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海
闯入者
∥震海
震海,生于天津,小说、诗歌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第三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著有诗集《蓝镜》。
夏雨、商意、苏珊娜和张娜拉,恍如我隔世梦魇里的鬼。
没等我看清他们的脸,夏雨和商意就搂抱住苏珊娜亲热起来。坐在对面的张娜拉无动于衷,正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的一面镜子,她是在看镜子里面的那只猫。我说,那是费老板的猫,别招它,凶着呢。张娜拉却装聋作哑没有理睬我。这时,不知夏雨还是商意故意把苏珊娜弄得尖声叫起来,我见到商意把手摸向苏珊娜身后,掏进她的后腰。
你以为我不知道?张娜拉逼近我说。
什么?你说的什么?我有点局促地问道。
那是一只野猫,她把手搭在我大腿内侧,又说,那只猫又不是老虎,不像费老板能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她的话一下把我说蒙了,弄得我一头雾水。你说些什么?我搞不懂费老板干吗要吃掉我?我踟躇地问她。
当然是费老板的身子呀,她小声嗫嚅道,费老板的身子可软呢,多像那只猫。
什么?我谨慎地问,难道你见过?
我见过你们俩在这间房里……
我抓了一下头皮,没再言语,转而像镜子里的那只猫,小心翼翼警惕着。
过了一小会儿,进来两位侍者,两人陆续端进来两瓶黑方威士忌和六只高脚杯,高脚杯里荡漾着血红色艳丽的鸡尾酒,另外还有一大盘水果、一大桶冰块、一大堆听装雪碧和两打小瓶装嘉士伯啤酒,最后又摆上六只直筒形状的玻璃杯。
端这些东西来干吗?我没要啊,谁让端来的?我问侍者。
费老板让端来,让您和朋友们慢用。侍者答道。
可是我不认识他们啊。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不是费老板的朋友吗?我问侍者。
不知道,费老板说是您的朋友——其它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侍者说。
来呀,伙计们,咱们先干它一大杯。苏珊娜挣脱夏雨和商意,粗野地说。
我这样以为,即便苏珊娜被夏雨和商意玩弄的那会儿工夫,她也是主动的,并未处于不利地位。这会儿她又举起自斟的半杯黑方威士忌一饮而尽,随后兴奋得像刚才一样又手舞足蹈起来。夏雨和商意也喝了杯中酒,跟苏珊娜一块儿摇头摆尾起来。跟着听到他们歇斯底里地吼叫声,至于吼的什么,我一丁点儿也听不清,我压根也没打算听清楚。这些既不是费老板的朋友,我又不认识他们,莫名其妙地就闯到我眼前,看上去就像刚打疯人院偷跑出来的疯子,委实让我心跳加速,忐忑不安起来。他们继续往嗓子眼儿里面灌着酒,这会儿,鸡尾酒已被他们扫荡得精光,一瓶黑方威士忌也见了底。说实在的,他们就像在沙漠里干渴难耐的罪犯,好不容易找到水源,便开始挥霍无度,毫无节制地在我面前争抢桌面上的酒,而且把酒喷得到处都是。
张娜拉跟他们三人截然不同,她闯进来后干掉自己杯中酒后,就没再碰桌上的酒,现在倒像只小鸟似的半依半靠在我怀里。我眼见他们三人一杯接一杯干掉兑了雪碧的威士忌,他们喝“威力加强版”的威士忌就像喝白开水一样猛。碳酸饮料与烈酒溶在一块儿便翻江倒海般腾上来无数细小气泡,眨眼工夫全被他们倒进了胃里。我把张娜拉的小手举到眼前,看她那块卡地亚腕表,夜光表盘上分针和秒针分明都在走,而我意识里看到的却是,秒针每往走一小步,分针就退后一大步。还有张娜拉那张合不拢的小嘴,总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像在梦里对我嗫嗫喏喏、嘟嘟叨叨。
那一刻,费老板的猫一直寸步不离那面镜子,奇怪的是,我能够在镜子里看见它,却看不见自己,而它却能在镜子照得到的视野里,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
这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独自一人跑到三里屯一个酒吧间。一进去我就选了一处昏暗的位置坐下。接着费老板的猫看见了我,径直朝我走来,我抱起它摸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拥在怀里。
二八月闹猫,费老板过来说,小心被它咬到。
呃,是吗?我把猫举到眼前,警惕地说,那我可得小心你点儿,前些日子我刚被前女友咬过,可别再给你咬了。
后来,那只猫随费老板拐进刚才那个包间。
来吧,看情形今天晚上人不会多。费老板说。
我跟她走进包间,难为情地说,我待上一小会儿就走。
喏,后悔啦?
不是,我来是和你见最后一面。
那你先坐,费老板善解人意地说,等一会儿我过来。
还是上回那个房间,走道右手的第二间。费老板一走,我坐在靠门口的沙发上,把门敞开一点缝隙。今晚喝酒的人确实很少,吧台前高脚凳上只坐着一对外国男女,他们慢慢呷着杯里的酒,慢慢欣赏着一个红毛歌手唱的外国歌曲。虽然歌手唱得挺卖力气,但听上去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那只猫老是缠着我,总想往我怀里钻,我轮番几次把它拨弄到边上,可是它还磨磨唧唧地在我周围打转让我抱。后来我抱了它一小会儿,放下之后,这才乖乖地遛达到镜子那边去了。我一边看着镜子里面的猫,一边想着无关紧要几件事只等费老板回来。想起上回也是在这个房间里跟费老板度过销魂的一宿,完事之后,虽然我并不后悔跟一个既素昧平生又长自己二十几岁女人发生的一夜情,但接连数日都让我感到有点后怕。之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消除我内心做贼心虚的顾虑。事实上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让我后怕的事情,虽然这件事完了,但我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身处风月场的费老板。其实她是一个很正经很好的女人,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自打上次一夜情之后,我还是头一次再到这里来,不过这次来的目的,我只是想跟费老板小坐一会儿,聊会儿天,再告个别,告诉她明天我就要出国留学了,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
这时我听到外面开始上人,从门缝望去,几个牛逼哄哄的老面孔领着几个新面孔正落座酒吧前高脚凳上。他们坐定之后,费老板殷勤地上前去招呼他们。现在那个歌手又唱起费翔的“一把火”,一下子就把这些人的气氛调动起来。不一会儿,一升一扎的黄啤和黑啤陆续摆在他们眼前,有一个带头的举起扎啤先吞下一大口,然后站起身,搂住费老板在她娇嫩的面颊上狠劲儿亲了一口,在坐众人立马哄哄起来。而费老板也面带悦色,连推带搡挣脱亲她的那人绕到了吧台里面。我寻思半天,这会儿费老板该招呼完客人来我这儿了吧?顿时,打我心底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我舒缓了一口气,然后转正身子,虚掩上门,抬起头工夫却猛然看到对过的墙上怎么多出一面镜子?对呀,刚才我不是一直看那只猫在镜子里面徘徊么?怎么却没意识到这面墙上多出一面镜子?难道上次跟费老板在这儿亲热,它就呆在那面墙上么?可当时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说来,我从小就讨厌照镜子,因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奇丑无比,所以直到现在都讨厌照。更何况,这次又是跟人干那种事,在镜子里多难堪呢。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也就一瞬间,我好似被催了眠似的盯住了我自己。我赶忙闭上眼睛,可是从昏暗无光的镜中世界我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嘴脸、眉毛和眼神,甚至连身上各个有效器官都照得一清二楚。我还能看到什么呢?在欲望驱使下,我意识到我已误入了镜中那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另外一个世界中,我成了那个世界中纯粹而唯一的物种,并且亲历了镜子与我之间的割裂与巨变。这当中,更加让我忧患和忧虑的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光的忧郁……恰逢此时,光芒一闪,一个似幽灵的女子,沿着光源,打破了镜子里面的寂静,闯入我的世界里来。
我先是愣了一下,再一愣,紧接着一个女人随撞开的门冷不丁扑向我,当时我头发根都竖了起来!她浑身充满酒气,像洪水猛兽一般朝我凶猛地扑过来……
张娜拉是第一个闯入者,一进来就扑向我,我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她扑倒在沙发上。我不知所措地将她往旁边推搡,后来她还是硬生生地搂住我脖子,憨皮赖脸地坐在我腿上,而且她的胸脯也朝我脸颊贴来……我被这意想不到一幕吓得不轻,正浑浑噩噩错愕时,费老板的猫“喵——哇——”一声突然蹿上我肩头。当时我都能觉到,它那愤怒的小脸是如何怒视那张意乱情迷的脸,紧接着猫伸出猫爪上去就要抓她。亏了我手疾眼快,挥手将猫拨弄到一边,否则她非得给猫抓破了相。这时她下意识地从我腿上抬起屁股。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看到她裸露出来的两只乳房,就像两座浑圆的小山似的,正在黑暗中以不寻常的速度抖动……随着她起身,她那柔软凹曲的腰肢就像山峦之巅奔泻而下的流水,瞬间流到我眼前,整个身体也随之逼近我。这时她不忘将手中满满一杯“血红玛丽”喝得精光。待我还没有醒过味儿来,她迅速甩掉脚上的两只高跟鞋,一前一后朝费老板的猫飞去,只听见高跟鞋叮咣两声砸中了墙上的镜子。尔后,女人这才软绵绵地倒在沙发上,头再次枕在我腿上。
镜子里那人是谁?她迷迷怔怔地问我。
我舒缓了一下神经,由刚才错愕到现在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但又怕碰到她,我把手矜持地高举过头顶。她还在问,镜子里面的人是谁?可镜子里哪里有人呢?她可能是在问我我是谁?而她的问话恰恰给我的感觉是,她根本就没认为我存在,可以说我是她呼出来的酒气,而不是人。后来我终于弄明白,她想问的是那只猫。对,镜子里面是有一只猫。她微张着眼睛,明确地告诉我她想弄清楚镜子里面的猫是不是我?
数秒钟之后,我猛然意识到,该把她撵走,赶紧。
我正思忖如何尽快把她撵走时,她突然坐起身,扬手打了我一巴掌!巴掌正中我左眼,这一下她可真把我火气勾了上来。我火冒三丈地捂着左眼恨不得立刻把她干了。而我正要挥手,她却翻个身换了个姿势趴在我腿上。
这时,苏珊娜、夏雨和商意也闯了进来。我原以为他们都是费老板的朋友。可是马上又觉得不大对头。新闯进来的三个人情绪几近失控,没等我看清楚他们的脸,他们三人就旁若无人地堆倒在沙发上,夏雨和商意一同搂着苏珊娜猥琐起来。这会儿张娜拉无动于衷,正死盯墙上的那面镜子。我说,镜子里面的猫是费老板的,凶着呢。没过多久,新闯入的三人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苏珊娜挣脱他们俩,站起身拧开上衣几粒纽扣,猛然低下头,随外面暴躁的乐声摆动起她的长发来,随着摆动加剧,这个女人似乎疯狂了,而且越来越疯狂,到了癫狂程度。我觉得屋里的一切都随女人的长发飘了起来,一切都像要爆炸似的可怕。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三人逐渐平息下来。苏珊娜气喘吁吁刚倒在沙发上的时候,又尖声惊叫起来,我看到商意的手掏进了苏珊娜的后腰。
……
我见过你们俩在这间房里……
……
过了一会儿,两位侍者端进来酒水、冰块和果盘。苏珊娜又主动让夏雨和商意抚摸了自己一会儿,之后他们一通畅饮狂欢起来。三个人粗野地叫着闹着,我的心脏命悬一线般局促不安加速地跳着。
事实上,这让我瞠目结舌的一幕,细想起来就像是再引诱我钻入某个设计好的圈套,或者至少说是让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当时我是唯一有理智和清醒的人,我也多次冲他们大喊:你们他妈的都是谁!?都给我滚出去!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我。
我一个人傻呆在房间的最暗处,就像那只傻呆在镜子最暗处的猫。他们胡作非为如入无人之境,只有酒精才能唤醒他们的欲望。现在酒精彻底把他们麻痹成涣散的、神头鬼脸的模样。后来我不再让他们滚出去了,我把嘴巴闭上,静下心来,像个侦探似的挨个打探他们的举止和行为,甚至还观察他们呕吐时的表情。他们的游戏一直在进行中,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有人蓄意要害我请我入瓮。现在只有费老板的猫显得一脸轻松,虽然它也像个侦探一直在观察。
侍者又推门送进来一大堆酒水,并且狡黠地冲我们扫视一番,然后迅速离开。这时,打我左侧传来一声猫叫,像是闹猫时的叫声,同时我听懂了那叫声,她是在说,我叫,叫苏珊娜,你你,们俩,俩人是是谁?
我,我是,是张娜拉。张娜拉懒洋洋地撑着我大腿说。
女人简短对话就像黑暗中听到杀人蜂隐隐在叫——
他他,呢?你旁旁边,边那个?苏珊娜踉踉跄跄地问张娜拉我是谁?
野猫,的——主人呗。张娜拉惺忪地说。
那,那你你,你也是野,野猫,的主人?苏珊娜抬起头问我。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不,是,什么?苏珊娜把食指放入口中,挑逗我说。
那只猫不是野猫,我也不是它主人!
唔,唔唔,呵呵,呵呵,那好,好啊,知道啦。她把手指伸出来,去够桌上的酒。
那好好啊,我们一块,喝,酒——,难得喝,喝,到一块儿,好,好啊,我们一块儿——干,干杯!
我才才是猫!张娜拉吞下一拇指不加冰的威士忌,郑重其事地说,我,才是女,女猫王!
操,操!女,女猫王!好,好啊,苏珊娜晃着脑袋说,大家家伙儿,一起,起,干,干了,为咱咱,咱们的,黑黑,猫警长,庆生!还还是,是一个个女,女的!
我,我叫,叫夏雨,一个小子冒出头说,算我,我一,一个,干,杯!
我是,是,商商意,不,不是上上,上衣裤裤子的,上上衣,另外一个小子说,我们,一一,起干!
她是谁?是你们一块儿的么?我指着张娜拉问苏珊娜。
我,我,怎么,怎么知道!苏珊娜说,她,她跟你,在,在一起,我,我怎么会,会知道?
我是猫咪呀,喵——喵喵——我是黑猫警长太太!张娜拉突然拉长脸清醒地自我介绍说。
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我口干舌燥地咆哮道。接着举起酒瓶灌下一大口威士忌。我彻底被激怒了。
后来才知道,大概一个钟头前,苏珊娜走错了厕所,在男厕所遇见了夏雨和商意。他俩被苏珊娜瀑布般的头发给迷住了,然后他们俩像揉搓女人身体那样揉搓她的头发,她还跟他们两人亲吻,然后就闯到我这里来了,其实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可是张娜拉,她又是谁呢?至今我也无从知晓。反正她跟他们仨不是一回事。自始至终张娜拉只依偎在我身边,一会儿躺在我腿上,一会儿又搂住我脖子低声萦语。后来他们仨出现了,看见他们猥琐在一块儿,便三番五次让我给她捉住那只猫,许给我像他们那样跟她做爱。
我哪里是猫的对手!张娜拉说完,我呆着没动。猫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可我不想逮住它,因为我没兴趣跟她做爱。当猫出现在镜子里面的时候,我发现张娜拉也在照镜子。可令我惊诧的是,我能从镜子里看到猫的脸,却看不到张娜拉的脸。
再来一瓶沃特加!还要威士忌!再来点儿他妈的雪碧!我走出房间冲侍者喊。回过头,苏珊娜就站在我身后正冲我炫耀几粒圆嘟嘟淡青色的小药丸。我接到手,把可爱的小家伙儿们聚拢到手心,然后迅速送进嘴里,一仰脖,小家伙儿们顺势滑入我喉咙——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数秒钟之后,呵呵,我喉咙里突然感到膨胀、苦涩、乃至剧烈疼痛,像是一把匕首插进我的喉管里——一下、两下、三下……当我数到二十的时候,一阵天旋地晕伴随恶心而来……我蹲在地上干呕了半天,一个钟头之后,我看到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飘起来了,猫在最上面,它脱光了毛发,袒露出女人的胴体。而且镜子也不再是镜子了,镜子长出了乳房,长出了跟我一模一样血红色蠕动的心肺,以及内脏器官,我明明看见它们都在啃哧啃哧有力地跳着。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我开始摇头,剧烈地摇动起脑袋,我能够让它疯狂地摇摆,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潇洒自如地飘。我还发现世上一切光源都聚焦在我身上,我身体内部各个器官被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我得意忘形地步入我的世界,这里再没有让我感到死寂般的孤独。我确信世上的一切现在都为我一个人所拥有……
快天亮时,我们喝光了一切能喝的东西。
再来点威士忌。苏珊娜说,随后她脱掉了全部衣裳。
嗯——我也想再来点。张娜拉说,她也脱掉了全部衣裳。
最后轮到我、夏雨和商意,我们衣裳被她们剥得干干净净。我们一块儿光着身子,把冰块玩命往嘴里填,然后大口大口嚼着……
不要冰——不要冰!拿酒来——快去!那只该死的猫呢?快去——快去给我们拿酒来——女猫王黑猫警长太太说。
责任编辑:陈鹏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