小说;戏剧性
上个世纪中期Auerbach发表了划时代的著作Mimesis(中文译名《摹仿论》),此后西方把《圣经》文本明确作为一部文学名著的研究逐渐兴起,到了80年代可谓进入一个高潮。针对圣经进行文学性的研究,可以从圣经卷书之中的体裁进行分类,包括小说、诗歌、启示文学等等。其中的《以斯帖记》,便被认为是希伯来小说写作的成熟之作,知名学者朱维之先生在《圣经文学十二讲》中,将之与《犹滴传》一道称作是“希伯来小说的双壁”,足以显示其文学意义。作为《圣经》中以女性名字命名的两卷书之一,《以斯帖记》中没有出现任何与上帝有关的记述,又由于其成书较晚,归入圣经正典较晚,一方面这受到了诸多争议,另一方面则凸显其在文学较为成熟时期希伯来小说创作的文学属性。
对于《以斯帖记》的研究,国内学者多以其结构主义叙事、女权主义分析、以斯帖的女性形象和品行美德、以及与圣经旧约中同是由女性名字命名的《路得记》进行比较为主。对《以斯帖记》从戏剧性特点进行全方位解读的尚未出现,仅有对其戏剧结构、从巴赫金的狂欢化角度对喜剧性特征加以解读和对希伯来小说的戏剧性进行总结性阐述的三篇论文。《以斯帖记》作为一部小说,结构精巧,人物形象刻画生动,故事发展中情节不断推进、转折。小说向来与戏剧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本文将试对《以斯帖记》的戏剧性特征进行分析。
尽管并没有出现上帝之名,《以斯帖记》却展现了犹太民族作为上帝选民被看顾、被拯救的圣经特色。在男权话语主导的《圣经》中,以斯帖以其智慧、美貌、勇敢,配合末底改拯救了犹太民族。故事发生在亚哈随鲁王统治时期,犹太孤女以斯帖由堂兄末底改抚养长大,在王后瓦实提被废后,以斯贴以其高尚情操和过人美貌赢得了亚哈随鲁王的欢心,选立为后。亚哈随鲁王手下宠臣哈曼由于十分憎恨犹太人末底改,谄媚帝王,以金银交换准他灭绝犹太人的谕旨。获准后,哈曼掣签决定在亚达月十三日行事,全帝国的犹太人突然陷入绝望的黑暗中,又面临一次民族尽灭的危机。末底改不愿屈服,说服以斯帖拯救犹太民族。在经过一番曲折的准备和安排后,形势扭转,哈曼反成为自己阴谋的牺牲者。以斯帖以其智慧和勇气在危难时刻将整个濒临灭绝的犹太民族从阴谋诡计当中拯救出来,成为了一名千古传颂的女英雄,末底改也荣升宰相,荣耀显赫。哈曼掣签(“普珥”一字的意思)所定的日子,成了犹太人欢庆胜利的吉日 ,遂以每年亚达月十四 、十五两日交换礼物互庆“普珥节”。对于《以斯帖记》的主题,从圣经作为宗教典籍的角度可以解读为:拣选以色列人作其选民的神,在他们被掳到外邦列国期间,成为他们隐藏的神,秘密照顾他们,并在隐密中公开救他们。单纯从文本角度解读,《以斯帖记》的主题和主旨在于展现并歌颂女英雄以斯帖以及养父末底改在民族危亡之际,运用智谋胆识挽救犹太民族、痛击仇敌、改写命运,以及以色列民族努力实现民族自立和成就的民族精神。
2.1 戏剧冲突层面
戏剧性与冲突通常联系在一起,人们认为戏剧性就在于紧张、深刻的矛盾冲突,通俗地说就是“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戏剧冲突是构成戏剧情境的基础,是展现人物性格、揭示作品主题的重要手段。戏剧冲突在作品中的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可能表现为某一人物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冲突,有人把这种方式称之为外部冲突。也可能表现为人物自身的内心冲突,有人把它称为内部冲突。《以斯帖记》以“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记叙了以以斯帖为主人公的英雄事迹以及犹太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并没有对人物的内心描写着有太多笔墨,因此本篇中的戏剧冲突多为人物之间的外部冲突。
2.1.1 末底改和哈曼之间的冲突
以斯帖记中,灭绝犹太人阴谋的起因,便是末底改和哈曼之间的矛盾冲突。哈曼是“亚甲族哈米大他的儿子”,犹太传统解释,亚甲人为亚玛力人的后代,也就是以扫的后裔,亚玛力人是犹太人的仇敌,是受咒诅的民族——“亚玛力原是列国之首,他的结局却是灭亡。”(《圣经·民数记》24:20)。因此,犹太人末底改不愿意向世仇跪拜。哈曼作为国中宠臣,面对末底改拒绝跪拜,“怒气填胸”决定灭绝亚哈随鲁通国的犹太人。二者的冲突构成了全篇的主要冲突,推动了主要情节的发展。
二者的另一典型冲突还体现在,哈曼策划好灭绝犹太人的阴谋后,来到宫中向亚哈随鲁王进谗言陷害末底改。此时,皇帝正要选择一种方式表彰立有大功的末底改。于是问哈曼:“王所喜悦尊荣之人,当如何待他呢?”哈曼以为要奖赏自己,便极力建议:让被尊荣者穿上皇帝的朝服,骑上“戴冠的御马”,由“极尊贵的一个大臣”拉着招摇过市、炫耀荣宠。皇帝听罢便说:你速速将这衣服和马,照你所说的,向坐在朝门的犹太人末底改去行。凡你所说的,一样不可缺。哈曼的本意在“害人利己”,但冲突演进的结局却恰恰相反。后来,哈曼又为末底改制造了一付绞架,但最终挂上去的却是他自己和他的儿子们。他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阴谋也演变成自己家族的灭绝。这种“欲损人反害己”的冲突模式不仅体现了一般意义的戏剧性,其嘲弄讽刺效果和道德训诫寓意又形成了强烈的喜剧意味。
2.2.2 末底改和以斯帖之间的冲突
作为以斯帖的养父,末底改的慈父形象在以斯帖被选入宫后“天天在女院前边行走,要知道以斯帖平安不平安,并后事如何”的描述中展现无遗,以斯帖作为一个美貌、谦恭遵循父讯的女子,与末底改的矛盾,恰恰激化了她以死相搏,拯救犹太人命运的决心和成功。获知灭绝全部犹太人的谕令,末底改衣麻蒙灰,拒受以斯帖派宫人送来的衣服;末底改嘱咐以斯帖向王恳求赦免犹太人,以斯帖回复“若不蒙召,擅入内院见王的,无论男女必被治死。除非王向他伸出金杖,不得存活。现在我没有蒙召进去见王已经三十日了”,违背了末底改的要求,于是这位慈父,言辞严厉地指出:“你莫想在王宫里强过一切犹大人,得免这祸。此时你若闭口不言,犹大人必从别处得解脱,蒙拯救,你和你父家,必至灭亡。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为现今的机会么?”末底改与以斯帖的冲突,最终促成的是以斯帖运用胆识、智慧和美貌将哈曼惩处、挽救了犹太人遭受灭亡的命运,他们的冲突获得了矛盾的解决,两种力量的调和,完成了冲突的正确解决,推动了情节的深化,为以斯帖人物之后的行动进行了铺垫。
2.2 戏剧情节与戏剧手法层面
从小说中故事的整体来看,情节的戏剧性也很鲜明,每一章节都为之后的情节发展产生了铺垫,以下为全文的情节概要:
1)王后瓦实提因不顺从亚哈随鲁王的命令、在王醉意之时被废黜为之后以斯帖进宫提供了背景;
2)以斯帖在末底改的精心运筹下隐瞒了犹太身份当上了新后;末底改揭发企图杀害沙哈亚哈随鲁王的阴谋为小说后半部分末底改、以斯帖以及犹太民族命运的转折埋下了伏笔;
3)心胸狭隘的亚甲人哈曼身为宰相,仅因末底改不屈膝逢迎便企图灭绝犹太民族,亚哈随鲁王在谗言引诱和金银利益面前同意了哈曼的阴谋;
4)值此危难之际,末底改嘱咐以斯帖拯救犹太人,却发生冲突,最终以斯帖决心以死拯救民族;
5)以斯帖先投石问路,试探了皇帝对自己宠爱娇纵的程度;通过皇帝宴请哈曼;此时哈曼骄纵傲慢,搭建起木架预备报复末底改;
6)国王重读历史发现末底改功绩决定给予重赏,哈曼本意损人利己却不得不为末底改拉马坠镫、游街炫耀的情节,完成了高潮到来前的烘托衬垫;
7)以斯帖轻车熟路地第二次宴请国王和哈曼,并以哈曼之道还治其身,制造了哈曼辱后欺君的灭门之罪;
8)未底改奉王命重写谕旨,犹太人免于灭亡;
9)在哈曼选定的屠杀犹太人的“普珥日”,犹太人剿灭了他们的敌人,哈曼本人也被挂在了他自己竖起的绞架上。以斯帖命守普珥节;
10)未底改被高升为宰相,犹太人获得尊荣。
仅从以上的情节概要中不难看出,各个章节情节之间充满曲折和巧合,情节之间不乏对比、对立的特点。《以斯帖记》的戏剧性还体现在戏剧的手法上。在哈曼自以为灭绝犹太人计划势在必行,搭建好绞死末底改的高架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来到宫中准备向王陷害末底改,殊不知王此时得知末底改的功绩,要对他予以重赏;自以为要奖励自己的哈曼向王提出重赏功臣的方式准备自己承恩,却成了为末底改拉马坠镫、向民众宣告末底改“是王所喜悦尊荣的人”,悻悻归家;之后在第二次赴以斯帖之宴时,被以斯帖揭发其阴谋,在向以斯帖求情时由于伏在以斯帖所靠的塌上,偶然被王撞见误以为他要凌辱王后,便被当下处死,挂在了他为末底改搭建的绞架下。偶合、激变这些戏剧技巧的使用,使小说迎来了情节的高潮,其中的讽刺性也不言自明。而戏剧中的巧合、突变得以构成,本质上是与符合人物性格的行动分不开的。哈曼刚愎自用、自傲自大的人物性格以及他做出的种种行径,都为情节的发展进行了铺陈。哈曼在第六章与王的对话,以及之后哈曼的行动,产生了强烈的对比和讽刺的喜剧效果,偶合、激变、对话、行动这些戏剧手法在小说体裁的《以斯帖记》中大量运用,使小说的情节曲折、丰富,喜剧意识以及犹太民族胜利之欣愉一览无余。
乔治·贝克曾说“为什么写过被有能力的人认为有‘戏剧性’的长篇或者短篇小说的男女作家 , 必须对戏剧技巧进行特别的研究呢?如同戏剧家一样,他们必须懂得性格描写和对话,否则他们就写不出成功的小说来。”(贝克 1985)《以斯帖记》成书于公元前约二世纪,其作者尽管无法考证,已无法了解作者是否研究过戏剧技巧,但是,《以斯帖记》中展现的戏剧技巧使得这部作品至今仍闪烁着戏剧性的艺术价值。
2.3 戏剧结构层面
无疑,《以斯帖记》作为以以斯帖命名的圣经篇章,具有传记的性质,因而全篇的发展均以以斯帖为核心展开。个人传记的时间线索延续较长,背景涉及犹太民族的全体命运,因而使得传记的背景较为宏大,属于开放式结构——其特点在于按照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展开剧情,人物较多,剧情展开的时间较长,场景富于变化,情节更为丰富、曲折。《以斯帖记》基于人物传记的特点遵从了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在场景上变化丰富,包括王宫内、朝门、哈曼家中、女院、市井等诸多地点,场面宏大;除主要人物以斯帖、末底改、哈曼、亚哈随鲁王外,人物丰富且具有突出的人物特点和性格特色,尽管故事的叙述者从全知全能的视角并未对各个人物的性格直接加以描述,却在行为和言语以及情节发展中一览无余。情节之丰富、曲折以及其手法方面,在上文已有阐释,此处不再赘言。“《以斯帖记》既有人物传记的框架,更有完整精彩的情节,引人入胜,使人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转到情节方面。这恰恰是《以斯贴记》的高明之处:通过完整的情节塑造人物,人物和情节并重,而不是以片段式的、糖葫芦式的情节来屈就人物、服务人物。”(宣亦斌 2013:35)
2.4 戏剧意识层面
本文此处提到的“戏剧意识”特指《以斯帖记》中包含的情感观念表现冲动及其价值倾向、创作意愿。“戏剧意识是源于自身本质的表现理念,它主要体现为主体表达冲动的强烈与执著,因而在作品中处处留下了深刻的主观精神印记。戏剧意识溶入小说必然会强化小说的戏剧意味。情节虚构性、表现性的突出,情节与人物、环境关系设定的纵情任意,都属小说戏剧性的题中之意”(刘卫国 2004:101)。首先,戏剧文学高度集中地反映生活,有集中的戏剧情节和激烈的戏剧冲突,因此并非对现实完全真实的反映,文学在创作过程中为了实现戏剧性或其他方面的创作目的等要求可以进行虚构。《以斯帖记》作为圣经文学范围内的小说体裁,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朱维之先生在《圣经文学十二讲》中对于《以斯帖记》的现实可能进行了分析,《以斯帖记》并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由想象虚构的。根据当时波斯律法,皇后只能从七个贵族中选择,以斯帖作为被俘虏的犹太人后裔,不可能成为王后;希罗多德称亚哈随鲁统治时期仅拥有二十座城,并非文中所说的一百二十七座。可见,《以斯帖记》作为文学创作蕴含了夸张性和虚构的成分,这种夸张和虚构的创作意识恰是《以斯帖记》所展现出的戏剧意识。尽管《以斯帖记》中没有出现于上帝相关的记述文字,但作为《圣经》中的部分,其宗教意义不言自明。以斯帖以及末底改代表的犹太民族“精英”成为拯救民族危亡的英雄,以犹太人身份荣登跨越一百二十七个省的帝国之首,这种虚构、夸张的艺术创作,展现的是上帝在暗中为犹太民族安排的荣光与尊贵,复兴和繁荣;上帝之词、上帝之行虽未显现,其威力及至高无上之位已显露无疑,增强了其宗教属性。
希伯来圣经是早期犹太民族的记录,也充满着国家性和民族性——爱国热情、对犹太民族的热忱和对犹太民族敌对势力的痛恨与报复,这一主题贯穿全部希伯来圣经旧约的始终。为传达犹太民族心路历程、展现民族历史以及民族精神,《以斯帖记》中第九章犹太人民杀死仇敌七万五千人,夺取敌人的财产家畜,获得诸多异族人加入犹太族,无论此种描述的夸张程度以及当下视野中的凶残和不合理性质,都展现了犹太民族在圣经旧约中的一种行为准则:“你眼不可顾惜,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圣经·申命记》19:21),这与旧约中诸多关于犹太人痛击仇敌、获得上帝“应许”之美的记载和模式是一致的。
《以斯帖记》作为人类早期的文学作品,展现的不仅是犹太民族的心理状态和历史风貌,也蕴含了人类早期对于纯真、浪漫、自由、自然的审美情怀与追求的渴望,这些精神风貌与历史背景自然而然融入了《以斯帖记》的戏剧意识中,使得这部圣经中的力作满怀了深刻广博的情怀。
将圣经从文学的角度进行审视,从小说体裁的角度切入研究《以斯帖记》及其戏剧性特征,是对圣经文学、希伯来文化的一种全新解读。《以斯帖记》作为圣经文化以及基督教文化节日的诠释,以戏剧性的特点传达了犹太民族早期的思想文化内涵和时代特点,戏剧性冲突、情节、手法、结构、意识的使用,使得《以斯帖记》的小说创作具有了独特的艺术审美情趣,无论其是否具有历史真实性,它都塑造了形象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描绘了鲜活动人的历史场景,也因为本篇小说所传达的意义和精神,这篇短篇小说也得以收入圣经正典,影响了分散在各国的民族成员以及其他民族成员,可见它的价值非凡。戏剧性特征是文艺创作中极具代表性的方式,早在公元前二世纪的《以斯帖记》已有优良的展示,这对于当代圣经文学研究和小说创作都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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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