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被他者化的自我与分裂叙事的隐喻
∥马兵
马兵,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协签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四批客座研究员。现任教于山东大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和新世纪文学热点研究。
《坏东西》是学群继《坏孩子》《坏家伙》后又一篇“坏”字当头的小说,它与前两篇之间有内在的呼应,也可独立成篇,而三篇小说总体上则构成一个有关自我与世界、自由与拘禁关系理解的中国版“恶童”三部曲。如果说在前两篇小说中,学群对于“坏”的叙事形象的塑造还带有模仿性很强的“反成长叙事”的特征(尤其是第一部《坏孩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等作),那么到了《坏东西》,因为它勾连了众多的现实经验,尤其是城镇化进程中资本大棒挥舞之下种种罪与罚的怪现状,不但篇幅三部曲中最长,情感上最峻急、人物最富张力,而且也是最具有“中国故事”属性的一篇。因此,尽管小说被放置在“先锋新浪潮”的栏目之下,尽管它的叙述是那么芜杂和缠绕,将自我心理流动与外在交代自由地融混在一起,叙事的频率和时序也常常有违常理,但我相信很多读者同我一样,读完小说之后最直观的感受是作者有一颗忧愤的炽热的现实主义之心,小说在很多层面、很多角度和细节上都比那些有着忠厚现实主义样貌的小说更及物,更切身,也更深入。这反而提醒我们,在一个价值含混甚至倒错的世界里,反向的修辞法或许比常态的叙述更能清楚捕捉现实的面貌,就像小说里的叙述者,总是宣称“我自己就是土匪流氓”,他试图找寻的却是混沌生活里朴素的道德愿景。
稍微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新时期以来以“坏”为常、以颓废为激进的小说并不在少数,王朔、何顿、朱文、李师江、曹寇等人笔下更是所见多多,但像学群这样以“坏”为题的还是罕见。“坏东西”隐含着自我身份的命名,这种“坏”的主体性自然也一定隐含着历史、阶级话语、信仰、文化和意识形态等身份政治的某种召唤。因此,在我看来,学群坚持奉“坏”之名,是在用一种佯谬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现代人应对现代性困境之迷惘和危机的思考。因为“坏”在伦理上近乎绝对的冒犯意味,“坏东西”身份主体的建构过程在小说中也不断表现为被社会外界的力量他者化和异化的过程,也因此,“坏”的自我身份在小说中是分裂的,换句话说,“坏东西”的“坏”其实是两种:一种是自我试图逃逸外部世界的修辞,一种是外部世界道德归罪式的排异评价。我想还是先从《坏孩子》谈起,因为它是“坏东西”的根。
发表于两年前的《坏孩子》,写的是后来成长为“坏家伙”“坏东西”的那个叙述者的少年时代:本来是好好学生和班干部的少年决心做一个不遵章守纪的坏孩子,并且发现“做一个坏孩子其实过得很容易”,他选择做坏孩子的原因是有一天他发现,人“要么像一只方块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全都工工整整坐在格子里。要么从格子里溜出来,像一只老鼠偷偷摸摸——虽然你什么也没偷,只是把自己的时间从规定好的地方拿一些回来,可你还是像偷了一样”,成人按他们的原则建立了世界并要求孩子无条件服从,这激发了少年的叛逆,并以促狭和淘气作为武器抵抗成人的规矩对他的收编。在小说的最后,本来打算乘火车漫游的少年因为看不惯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的傲慢与跋扈而打伤了他,结果是自己被警察铐走送进了劳教所,“把我关进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就像政治书上的那位副统帅一样,打学校里开始,我就是个坏孩子”。这个结尾,清晰地显示了“坏”的自我身份如何从一种追求异质和不驯的个性变成了被法律和道德双重排斥甚至是禁闭的他性。
到了第二部《坏家伙》,从劳教所出来的少年长成了青年,被父母托关系送进劳动局,但青年很快发现,劳动局“骨子里它跟劳教所,跟拔起后跟的鞋子一样,都是要把你装在里头,就像用袋子装一件东西。不同的地方在于:劳教所不让你出来,在这里你多半不想出来。劳教是有期限的,这里没有期限。劳教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关进里头算了。这边就好像在你的鼻子上牵了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不用说,每天你得准时坐到某一层某一间屋子的某一个座位上”。这个发现又一次激起青年心中的叛逆,他在气死局长之后,又逃开警察的抓捕,到乡间的湖洲过起野人般地自在生活。在这一部的结尾,从各种体制的网络里遁出来的青年还是被熟人找到,他在草垛上睡过的阿珍怀了他的孩子,专门找到湖洲来告诉他这个消息。阿珍并不试图把青年再拖回常规的生活之网,可当青年看着阿珍远去,却蓦地生出对未出世的孩子的牵挂和责任。我以为,这样结尾显现的是学群对小说中“坏”的主体身份也即对自由不受羁绊的这种生命信念的边界的思考,即便是以负面修辞掩饰的正向的生命观,也必须有一个现实承载的问题,“坏”可以帮助青年把自己泅渡到生活的远处,但依旧阻隔不了他和世界发生关系的通道。
于是,第三部《坏东西》登场了。在这一部中,在湖洲隐居多时的青年半志愿半被迫地开始全面地返回外部世界之中:先是被刘义兵的沙石公司收编成霸占码头的打手,后又被王卒设计招安在自己的地产公司里做征地强拆的先锋,然后又被选为区人大代表,被报社装扮成浪子回头的先进典型,买了房,结了婚,追随妻子去美国被拒签,妻子也再无音信。倦怠的青年回到自己少年时牧牛的地方,再一次悲凉地发现:“一直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个人,叫你这样叫你那样。一会儿号子,一会儿码头,一会儿排球篮球,等下又是牛总牛代表。包括你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是你说了算。这一回,老子谁也不听。老子自己来。”可是“我去做什么?我到哪里去?”的确如此,在这一部中,尽管对刘义兵、王卒、王卒的岳父、韩小冬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青年都有抗拒,但却架不住自己的“坏”名头被他们一再征用和压榨,而且在资本势力气势汹汹的威逼之下,他居然就做了那个出卖家族祖地的帮凶。而当青年选择再次拒绝世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一个立志将“坏”进行到底的人在和资本势力的相逢中被冲得七零八落,甚至被充满反讽地污名化,一个像黑塞《在轮下》中的赫尔曼·海尔涅一样的人物却走向了汉斯·吉本拉特的道路,还有比这更荒诞的吗?
借用弗莱德里克·R·卡尔的说法,对于先锋叙事来说,词语本身包含着“通往无限境界的去路”,因此先锋的信徒总是打破习惯用语的局限性,希望达到存有仍不可见的语言弹性的那个彼岸。在从“坏孩子”到“坏东西”的途中,“坏”隐含了学群对人体制化生存的反抗,因此,他让青年打破“坏”的习见,以之作为区隔惰性和病态生活的手段,然而,对“坏”做出界定的权利更多并非来自自我,而是来自约定俗成的外部力量。在小说里,先是横暴的国家机器,继而是无所不能的金钱资本,让“坏孩子”“坏家伙”和“坏东西”的主体异质性不断损耗直至消溃,“坏”这一词语伏藏的弹性依然不能构成救赎的彼岸。在这个意义上,“坏”字三部曲又具有了一种寓言般的指涉力。它在体量和影响上与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享有盛名的《恶童三部曲》(《恶童日记》《二人证据》《第三谎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三篇小说在中国本土情境里的意义不容低估。
在叙事上,小说大量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也许因为“意识流是最纯粹的自我表现形式”。叙事者对意识中自我的分裂是有着感知的,比如在刘义兵请青年出山的饭局上,他感到,每个人都有一个另面,“看起来是这样。给谁看呢?好像我们身上还有另外一个我,需要装给他们看”。这个感觉让我们想到在第一部《坏孩子》里那个关于“镜子”的核心意象,“镜子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找到他自己,也可以把心里的一些东西交给它。镜子远大于它的边界,没有什么能把它框定。把阳光交给镜子,镜子不会贪污也不会浪费。把镜子悬在头顶,地面上的万物,就会在天顶上生长起来。把镜子搁在地上,它就会躺成一方池塘,在自己的里面养上一块天空,云朵和几颗星星。就是这样一面镜子,我把一世界的东西交给它,它却只能埋在灰中,跟一头猪做伴”。事实上,在现代主义的小说中,作为生存隐喻镜像的镜子经常出现,它代替另一个自我,意味着解脱,更可能是不可企及的东西。“坏孩子”在出走之前,把破碎的镜子安置好,在象征的意义上也是对自己不被玷染的初心的祭奠。
有意思的是,本期先锋新浪潮中另一篇小说,震海的《闯入者》里,镜子又一次兀地成为一个核心的意象,甚至可以说是小说存在的根由。与《坏东西》叙事芜杂然而逻辑线索并不难理清相反,《闯入者》在阅读上没有什么难度,但读完却会让人费解:那些个闯入到酒吧里的叫夏雨、商意、苏珊娜和张娜拉的人到底是谁?叙述者和酒吧的费老板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只好像可以从镜子里自由往返的猫意味着什么?小说的结尾,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漂浮起来,猫褪尽毛发变成有着诱人胴体的美女,镜子长出了乳房和器官……在这幅超现实主义的狂欢画面里,自我的裂变也达至高潮。这个小说贯穿着对镜子与镜像的描述,不禁让人想起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那段关于镜子的著名的论断:“在当代秩序中不再存在使人可以遭遇自己或好或坏影像的镜子或镜面,存在的只是玻璃橱窗——消费的几何场所,在那里个体不再反思自己,而是沉浸到对不断增多的物品符号的凝视中去,沉浸到社会地位的能指秩序中去。”《闯入者》中的叙述者依然试图在镜像中反观自己,却发现镜像破碎而凌乱,“我”或者在镜像里缺席,或者在昏暗的镜中变成透明之物,这都宣告了“我”依托镜像确立自我身份的不可能。虽然小说并没有出现玻璃橱窗,但当考虑到故事发生地酒吧的灯红酒绿——这是一个典型的“消费的几何场所”,考虑到那些闯入者只带有原欲和游戏气息,我们也许隐隐地明白,无法确认身份的他们何尝不是“我”的幻影呢?于是,有点类似《坏东西》,镜子不再是缝合主体的确证,而成立自我分裂的隐喻。
对于坚持先锋的写作来说者,骚动不安的自我意识总是带着异质的锋芒(想想《坏孩子》里那个镜子如刀的比喻)面对世界,然而在一个资本掌控一切的“平的世界”里,被抹去痕迹的镜像提醒他们,“自我意识已成为自己的客观世界”。
责任编辑:陈鹏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