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亚当·马雷克(陈海滨译)
掷石头的人
∥[英国]亚当·马雷克(陈海滨译)
亚当·马雷克(Adam Marek)是一位多次获奖的短篇小说家,作品曾于2011年和2013年两次入选《英国最佳短篇小说》。在他的笔下,荒诞、奇幻、充满未来主义风格的事物与日常生活激烈碰撞。本篇作品出自他最新出版的同名小说集。陈海滨,自由译者、编辑。译有人物传记《回归之路》、爱情幽默小说《旋木情缘》、惊悚悬疑小说《残酷的公正》等。
编者按:2015年,英国大使馆文化教育处和豆瓣阅读联合举办了英国新锐作家短篇小说翻译比赛。专业评委从近200篇译稿中挑选了最优秀的三篇。而后,它们的译者——陈海滨、孙佳雯、张梦元分别翻译了亚当·马雷克的《掷石头的人》、佐伊·吉尔伯特的《鱼皮、野兔皮》和雷切尔·特雷齐斯的《永远的假期》。主办方现将这三部精心翻译的作品授权中国《大家》杂志予以刊载,它们向中国读者展示了新锐英语作家是如何用最短的篇幅去讲一个好故事的。
外面的鸡群里传来一声惊叫,声音戛然而止,哈尔被吵醒了。接着,又传来一声惊叫,同时还有“咚”的一声闷响。他从床上爬起来,把头伸进防护网和窗户玻璃之间的空当——那里满是苍蝇尸体,成了苍蝇的墓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窗户根儿底下的那个鸡笼里,有两只鸡死了。
接着,第三只鸡倒下了,就在哈尔的眼皮底下。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以不小的力道击中鸡头,鸡的脑袋一下撞在鸡笼的铁丝网上,一声惨叫,它就被放倒了。那是一块黑色的鹅卵石。就是麦迪和孩子们昨天从湖边上捡回来的那种石头,就在他们逃离城市后暂居的这个度假小屋外面。现在,鸡笼里还躺着另外两块石头,正是击毙前两只鸡的凶器,就在鸡的尸体旁边,相当显眼。三块石头,三只鸡毙命。
哈尔循着石头飞来的轨迹望过去,目光一直追溯到湖对岸。那儿有个人,男的,年纪不大。在背后黑漆漆的松林的映衬下,他身上的T恤白得耀眼。他屈肘扬手,身体后倾,重心落在向后迈出的那只脚上,随后身体带动手臂,配合着全身的力量,力道最后集中于指尖,顺势甩出。他掷出的那块石头,在到达抛物线顶点之前还看得见,但是下落的那一半弧线与明亮的天空融为一体,它的下坠过程却完全不可见。石头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第四只鸡的头顶。
现在,鸡笼里几乎有一半的鸡已死于非命。
这些鸡并不是哈尔的,但是,既然他租下了这个房子,这些鸡就归他管。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外面,身上只穿着睡衣,中间只停了一下,为了趿拉上放在门廊门口的鞋子。鞋子里面还潮着呢。
“喂!”他喊道,两手拢在嘴两边,“你这是在干什么?”湖对岸的距离很远,划船过去的话要五分钟,要是从湖边绕过去也要十分钟,这么远的距离要想去追那孩子是不可能的。
男孩子又一次向后扬起手臂,然后掷出。哈尔退回到门廊里,想象着以如此力道掷出来的石头,要是打中了他的脑壳将是什么样的后果。
哈尔听到石头划破空气的咝咝声,它像子弹一样射进鸡笼,正中第五只鸡的后背。剩下的四只鸡全都跳起来,身体紧贴鸡笼的铁丝网,挤进一个角落里,就好像那儿是个门似的。
哈尔的双筒望远镜就挂在门廊的一个钩子上,跟发霉的雨衣,靠在墙上的船桨在一块儿。他端着望远镜的手在颤抖,因此男孩在望远镜里的影像也有点摇晃。哈尔曾经拿着望远镜在房子后面的树林里观察红尾鸲和霸鹟,这跟那时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候他自己有一种隐身的感觉,而现在则相反,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活靶子,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好像他跟那个男孩的实际距离真的拉近了一样。因此,他成了一个更易被攻击的目标,如果对这个小恶魔来说,确实有一个更易攻击的目标的话。他可是用了五块石头就放倒了五只鸡呀,还是在一个不可能的距离上。说是不可能的距离,那是因为哈尔自己也在湖边扔过石头,就在上个星期,他和儿子们一起玩打水漂,扔了好几次。他们没想过要扔到湖对岸去,因为那个距离远得太不可思议。他们扔石头,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那个男孩子看起来只比他的大儿子,约瑟夫,大一两岁,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他的行动充满自信,这自信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人不安。男孩的刘海很长,一绺金色的头发垂在他的右眼前,长及嘴角。他再次弯下腰,看得到背上突出的脊柱。
《那只眼睛》何兴摄影2015年
他直起身来,把石头掷出。他投掷石头的动作,他屈肘扬臂时展现出的力量,简直令人惊叹。这是艺术啊!炉火纯青的技艺!他脸上的表情似奥林匹克运动员般的专注。这是面带怒容的哈尔没有料到的。他在公车站等车去药店时遇到了几个当地的小混混。他们招惹他时,脸上的表情不是这样的,他们的脸上是一种痞气。这男孩看起来不像是个坏孩子。他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如果他是在运动场上,投掷的是棒球,如果他把长头发塞在帽子里,他将会倍受瞩目。
第六只鸡倒下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停下吗?!”他在门廊里大喊,喊得太用力,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屋里有孩子。还有一个孩子生病了。这不是我们的房子。这些,也不是我的鸡。”
楼梯上有脚步声,然后门廊里面通向房间的门开了。是麦迪,她身上穿着哈尔的睡衣裤。
“回楼上去!”哈尔命令道,“有个小孩儿疯了,在往这儿扔石头。”
“扔石头?”麦迪这回完全走进门廊里来了,用手掌根揉着眼睛。
第七只鸡被击中时,羽毛乱飞。石头打在它的背部。它最后发出的咯咯叫声就像是喘息。
现在,就剩下两只鸡了。它们惊得从一个角落跳到另一个角落,疯狂地逃窜,脑袋向前伸着,在自己倒毙的战友周围乱窜。
“别出去!”麦迪说,与此同时,哈尔猛地打开门,一个箭步跳到外面。湖对岸,那个男孩手里又有了一块鹅卵石,从右手倒到左手。哈尔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在空中挥舞双手。“停下!”他又喊了一次。但是男孩并没有停下。
“快进来,你这白痴!”麦迪叫道,她冒险把头伸出门外几公分。“你叫警察了吗?我要叫警察了。”
当哈尔的手触到鸡笼的门闩时,他看到男孩又掷出了一块石头。哈尔把门闩的金属钩从钩环里取出来,向上提起鸡笼的门,打开鸡笼。然而,铁丝网的细铁丝勒破了他的手指。他向房子飞跑过去。当他到门前时,回过头看到第八只鸡已经倒地,正抽搐着。鸡的一条腿在沙土里有节奏的蹬着,它努力蹬了差不多十下,第二块石头飞来,正中鸡头,鸡的双腿立刻离开地面,蜷缩了起来。
“用手机打报警电话,还是按一样的号码吗?”麦迪问。
现在孩子们都跑到了楼梯上,麦迪冲他们喊:“回你们房间去!离窗户远点儿!”但她脸上的恐慌反倒使孩子们绽开了笑容,他们瞪大了眼睛,加快脚步跑下楼来。
哈尔怒不可遏地向鸡笼里的最后一只鸡叫喊。灭门事件是逐渐发生的,每次只让鸡笼里少一只鸡。最后的那只,现在真的呆若木鸡,只会眨巴眼睛,因此哈尔的叫喊完全没起作用。
那个男孩子又弯下了腰。
哈尔又跑了出来,从鸡笼的一侧跳到另一侧,把那只鸡驱赶到鸡笼倚靠着的房子外墙的角落里。房子里的麦迪,伸出一条腿挡住孩子们的去路,不让他们往外跑,同时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报告给紧急救助电话接线员。
哈尔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发凉,仿佛感觉到那块石头加速下落的风声。他把手指插进地上松软的沙土里,在那只鸡的左边扬起一把沙土,惊得它拍打着翅膀逃避,龟缩在角落里,脑袋都顶到了房子外墙。趁此机会,哈尔一个鱼跃,整个人扑倒在地,在那儿抓住了它。
他用双手握紧那只鸡,就地打了一个滚儿,又赶快站起来,离开刚才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那块石头刚好击中不到一秒之前他身体所在地方,又一下子弹起来,打在房子的云杉木外墙板上。
门廊以内是安全范围,孩子们对于能在室内看到一只活着的鸡都感到很惊奇。哈尔把它举到空中,就算是他老婆麦迪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也动摇不了他因为救回这只鸡产生的自豪感。
“警察在路上了吗?”他问道。
“……你真是个白痴,狗屎一样蠢。”麦迪还在骂。
“豁出你的老命,去救一只该死的鸡。把我和孩子们单独留在房子里……”
“外面那是谁啊,爸爸?” 约瑟夫问道,“鸡真的都死了吗?”
“都死了,除了这一只。”哈尔说着,又举了举手里的鸡。鸡把自己的脖子抻得长长的,脑袋一会儿转到左,一会儿转到右,快速地眨巴着眼睛,跟相机快门似的把周围的一切摄入眼中。哈尔向窗外望去,那个男孩就在湖对面,但刚瞥见他转身走开,窗户玻璃就向内爆开了。
男孩子们尖叫起来。有什么东西擦着哈尔的脸飞过。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明晃晃的碎片。当玻璃碎片落到地砖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时,他们都惊得目瞪口呆。大家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转身躲开窗户。血花四溅。而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高举着那只鸡,尽管周围已经一片狼藉,但他的双臂还一直顽强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等到所有玻璃碎片都掉到地上,稀里哗啦的声音停止了,哈尔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麦迪和两个孩子的脸上都沾了血。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眉毛上方,接着又流到他的颧骨上。那只鸡的脑袋没了,却还兀自在他的两手中蹬着腿。鸡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最后汇聚在他的胳膊肘上。
他们每个人都被困在一片玻璃渣子里。麦迪命令孩子们都不要动,因为她和孩子们都光着脚呢。他们的运动鞋现在都成了杯子,里面盛着又长又尖利的玻璃碎片。窗外的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
责任编辑:夏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