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振
夜长梦多(第二部)
∥赵兰振
赵兰振,河南郸城县人,在卫生系统供职多年。1998年进入文学出版行业。1991年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报刊。
尽管我们每天往学校跑三遍,可在教室里的板凳上坐的机会很少。我们每天只上一节课,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泡在田野里——要是不这样,学校里养的那些乌云般的羊群,就只能张着嘴空望着我们叫唤,哪儿会有美味的青草填饱肚皮。“乌云”是美称,准确的名字应该是“臊云”。它们一律灰眉灶眼的,后裆里黄歪歪一片,干结的排泄物与乱毛纠结,臊烘烘的臭味直打鼻子。想想吧,把一群咩咩乱叫的羊交给一堆自己顾不了自己的孩子,能会养成个什么样子——就是白云下凡到这儿,也注定得变成瘴气!事实上到了那年冬天,这堆臊云也烟消云散,寒冷的季节里大地不愿意萌发青草,老师又不能为了捍卫勤工俭学而号召学生们去薅庄稼地里的麦苗,那些羊饿得把废纸当成树叶咯吱咯吱胡嚼乱咽。看着被书上说成“白云”的东西一朵接着一朵栖落地上不会动弹,学校请示了公社教改组后,就把它们贱价处理,几毛钱一只卖掉。但在之前的那年夏天,因为这些羊群,我们收割到的汗水和快乐,却远比青草更多。
那一年勤工俭学的旗帜举得正高,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说法,我们“不但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们没有课本,但每人一册有着红塑料套封的毛主席语录,我们每天早自习都仰着脸背诵我们根本不知道意思的语录,一个个背得滚瓜烂熟。)可我们这儿不但没有工厂没有军队,连知识分子都有点见不着——学校里最高学问的老师才是初中毕业,写火药味浓重的大字报的时候,我们拿不准该不该把这些作为声讨对象的老师归为“知识分子”——所以,我们只有把“三学一批”的劲儿全攒到学农上。夏天我们割草养羊养牛,冬天我们拾粪拾砖碴,实在找不到事儿干也决不让你闲着——试验田里瞎折腾去!大队划给学校一小块田地,位于离学校不太远的某块大田的一角,数亩见方,可供几百双小手尽着意儿胡乱挠蹬。反正你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能读书。再说压根儿就没有课本,也无书可读,上课也是听老师结结巴巴瞎胡诌(我们也不会真去听,我们桌子底下的游戏还有点忙不过来呢)。不过学农啊听老师胡诌啊这些杂碎一点儿也影响不了我们上学的热情,我们连早自习都场场不拉,有时候老师硬撵着我们还不想走出学校呢。
吃过午饭,清知道下午是割草,但我们还是要跑两里路先去学校睡午觉,然后才去田野。这已经成为习惯。“睡午觉”仅是个名字,因为没有谁真的是睡觉,我们在校园里的树荫里席地而卧,一般来说,眯缝着眼耍的把戏比睁着眼时有趣得多。
从学校出来的路旁长着几棵大杨树,躺在地上的被晒缩了的树荫枕着的是一大片菜园。菜园里有一架浇菜的桔槔,我们每天渴了去那儿喝水,午睡后去那儿洗脸。菜园的主人对我们很好,有时还帮着我们把水桶从深深的水井里拔出来。那天睡了午觉,我从学校出来得最晚,一拨一拨下地割草的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校园里显出空荡荡的冷清。我刚出学校门口就一眼瞅见了何云燕,她正站在那几棵树下,两手举着一方雪白的手帕。
看见何云燕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呆了。心脏就像一只机灵的鸟,扑棱棱飞了起来,而这之前,它安安顿顿地在我的胸膛卧了12年半,我从没想过它还会飞。我出气吸气有点困难。我嗓子发干,有点口渴。天的确有点热,阳光太明亮,也太粗硕,像是下着白色的暴雨,我再朝树荫下张望时,何云燕的身影就有点朦胧了,又朦胧又模糊,我使劲闭了几下眼睛,但还是没看清。不过看清刚才那一次,已经够了。穿着粉红衣衫绿军裤梳着两条小辫的何云燕两手抻着手帕,站在初秋午后的风里的身影,就像一枚钉子,深深地揳进了我的生命里,以致我在几十年过去后,仍然不敢贸然回望,仍然觉出疼痛。是一种隐藏的疼,比利刀割开肌肤的那种锐疼,要深得多、沉得多、强烈得多。五年级的女学生何云燕双手抻着手帕往我的梦里一站,我保准立马醒来,身上滂沱的冷汗就像那一天暴雨般的白阳光。
何云燕比我高一个年级。她长得很漂亮,几乎是一上学就进了学校宣传队,大家认识她,是很自然的事儿。但我压根儿没料到她会认识我,还知道我的小名。我发现了她站在那棵树下,下意识地停了脚步。但很快我又发现我没法躲开她,我只能从她的身边走过,因为那条不宽的土路没有因为我的愿望而分了个岔,我也没有理由从护路沟里逸出,钻进一大片芝麻田里,那样更显得异常,更让人不好意思。我硬了硬头皮,而且顺手把着的盛草用的竹篮子底儿朝天套在头上,就像一顶大竹帽。竹篮子帮了我大忙,遮住了我的脸,也遮住了我的头,把我有害羞反应的部位全都隐蔽了起来。当时我猛一高兴,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比走岔路更妙的办法,压根儿没想到这是掩耳盗铃。即使戴着竹帽,我还是微低了头,脚步的轨迹开始凸离何云燕站着的地方。我行动很灵巧,我觉得我身子一偏,会像一尾穿过漏网的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但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流响,我脚步的开关咔嗒被关住了。那声音不高,但很清亮,就像春天里的某一天的第一道阳光。要是在这道阳光周围有任何一些斑驳的杂色,比如嘻嘻的笑声,我肯定不再避讳,大鸣大放放公开地甩开步子跑走,说不定还边跑边扭头回敬一句轻蔑话:“去你的!——呸呸!”但是那道阳光又安静又清亮,就像是你早晨在床上还没睡醒还压根儿不知道它已经悄悄地流布你脸上。“翅膀,”何云燕这样叫道,“你竹篮子套着头做啥啊?”
我有点慌张。我听见心脏跑到了耳朵里跳动,咚咚咚咚,要是我不把篮子抹下来,那它一定会跳上头顶。“我、我……”我支吾着,因为找不到理由,被憋住的话语全部燃烧起来,火苗在我的面颊、脖颈和耳朵上火辣辣地跳动。我的脸一定羞红得厉害,因为我接着听到何云燕这么说:“看你热的,满脸通红,快来树荫里凉快凉快!”
何云燕说我从学校门口一露头,她就看见我了。她说她的眼很抓人,只要她看一眼,就能记住谁是谁,哪怕是再停10年再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碰上,她照样能认出谁来。我很叹服她有这种本事,很叹服她的眼,但我想想,好像我也有这个本事,我要是看谁一眼,再停比10年多一倍的时间也不见得会忘掉。我叹服她的眼睛不是因为她眼睛抓人的本领,而是因为她眼睛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哪,老实说几个月前我就迷上了这双眼睛,否则我也不会看见何云燕就躲。有一只蝉藏在白杨树的绿叶丛里,往下瞅着我们大叫。它的声音哀哀的,它知道已经到了秋天,活不了多久了。它的叫就像在哭。它能看见我们但我们看不见它。何云燕不知道我的大名,她听见人家喊我“翅膀、翅膀”的,就也跟着这样叫我。我没告诉她我的大名,我讨厌那名字,就像讨厌我的小名一样。这些名字没一个好听的,就像一堆干坷垃,不滋润,不漂亮,灰不扑扑的没一丝水分。人家的名字为啥都取得那么好听?何——云——燕——,你听,叫起来朗朗上口,一粒一粒在舌头上颠荡,在齿颊间蹿跳,滑溜脆爽,就像甜甜的糖豆。可我的,翅——膀——,——呸,咋叫咋不是味儿,和有一回喉咙痛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要我服的“黄连上清丸”差不了多少。
何云燕跟我说着话,身子并没有动,两只手斜伸向我来的方向。那方白手帕高兴死了,在她的两手间又舞又跳,不时还噌噌地低声笑几下。成群的小风走过来,围着她转,干打旋就是不走,这下给那些衣裳找到了由头,啪啪啪地欢呼着,紧紧地贴住她的身子。头顶上的浓密树叶俯瞰着我们,一阵一阵低语着什么。其实我随便溜一眼,就早已明白何云燕是刚在路旁菜园里的那架浇水的桔槔里洗了脸,此时站在树荫里,是在晾她那方白手帕。但我还是明知故问:“人家都割草去了,你站在这干啥啊?”
她摆了我一眼,小嘴一抿,“等你呗!”她说。她的上嘴唇中间显得厚硕,就像一小朵胖嘟嘟的花苞。她梳得齐整顺溜的头发就像黑缎子,即使在树荫下也映着阳光一明一明闪亮。
“等我?”我瞪圆了眼睛。
“不等你我唤你干吗!”
我的头嗡地一响,幸福像一记重锤,砸得我12岁半的脑瓜险些开瓢。我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我知道了何云燕只是在等一个割草的搭档,好跟她抬草捆之后,我仍然没有迷瞪过来,仍觉得她是在专门等我。一个人要是迷了向,即使他看见日出,也决不肯承认那是东方。
一想到何云燕这么灿烂地说话的对象可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随便什么人,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就像看见那个学校宣传队里的男老师一样。那个男老师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那个样儿:端坐在板凳上,眯缝个眼儿,像是睡着了,而身子呢随着他大腿上站着的二胡的吱吱呀呀叫唤,夸张地前俯后仰,左扭右拱曲里拐弯,就像身上趴满了虫子和跳蚤,而那些报仇的小虫子一声令下一齐咬噬他。咬死你!叫你还瞅个空就猛一下睁开眯缝着的小眼,直往何云燕身上瞅。在我看来他的眯动的醉眼分明是毒蛇的信子,而何云燕却无知无觉,跟着那吱吱哽哽的二胡,站在那儿仰着脸放声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这是彩色影片《闪闪的红星》里的主题歌,当时正被我们传唱,火得一塌糊涂。她唱得真好,她一唱歌我的心就乱跳,仿佛在我的心和她的嗓子眼之间接着一根电线。后来我都不能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颤悠悠的成分,一听就让土坷垃变成大灯笼,哗啦都点亮了,血像鸟群一样呼呼啦啦飞起来,在头顶盘旋,无数的翅膀最后会把我自己带飞起来,飘离地面。
就是在那时我迷上了何云燕的那双亮闪闪的黑眼睛。也是在那时,我懂得了仇恨,我看见那个男老师就眼红,真想一拳打烂他半边脸,让你阴不阴阳不阳,看你还伸出毒信子舔女学生的脸不?
我老想做一件事情,惊天动地,来引起何云燕的注意,好让她带着一脸钦羡找我说话。下午放学我故意回家很晚,一个人在暮色中晃荡,说不定我能在庄稼地里发现一个坏分子,正挖社会主义墙角,比如偷玉米棒子、摘公家的棉花……这时候我就会勇敢地冲上去,我就会成为第二个刘文学(我们当时正学习刘文学,刘文学发现了偷生产队辣椒的坏分子,在与其搏斗时光荣牺牲)。可是这样的好事从来不找我,再说暮色中一听到庄稼棵子响,我的头发汗毛什么的就也跟着哗啦一声站起来,我要是晚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一准瘫软在那儿。这时候我恨死了那些传说,在传说中,看不见的东西比平时看见的要多得多,比野草比庄稼都稠密,见缝扎针地生长在角角落落,长得又是那么茂盛,全都有根有梢,有鼻子有眼。天一落黑我都有点不敢出门不敢走路,我知道我一抬脚准又踢倒了两个小鬼,我站那解溲的时候准又滋着了一群狐狸精……我摸黑站在院子里解小溲从没解净过,裤子里总会余沥漉漉,提着裤腰就跑等到进屋才敢束裤带那哪叫解溲只能叫消消小肚子痛胀!那些个在暮色的土路上晃荡的日子我是怎样地麻着胆子呀,这时我就想何云燕的眼,星光点点,一想我的胆子就不麻了,像止痛片止住了痛,可过不一会儿又会旧病复发。后来我不再奢望成为小英雄,我希望能由我发现一株灵芝草,传说灵芝草都长在老井里,那种废弃不用了的老井,井壁坍塌因而显得井口很阔大井洞阴森森的,就是这种残废的井壁上,晌午顶的时辰,会突然长出一株灵芝草。灵芝草寿命极短,它在一秒钟内发芽,一秒钟内萌枝,一秒钟内扑棱开身子,再待一秒钟它就枯萎了。灵芝草只能活四秒钟,在这四秒钟内你要是拔到它,就要啥有啥,能要金要银要楼瓦房雪片一般……只要能引人瞩目引得何云燕的星眸朝我闪烁,不与算变天账的坏分子搏斗成为小英雄也不打紧,拔一株灵芝草也行。我一到晌午顶就挨废井转悠,迄今为止,找遍了能找的废井,我还没抓住那一闪即逝的四秒钟中的任何一秒……
树荫下不是久留之地,我和何云燕单独站在一起,离学校这么近,不会不被人瞅见,那样明天教室里就又多了一桩笑谈。被人取笑我倒不大在乎,我在乎的是人会窥破我的鬼胎。我还在乎何云燕蒙受不白之冤。说实话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愣,像是没了魂儿,引得一进家奶奶就端详我,亲我的脑门看是不是生了病。我觉得自己很卑鄙,简直是个流氓,小小年纪就去想女的。但我又管不住自己,何云燕她就像一颗种子落进我心里,根系伸进我的血脉,枝叶探入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处处都在寻找何云燕,即使不用眼睛鼻子耳朵,只要何云燕在旁边,我照样能敏锐地感知。我多么想看见她,可又害怕看见她。而这会儿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咱们走吧,赶早不赶晚。”
“再凉快一会儿,”何云燕收起手帕,仰仰头望望太阳,说,“你看这会儿太阳多毒。”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就像一只开离了地的汽车轮子。我在想我们去哪儿割草。我一定得让何云燕高兴一下子,我一定要找到一个青草生长得像庄稼一样茂密的地方。一想到何云燕望着大片的茂盛的青草眼里光彩熠熠,我就遏抑不住心里的狂喜。哪儿的草多呢?北大洼?老爷坟……我突然想到了南塘,南塘离学校远,再说又那么吓人,平常不但学生不去,连村里的人也轻易不去。暑假里我们一群伙伴去那儿的豆地里逮蝈蝈,田垄里在其他地方不多见的茂草我记得很清。尽管南塘被人讲得枝枝叶叶,一想起来头皮就发紧,但估计何云燕她不一定会知道,就是知道也只是个皮毛。她住在白衣店西头,又是个不掺人场孤陋寡闻的姑娘家……于是我说:“咱去俺庄的南塘吧,那儿草多得很……那儿离这儿远点,得走好一阵呢!”
“南塘?”何云燕朝西南方向的南塘一指,“就是那儿?”
我点了点头,心提了起来。我担心何云燕嫌那儿吓人,不愿意去,说不定还要数落我一顿。但很快我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何云燕已经弯腰拿起了绳子和镰刀,“好吧,”她说,“听你的,你只要别领去个鬼窝就成!”
太阳的确很毒,浓浓的白阳光在地上流淌,炎热几乎漫到腿弯。我和何云燕并排走着,我太激动,说话都有点磕磕巴巴的。何云燕停一会儿就扭过头来,望着我笑。她一笑,两只眼朝下弯,嘴角又弯向上头去接应,就像漫画里画的那样。“翅膀,你是渴了吗?”她问,“一会儿我给你折一棵甜玉米秸。”
“我不渴,”我马上否定了她的猜测。我是个男子汉,就那么不顶晒,还没干活先口渴!“我一点儿也不渴!”
“那你说话咋有点磕巴?”
“我、我……”我咕哝了半天,连磕巴的话语也咕哝不出来了。
这时我们走到了一块玉米地边,而且拐上了一条杨树荫浓得发黑的土路。玉米的缨须已经黯淡、干瘪,棒子已经鼓鼓地胀大,凋萎的缨须的痂壳下,能望见白色的籽粒。何云燕刷刷拉拉钻进玉米地里,砍来了两株不结棒子的玉米秸。这种不会生育的玉米秸糖分没处使,所以很甜,可以当甘蔗吃。
树荫里不那么黑暗了,倒是朝太阳地里一望,有点睁不开眼睛。我们一边咕咕吱吱地嚼着玉米秸,吮吸着甜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问她宣传队里不割草,不要勤工俭学,光唱唱歌就好了,为啥她要出来。何云燕告诉我是她爸爸不让她唱戏。她爸爸在洛阳当工人,这我们都知道,但她爸爸反对她唱歌,我倒有点弄不懂。“我爸说女孩唱戏不好。”何云燕说。想到何云燕不再唱歌了,我心里像灭了一盏灯,但一想到那个男老师再也别想一眼一眼剜她了,我又猛一痛快,那盏灭掉的灯自己又亮了起来。
我问她为啥没和同学们一块走,而就她一个人站在树荫里?“我怕热,”她又笑了,“下地早了天热——问我,你呢?”
我从学校出来晚,是因为脚指头上开放的一朵疼痛。每天睡醒午觉,班主任照例多此一举地召集我们进教室,然后用在大会上讲话的声调正式宣布下午割草(他一定是天天舌头发痒!)。他话一落音,我马上冲向门口,平常我都是那么旁若无人,从羊群和人群的缝隙里哧溜一下没影儿。我那么快想踅出去,是因为在许多我厌憎的事物中,我最最憎厌的是教室。老师喳喳聒聒的乱七八糟讲话声、破桌子底下的戢戢的撕纸声……还有羊群,勤工俭学的丰硕成果,就那么挤挤挨挨一脸苦相地躲在教室后头,有时大声“咩、咩”着和老师对讲,只是有点不拘小节,随时都要“哗啦啦”撒一大泡尿,臊味像机关枪铳得人后脑勺生痛。在我就要接近光亮亮的璀璨门口时,我听见脚指头哟呀尖叫一声,接着有什么从地底下顺着腿蹿上来灌进脑子里,黑暗、巨大、笨重,在我眼前猛一下爆出蓝光,并且扼断了我的呼吸,我好一会儿收不回来刚刚喘出去的一口气——有两只羊在抵架,其中一只不小心踩住了我的脚指头。“出血了吗?”何云燕问。我把脚从鞋子里掏出来。小拇指甲有点发紫,但是并没有绽开艳红的花瓣。“要是出血,我给你薅一棵‘血见愁’草,揉烂糊上,一会儿就不痛了,血也止了。”何云燕瞅着那只幸运的脚指头说。
我们的脚印又开始在薄薄的一层绒土上拐弯延伸,就像两道静静向前涌淌的溪流。我们离开了那条有着浓浓黑树荫的道路。这会儿田野里正没人,没有谁会在最热的时刻下地干活,连割草的学生们此时也还没进地(他们急慌从学校溜掉是去找更好玩的地方),不是在荫凉里打扑克下地棋,就是四肢逗着池水开放浪花。不知什么时候何云燕停止了说话,我也不吱声了。沉默降临了。在白亮的阳光下,在没有脚步声的行走里,沉默显得巨大、阴森,不可战胜,尤其是在比地球上一切森林都显得更原始、更古老、更茂密而渺无边际的大庄稼林子里。我第一次知道沉默是有眼睛的,而且不止有一两只眼睛,而是无数只眼睛。像以往一样,我的头皮有点发麻,接着半边身子的汗毛抬起头来,另半边身子的汗毛也被惊动。我往何云燕身边靠了靠。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因为我听见了沉默的声音,它在大声嚷叫,这种声音有点发蓝、有点泛白。我知道我得说点什么,否则它就会从那些庄稼林里跳将出来,对我们大耍威风。“你唱支歌吧,”我说,“我光想听你唱歌!”我的嗓子有点喑哑。
她轻轻拨开我,“——太热。”她说,“你真喜欢听歌?”她扭头笑笑。她的脸半边明亮半边黑暗,明亮的那侧均匀地密生着金色的绒毛。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晶晶的,就像水里的月亮,一只是另一只的倒影。
我点了点头。确实有点热,太阳一照汗水全被薅出来,我身上的背心已经溻透。和在刚才的那条没有树荫的东西路上比,我们的影子变长了不少,就像写“捺”时的毛笔的笔头,就像一只手同时握着两支毛笔在写。沉默没有了,像水一样洇到土里去了。“唱支啥歌哩?”何云燕问我,也是自问。
我说你就还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吧!何云燕同意了,但她唱歌有个毛病,就是得先站着拿姿势,她不习惯边走边唱,“要是哼歌差不多,真唱就得站好了再唱。”但我不想站在大太阳地里听歌,尽管顺路跟过来好些风,不至于汗如雨下,我还是不想站在大太阳底下听歌。我觉得只要我们一停下,阳光的啪啪打打的响声就会遮没一切,哪怕你唱得再好。于是我们又朝前走去,不过沉默一直没再敢来。两支毛笔头在爬字,有时靠近,有时分开。
我们又拐了一个弯,走上了通往南塘的那条小径。现在路上的绒土没有了,也没有了两行被阳光染白的脚印;路面上长满了茂草,是那种贴地乱爬的“锅巴草”,乱纷纷的根须比草叶更密,所以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眼前豁然开朗,有一种空旷、明亮的感觉,——是我们要找的那块大豆田!不过朝北看,仍然瞧不见村子,连村子的树梢都瞅不见,另一块正在红米的高粱地齐刷刷斩断了目光。但那片高粱地遮挡不了风,小风一簇簇围过来,吹走了汗水。我觉得身上畅快了许多,何云燕也喘了口气,拿手绢擦了把脸上的汗,笑了。
“这儿好像没走过人似的。”何云燕走在我的前头,她不知道关于这条小径的那些说法不知道此刻我们的周围隐藏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因而一点也不害怕我想叫她走慢点都不可能,接着她又说,“我最喜欢走这种一软一软的路,像踩在新被子上!”
路的确很软和,让我们感觉到脚的存在。路中间才有一道不足半尺宽的路面,仅仅是茂草被踩矮了一些而已。那些平时没见过人的蚂蚱、蟋蟀、蚱蜢什么的一看我们来了,高兴得像过大年,乱飞一气。大豆的叶片正在变黄,一丛一丛像黄澄澄的金块。有许多只蝈蝈弹响了琴弦,在琴声的后头,我听到了一种声音……“翅膀、翅膀,”何云燕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我的心呼嗵往下一落并拽下去了一口干燥的唾沫,“快来看,我逮着一只大蚱蜢!”何云燕的个子又高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乎和她的个子不是一回事儿,是远远分离开来的。那种声音被何云燕的声音吓退了一刻,接着又响了起来,就像小孩在哭。
“嗳,你怎么了?”她转过身来,“怎么不吭声了?——你快看多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扔掉!”我喊,“快扔掉!!”
那只蚱蜢有半尺那么长,拿到手里像一根筷子。一定是一只鬼蚱蜢,否则哪有那么长那么大的蚱蜢。随着我的嚷叫何云燕扔开了它,像烫了手似的。她愣愣地看着我,弄不明白。“怎么啦?”她问。
“不怎么,”我说,“我怕它咬手。”
“嘿,”她笑了,她的笑声比蝈蝈的琴声更明亮、更有质感,“你见过咬手的蚱蜢吗?”但在那种明亮质感的笑声后头,那个声音并没停,像一根绳头朝我们甩来。那是南塘的声音。我看见那群高高站立着的灵活的白杨树了,它们朝我们不停地张望,又不停地低头阴险地商量着什么。
那声音显得邈远、深奥、嘈杂又清澈,就像一大堆从幽暗中生长出来的明亮植物,叶片上滴淌着荧光。似乎是在说:“来吧、来吧!”又似乎是在拒绝:“别来、别来、别来!”字语分不太清,真像一个胎儿在娘肚子里说话。
“翅膀,你支棱着耳朵听个啥?”
“没……没听啥。”
“没听啥?”我的否定的回答引起了何云燕的警觉,她马上磨转着眼睛和耳朵开始搜索,就像一架侦察雷达。何云燕是比我聪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一塘青蛙嚷嚷,听啥听!有个啥听头!”
的确是青蛙,因为随着我们两条腿的迈动,那些声音被剪断了、消失了,接着南塘幽暗的一角泛出亮光,像是被谁端着仄歪了一下子,随即就有“扑通扑通”的声响打击我们的耳鼓——那些青蛙乱纷纷从塘坡的草丛中跳进水里。白杨树懊恼地勒勒长鸣,仿佛因为没有吓退我们而有点发火。我有点羞愧。还男子汉呢,猫儿胆!再这样就不配和何云燕走在一起。何云燕没来过南塘,伸着头东瞅西瞧的,“这塘还不小呢,”她说,“这儿有鱼吗?”
“有。”我答。我不害怕了。我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又觉出了何云燕的声音好听,又水灵又清脆。
“咱们找个凉快地方先歇歇吧!”何云燕说。实际上她已经在找,她东瞅西瞅的是在瞅一片树荫稠厚的地方。
“歇歇?”我说,“我们还是先割草吧,割完了再歇,又不太热。”是不太热了,太阳已经走完了它三分之二的旅途,要想眯眼扫它一下已经得扭过头去。炎热像是怕挨打,围簇着太阳远离,即使不在树荫下,嗖嗖的小风也能伸出舌头舐去你所有的汗粒。
“放心吧,”何云燕连头也没扭,朝塘南堰走去,“咱们摸到了草窠!睡一梦醒来再割草也够你抬的——我看好地方啦,顺着那条垄沟割,说几句话的工夫就一捆草啦!”正在枯黄的茅草几乎没到了她的膝盖,有更多的蚂蚱在她的身前身后飞舞。草丛里会有蛇吗?那条大蛇!“来呀。”她不走了。她的脸悬浮在半空里,就像一只没有身子的孤独的飞头。美人头。“翅膀,你咋回事呀!”是何云燕,是她!但我不想去塘南堰的树荫里歇凉,我知道老鹰就是在那儿遇见的无头鬼。只要我们朝那片黑暗的树荫里一坐,它一准马上从土里长出来,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可它是站在太阳地里,它的手指间有闪闪发光的冰,阳光抚摸得那些苍白的手指往下“吧嗒吧嗒”滴水,那双滴水的白手无声地伸向我们——它在找头!
“就在这儿吧。”我指了指面前的白杨树,树干上有许多只嘲弄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动。又有什么声音在响,嗡嗡的,像是空中飘满了白亮白亮的刀锋。
“你看那儿有荫凉没有!”
我咽口干燥的唾沫。我看了看,没有找到荫凉,荫凉黑黑地躺在水面上。
于是我跟了过去。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抵一个女孩家!我不能再这样害怕了,我替我自己害羞!不过一转过塘角,那个老窑就闯进了我眼里。它蹲在那儿,满身是毛——不,是野草。它的脖颈是平的,春天里我们一群人手拉手爬上去过,我们看见了它空空的身子——仅仅是一层躯壳,里头的确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老蛇也没有雪白的骷髅,连只田鼠都没有,慢腾腾轱辘进我们眼帘的仅仅是圆滑的烧得发红的内胆。支撑老窑站立不倒的恰恰是那层烧成砖质的内胆。我们有点失望,但其中有个伙伴说:“天冷,天一热那条蛇就该住这儿啦!”它的话马上被一个手势砍断,我们都怕语言会冒犯老蛇,它会猛然间横亘在面前。哪有蛇精不会隐身术的!
何云燕把更多的青蛙撵进塘里,水的坼裂声很大,像是什么切西瓜般砍开了金属,一下又一下。“快来!”她嚷,“这儿又光溜又凉快!”
那一块地方浓荫驱去了草丛,又光溜又凉快。我贴紧何云燕坐着,我身子有点不撑架,必须靠着点什么,否则就要稀泥般坍淌。那座窑就像一个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他在守望什么。
“别挨那么紧,”何云燕挪挪身子,“好了,我该给你唱歌了!”因为走路,她的脸红扑扑的,和上衣的颜色融为一体。它又自个儿笑了,一笑脸上的三弯好看的弧形又洇显出来,就像漫画上画的那样。她倚着一棵白杨树,抿了抿嘴唇,清了清嗓子。那窑就像谁随便扔下的凸顶破草帽,一点也不可怕了。
何云燕张开嘴唇的刹那,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打了个寒噤,觉得身体变成了一根羽毛,被清风握持着满天飘飞。我从来没有离这么近听人唱过歌,原先听何云燕的歌我都是站在人圈外头,以便从人缝里盯她而不被发现。而现在何云燕就面对着我,在她那漆黑的瞳仁里就有我的小小的人影,我能看见她歙动的嘴唇上的细纹、看见她平滑的额头上的砂质的碎光;她的前额上没有散耷下一丝头发,头发熨帖光滑得像一面黑暗的镜子,把太阳从树荫外拽过来揉作不规则的一团饰贴在上头。她微微眯着眼,一直在看我,尽管我知道唱歌的人都是这样,她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好暂时搁放目光,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在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眼睛挪到她的手上,但她的手不想让我看,又把我的目光轻轻撬起来——她唱得尽兴,配合上了动作,就像她每次在临时戏台上一样,身子稍许前倾一些,有点站不稳似的,马上抬起一只手来,想扶住什么。我坐直身体,两手攥紧篮臂。太阳一下子趔远了,蓝天一下子起高了,连远处一朵雪白雪白的云,也蹲伏在一片彤红的高粱穗上,屈着胳膊支着下巴颏,不住地朝这儿张望。何云燕第一首歌唱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第二首是她最拿手的,就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当她唱“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时,我的喉咙突然抽嚏了一下,鼻子一酸,接着就有小虫子在我的面颊上不住地往下爬。我听见它们摔落在竹篮子里,声响很大,“吧嗒吧嗒”,仿佛是为何云燕配乐。但我不想管它,我的心,我的全部,就像窜跳过凸透镜的太阳光,聚焦成一点,被何云燕歌声的鞭子抽得滴溜溜转。直到何云燕放下鞭子,迷惘地问我:“你哭了?”我才知道我的脸成了大雨中滂沱的树叶。“你哭啥?”何云燕有点不知所措,“是脚指头痛吗?”我说不是。我说我一听你唱歌就光想哭,我也不知道哭啥。原来是听歌听哭的。何云燕笑了,掏出她的雪白的手帕,一下一下地为我擦泪,“快别哭了,我以后再不唱歌了,唱了也不让你听见!”她的手帕上有一股凉滋滋的香味,也许是她手上的芳香。她一为我擦泪泪水就更多了,我想起了我没有了的娘,娘的手上也有一股香味。奶奶给我擦泪从不用手巾,而就那么一抹拉,温暖畅利,但岁月蒸掉了奶奶手上的汁液,奶奶的手干瘪粗糙,比铁砂纸还粗,抹过去有点痛拉拉的。奶奶手上只有温暖没有香味。我真想趴在何云燕身上大哭一场,我只是觉得她亲。她离我确实很近,她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溅在了我手上。我双手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凶。泪水从我的指缝里挤出来,走过我的手背,纷纷滑下我的胳膊,从肘弯那儿坠落。何云燕不住地哄着我,她的手帕已经湿透,不能再往我脸上擦了。后来她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我,用一只手像奶奶那样抹拉我的脸,把泪水刮下来。何云燕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翅膀,你再哭我下次可不跟你一路啦!你不知道漫地里不兴哭吗?”她的声音又低了一点:“人一哭就招来鬼——鬼最喜欢舔泪!”何云燕提到的“鬼”堵住了我的泪泉,但喉咙里有许多哽噎,就像一大窠小鸟,不住地叫着飞出来,总也飞不完。当我的呜咽停止时,我才发现何云燕也哭了。她的眼红红的,眼睫毛被泪膜拢摽成一撮一撮的,鼻头也有点发红。她的眸子被泪水一浇灌,显得更有神采、更动人,除了明亮之外,还萌发出全新的叶片和蓓蕾,那就是忧伤和温柔。
我却坚信鬼绝不喜欢泪水的饮料,因为自从我哭过以后,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觉得所有的鬼啦妖魔啦什么的都吓得溜远了,连南塘的边儿都不敢沾啦!也许它们是怕何云燕,也许是怕她的歌声,要不就是怕我的泪水。那个下午直到我们抬着一捆草回学校,连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碰到。从前要说没有一群人在堰上,谁又敢往水塘里挪一步,可那天何云燕扯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塘坡,走到被水泡软又被密麻麻的草根网紧的水边。我们蹲在那儿,一捧一捧撩起塘水洗脸,洗去脸上的泪痕。水塘中心的一堆苲草上,蹲着三两只青蛙,尖尖的小头顶朝着我们,漫不经心地咯咯哇咯咯哇叫,仿佛在拉话:“他们,怎敢,下来啦?”另一只不耐烦地答:“谁知道呀——谁知道呀——”何云燕又搓洗了她的白手帕,一边拧着水,一边用两只脚交替踩软泥,“真软和,站在上头就像站在——”她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什么”了,我就把什么说出来了:“云彩上!”
待到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说笑声已经把刚才的哭声撵得没了影,就像太阳撵跑了树荫——我们放在地上的竹篮和镰刀都镀上了一层白金的阳光。于是我们走向了大豆田,找到了刚才看见的那条宽宽的垄沟。那条垄沟是浇水用的,公家的田地没人可惜,所以垄沟留得比大路窄不了多少,好像在庄稼地里特意为我们辟出一长溜地方种草。草葱绿葱绿,根本看不见地皮,都是羊爱吃的好草:稗子草、茅草、莎草……可能是因为总有水源的缘故,绿得发黑,连星点枯黄的痕迹都没有。草棵里的蚱蜢也长得伶仃可爱,绿莹莹的,像窄长的一片草叶,只有它们蹿飞起来时,才能看见绿翅里面还衬着点点红色的内羽……
《大象归来》马傲150cm×72cm布面油画2015年
镰刀哧哧地割断了草茎,草汁的清苦的芳香围着我们低低徘徊,就像刚送走的呜咽又回来了一样。我没有拿镰刀,往常我都是用手薅草,挑生长得英俊的、细高挑的草薅,所以我割的草总是全班最少,在勤工俭学上几乎总是倒数第一。但我喜欢用略微有点泛黄的竹篮盛放翠绿的丛草,我只是觉得好看、惬意,“你看有几个人用竹篮子盛草!——一看就不像个干活的人!”何云燕没说完就笑了,她的三弯弧形在橙色的阳光里浮荡,一颤一颤地让人心酸,说不出为什么心酸。我总觉出她身上处处散发着妈妈的气息,与我是这样水乳交融。何云燕教我要割老草,“老草压秤。”她还教我别把草根上带的土抖得太净,“要不你永远别想勤工俭学好!”就这样她割,我用竹篮子一篮一篮往地头上送,我们说好的搭伙割,抬到学校再一分两开。在她割的草不够送一趟时,我也跑到大豆田里寻觅那些个头儿高挑的草。那些草也不少,已经结出长长的草穗,毛彤彤的,可真是漂亮。你要是抱一堆草回来,让那些草穗拂到脸上、脖子上,就像有只温柔的手在抚摸,那是妈妈的手、何云燕的手!
在大豆田里,我发现了很多很多好吃的草本野果,有“洋姑娘”、有紫色的“野天地”、有“马泡”……我还找到了一堆名叫“驴屎蛋子马泡”的野瓜,比普通的马泡大得多,但又比甜瓜小些,只是吃起来又甜又香,只要你一咬开皮,一股香味就窜出来,在青草涩苦的香味里游来游去,像条机灵的鱼。而最香的是洋姑娘,果实撑破了萎薄的泡壳,比大拇指头还肥硕,阳光一照黄得透亮,它的香味一出场,所有的香味都要俯地称臣。那是一种浓香,化不开似的,你咂摸一点点,香味倏忽就从嘴里钻进身体里,又马上从脚底透出来,铳得土地直吸溜鼻子。
我不知为什么,想把所有的心里话说给何云燕听,想把我珍藏的所有秘密一古脑倾倒给她。我知道何云燕之于我,已是最秘密的秘密,所以我以前的秘密在这桩秘密跟前,就再也算不上秘密。我讲起了我的家,讲起了妈妈……
我对妈妈的记忆不多,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妈妈,妈妈已经走了。奶奶不止一次问我:“你能记住你娘的模样吗?”我不说谎。我摇了摇头。“你要记住你娘,长大了好有个想头;”奶奶说,“人一大就得有个想头,要不你就心里空——你能记住我吗?”奶奶笑了,奶奶的笑眼里流淌出期望的潮水,“能,”我没打趔跟儿,“当然能!”但我记不清妈妈,我越想记起妈妈越是记不起。妈妈她是一团雾气,一个不具形体的虚空,但她顽强地存在着,没有消失过一天。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在梦里能看见她走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上的爱,覆盖在我的皮肤上,然后像水一样渗进我的肌腠。尤其是在白天与其他的孩子打了架,人家的母亲呵护着我的那个小对手,满怀敌意地凶狠地望着我;还有就是看见老母鸡领着一大片黄澄澄的雉鸡觅食,一旦发现危险的东西靠近,哪怕是一只漫不经心飞舞的马蜂,那只鸡准是颈毛耸起,喉咙里滚动着“咕咕”的一触即发的警告……当天夜里,我准能在梦里碰上妈妈。虽然我无法看清她,但她只要一出现,我马上就能辨知。妈妈的手伸向我,一切不好的东西碰上妈妈的手,比冰遇上火焰消失得都快。那次我的脸被马蜂蜇伤,妈妈就是这样捧着我的头,先用脸颊亲我,接着就用手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只要妈妈一挨,那些马蜂们送给我的疼痛马上飞得没了影。那是一只牛舌头状的马蜂窝,吊在我从家里出门的必经之路上,黄黄的像谁拉的一泡稀屎。我不喜见马蜂这种昆虫,它们黄得太刺眼,肚子、眼睛那么大,腿和翅膀却那么单薄,腰细得简直像没有似的,让人不能相信它的头部真的和肚子是连作一体的;它飞翔的姿势真难看,藏满毒汁的厾子弯坠着,两只翅膀艰难地扇动,假模假式的。那只马蜂窝像是滴溜在我的眼皮子上,过来过去地碰得我眼珠子生痛,我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拿起了竹竿。我想我并不用敲两下,只要竿头一戳那窟窟窿窿的黄色长条就会像总在它上头爬来爬去的马蜂那样飞出去。我对蜂巢与树枝的亲密程度估计不足,当我使出手劲对准了猛敲时,蜂巢连摆动一下都没有,只是与蜂巢连接的树枝“哗啦”大叫一声,那层粘附的黄色颗粒轰地爆炸,马上变作一股黄色的浊流向我激荡汹涌。我知道这时候逃跑会前功尽弃,于是连眼都没眨又猛敲了第二下。那只蜂巢实在是太结实了,像树枝上结的一枚没长熟的果实,对于竹竿的敲打连账也不买。而这第二次敲击把仅剩的不多几粒黄色也敲得朝我撒下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又懊恼地攥紧了竹竿,但竿头这一次与蜂巢远离了十万八千里,因为在我瞄准的紧要关头,突然有一块生铁结结实实地塞进了我的手背——那种被蜇的疼痛尖锐又沉重。我落荒而逃。我听见疼痛的蜂群发出疼痛的声音在追赶我,直到我气喘吁吁绊倒在地上,我的脸上、耳朵上、手上到处都有疼痛在嚎叫轰鸣。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听见盘旋在头顶的嗡嗡的声响低弱了下去——这时我才想起来大人们叮嘱的那个诀窍:马蜂撵你的时候千万不能跑,要就地卧倒,这样它就把你当成了一处土堌堆,不再理你;你越跑它看得越清,跑到那儿它就撵到你那儿,不给你一肚子决不罢休!再者戳马蜂窝不能在晴天,要在阴雨天,或者黑夜,那时马蜂是不能飞行的……可是一切都晚200年啦!马蜂窝好好地结在树上,而我的手、我的脸却肿了起来。好久好久,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我发现我的眼皮睁不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咧开一条缝,看东西得把脸仰得老高。我知道马蜂们是在发泄怨恨:你不是觉得我们滴溜在你的眼皮子上碍事绊脚吗?那我们偏偏让你的眼皮子尝尝厉害!我自知理亏,怕妈妈吵我淘气,就想了个歪点子:从地上撮起一把细土,反反复复搽在脸上。我想好了对策——假如妈妈盘问,我就说是跌了一跤磕的。跌跤磕伤,妈妈是不会吵人的。
但我耍的小聪明瞒不住妈妈,妈妈看见我就知道我被马蜂蜇了。妈妈把我揽在怀中,不停地用手抚摸伤处,“乖乖、乖乖。”妈妈越看越可怜,后来声音里渐渐注满呜咽。被妈妈的手抚平的疼痛又被哭声唤醒,像一眼眼泉水,咕嘟咕嘟地流淌,我小小的身体被疼痛胀满。我也哭了。泪水遮挡了视线,所以我没看见妈妈。这个时候我看见妈妈,我一定会记住的;记住她的带泪的面容,记住她的充满爱怜的眼睛。但是没有,透过涨满泪水的裂缝我看到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天地,无论我怎样吃力地忆想,那一片泪光中都洇不出朦胧的妈妈。
还有一次妈妈的记忆,是在一个黑夜里,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星。黑暗的天空像一件褴褛的旧衣服,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透过那些孔洞,能望见穿衣服的那人闪闪发光的明洁肌肤。那一定是我的双脚第一次在黑暗的旷野触摸大地,不然记忆不会这么清晰,那片坚实的凉滋滋的大地好像从此以后就贴在了我的脚板上。我蹒跚在妈妈身边。黑暗很黑,我害怕这么黑这么广大的黑暗,我竭力挨紧妈妈。我和妈妈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妈妈身上的温热流进我身体里。我不那么害怕了。接着我听见了黑暗的低语,明明就在耳边,却显得遥不可及,就像谁在漫不经心唱歌一样。妈妈告诉我那是风。我感到黑暗的手凉滋滋的,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夏夜里一切都凉滋滋的,对,是夏夜,夏天的夜晚!妈妈一定是纳凉……不,不是,因为妈妈又抱起了我,我的面颊贴在妈妈脸上时,我嗅出妈妈在流泪。妈妈的泪水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妈妈可能是与爹吵了架,正带我走在去姥姥或其他什么亲戚家的路上,累了,就扯着我的手走一会儿,歇息一刻又把我抱在了怀里。凉滋滋的黑暗无边无际,洇透了我们的身体。我陷进黑暗里,温暖惬意。接着我觉出妈妈就是黑暗本身,我也是黑暗本身,我们都变成了黑暗……
就这样妈妈总是伴随着疼痛和黑夜出现,给我送来她手上的温柔。因而我渴望疼痛和黑暗,我真想让疼痛像花朵一样灿烂我每一个日子,让睡眠永远别俘获我,使我拥有一个又一个暗夜。这时候妈妈就会款款而来,不需要过程,一下子莅临。妈妈的手就会像一帖药膏,贴紧我的脸颊、手臂,一遍遍走过,播洒我干涸的身体承受不了的柔爱的甘霖。是的,我渴望疼痛、渴望黑夜,就像我渴望见到何云燕一样。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告人的念头。我为有这些癖好而羞愧。我真不敢再说出来,而且也说不清——说不定我的脚指头被羊蹄踩伤,就是这种渴望的结果。有许多时候,我总想让手里的小刀顽皮一些,不但对铅笔上的木屑感兴趣,最好也注意一下我的手指,不时舔一下子,让疼痛的花朵盛开,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看见身体里暗藏的红色花瓣是多么美丽而凄艳!
妈妈死的时候我刚刚三岁。妈妈死于月子病。妈妈的身体流血不止。“真不知道人身上有那么多血,”奶奶说,“我总觉得那些血不是你娘的,一直那么哩哩啦啦流,淌不完似的!”妈妈的新坟上还没长草,就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那是一个又胖又黑的妇女,粗粗的腰身像口米缸,眼珠深陷在肥肉里,每侧脸颊上还有两刀横肉。她没有打过我,但她小眼珠里发射的灰光就像长长的竹竿,一次又一次把我远远地拨开。我怎么能唤这样的人作“娘”!——那还不如要我去死!
“她拖油壶了吗?”何云燕问我。
“拖油壶?——啥是拖油壶?”
“就是,嗯——带来了不是你爹的孩子。”
显然何云燕理解错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拖油壶”,是指女人结婚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而大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又不是跟她结婚的这个男人的。我的后妈是带来了两个女儿,她们都比我大,她们总是用那么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望我,仿佛我是个小无赖,随时要去抢她们拥有的东西。她们是受了那个黑胖女人的蛊惑,跟我没一丝亲气儿,还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要是和谁打了架,她们一准起哄看笑话,别说帮捶,连劝劝都不屑。她们会握着小拳头嚷嚷,“打!打!打烂头拾个尿罐子!”恨得我真想丢开对手,转向她们来一顿拳脚。所以爹要我叫她们姐姐时,我闭紧了嘴巴——姐姐?呸!给你一口唾沫!
我还给何云燕讲起了奶奶,讲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小茅屋临窗的位置奶奶为我用豆秸打的地铺;睡到铺上,夜晚我能看见星星,清早我能看见枕边灶膛里的熊熊火光……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真稀奇肚子里竟藏有这么多的话,像总也说不完似的。我只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何云燕,就是无论奶奶多么疼我爱我,我总觉着缺了点什么;至于究竟缺了点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天我们割的草真多,堆在地头上有好高好高一垛。阳光已经改变了颜色,何云燕的粉红衣衫已经变成了朱红。南塘一无动静,连那些白杨树也不那么哗啦啦大叫了,因为有一道乳白乳白的雾带捆住了它们;青蛙的叫嚷也不再那么盛气凌人,蝈蝈也消停了下来,倒是蟋蟀什么的小个头野虫,吹箫一般,到处在响,像水一样漫遍田野。我说:“下露水了,我们该走了。”草叶已经湿了,走在长满草的路上,脚面一凉一凉的,很快鞋子和裤脚就变得黑暗而重浊。我们开始捆草。何云燕把绳折成平行的两道抻好,摊在地上,然后把理顺的草一掐儿一掐儿搁在绳上,我要帮忙,她笑笑说:“你能帮倒忙!捆草可不是谁都能捆结实的!”何云燕捆的草的确很结实,那天我们抬着草捆回学校,一路上没出一点岔股,草捆没有炸散也没有调皮的草溜到地上。她还巧妙地把空竹篮子系在草捆上,篮子很听她的话,一点儿都没有晃悠、碍事。我个子矮,走在前头,何云燕走在后头。她总是把扁担上的草捆挪近她,想减轻我肩膀上的压力。我说我不累,她说走吧走吧,我不拽着篮子草总往前头滑,谁叫你个子长那么矮呢!
暮色锁住了南塘,也锁住了庄稼地。伴随着第一颗星星的洇现,黑暗从田野深处漫上来。但那是一种亲切的、回忆中的黑暗,蕴蓄着温柔和抚摸,一点儿也不可怕。那种黑暗里没有鬼魂和妖魔的传说,只有回来的妈妈,以及与我由一根沉重的扁担相连接的何云燕。
寒风就像一群调皮的猴子,在村子的树梢上窜来跳去呜呜地叫,我刚过寨海子,它们就从树上蹦下来追上了我。它们往前推我,还掀起了我的棉袄后摆,一下子我觉得被一种铁质的液体浸透。我打了个寒战,连肚皮都搐动了一下,像嗅到了浓重的铁腥味。我掖了掖袄襟,缩了缩头,将手插进袖筒里。待我抬起头时,我突然从打谷场上的麦秸垛缝里看见了远处的那条红舌头,一伸一伸地在舐舔着什么——一定是冻皲的嘴唇。我头皮一麻,起了半身鸡皮疙瘩。不过很快我又不害怕了,我知道那是南塘上的篝火,不是妖怪的红舌头。那里有正义叔呢!正义叔在那儿,比爹在那儿都强。我好跟正义叔待在野地里,夏秋季节正义叔被生产队派去护青,我只要有空就跟着他。我们收拢庄稼的枯叶升起一堆火,可以烧蝈蝈、蟋蟀,当然也烧红芋,烧玉米棒子,甚至豇豆角。你什么都吃过,但不一定吃过燎得焦黄的蟋蟀蝈蝈。母蝈蝈的肚子饱油油的,都是金黄的籽儿,比谷粒还更圆更大,嚼着咔叭咔叭轻响,而且越嚼越香。只要正义叔在那儿我心里就踏实了。我这会儿往那儿走还在路上已经踏实了。
麦秸垛还有小雀的看场小屋,像是怯劲野地里的寒风,从我的身边悄悄地后退,想躲进村庄里。刚才还人山人海呢,在银幕的照耀下,人脸挤挤挨挨整个打麦场就像一只硕大饱满的葵花盘。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一星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它们看见我张望它们了,于是停住不往后退了,似乎我能帮它们赶开寒风,重新召来刚才的人群。我可是一个人也招不来!别说是深夜,大白天我也不见得能召来人。不过大白天我站这儿朝南塘堰上的正义叔招招手,说不定他会来呢!他会以为奶奶找他有事呢!正义叔有点怯奶奶,可我谁都不怯。我只怯一个人,但不是她让我怯她的。当然这人不是我奶奶,我能抱着奶奶的脖子打滴溜呢!
我知道那不是红舌头,也不是一大丛红草,而是一堆火。我还看见膨胀的火光里有个人影,闪来闪去。反正不是正义叔就是小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何云燕为啥没来看电影呢?是她来了我没找到她吗?……放电影之前我一直在找她,就像一条游在水草中间的鱼,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看啥!——挖掉你的眼珠子!”有人不满意我伸着头端详,这么恶毒地嚷。“呸!”我心里这么地呸一声,但我没呸出口来。我在心里很厉害,谁都敢惹,但实际上我很怕惹事儿。我很少跟人打架。我很淘气但我是个乖孩子。奶奶说好些大人也都说我是个乖孩子,不是我自吹自擂的。人群中间的桌子上圪蹴着电影机,电影机的上头竖起的竿头上结一枚电灯泡。电灯泡真亮,我都不敢直看。我从没见过灯还能这么亮,和奶奶拨来拨去的那盏陶制的煤油灯相比,这电灯泡亮得像是要吃人,一口吞你进肚里。要是你细细端详,你能发现有一层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彩针包裹着电灯泡。电灯泡为啥那么亮呢?汽油的气味闻起来怎么这么香呢?汽油是花朵轧碎做的吗?……我不知道何云燕到底来没来,她要是不看看这电灯泡不闻闻这汽油香多可惜呀!我围着人堆瞎转,我拼命往里挤可就是挤不进人堆里。我看不见放映员手指插进拷贝的孔眼里收拾机器,但我能看见那台远远趔开人群的发电机。汽油的异香就是从那儿冲荡而起的。那台发电机嘟嘟地欢叫着,好像瞅着了头顶上有只明亮的灯泡就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一头发现了食盆又暂时吃不到嘴里的小饿猪。我真想和那头乱叫唤的小饿猪多待一会儿,可这时看机器的人嚷:“你是来看电影的还是来看这破机器的!”我这才呓怔过来电影开始了。但我挤不进人群了。小孩都坐在最前头,脸仰得身子都半躺着,半躺着也不要紧,因为人挤挨着人,正好能当靠背。我没找着何云燕,可我想方设法尝试怎么着也挤不进人群了。我找何云燕干嘛呢!就是找着她了又能干嘛呢?我又不可能跟她坐挨边儿看电影。
我能反着认字。所有的汉字都背对着我,我也能一划儿不差地认清谁是谁,所以我坐在银幕背面看电影比坐在正面更舒坦。这儿没人挤。这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下回要是在这儿放电影我还这么背着看。不但能看银幕,还能透过银幕下缘看见一张张人脸之上嗒嗒转动着喷吐出粗粗细细五颜六色的一头细一头粗光柱的放映机。我知道那道光柱接在银幕上,银幕上的人啦东西啦全是顺着那道神奇的光柱(“天道”?既然有地道那就一定有“天道”!)走来的。坐在背面看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不喜欢热闹挤不到正面去的老头儿老婆婆。他们年纪大,经历的事儿多,所以不用人教就摸到了这窍门。但奶奶是不会来看电影的,无论多热闹奶奶都不会来。奶奶不喜欢热闹。我盘腿坐在地上。刚坐下时屁股猛一凉,凉气都有点想往骨头缝里钻,不过只要忍一会儿,马上大地就给暖热了。你坐在热乎乎的大地上,周围没有人挤你,你不但能看见银幕上的电影也能看见放电影的人、其他看电影的人。这才是看电影!坐在这儿看电影真舒坦!除了影像稍微有点模糊外无懈可击,你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真喜欢鲤鱼,不,是鲤鱼变的牡丹,她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好看,尤其是她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亮亮的,就像一溜泉水,能一下子把人的心浸透,让眼睛湿润,和何云燕唱歌的声音一样。我听不太懂越剧,但我能听懂那曲曲弯弯的婉转流畅的声调,还能看懂翻了身儿的字幕。鲤鱼变成了牡丹,真假牡丹出现在张珍面前,出现在黑老包面前,让老包断案。老包最公正,尽管有假老包和他对垒他心知肚明谁真谁假但他仍然假装糊涂拂袖而去。乌龟变的黑老包我也喜欢,甚至真牡丹尽管嫌贫爱富我也喜欢因为鲤鱼变的就是她啊。真牡丹假牡丹并没分别,连黑老包都分别不出来,那为啥有的人一看就不是坏人而有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呢?好人坏人真的看不出来吗?真牡丹长得那么好看为啥还嫌贫爱富呢?天兵天将按说也应该公平啊为啥还要兴风作浪捉拿鲤鱼要不是观音娘娘节骨眼儿上露面那鲤鱼还不得被张天师严罚受罪……
我又闻见了汽油的芳香(和我们点灯用的煤油气味接近,但决没有半点煤油的厚重土味),在刺骨的寒冷中,那种奇异的香气有点冰片的味道,就像它们也是寒风,一直就盘旋在打麦场的入口处从没有离开过一样。如今麦场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剩下一溜一溜的风满场里转悠。不过尽管没有星星当然也没有月亮,我仍然能看清麦秸垛,高高的长长的,敦敦实实纵卧在麦场的东侧,就像一道山岭。矮矮的秫秸垛蹲伏在麦场的西南角,像是一座大坟。有人刚从垛里抽过秫秸,弄得大坟松松垮垮的不太规整。老鹰就是挥舞着一根秫秸在银幕前维持秩序的,他一边大声斥骂一边又括又打,硬是把聚成一疙瘩试图骚乱的一群年轻人镇压了下去。老鹰那是真打,他本来就有点虚弱的身子累得气喘吁吁的,手指所指之处马上跟着就是一秫秸。随着啪啪的响声,人头之上腾起一团团雾尘,在明亮的电灯光里起伏翻舞。先后有好几根秫秸都被他敲折。我们从心眼里感谢老鹰,没有他举着秫秸括打挤挤挨挨攒动的人头,发电机即使叫唤得再起劲也不一定能放成电影。是老鹰帮着我们在半天空里认识了鲤鱼精(我们都喊她鲤鱼)、牡丹、张珍,我们还看见了黑老包、黑老包的跟班王朝和马汉,还有天兵天将、观音娘娘……我们在这个冬夜真是大开了眼界,把平素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的仙界物事悉数目睹。我们从心眼里感谢老鹰。没有老鹰那些闲得没事干手脚痒痒的半大蹶子(人们对年轻人的昵称)会把电影场折腾个底儿朝天。
本来我已经走过了秫秸垛望见了南塘里的火光,但我没有马上沿着那条我闭着眼睛也能摸清的道路继续走。我想再走进打麦场看看,看看半天空里还有没有鲤鱼,还有没有张珍……于是我回过头来,再度走过那处洋溢汽油异香但没有花朵的空地儿,径直走进了打麦场。打麦场里很安静,满场里只有风在胡乱转悠,一阵儿在场角一阵儿又撞向麦秸垛,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光。小雀的小屋蹲伏在麦场的东北角,黑塌塌的就像一只夏天卧着打盹的老牛。小雀一定是睡着了吧?他要是睡不着会听见我的声音他从屋里一下冲出来咋办?不,小雀没在屋子里,我记起爹说小雀也在南塘上看鱼,此时他正和正义叔在一起,正和正义叔等我去呢。知道小雀在屋里睡觉我有些担心,但一想起他并不在屋里我又有些害怕了,他的小土屋本来是让我躲避害怕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让我害怕的新的根源。不过很快我就不害怕了因为我忘记了空空的小雀的屋子,我站到了刚刚鲤鱼在上头唱戏的地方,我抬起头来寻找,我试图看见鲤鱼。我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我想望见风,然后就能看见鲤鱼或者张珍或者真牡丹(尽管我有些恨她)无论谁都行的。我没有看见风,也没有看见丝毫光,有光才能有鲤鱼张珍,鲤鱼是鱼光就是水。她们全藏在黑暗里,天空里只有黑暗。风也是黑暗。我走到场角的秫秸垛那儿,哧哧啦啦地搬出了一捆秫秸,搬到刚才银幕待过的地方。秫秸垛本来被垛得规规整整的,但经过了一场电影面目全非。不但是老鹰从垛里抽过秫秸,一定还有许多人抽过秫秸,整个垛已经没有垛形,毛毛炸炸的,像是一头披散着的鬇长头发!(我的胆子麻了一下!)我举着一根秫秸站在秫秸捆上仰脸寻找,这样能更近地接近刚才的银幕,也许就在一派黑暗中真的会有一丝光亮泛起就像曾经的飞掠过的流星一样。我渴望头顶真的有一丝光亮一闪,哪怕仅仅是一闪,证明这儿曾经有过鲤鱼、有过牡丹、有过黑老包……但一丝光亮也没有,只有黑暗的风在吼。我猛跳了起来,举起那根秫秸猛劲儿括打。我想打落一样东西,比如牡丹观赏过的梅花,比如元宵夜里点剩的蜡烛,或者碧波潭里的一支水草……但没有,什么也没有。天空空空的,天空盛满了风。我举起的秫秸在漫空里扑了个空,我跌了一跤,但没有摔疼,秫秸捆接住了我。手里的秫秸折断了,我又跑到秫秸垛那儿抽出一根,又站在捆上跳起来朝天空够去。失败是铁定的,其实我也没存什么希望,只是想试试。有了经验我没再跌倒,只是打了个趔趄再度站稳脚跟再度仰脸观察夜空。
只有黑夜才能让电影里的人陆续走出来,站到你的跟前就像真的一样。黑夜是电影的世界,但只有光才能出生电影。白天里有太多的光,白天里的光能埋葬电影。到了白天才明白电影里的人与事都是假的,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儿不存在或者确有实物但远在天边与我们干系不大。白天站在放过电影的地方总让人失望,莫名地失落。我还没有在刚刚放过电影的黑夜看看放过电影的地方,但今天看了仍然和白天里看一样的。什么也没有,像白天过浓的光一样过浓的黑暗也能埋葬电影的。
于是我从打麦场里空手而返。我又走在了那条啪打啪打扇响我脚板的路上了。这路在夏天里缀上过我和何云燕的脚印,我们走过这条路去南塘里割草。何云燕为什么没来看电影呢?我看见我认识的全大队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来了,何云燕为啥不来呢?是不是她妈让她帮着蒸馍啊?是不是她家来亲戚了或者她爸从洛阳回来了啊?……我没有找见何云燕,在电影场里找了又找最后还是没有找见她。要是何云燕也来那有多好啊那样颠过年开了学我们就能畅谈这个影片了还能说说鲤鱼牡丹说说黑老包。但何云燕没有来,于是年后开学无从说起,只能跟那些乱嚷嚷的脸红脖子粗的同学争论但和他们争论又有什么意思!风很黑,黑黑的风围着我兜圈,兜了几圈就又走了。我看见了南塘里的火光。要是能在白天里看电影就好了,要是能在白天里看见鲤鱼看见张珍看见黑老包王朝马汉天兵天将该是一番如何景象啊!听说县城里是能在大白天里看见电影的,但镇上不能。小镇没有能耐大白天让电影里的人物像黑夜一样出现。
一磨过打麦场我就看见南塘里的篝火了。正义叔一定正往火堆里铺豆秸,让干豆秸咔咔叭叭地乱糟糟嚷嚷,接着它们就猛地捧出跳动的大火。豆秸顶烧,是烤火的上佳柴火,不像麦秸那样轰隆一蹿就完了。芝麻秸秆也顶烧,而且烧起的火更纯粹。我喜欢拿芝麻秆烧火,但家里烧火只有不多几次能有芝麻秆。队里分的柴火不够烧几顿饭的,奶奶一有空就下地拾柴火,用筢子搂草,用竹签扎地上的落叶……奶奶在收割过的芝麻田里刨的芝麻秆根也和芝麻秆一样好烧。芝麻秆根我们叫芝麻楂,镰刀砍去了芝麻秆,留下有尖锐茬口的芝麻楂。为了能刨到更多的芝麻楂,奶奶的小脚总是被扎伤。芝麻楂烧出的火旺盛,能扑满一灶膛。我喜欢芝麻楂生出的火焰,喜欢芝麻楂燃烧时的模样,壮观而激烈。奶奶想多刨芝麻楂是想让我烧锅时更高兴。只要我高兴奶奶愿意去做一切事情。我想上天,奶奶马上就会动手为我搭天梯,尽管超出了她的能力,但她仍要不辞劳苦一试。奶奶不怕失败。奶奶疼我……南塘里的火光像是也累得直喘气,让它照出幽明的景物原地跃动了起来。被纷乱的树枝覆盖着的村庄跃动了,麦秸垛跃动了,小雀的蹲伏场角的小屋跃动了,连我刚刚走过还没离多远的秫秸垛也轻轻仄歪了一下。我稍稍加快了脚步。即使没有火光做伴我也不害怕,我现在走的是和何云燕在夏天里一块走过的路,我能踩住何云燕踩过的地方,我能踩住她的脚印。何云燕就像夏天里一样就走在我的身边呢。我不害怕了,一想何云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何云燕不会不来看电影的,只是我没有找见她而已。离家这么近,又是稀罕的带彩的电影,何云燕怎么会不来呢?
昨天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碰上了何云燕,她也正搬着板凳逃离学校,和我们一样兴高采烈。我们昨天才放假,被关闭了一个学期,硬是挨到腊月二十五学校才肯放我们漫天飞走。我们是一群小鸟,学校就是笼子。平日里我们渴望着放假,即使不过年放假也是我们的节日。假期里天天都是节日。我们大呼小叫从校门口往外飞奔,因为学校不提供板凳,我们的凳子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放假时当然就又带回家里。我们个个都搬着方凳。出了校门口我想等一会儿再走。我不是等何云燕,她是白衣店的,我是嘘水的,我只能和她同行一段路,最多也就是100步那么远,走到那几棵光秃秃但显得疏朗美丽的白杨树那儿,她正南我正东分道扬。我只是想这么靠着学校最后一排房子的后墙坐一会儿,我还没有在这儿坐过呢,靠墙坐在方凳上面对大路真舒坦。我正这么坐着,突然革命就狞笑着走过来。革命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他的力气也最大,有一次他拎起一头羊在半空里拎了好几圈,尽管因此在全校的学生大会上罚站但他仍很得意,这一来谁都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力气大得能拎着羊转圈于是他想揍谁就可以揍谁了。捶头子里头出真理,革命对老师都敢动手动脚。我和他没有过节,我从来对他这种人都是敬而远之的。但他狞笑着走过来,嘴角还滋溜流出一缕明晃晃的涎水。我坐正身子瞪视着他一动没动,我弄不懂他要干什么。“你坐这儿还怪舒坦哩。”他说。他一只手搬着凳子,一只手挠着耳根,脸仄棱着翻着眼斜视我像是给我使眼色但明显不是。我没有招谁惹谁,心里没玄事不怕鬼敲门,所以我并不怯他。“我看你捆墙上会更舒坦!”他难以预料的笑脸陡然色变双目圆睁一下子凶相毕露,他的话语几乎是吼出来尾音有些劈拉分叉,就像犯了接触不良毛病的收音机。我瞪着他但仍然没动,于是他阴森的脸又变了回来又布上一层假笑,而且用脖子举着脸更靠近我的脸,我都能嗅到他鼻子里吭哧吭哧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看见他眼角的一小蛋黄黄的眼屎了。我一阵恶心,差点儿呕吐。我是有点恐惧,不单单因为我不会打架,还因为恶心。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我真想冲着他的脸吐一口唾沫但我不敢也下不了手。革命的笑脸仅仅保留了一秒钟接着雷鸣电闪他咬牙切齿鼻子又拧歪了,他猛地举起手里的方凳方凳的四条脚向我顶来,我准备好身体的哪个部位遭受暴力袭击准备好面积极小积聚着力量的凳子腿儿击穿我的身体但是没有——我睁开眼睛细看一下子明白革命的意图了,他的四条凳子腿儿顶在墙上而我被困在凳子腿儿之间我成了囚笼里的囚徒。革命的脸恢复了先前的狞笑他实现了阴谋非常痛快,他的脸离我的脸太近我真想狠狠地吐他一口但我没有,我大声疾呼:“松开!”我知道我的疾呼没有任何作用我只是在走走程序。我的愤怒在静悄悄积蓄,我有点把握不了自己了我不知道我马上要干出什么事儿。我的两只胳膊动不了死死钉在四条木柱子和墙壁之间但我的头能动,我能够一伸嘴咬住他的鼻子。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的呼吸高高地一下一下鼓起我的肚子,疾驰的血流像鸟群一样在头顶盘旋。我要咬掉他的鼻子!我已经下了决心,我真的要张开嘴巴了,像被逼急了的兔子一样——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革命,松开!”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是我熟悉的一个女声,“你敢不松开!我这就去叫校长!”她说。她已经抓住了革命的后衣襟,是何云燕,她谁都不怕,连革命这样的二愣子她也一点儿不怯。革命有点怕校长。校长是位个头不高的半老男人,鼻梁上架着眼镜,目光不是透过镜片而是滑过镜框上沿扎到人脸上,连革命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能被那目光扎出寒战来。校长抑或是何云燕动摇了革命。凳子腿儿不再那么坚定不移,在墙上挪动着咯噔了几下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与墙体分离了。革命举起方凳像是要砸谁,但他这回谁也没砸,只是对着地面撒气。他的脖子一梗一梗地撅着,他歪别着头大叫:“咸吃萝卜淡操心!”但他不敢面对何云燕,他把凳子掷向地面差点没有零散,他吩儿吩儿地哼了几声几乎算是仓皇地悻悻而去。何云燕没有太答理革命,何云燕站在我面前,她说,翅膀,赶紧回吧!要过年啦,你奶在家正等你早回呢。
何云燕在冬天里比夏天更漂亮,皮肤比白玉还白,滋腻滋腻的。何云燕能发光,只要她往那儿一站,你不用眼睛看也能感知。她穿着一件合体的红方格棉袄,两只小辫垂在脑后,辫梢扎的是蓝头绳而不是皮筋。而且冬天的寒冷也与何云燕要好,她的脸颊啊手背啊竟然白生生的平平整整的没有一点冻伤。何云燕就像太阳或者月亮那样,能照出人的黑暗来,照出一切的黑暗来。这个世界只有何云燕通体光明没有一丝黑暗。何云燕让天底下的一切相形见绌。
要是何云燕也来看电影,那和鲤鱼相比谁更漂亮呢?我说不清。我觉得何云燕和鲤鱼是一样的,鲤鱼就是何云燕,何云燕就是鲤鱼。这么好的电影何云燕不能不来,何云燕不看真是太可惜了!我想让何云燕分享世界上所有的美妙事物,没有何云燕一切美妙的事物都会索然无趣都会一文不值。
南塘上的篝火就像一丛茂密的红草,在旷野上摇曳,忽儿站立起来忽儿又卧伏下去。不,那是从地底下跃出的一头红色野兽,一下子把黑暗撞出个破洞,把黑暗竭尽全力要遮掩的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泄漏出来。可惜小红兽只撅拱几下子马上又钻进了地下,光辉会立即瞑目,只有黑暗,结结实实的黑暗不失时机严丝合缝填实世界。我伸开手掌,伸展手指,然后瞪大眼睛分辨。我看不见熟悉的我的手掌与手指——人家说这就叫“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语文课上刚刚学过一句话,叫“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是说黑夜很黑的。黑夜黑得深沉结实,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太小了,我的身体与这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我觉得处身于黑暗中的我正越缩越小。有什么在不远处高高地低鸣,一会儿响亮一会儿低沉,似乎正向这边奔驰。它是冲我而来吗?它要把我按倒在地一口吞噬我或者吸空我的血吗?我站在了那儿,我的手警惕地插进袄兜里握紧了一样东西,我的心踏实了许多。那条小红兽又撅拱了出来,又撞碎了一大堆黑暗。我还看见了和小红兽搏斗的一个人影,一晃又没有了,但却撵走了所有胆敢进犯的妖怪。那是正义叔。我大声喊:“正义叔——”但我没有听见回答。风刮跑了我的喊声,正义叔肯定听不到。刚才在原野里在头顶上鸣叫的不是妖怪,是风。风现在围住了我,从袖筒口、从脚踝处、从棉袄的襟缝里钻了进来。我打了个寒噤,我觉得寒风一下子就穿过肚子抵达脊梁并马上深入骨髓。我被冻透了。我的耳朵麻辣辣木痛。我举起双手捂紧耳朵,耳朵稍微不那么麻疼得难忍时又得赶紧把手对插进袖筒,越深越好。我的手背已经硬肿,即使没有这个黑夜它照样会冻成气蛤蟆,然后会溃烂冒水。这是冬天的游戏,年年如此。我的耳朵和双手没有一年能躲开冻疮,奶奶给我缝了长长的棉袖手筒还有又大又笨的耳帽(我根本没戴过,我嫌难看)但仍然无济于事,冻疮照样会找上门来,在老地方安营扎寨。奶奶说只要能有一年送走冻疮,冻疮就会再摸不着路就不会再跑到我的手上耳朵上,冻疮好忘事,记性不好。
妖魔鬼怪无一例外都害怕火,当然更害怕能爆发声响喷射火舌的枪。我的袄袋里就装着枪,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看见火光,无头鬼会缩进地底下,绿灯笼会藏匿消失,连南塘里那只大乌龟也不敢露面了。而只要枪一响,再厉害的妖怪也会瑟瑟发抖仓皇逃遁。我有枪,我要在这条路上朝黑暗里打一枪。于是我忍着寒风咬得手指头发麻还是从衣袋里掏出我的心爱之物,那把我精心打造的洋火枪。我从另一只口袋里拿出火柴,捏出一根来。我的手发木,有点感觉不出火柴头的存在,但最后我还是准确地把火柴的尾巴倒插进枪眼里,而且把比绿豆粒更饱满的火柴头顶进枪膛里。好了,我拉上被橡皮筋拽得紧绷绷的枪栓,然后举起手枪举过头顶朝着黑暗的天空扣动了扳机。“嘣——”响了,不像在村巷里那么震耳欲聋,空旷吞噬了声响,但逃逸的尾音拖出老长,足以和号叫的寒风比试高低。我知道这枪响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枪口会喷出火舌,那可是让妖魔鬼怪胆战心惊的闪电般的蕴足了劲道的火焰,不是一般的柴草燃起的火焰。别说妖魔鬼怪,无论是谁在这漫拉子野地里在这么深的黑夜里看见这么一道强劲火焰也会愣怔一阵儿,胆子发麻一阵儿。我不害怕了,但借着南塘漫射过来的火光我看见了路神——确实是传说中的路神,有一树梢子那么高,离我有十丈那么远,就在我的前头。那是一座黑暗的铁塔,黑塌塌一堆,陡直地竖起。我愣在那儿一动没动,尽管知道只要你碰上路神,就说明这条路上可不那么洁净,一定有邪魔鬼道挡道,否则路神是不出动的。路神一出动你就放心吧,邪魔鬼道就会被镇服,就会望风逃靡。这条路包括这夜里的南塘就会平平安安,不再会有任何机关。我跟着路神朝前趑趄而行,我担心路神会怪罪我,怪罪我刚才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举枪扣动了扳机。路神也是神,毕竟不是人,他也会怯劲儿这枪口喷射出的火焰。但我还没有长大,连奶奶都会事事饶恕我所以路神也不会怪罪我的。他不会怪罪我,怪罪我他就不来给我引路了。我悬着的心略微降低了高度,我的头发梢子站立着身上的汗毛也纷纷站立着但我朝着路神走去。我身上害怕但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为我碰见了路神引路。
南塘上的火光灭了,世界一下子又被黑暗吞噬。我找不见路神了,路神和所有的黑暗融为一体,或者说也被黑暗吞噬。路神也是黑暗,是一塔黑暗。我的身体被黑暗压缩,越缩越小。那群妖魔鬼怪又得意地鸣号着朝我拥围过来,它们狞笑着,商量着如何分食我。我举起手枪,这时应和着我没有声音的手臂南塘的火光兀自一蹿而起,于是我又不害怕了,我又看见路神在前头不远处晃悠了。火光没有照透天上的黑暗但撵走了一大片黑暗,长满稀疏麦苗的地面应和着火光一下子飘起来,仄仄歪歪的,像是要与下头的地面脱离。我知道正义叔正在往火堆里加柴火,这一次扔进火丛的一定是棉花柴,或者是豆秸,不然不会这么持久。麦秸不顶烧,一轰隆就完事,就全化为又绒又柔的灰烬;而棉花柴老顶烧老顶烧,仿佛能一直燃下去,一直往外生发火苗。棉花的花朵稠密,一朵一朵,五彩缤纷,在夏天里没开完,就在这个冬夜一下子全部盛开。但小麦的花儿就像面粉一样细微,我压根儿就没见过麦子开花,大人们都说那也是花,但我觉得那不是花,不香也不鲜亮。匀称的火丛镶嵌在南塘上,就像一处不规则的变动不居的洞穴,透露深藏的满洞辉煌。我想早一点坐在火堆前,明亮又暖和。我朝着南塘小跑起来,知道北风老是拽走我的声音正义叔根本听不见所以我没有再次呼唤。一溜又一溜北风蹿过我的鼻孔深入我的胸腔但马上又蹿出来,好像它们怕热,而我的身体里已没有一丝热气,我的肠子又冻得结冰了,骨头里也一定装满冰渣。
我踩上了通往南塘的那条小径,正义叔离我越来越近,篝火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不害怕了。没有再看见路神我也不害怕了(我没敢磨转头颅去寻找)。我要送何云燕一样礼物,但不能是洋火枪。女孩儿不会对洋火枪心醉神迷。我要送她一只泥泥狗,赶陈州庙会买的泥泥狗,被黑漆漆出墨亮,额头上点缀着几道雪白。泥泥狗肚子是空的,头顶上有孔,对着小孔一吹,清亮动听的鸣响声震屋瓦。我喜欢泥泥狗,不是喜欢洋火枪的喜欢,是另一种喜欢。何云燕也一定喜欢泥泥狗,我看见过她喜欢柳笛。喜欢唱歌的人都喜欢能生发声音的物件。我已经积攒了两毛钱,年后我去不了陈州赶会,但我可以托山药的娘捎买(她年年都去赶会,去许愿还愿)。按辈分我该叫她婶子,我叫她德婶,因为山药的爹叫德。德婶喜欢我,不会不帮这个忙。陈州是一座湖水围簇的古城,黑老包就从东京府里下过陈州向老百姓放粮呢。陈州庙会每年从二月二逢到三月三,整整一个月呢,听说天底下的稀罕物在陈州大会上都般般四齐,玩马戏的能让人的身首分离,一转眼又能让分离的身首合而为一;要饭的乞丐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要开行业大会……太昊陵里求神应验后前去还愿的旗杆林立,笙鼓嘈杂;大街上簇拥着方圆三百里赶会的人群,挥汗如雨,举袂成荫。奶奶答应我过了13岁的生日就和我一块去赶会,“为啥过了13岁生日才能去赶会啊?”我问奶奶,我以为陈州庙会禁忌小孩子前往呢。但奶奶说不是,奶奶说小孩子只有过了12岁腿脚才成型,不然走那么远的路会累殇腿脚的,那种童子殇会赖你身上一辈子送不走。我已经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过了12岁的生日,再过一个春天,再过一个夏天,我就能过13岁的生日了。一想到再有一年我就能去60里开外的陈州赶庙会,就可以大开眼界出外见世面我就激动不已。我要再多攒一些钱,要是攒上一年说不定我能攒一块钱呢,那时到了陈州庙会上我就可以随心所欲想买啥买啥,不但是泥泥狗,说不定我还可以装回一只黑明黑明的玩具手枪呢,那才是真手枪,而我这把铁丝拧出自行车链条挤兑的手枪算不上手枪,与那种黑铁皮制成的手枪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的钱都在床铺上头那处墙洞里呢,我站到床上踩着矮凳才能够到,墙洞被一方黑粗布遮盖,挡住那些柴火薰出的无所不至的烟炱。黑粗布是奶奶送我的,奶奶还帮我在墙洞的上方楔了钉子钉住方布制成布帘。奶奶从来没往墙洞里多看过一眼,奶奶不会偷窥我的秘密的。而再过三天,墙洞里的钱就不是两毛了,除夕夜里奶奶要给我一毛钱压岁钱,爹也会给我一毛钱的,二奶奶也会给我一毛钱的……接着说不定还会有亲戚给我压岁钱呢。要是过了13岁生日,说不定钱洞里不止一块钱呢,说不定到了陈州我不但能有一支铁手枪还能有好几只形状各异的泥泥狗甚至还能拉着奶奶去看一场身首分离的马戏呢!
我听见了呼呼的火焰跃动的声音,我看见了越来越近的火光照出的我的庞大无比的影子。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站不稳,总在晃动,突然显现又突然消失。甚至我都听见了压过北风的正义叔的咳嗽声,我大叫:“正义叔——”于是正义叔的剪影黑塌塌现身在火光中,或者说正义叔斫断了喷射的火光。他向我走来,我听见正义叔在叫我:“翅膀,是翅膀吗?”他看不见我,也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他在急切地等我来。“是我!”我向正义叔跑去,向火焰跑去。我把黑暗撇开了,把北风撇开了,我突然有了种长途跋涉后回家的感觉。尽管刚走过的这条路我熟得不能再熟,甚至能知道哪儿有处凸起哪儿有处凹坑,但陪伴着无尽的黑暗和呜咽的北风走过还是第一次,我觉得是劫后余生。见到了正义叔我就回到了家里,像见到了奶奶一样。
“赶紧过来烤烤火!”正义叔一边往火堆里填芝麻秆,一边招呼我。芝麻秆轻轻地纷乱地叫嚷,接着就愤怒起来就呼啦伸张红中发黄的身躯发出灼人的光芒。我站在火焰旁,竭尽全力尽可能想站得近一些,但我不能靠近,火焰一次次把我推开,试图把我推回黑暗中去。只有被寒风冻透的人才知道火焰的温暖,现在我理解为什么秋夜里那么多飞螟要投身灯火啦。只要温暖,死而无憾!
我坐在了正义叔铺进我屁股下的麦秸上,钻进我身体深处的寒冷正在寻隙溃逃。透过红黄的火焰,透过被火焰强劲攫起的飞螟般的灰屑,我看见正义叔的脸变扁了,接着又变长了……我有点害怕,“正义叔!”我叫,他是正义叔吗?在这个远离村庄的黑夜,在这片妖魔横行的野洼里,我不敢相信任何事情。“嗳。”正义叔漫不经心低声地回答我,充满温情与慈爱,“你还冷吗?当心别烤着了衣裳。”他是正义叔,是我熟悉的除了奶奶除了爹外最亲的亲人。我听话地稍稍向外挪了挪,火焰威吓我不让我靠近轻扎手背的浅疼轻了些,我的感觉也渐次恢复。我看见了正常的正义叔,没有变形,没有摇身一变为妖魔鬼怪。我还看见了被火光一次一次暴露的白杨树,仍是我夏天里看见的那个模样,高高挺立,只是没有叶片而已。它们站得很直,漫不经心低头扫我一眼,仿佛会心一笑,笑我们同时想起夏天的事情,笑夏天里真是美好。接着还会有夏天的,我在心里对白杨树说。夏天会一个接着一个到来,北风会走掉,黑夜也会走掉,明天早晨就会有太阳的,太阳能让我们不再寒冷。我还看见了崔嵬的老窑,它蹲伏在那儿,好像有点害怕火光。老窑是妖怪们的老窝,是它们的家,所以害怕火光。老窑想躲得远远的,但它不会走动,它躲不开篝火,篝火一次次撕开黑暗的幕布让它不得不现身。南塘离我太近了,我打个滚就能溜进塘坡里,就能看见那火焰老想瞅见但总瞅不见的一池碧波。南塘是碧波潭吗?鲤鱼会藏身塘水之下像藏身碧波潭中一样吗?爹捕到了它讲了无数遍的那条大鲤鱼说不定那鲤鱼是鲤鱼吗……我在慢慢活转过来,刚才被黑暗熄灭的一切感觉渐次复原,渐次回到我的身上。我问正义叔为啥不在塘半坡里烤火,那儿避风?正义叔说这儿不是也很好吗,你看柴火堆挡住了北风,火头子照样能站直起来呢!火头子是能站直,但北风来时会一下子抽倒火焰,而且让柴火里的火焰跳出来得太快,不能持久。正义叔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不愿说在塘坡里烤火让人发憷,而是马上要带我看看我爹拿上来的大鱼。我一激灵站起来,因为落黑时分我已得知爹把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那条大鲤鱼拿上来了,当时我就想跑到南塘上一看究竟但奶奶不让,奶奶让我明天一早再看不迟。临来时爹不知为什么没提这条大鲤鱼,也许是发烧烧丢了他的记忆,也许是拿上来大红鱼让他不快,反正他没有给我提一个字,按说他会向我炫示他的成功的,而且要让我在这个黑夜去先睹为快的。其实鱼堆就在旁边,就在我的身后,只是刚才我的眼睛被篝火蒙住没有看见而已。我的鼻子也被黑夜堵实了,现在才透了点气儿,我嗅到了浓重的鱼腥味。有很多鱼待在那儿,层层叠叠,堆成了一只大坟堆。有鲢鱼、草鱼、鲤鱼、鲫鱼……有的一筷子那么长,但有的比胳膊还要长出一截,而鲫鱼则像脚掌那么大。闪耀的火光拽出了鱼身子里的血,它们白亮的鳞片偶发赤红。那条大红鱼没待在鱼坟那儿,它孤零零地躺在一旁。它的身体颀长,差不多有正义叔那么长。它无声无息。它在寒冷的北风中冬眠。它只能冬眠,黑夜太黑,北风太紧。借着散射的火光我看见它和传说中的一样身子赤艳,鳞片堪比我的手掌,比大拇指甲还大些的眼睛圆睁像是要望穿黑夜。它是鲤鱼!它一定是鲤鱼!
鲤鱼的身子已经冻硬了,所有鱼的身体都硬橛橛的,都结了冰。就像我刚才一样,骨头里结了冰碴,血液都被冻稠,都有点流不动了。但只要一烤火,一切都会复原,血液会重新欢畅热烫,生命会重新活跃。你会被冻得连鱼腥味都闻不到,连重叠在大地上近在咫尺的鱼坟都看不见,但只要你一旦拥有火焰这火焰就会窜入你的身体重新唤醒生命之火于是一切又燃烧起来你的知觉你的思想……鱼群需要烤火,只要一烤火它们就又会游动就像在夏天里在碧波里一样。它们在这片土地之上如水的黑暗里游窜活蹦乱跳它们跳进火焰里火焰是红色的清水它们畅游在火焰里焰心清亮清亮碧波万里……
“翅膀,你吃晚饭了?”正义叔黑巍巍的身体攸地压过来又倏地迅疾滑过去他在问我。
“没有,”我说,“我拿着饼子呢。”我对他拍了拍棉袄布袋。
“我去熬鱼汤,让你就着烤饼子喝个肚儿园!”他诡异地笑笑。他随手捡起两条筷子长的鲤鱼。鲤鱼能熬出最鲜美的鱼汤。但他又放开了那两条鱼,他两手揉搓着,鲤鱼身上的冰屑冻疼了它的手。他嫌冷。很快他又不冷了,我看见他轻轻一跃一伸手折断了一根白杨树枝条,小拇指粗细的那种,柔韧而坚固。枝条穿过两条鲤鱼的鱼鳃,圈在正义叔手上。他不冻手了。鲤鱼听话地像是咬紧了杨树细枝,没有扑甩一下。鲤鱼鲤鱼你喉咙疼吗?我咳嗽了一下,我的嗓子眼一点儿也不疼。
“熬鱼汤?”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到哪儿熬鱼汤啊?你是说你要走吗?”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的心正在渐渐收紧。
“小雀这货拾掇不干挣,熬出的汤也不屑的喝,他咳咳咯咯的能会褫干净鱼!他熬出的汤不屑的喝!我得去看看。”
“小雀是鸡宿眼,黑更半夜熬鱼汤他还不把屋子点着!”
“只要你不断地往火堆里填柴火,火就能一直着,有什么可怕的,啥都怕火。”
“我下午专意拉来了三架车玉米秸呢,够一夜烧的。”
“我一熬好鱼汤就掂过来,小雀有一只盛饭的小瓦罐,能撑你个肚儿园。”
正义叔笑容满面。正义叔一句接着一句释放了许多话语,那些话语已经待在他肚子里多时早已准备停当都有些急不可耐了。我知道我拦不住正义叔了,他马上就要走了就要前往小雀的那间小屋子里熬鱼汤了。我还知道小雀也在那儿说不定刚才我在打麦场里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了,但我还是有点茫然,空无一人的南塘与我刚才的想法不一样,我的心在黑夜里重新漂浮起来。
正义叔穿的是绿色的大氅,显得很合体,干练利落,一点儿也不臃肿。这件大氅是他在集上的商店扯绿平布送缝纫店做的,仿制军大衣。正义叔对军大衣情有独钟。不过正义叔在火光里穿上这件大衣倒真有点当兵的气派,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正义叔安排得周周到到,让我一个人在野地里看鱼舒舒坦坦。我张望着他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扭过头去张望黑夜深埋着的打麦场了。终于我说:“你去吧,我不睡,我能看好鱼。”
其实谁都能看好鱼,没人会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寻摸这些冻硬的鱼的。连学校都放假了,眼看要过年,谁也不会为一两条鱼这会儿来做偷儿。我能看好公家的鱼的,我不瞌睡。
接着正义叔就走了,黑暗一不做二不休,一咧嘴就把正义叔吸溜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南塘只有我一个人和鱼和火在一起。我害怕火焰会被冻得跳不动,我不住地往火堆里填芝麻秆。我要用最顶烧的最好的柴火让篝火永远明亮,只有这火光才能驱走黑夜又是刚才我走路时的黑夜甚至比刚才还要凶险因为这儿是南塘。高天上的风一下子压过来我听见它们一头栽进塘水里我听见塘水哇呜一声应答像是一下子搂抱住了风。在蹿动的火光里我还瞅见老窑一仄歪一仄歪像是要一趔趄一趔趄挪过来。我不瞌睡了,一点儿也不瞌睡了。那只乌龟不会爬出来吧那条大蛇不会逶迤冲来一口把我吸攫走吧?还有一抖擞身子从塘底钻出的麒麟,还有那个微笑的女子——她会是鲤鱼吗?为什么神仙总好待在水底呢?而何云燕却待在小村白衣店……我朝白衣店张望,但白衣店被黑暗埋实我什么也没有望见。何云燕也被黑暗埋实,除了火光外我看不见任何光明。
我肚子一点儿也不饿,但我想吃东西。我觉得只要牙齿一错动我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我试着咀嚼了一下真的很灵验包围着我的害怕溜掉了一小半。我想吃奶奶临行前给我带的玉米面饼子,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我摸到了我的棉袄左布袋里硬橛橛的物件但我想那是我的手枪不一定是玉米饼子但我不想掏出来一看究竟。我不想。我知道我的肚子只能空着了只能等正义叔掂来的那罐鱼汤了可那会儿我会没有害怕了,这会儿我的肚子只要放进去哪怕一丁点东西我就一点儿也不怕了。我咽了一口唾沫,我想吃东西。我的头有点晕,但像锥子一样锋利的寒风一吹我的头其实清醒得很呢。
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大鲤鱼害怕就又溜掉了不少大鲤鱼能撵走害怕或者说害怕有点怕大鲤鱼。我解开两捆芝麻秆续在火堆里然后我转身走向鱼坟,我走到大鲤鱼跟前我蹲下身子,我抚摸着大鲤鱼。她的身子被冻硬,它一定很冷。她的暗赤的鳞片有我的手掌大小,她浑身发烫。她在发烧。只要一受凉人就会发烧她被冻发烧了。她需要烤烤火,火焰会让她痊愈。火焰能唤出她身体里的火焰。我抱着她的头,她头上没有黑亮黑亮的发丝,她不是何云燕。但她是鲤鱼,碧波潭里的美丽鲤鱼。她被天兵天将虐待她病了。我抱紧她的头,我要让她烤火。大地不会锉伤她的鳞片的我摸到了她身上光滑无比就像磨得发亮的石头。她就是一块石头。玉石。从一大块石头中取出,从大地中取出,大地不会伤害她。
我们一寸一寸趑趄而行,我和鲤鱼离篝火越来越近。火焰看见我们了,火焰猛地站起来。火焰向后一仰身子马上又想扑过来拽我们但我们已经越挪越近我们就要和火焰为邻……
红鲤鱼,红鲤鱼
你的身体被北风吹硬
你在结冰
你即将变成和土块一样的结实冰砣
但你的尾巴在微微颤动
那是痉挛引发的生命深刻的痛苦
而不仅仅是疼
疼是浅表的,是地面上生发的野草
是野草枯萎时的歌唱
而痉挛的痛苦
是地心里的光
红鲤鱼,红鲤鱼
你的嘴唇在张翕
你在给我说话,说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但没有言语
抑或是预言
说今夜,也说明天
说黑暗将更黑
但终会被明天一早的太阳瓦解
红鲤鱼,红鲤鱼
你是在微笑
你看见了火
只要有火光闪耀
你就也变成火光
变成一个姑娘
我的两只手
长在你的身上
我用脚,你用美丽的鳞片
我们穿越黑夜
一同去寻找火光
篝火是黑暗的
篝火里埋藏着一堆
天上陨落的红星星
我们给它覆盖上庄稼的干尸
黑暗很深,北风很紧
篝火不会被黑暗和北风冻死
篝火是一位女孩
她飘扬的长发乌黑发亮
融入更深的黑暗
她从地底下探出明亮的面孔
她对着我们雀跃欢呼
红鲤鱼,红鲤鱼
篝火是你的深闺密友。
一
正义叔家的院子里竖着一堵照壁,照壁不高,刚好能遮挡住一个人的视线,但像我这么高的个头,站着跷跷脚跟的话,还是能让目光切过照壁上端直抵院落深处的。照壁似乎曾经和石灰谋过一面,但因年代久远,也有点忘记石灰初雪一般的惨白模样了,残留的仅是一层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灰不溜秋的中间颜色,就像一些被时光残蚀的淡薄记忆。在那层奇特的色彩上头,用烧火棍或者其他什么黑暗颜料可着整面照壁画有一条蠢笨的大鱼,能看出是小孩子的随意涂鸦。那条黑鱼有点张牙舞爪的,尾巴扭成了大大的三角形,与又粗又胖的身体有点不相称。那条黑鱼仅仅是一种底影,已经漫漶,也许与这堵斑驳之墙同龄。在看见那条黑鱼的瞬间,我的心里猛地一纠,又一酸,我险些管不住那些早已深居简出的泪水了。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咬了咬牙,终究没让一颗泪珠掉下来。此时我已经35岁,已经有了丰富的管理眼泪的经验,不再像20年前那样面对变故束手无策,只得求助于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作用的眼泪帮忙。其实眼泪永远帮不了你的忙,只能添乱子——这些都是后来的经验。我让盈目的热泪在眼眶里冰凉下去,并巧妙地让它们纷纷原路返回到泪腺里去,这样我就又能看清东西了,即看得见正义叔在前头引路的背影也能看见马上就出现在面前的二奶奶了。我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回嘘水村之前的那天晚上在那家县城宾馆里,我对和正义叔的会面作过无数次设想,但在每一次设想里都布满挥之不去的难堪。我曾对自己大声说:“我不在乎啦,真的不在乎啦!”似乎这么一安抚自己,我就能平静地面对正义叔,也能让正义叔平静地面对我了。实际的会面要比想象简单得多,也得体得多。那天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熟悉的县城,搭了一辆出租黑车回了嘘水村。还没到村口我就下了车,一路步行。我殷勤地给碰上的村人递上香烟。但走进村里时那种茫然还是一下子包围了我。我不知该往何处走,是去曾和奶奶相依为命住过的那间早已不存在的茅草屋还是去奶奶坟上?我拿不定主意。无论婶子(继母)还在不在人世,她家都不是我的去处,我也不可能迈进她的家门。我知道最终我只有一个去处——正义叔家。那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门第最近的亲系,在三服头上,还没出五服呢,我越不了这个门槛,无论我多么不情愿仍然越不了这个门槛。猪蹄子熬一百滚子——只会里钩不会外挛!说来说去无论有多少过节正义叔家仍是我在这个村里目下唯一的归处。是这样。唯一。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是奶奶活着,她老人家会同意这个观点吗?不知道。
有人给正义叔报信,说我回来了,正在村口呢。正义叔前嫌尽弃,马上丢开手头的事情,急急忙忙从家里赶出来迎我。我和碰上的村人们拉话,故意拖延些时间。我确实是想让正义叔出来接我,我拿不准该怎样走进他家里。离老远正义叔就看见了我,他喊:“翅膀,是翅膀吗?”他的声音没怎么变化,仍像几十年前那样,仅只是没有了曾经的清亮,稍显虚弱略带沙哑。他边喊边向我走来。其时我正和村里的一两个人寒暄,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絮叨话。这是村里的规矩,哪怕我离开一万年我仍然谙熟村里的规矩。如果我不和这些只是听说过我的名字而压根儿已经忘记我的模样的人亲切地拉呱,那我就会不齿于人类。村里有句每个人都会说的俗话:马大牛大值钱,但人大了不值钱!这里说的“人大”就是人的架子大,不和大家伙儿打成一片。村子是不准许特立独行的人生存的。村子不可能给这样的人提供哪怕是一小片立足的土壤。
我入乡随俗。我恭敬地递烟给我早已印象模糊的嘘水村的村人。我满脸堆上我最不愿意堆上去的笑容有点讨好地和他们说话。我为什么这样?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最不喜欢做的事情?难道这就是我不愿意再回嘘水村的一个理由?……我说着我不愿意说的话,就看见了正义叔,听见了我耳熟能详的那个声音。我曾经一次次要忘掉这个声音,试图躲避开这个声音,但这个声音总是在我的梦里顽固地响起,似乎它就藏在我耳朵深处一个安全的角落里,总会在我不经意时猛然响起,让我惊悚,让我的心拘挛作一团。但现在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装配出满面笑容,以一个亲戚的名义走近我。一瞬间我停顿了正拎起的无聊的话头,我愣了一秒钟。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我用并不冷漠的声调甚至还充满当年的亲切语气应答:“正义叔!”我出于礼貌也出于习惯打算上前握一下他的手,但发现他的两只手都挎在脖子里垂下来的黑粗布缝制的带子套里。莫非他的手受伤了,或者残废了?……没容我多想,也没容我问出问题,我就和他面对面站一起了,像当年我明明没他个头儿高,偏偏要和他比试比试个头儿一样。但他明显苍老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两边耳朵上边的头发也白了至少三分之一,很是扎眼。他的面色也不怎么好,显露出一种青黄的菜色,寡淡寡淡的,颧骨凌厉地突起,让人想起冬天的不再葱翠的野地。在他从吊带里挪出一只手,要替我拎旅行提包时,我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浓得铳鼻子,像是他那只手刚刚被带有齿轮的机械轧碎,还在血肉模糊着,还在淋漓地流血不止。
我皱了皱眉头,这才悚然一惊,我问:“正义叔……你的手,受伤了?”因为血腥,我甚至忘记了心中深藏的积怨。同情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清理走了积怨,我替他担着心,难道他的手是刚刚受的伤?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这时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方形旅行包的提襻,而且拎了过去,那只洋溢血腥的手没给他带来痛苦。“没有,”他没有看我,“嗳,手病,好些个年头了!一言难尽,到家再跟你细说……”他稍稍走在我的前头,我发现他的个头比我矮了许多,像是这么多年来他正在越缩越小。
在想象中困难得不得了的见面就这样并不困难地完成了。我感到欣慰。尽管那股血腥味让人很不舒服我仍然感到欣慰。
岁月在使我们变老。我们越来越会应付人事了。一件应该漏洞百出的事情就这样被我们做得滴水不漏。我们谓之曰“成熟”。
成熟,一个多么恰当的词儿啊!一条鱼游进了滚沸的锅里,那叫不叫成熟呢?
应该叫!而且是一个不能再准确的定义。
那股血腥味很浓,我真想离正义叔远点,和他拉开距离。但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可是知道他的心眼有多大的直径——可以和针鼻儿媲美。不过也许他现在已经虚怀若谷了,虚怀若谷?我为我能想出这么个宏大的词语感到好笑。我还是相跟着他,让那股血腥像一根有力的绳子勒紧我的颈项。村子里的小学校刚刚放学,有几个挎书包的小学生尾随着我们。像我当年一样,他们对村子里出现的任何一个生人感到好奇,总会跟着瞅稀罕。他们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远走他乡出外打工挣钱,把他们扔在村子里,扔给爷爷奶奶们。他们身上充斥着活力,不时发出顽皮的哧哧的笑闹声。他们似乎已经闻惯血腥味,因而一点也不介意,仍那么不远不近跟着我们。他们大部分都背着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双肩挎带红红蓝蓝的帆布书包,但也有几个仍然挎那种方格粗布缝制的书包,和我那时候一个样儿。但他们只有无尽的欢乐没有痛苦,他们属于没有痛苦的一代。他们真的没有了我所熟知的那种刻骨的痛苦吗?他们也生活在村子里,和我当年没有二样。那种痛苦在同样的环境下会再度生发,显现它巨大的不可战胜的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威力吗?我不知道……那种粗布书包软不拉叽的,两处底角最容易磨破,笔啦小刀啦什么的小东小西能从破洞里轻易溜出,去它们向往的广阔天地。我就那么丢失过一支心爱的钢笔,那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是我第一次品尝痛苦的滋味。自从我发现了那个不知什么时间生长出来的破洞发现了钢笔不在书包里的那个时刻,快乐就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与爱物分离的痛苦就像虫子一样在啮噬我的心。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端都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的种子,都可以长成一地庄稼、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个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是早自习放学之后……他们一定是听说过我,但不太认识我。他们还有点害羞,不时偷眼目不转睛地瞅我,被我发现时就会赶紧逃开目光不好意思地一尥蹶子跑离。我们还碰上一两个谁家的年轻媳妇,正义叔嘴里或者鼻子里咕哝一声什么,算是招呼。我不认识她们,但她们都稀罕地张望我,略带羞涩。
终于我嗅不到血腥味了,一丝儿也没有了,血腥被扑面而来的芳香挤走,或者说被那股芳香溶化或淹没。那芳香带着清苦的气息,威风凛凛,一下子撞了过来,让我愣了一刻。但我想仔细端详它时,又再找不见它的踪迹了。我顿住了脚。我闻出来了那是楝花的馨香但是现在并不是楝花的季节。我熟知村子里这些树木的脾气,谁在哪个时节发芽哪个时节开花我都一清二楚,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曾是重大事件。楝树是开花最晚的树木,楝花密集,一串一串鲜艳在碧绿里,是春天最后一道风景。楝花一谢桑葚子就发黑成熟了,我们的嘴角天天都染着紫颜色。但现在不应该是楝花开放的季节。我的目光在头顶上寻找,于是我就看见了那株腰身粗硕的大楝树,霸道地立在我面前,正旁若无人地绽放一树淡紫的碎花。它的细碎叶片刚刚伸展,还蕴含着嫩黄,没有完全壮实成沉甸甸的浓绿。我认出了是那株长在我记忆里的大楝树,我曾经忍着树旁老井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腥臭在它的腰身上捂到过数不清的“花蹦蹦”——我最喜欢玩的那种一蹦老高的穿艳红瓦蓝衣裳的昆虫,学名叫“臭椿蟓”。后来老井填平,但树底下仍然臭气熏天。我抽动鼻子四处寻找,没有闻到那股曾经很熟悉的腥臭。“楝花一开就不臭了,压住气息了。”正义叔说。一看我停顿正义叔也不走了,但他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楝花该开了吗?”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是洋槐花开败好长时间楝花才开吗?但现在洋槐花还没影啊——”我仍然吸着鼻子,试图嗅到那股习惯的腥臭味。但是没有,除了清苦的芳香我没有闻到一丝异味。
“连着这样开了好几年了,”正义叔也抬头看楝花,“可能是天旱,一旱,树又大,就分不清季节,提前开花了。”
我对正义叔的解释不太满意。我朝大楝树走近几步,伸手触摸了一下它粗糙的身体,沟沟壑壑地有点锯手。我仰起脸,一阵微风吹过,在过于明亮的天光的背景下细碎的刚刚展开的新叶成为黑暗的剪影,一簇簇沉甸甸的紫色楝花发出叹息,把更清苦的带着露水的湿润香气摇落下来。我深深地呼吸,身体和大树一起颤抖。
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二奶奶和奶奶最合得来,记得无论碰上什么事儿,二奶奶总是第一个先找奶奶,奶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奶奶是二奶奶的主心骨。我那时还想:假如没有了奶奶,二奶奶该怎么办呢?——可奶奶已经作古了十几年,骨头都要沤糟了,二奶奶她竟然还好好地活着,不能不使我惊讶。我跟在正义叔后头,磨过照壁,走进院子。正义叔家的老宅位于村子里头,这是后来盖起的屋子,在村庄南头,宅院前面没有人家。我上次回来没有来过正义叔家里,走进院里,我仍然陌生而新鲜。
正义婶从正在操劳的厨房里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她的身后跟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义婶问候着我,又拉过姑娘说:“这是你妹子莲叶,——莲叶,快叫翅膀哥!”莲叶见了人害羞,面颊和耳朵腾地红了,怯怯地低声叫:“翅膀哥!”我点了点头,望着她。莲叶真是太美丽了,看她第一眼时,我都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有料到正义叔会有一个这么美如天仙的女儿,集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所有闪光点,不,分明是整个嘘水村,整个大自然的闪光点,莲叶的全身每时每刻都熠熠发光。她让我想起何云燕,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唯有何云燕还差可和莲叶一比,而那些城市里的无论多么大红大紫手腕粗大到何种程度的影视明星们,往莲叶跟前一站都会马上黯然失色,甚至都可以不值一提。我们还没有进屋,二奶奶已经蹒跚着从厨房里踱了出来。二奶奶拄着一节发黄的竹拐棍,走得很艰难、很慢。她走得无声无息,唯恐惊扰了别人,就像她年轻时那样。我叫了一声:“二奶奶!”她知道有人唤她,但她听不清。她走到了我面前。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端详我,她离我很近,我都能看清她眼珠里的白内障,像是一小团捣实了的棉花,或者秋天晴空里的云影。我是一抬头猛然发现二奶奶的,惊讶像利刃嚓地斩断了我对正义婶说着的话头。我伸出了两只手,扶住了二奶奶颤颤巍巍的瘦小身子,这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她是二奶奶,和奶奶最要好的二奶奶。一刹那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终于忍不住,终于不能再硬充好汉。二奶奶仍没有说话,在我第一颗泪珠坠落之后二奶奶仍没说话。她看见了我面颊上的泪珠,她把一只手从摇晃着的拐杖上分离,接着扬了起来。透过泪帘,我看见那只手枯瘦如柴。我觉出了一两点粗糙的硬结就像树枝的断茬戳到了我一侧的脸上,在眼皮下方稍作停留,沿着泪珠走过的痕迹悄悄爬动;接着那苍老的、像是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在我面前最多不超过10cm的地方:“你真是翅膀?”那个声音并没有要求任何答复和验证,因为接着发出声音的部位已经被一方黑暗的头巾覆盖。二奶奶只是用一只手死死攥着我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把黑头巾捂在脸上。拐杖应声倒地。我的手感受着来自二奶奶的我不能承受的温暖和沉重。我咬牙坚持着这骤然降临的分量。二奶奶因为有我的搀扶没有倾跌,她的身体颤抖着,但仍分不清是因为哭泣颤抖还是本来就在颤抖。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像是怕人听见,只是偶尔才发出一声衰老的哽噎。我几乎是拥着二奶奶往前走的。二奶奶的身体其实很轻很轻,像是没有重量。时间试图把一切都变轻,消耗掉所有事物的分量。直到进了堂屋,二奶奶还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
我也一直在哭。我无法遏止自己。我想不到我的泪腺里竟还有如此多的珍贵库存。
我坚硬的计划被泪水浸透,一下子土崩瓦解。原想回嘘水不多停留,给奶奶上完坟马上就走。如有可能,在顺便的情况下,捎带着打听一下何云燕的音信。但我并没有打算能见到何云燕,世事沧桑,几十年弹指而过,谁能说得清还有没有何云燕这个人呢。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还能站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哭个不停;也没想到正义叔的全家人会这么让我喜欢,我喜欢正义婶、喜欢莲叶、喜欢习武……不但是人,这院子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舒适惬意,唤醒了我层层叠叠的幼年记忆。这时我才觉得没回村之前,我对正义叔的想法是多么虚伪。我对自己说我已经饶恕正义叔,我不能再跟他记仇。我在心里不停地替正义叔辩护。临回嘘水的时候,我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行了,这一次已经彻底说通自己了,再见正义叔也不会尴尬了!海纳百川,宽容一切吧,容纳一切吧。我把此称为“大悲悯”。尽管我没有信佛,但我明白人应该有悲悯之心,我明白怀有悲悯是一种超越一切的高尚行为。现在我才清楚,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饶恕过正义叔,直到见到正义叔的全家人之前我仍然深怀着仇恨。化解这股可怕仇恨的不是岁月,也不是正义叔本人,甚至不是我早已熟悉了的二奶奶;化解仇恨的是正义叔的孩子习武莲叶,是和正义叔相溽以沫的正义婶。对我来说他们一直是陌生人,我只是在奶奶去世时和正义婶谋过一面,至于莲叶和习武,我压根儿我就没见过。我觉得我会一走了之,我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我要躲得远远的,如果可能,到死我都不会再回嘘水村一趟——即使死了我也不回嘘水村,“天下之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这是奶奶曾说给我听的话。可有一天我站在了二奶奶正义婶还有莲叶习武中间,我发现我像是走进了正在灿烂着的油菜田里那样舒心、喜悦。我喜欢他们的质朴清爽。他们时时处处散发出清香,清香远远地驱走了血腥的屠杀气息。
于是我改变了行程,不再急着要走。我要到坟上跟奶奶好好说说话。我要去南塘里看看昔日的神奇。我要去曾经的小学校……我要见见何云燕——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活得还好吗?还像那时候那么美丽那么沁人肺腑吗?
我像是突然之间才明白,在这个贮藏着我整个童年的小小村落里,我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情。
二
我还是奶奶去世那一年回的村子,掐指算来,已经过去16载。我略有吃惊,但也心平气和。唯一让我不安的是奶奶,我的奶奶已经在那片地下长眠16年,我这个不肖孙子还没有回去过一次。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大年初一……这些鬼节我从没忘过一天,我会准时按照村子里的规矩给奶奶烧纸,我相信奶奶能够如期收到我送的纸钱。据说鬼节的时候,在天底下的任意一处十字路口烧纸,死去的亲人都能收到。冥间是没有距离之说的。于是到了那些特殊的节日,我就备好黄表纸、冥币,在一张纸上写上老家的地址,奶奶的名字,不,像我过去读大学时寄钱不能写奶奶的名字一样,我只能写上“张氏”——奶奶没有名字,只有姓氏。我也加上爹的名字,加上娘的姓氏。我不会吸烟,没有打火机,只能准备好一盒火柴(这种生火工具早已被淘汰,用的人极少,连吸烟成瘾的人也不再多用),趁着黑夜到住处附近的一处十字路口。我按老家的规矩均匀地、一层叠着一层将黄表纸“花”成扇形(捻开黄表纸叫“花”),划着火柴,让那一朵小小的火苗引起更广泛的火焰。当火焰映红我的面孔时,我会小声地嚅嚅私语。我说:“奶奶、爹、娘,清明到了,赶紧起来拾钱吧。翅膀给您送钱来了。我回不上家,您别怪我。我不想回嘘水村,一回去我的心就揪紧,不敢回去,怕回去。我不能给您上坟,但能在这儿给您送钱。人家都说一样的,你们都能收到……”这样说着的时候,泪水会溢满我的眼眶。泪水遮住我的目光,但火焰会让泪水明亮。年年如此。
我对故乡已经陌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切都在发生怎样的变化,还是不是从前的模样。只有这样想时,我才明白我是想念故乡的,无比想念。我以为没有了奶奶、没有了爹娘,故乡已经与我无关,已经不是故乡。其实不是,只要想起故乡,我的眼里总是蕴满泪水。那已不仅仅是思念奶奶的泪水,甚至与亲人们无关,只是故乡,只是那片土地。我发现我还在想念曾经是我的世界的全部的嘘水村的一切,想念村子里的坑塘、树木、田野……甚至村子里的风、村子里的水,都与他处不同,有着别样的滋味与芬芳。
时间是一块一块砖,垒起长长的厚厚的一堵墙,隔开过去,而且还打造了坚固的门和锁,将往事毫不留情地锁起来。时间无情锁起来的是记忆,而人的忘却在帮时间的忙,忘却像尘土一样,将往事封存埋没,就像你一出生就活在现今,没有过去,也没有密如牛毛的记忆。不,不能仅仅用牛毛来形容记忆的丰富与稠密,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由千千万万点点滴滴的微小事物组成,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繁荣。
嘘水村不再是往昔的嘘水村,它变化不少,几乎家家户户建起了两层楼房,村街也不再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而是由覆盖了薄薄一层柏油的路面代替,无论夏天的雨水多大、连阴多少天,你都能在村街上走动,不至于像往昔那样哪怕是赤脚走在街上仍然薅不出脚来,厚厚的烂泥能将你的脚吸住。我想起了泥屐子,那种特殊的对付烂泥的鞋具——一块鞋底大小的方形木板,两端向下伸出两根高高的橕子,橕子的下方再横伸出一截梯形木爪——将这种鞋具用麻绳捆绑在脚上,走在烂泥之上时,烂泥对你就无能为力了,它沾不上你的脚面了,哪怕是连阴一个月,你照样可以鞋底子不再湿透鞋帮子上不沾一点泥迹,而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时候把泥屐子当成必备品,大人孩娃,一下雨个头全部长高,像是玩高跷,见人都变了模样,都比平日高大。泥屐子曾经被当成艺术品,孩子们到了学屋里,要脱下泥屐子相互比拼,看谁的做工精细、木料上乘。最好的泥屐子是枣木做成,鞋底一磨,红得流油;捆脚的麻绳也分外讲究,那种又细又白的麻绳一度被推崇……世道在变,路面平坦了,雨鞋也不再是奢侈品,现在恐怕整个嘘水村也找不到一副泥屐子了,泥屐子连同那个时代一起早已被人忘却,孩子们甚至不可能认识这种物品。
但撕开薄薄的粉饰,你会轻易发现嘘水村没有变化分毫。老楝树仍然巍峨着,只是开始早早开花,反季节开花。正义叔说树老了,忘记了季节。也许是吧,但其实我不太认同,因为老树太多了,但无论树龄多老,也不应该违背自然的法律,在不该开花的时节独自开放,像是在嘲笑造物主,嘲笑人间的一切。那凉津津的芳香包围着我,萦绕不去,像是要对我说什么,但总是嫣然一笑远去,到头来什么也没说。村街上的狗不少,甚至比我小时候更多,品种也开始繁杂,不再像那时是清一色的土狗,除了花色有别外个头和性情都差不了多少,连吠叫声也大差不离;而现在狗种翻新,花样众多,不但有狼狗还有哈巴狗,不但有不长毛的秃尾巴的宠物狗还有藏獒——个头像驴驹子,目光凶恶,一副不怀好意像……尽管是白天,你走在平坦的村街上也提心吊胆,因为你不能保证养藏獒的人家真的拴牢了那猛兽,你也不能保证那异域来的猛兽真的听话,据说有人家养藏獒,趁大人不在,饥饿的獒狗扑向摇篮里襁褓中的婴儿。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就像柏油路让泥屐子消失一样,频繁外出的人让狗种丰富也理所应当。
为了这次回村给奶奶上坟烧纸,我确实在脑子里筛过了无数遍,做出各种假设。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回乡祭奠,而是要给我的过去做出让我自己信服的诠释。是的,时过境迁,无论往事多么不堪回首,毕竟都成了过去,许多当时觉得无法逾越也无法面对的深渊,现在都被抛在身后。你走了过来,你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走过来的。这就是人生,遇见难关时要挺住,只要挺住就是胜利。我在冥思中苦笑。临回村的前一天我还在犹豫:我该如何上坟呢?是坟里烧纸坟里走?——那样当然不好,嘘水村是我的嘘水村,我在那儿长大,在那儿的空气中,在那儿的村街上,在那儿的土壤里……那里的一切之中都留有我的影子,过去的一切,我不能不进村就走。那就走进嘘水村,到正义叔家一趟吧,现在我已经学会各种应酬,我当然可以顺畅地极有礼貌极得体地做该做的一切,但我不会久留,最多就是吃顿午餐,过了饭时就走。我不能久留、我不能久留……我一遍又一遍得出这个结论。
这就是我的打算,我当天回当天走,不在村子里过夜。我想好了一切,我给正义叔带了礼物。其他人我已经陌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境况,既然正义叔是我门弟最近的亲系,那我就去他家,就只给他一个人带礼物。他吸烟吗?他喝酒吗?几十年不见面,我对他一无所知。那就带几瓶酒吧,茅台酒,也许只有醺醉才能让我们顺利地沉浸在现今,忘却所有的不快,让过去的阴影在迷幻中消散吧,让乌云远去,阳光普照。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有自己的不可更改的脉络,似乎是偶然,但其实是必然,貌似荒谬,但又有其深刻的合理性。我在村子里竟然住了下来,就住在正义叔家,住在他家的那间小偏房里,一住就过了七天,一个礼拜。正义叔看上去是被那种莫名其妙的不治之症血手病打垮——其实他是被生活打垮了。他不声不响,极少说话,处处在表达他的歉疚,这一点我能心领神会。他默默地向我道歉:我往院子里一站,他马上会搬来板凳,尽管不是递到我身后,但他往那儿一放我也就明白了;他在吃饭时端着碗躲开,怕影响大家进餐的兴致;他天一落黑早早就睡下,再不出门,他明知道我天天晚上跟习武一起出去转悠,但他不问一句,只是让正义婶叮嘱我出门别忘了带一支打狗棍,以防意外……一个人默默向你道歉,这就够了,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沉浸过去,不原谅一切呢?
更何况正义叔的全家人我都如此喜欢,还有我熟悉透顶的二奶奶——我真的没想到二奶奶还健在,还能断断续续数叨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往事的片断。二奶奶让我觉得温暖,觉得离我想念的奶奶更近了一步。我还喜欢这个小院,当春风在屋顶浩荡,院子里安然平和,丝毫不被扰动,只有阳光愈发明亮暖和,一束束阳光像是元宵夜晚的礼花一碰上东西立即爆绽,你能听见那一小团一小团绽放的哔剥之响。小院隔开了风、隔离了雨,只容留阳光。小院里的温暖与祥和让人觉得妥贴,平生出留恋。
我喜好吃蒸菜,现在城市里什么都能做到,尤其是吃物从来不缺。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头的饭馆,我最钟情的就是蒸菜,但城里的蒸菜永远蒸不出蒸菜的美味,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因为只有刚刚采摘没有蔫巴的新鲜时蔬才能蒸出蒸菜的鲜味,但远离出产地的城市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些?我回村的第一顿饭就是蒸菜,是蒸榆钱儿。正是榆钱一串串耷拉下来的时节,一听二奶奶说起我小时候就爱吃蒸菜,莲叶二话没说,马上就提着竹篮子握一支摽了钩子的竹竿出了门,她要找一棵正在盛绽榆钱儿的榆树,她要撸出半篮子那种软软的还带着嫩黄的肉地地的榆钱儿。榆钱儿择干净,不需要焯水,只拌上豆面上锅蒸熟,锅盖一掀,清香扑面!
正义婶锅里的腊肉还没有煎好,莲叶已经提着一竹篮子榆钱儿回来了。我们在满院子弥漫的腊肉的香味里择榆钱儿。榆钱儿是榆树的种子,嫩黄嫩黄,圆圆的肉质薄片中间包裹着种核,真像一枚枚铜钱。如今这榆钱儿刚刚从枝条里钻出来,刚刚见天,还没来及长得韧实,软耷耷的,比萌发的嫩叶还柔脆。我呱哒呱哒地操持压杆,生铁铸制的压水机哗啦哗啦吐出一注注清水,冲洗莲叶簸动中的榆钱儿。榆钱儿在秫秸莛子纳制的馍筐里颠倒翻动,漾起清芳的香气,莲叶熟练地清洗着……此情此景,让我萌生出久违的回家的感觉。此刻,我觉得我真的是回家了,我第一次把奶奶之外的家当成家来体会。
正义叔家是刚盖好没几年的新屋,四间正房,三间东偏房,应该说是够宽敞的了,用正义婶的话说:“别说添一个人,就是再添10个人,也住得下,也不会叫你住在月亮地里!”正义婶的话不假,但我确实有点想住在月亮地里,有点想念深夜安静皎洁的月亮。三间东偏房一间是厨屋,一间是门洞,门洞的北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我一进正义叔家的院门就注意到了这处单独的房间。当然,我之所以想住在那儿,还另有打算。为我想住在那儿提供充足理由的是那儿现成就铺着一张床,住着一个人。“那是习武住的。”正义婶说。言下之意是说习武住那儿是再正常不过的,而我十几年不回来一回,回来一回怎么能让住门洞?
我给正义婶解释。我说我天天待在城市里早已腻味,城市里是没有月光的,所有的月光都被乱眨眼的电灯偷吃了。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城市的屋子都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在窖人。”我说。我多想睡在露天地里一回,而且现在也不冷,而且大楝树正在有点错季地开花,光为了这一阵阵飘然而至的香气别说睡外头就是站外头不睡觉也值。让我试试睡门洞里的滋味吧,我不比你们,到了夏天可以随意躺在天空底下。我不知道一下子能找出如此多的理由,不知道竟和刚刚熟悉的正义婶这么理论开了。
我以为二奶奶听不见呢,但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一点儿也没迷糊,她挪到我跟前,拍着我的手说:“小翅膀嗳,你是想给你二奶奶治赖是不是?你多少年不回来,回来一趟哪有睡门洞里那理!”二奶奶生气了,她忘记了我的存在,像是在自言自语:“让你睡门洞里,停二年在那边大嫂子见了我,我可咋个交待?”二奶奶若有所思,像是在揣摸让我睡在门洞里的理由,但费了好长时间仍没找到。她说的“大嫂子”就是我奶奶,奶奶活着的时候二奶奶总这样称呼她。一涉及重要的事体二奶奶脑子马上清醒无比,不再颠三倒四。
但我获得了莲叶有力的支持。莲叶说:“翅膀哥想住门洞里,就叫他住呗。我给他铺床好被褥。哪有那么多穷讲究,想做啥做啥,随随便便的有啥不好!”
在我们争论的时候,正义叔讪讪地站在一边,一直不吱一词。他与我们稍稍离开一些,他想使手上的气息稀薄,不想让我再皱眉头。我竭尽全力舒展额部皮肤,不知不觉在讨好正义叔。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莲叶和婶子一起动手收拾干净小屋,又给我搬来了一张绳襻软床子,和习武的那张小床并排靠墙放好,又抱来了一床里表三新的被褥。那是一张我熟悉的枣木软床,床框被岁月打磨得光光溜溜,发出幽亮,像是在冒出微微发红的脂油。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熟悉它,那时候正义叔在夏天里天天晚上扛着这张床去睡在村口的那条大路上,天一亮再把它扛回家。每年夏天有那么三两个夜晚我也能享受大人们的待遇,睡到那条路上去,但这样的美好夜晚毕竟不多,因为奶奶不放心,仿佛我一夜不在家第二天早晨就会再也看不到我似的,即使找出“我跟正义叔在一块”的充足理由,奶奶仍是不放心,还要亲自跑到二奶奶家,一遍遍地安排正义叔。那时我有点厌烦奶奶,我嫌奶奶絮叨、嫌奶奶多心。不是有那么多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睡在那儿吗,就偏我睡一晚像是上刀山下火海?不止一次我撅着小嘴和奶奶怄气,要是我想睡在那儿的时候奶奶不答应我,我就会拒绝再跟她说话,这种冷战要持续到第二天。第二天天一亮,睡梦就会荡涤尽昨晚的不愉快,我和奶奶就又和好如初,像每一个早晨一样。但无论我怎么执拗争辩,怎么不达到目的就气咻咻不煞尾儿,每年暑假里我最多只能有三两夜美好的时光敷摊在那条夜色覆盖着的大路上。
那样的夜晚又是多么难忘!我会坐在这张软床子上听正义叔和一群人喋喋不休地说话,直到深夜,直到他们不时歪倒一个不时歪倒一个栽进深沉的梦乡,我仍恋恋不舍。有时我就那么也身子一歪,和正义叔挤在这张床上。我尽量缩紧身子,尽量少占地方。那时的正义叔宽宏大量,他说:“翅膀,你要困了就睡吧,就睡这儿!”这时候正义叔的这句话对我来说不啻天音,我强撑着再也架不住眼皮的时候,我就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和那些人一样,我也能放心地悄悄走进梦乡,而不必再去躺到地上的席子上——按说那才是我的铺位。在轻风和黯淡的月光下,在头顶树叶的叹息中,黑暗的梦乡满布诱惑,洋溢着甜蜜的芳馨。
按照正义叔和正义婶的说法,回村的当天是“单头”日子,就是阴历逢单,不是吉日。既然时间充裕,我要驻留几天,那就不急慌上坟。“早清明,晚十来一,离清明节还有好几天呢,在家好好歇歇,明天再去坟上烧纸不迟。俺大娘最疼你,不会怪罪的!”正义婶反复这样说。
一整个白天我就待在正义叔院子里,与闻讯而来看望的邻里乡亲拉话。在暖煦的阳光下,我们回忆着逝去的无数往事,数说着我熟悉或不熟悉的村人们。但没有人问起我的经历,仿佛我曾经历的一切都早被忘却,似乎从没发生过。
那个夜晚我如愿睡在了小偏房里,和木讷的习武共住一室。习武不声不响,几乎是头一挨床就沉沉睡去。他和我还没熟络,在我面前还有点羞涩,尤其是我和他并排睡在了一起,侵犯了独属于他的小屋里的夜晚,他似乎有点不大习惯。那时我也像此时的小习武,也像他这样蜷曲着小小的身子,尽量缩小睡梦的面积,想让所有人让全世界忽略掉“我”的存在。“我”只想感受一切而不想被一切感受。
堂屋的门在“吱钮”响了几声后沉寂了下来。像是一个人跌入深渊,院子一下子睡熟,没有中间过程,猛地无声无息。萦绕不去的血腥味在渐渐淡薄,因为另一种清苦的气息已经占山为王。那是楝花的香气,浓郁、热烈,横扫一切。那香气被黑夜镇凉,又被月光染上暖暖的黄颜色,像一股股熏风悄然而至。我深吸几口,精神一振。我没有丝毫睡意。我关上莲叶掂来的那盏蓄电池应急灯的开关,“咔嗒”一声,黑暗的大水扑面而至,但接着从照壁上溜下来的月光蹭进门洞;月光从容不迫地洇干黑暗,摇摇欲坠的门洞里于是又布满幽明。
照壁上的那条黑鱼离我很近,她似乎悬停在那儿,悬停在月光与黑暗混合的深不可测的水中,虎视眈眈……我抚摩着被岁月蹭破皮肤正在血流不停的枣木床帮,和那条大黑鱼对峙。这是我多少年后第一次躺在嘘水村的土地上,我无法使自己镇定,更无法入睡。
寂静是一种快速繁衍的植物,它吸噬着月光和夜色,一瞬间布满世界。但这种浓密的、发出幽光的植物又是多么神奇,多么让人无限留恋啊,它明明布满世界,你却无法看见它,仿佛它压根儿没有存在。习武睡熟了,轻微的鼾声在离我不远处的黑暗角落里起伏,像是深夜里小风轻吹波浪拍岸,唯恐惊动了谁,独自低低荡响。我睡不着,一点儿也不累。月光从窗棂直泄过来,斜斜地铺排抻展,将一块皎洁的平行四边形一半搁放在我的枕头旁,一半流变摊平在地上。昨天在县城那家宾馆我睡得很香,一夜无梦,这会儿我一点儿也不困。原想待在县城里的这一夜回首往事肯定百感交集,肯定睡不踏实,我甚至都做好了黑着眼圈回到嘘水村的准备,做好了在神志恍惚中走进嘘水村,我熟悉每个角落的这个村庄,可事实并非如此。县城和我记忆中的县城迥然有异,不再破败,一片欣欣向荣,和任何我在别处看见的城市没有两样,甚至再没有往昔的影子。街道已经拓宽,楼越建越高,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流和光影闪烁斑驳陆离的霓虹灯招牌。我是在这座县城读的高中,也是从这座小小的县城起步开始认识嘘水村之外广阔的人群和世界。我曾经兴冲冲地一个人去看当时县城仅有的一座三层小楼。我在那座巍峨的建筑前却步,没能走进庞然大物的内部——而那内部对我来说充满神奇。那一年我14岁,高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那座大楼叫做服务楼,至今我都弄不清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为哪些大人们服务,但我确实无限向往却没能靠近这个矗立于满目平庸的低矮房屋之上的人类的伟大创造物,而且我一直无缘进入它的内部。进入这座三层建筑物是我好几年里的一个梦想,还没等我梦想成真它已经夷为废墟,接着就从大地上消失,被其他更硕壮更高大的建筑物替代。我在几近人声鼎沸的街道上踟躇,不自觉地竟去了服务楼那儿,但我并不能肯定三层大楼曾经站立的位置。我一直担心会碰上一两个熟人,会被一声惊呼唤醒,但没有,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因而我无比自由。脚步带着我又去了火车站(是窄轨小火车,载人的机会似乎已不多,以运煤为生,我回来乘坐的是更方便快捷的舒适大巴)。如今的火车站也今非昔比,当时略显寒酸的简陋屋宇早已被隆隆的车轮声震得不知碎向何处,代之而起的是一排功能齐全洋气十足的现代化大楼,不算雄伟,但有雄伟的影子,是模仿大城市火车站建造而成的(充其量刚刚上升到赝品的水准,但做工并不地道,能从粗糙的外表看出诸多破绽来)。我想重复那时的情景,不走检票口,从车站旁边的某个缺口侧驱直入月台,可惜再找不见任何可乘之机。车站戒备森严,除了那处锁上的检票口的铁制栅栏门外里里外外都无隙可寻。当年我是从车站一侧溜进去趴在铁轨上倾听远方的车轮声的。我从课堂上得知耳朵贴紧明亮冰凉的铁轨就能听见车轮声,哪怕你压根儿没有看见火车的影子你照样可以先听到火车的动静。我被这故事深深吸引,尽管我没有听见无法看见的声音,也没有等来火车的影子,但我仍被这故事吸引,至今仍被吸引……恰恰是这些类似的故事(知识)将我的痛苦击碎,让我活在了一个全新世界。往事不堪回首我不再回首我被一个又一个新故事深深吸引,于是我复活了那具少年的尸体就这样神奇地站立了起来并且又开始走动,在大地上四处走动。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边想边走,没有激动,没有感叹,就像随意闲逛我到过的无数城市一样。炫目的路灯拉长扯碎我在人群里孤独的身影,我没有找到可以倾听的铁轨,当然也没有找到神秘的三层服务楼,我形单影只,若有所失走回旅馆。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打开电视,喝一杯水,上床睡觉,于是这个夜晚就在沉睡中度过,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波澜壮阔,有些微的惬意,但并没有太多的梦。
回村而没立马去坟上给奶奶烧纸,我心里一直不安。我打定主意不管单头双头日子,即使挨到了夜里,也要去坟上觐见奶奶。我大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等待,我想等正义叔全家人都睡熟了,都进入了梦乡,想等整个村子再碰不上一个醒着的人时再出去。月光很亮,仅是那面被床帮扯得变形的平行四边形的反光就能照出一室昏明。待在埘里的鸡偶尔发出幸福的“咯”的一声短促梦呓,整个世界像我等待的那样真的睡熟了。我掀开被子起身,摸索着打开我的马桶包,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应物件悉数拿出。火纸、果品、酒……对了,还有火柴。我叮嘱自己别忘记路上寻一根树枝,烧纸时树枝能帮忙烧透火纸。我待在昏昧的月光里侧耳倾听,确信整座院子再无声响时,我又想了一遍要拿的物品,无一遗漏,于是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出去。我怕惊动了习武,他在熟睡。小孩子睡觉总是这么踏实,头一挨床就沉进梦乡,不会轻易被吵醒。小孩子从沉睡的世界来到这世上的时间太短,于是还沉湎留恋那个昏冥的世界,就像再度渐渐走近那个昏冥世界的人仍在留恋喧闹的尘世一样。人越老睡眠也就越少。我出了门,先是轻手轻脚,接着就大踏步走在了明晃晃的月光之中。村子静静的,月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如果不惊动狗的话,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活物,连一声夜鸟的呓鸣也没有听到。正义叔左近的两户人家没有遵照时尚养狗,我没有遇见一只狗出来滋扰。我朝东走上100米,然后就拐上那条通向南塘的路了,走上五分钟调头向西,再走上五分钟拐进茂密的麦田,我的奶奶就在麦田的中间等着我。我已经回来了一整天,到这阵儿才去看奶奶,但奶奶不会怪我的,奶奶知道我时时刻刻在想她,仅仅是因为要一个人上坟才挨到深夜的。一天里我无数次想到这片墓苑,想到奶奶,有意无意我朝这边张望多少次,但一次次我都没提起要到坟头上烧纸的事儿。我真执意要上坟烧纸,正义叔他们也不会拦我的。一天里我忙忙叨叨应酬各路人马,听说我回村亲邻们纷至沓来问候拉话,直到此刻人烟初定,我才踏着月光来看望我的奶奶。我不想让正义叔知道我来奶奶坟上,那样他肯定要一起来,这是规矩,他一定要陪我上坟。但我不想和正义叔一起去墓地祭奠,尤其是去奶奶坟上。我觉得那是对奶奶的大不恭敬,奶奶要是活着看见我和正义叔结伴去见她一定会闪电雷鸣。奶奶不但对正义叔发火也对我会发火。所以我得选在深夜,选在村子里再没有一个活人走动时去谨拜我的奶奶。我得和奶奶说说只有我们祖孙两人才能说的悄悄话,我和奶奶在一起不能有任何第三人。每逢“清明”“十月一”这些阴间的节日,还有奶奶的忌日,我都要到住处附近的路口烧纸,听说只要在一张纸上写上地址姓名,然后同火纸一同烧掉。这样就同你在坟前烧纸一样,无论距离多么遥远,冥界的亲人照样能收到你送的纸钱。据说在火焰中萌生的黑纸灰是冥间的钱币,只要子孙后代在坟前不断地烧纸,亲人在另一个世界就日子宽裕,不会手头窘迫。据说是这样。我不太相信,但为了奶奶我会循规蹈矩办事,因为我想不出另外一种更好的办法来祭奠奶奶。
那座小屋黑塌塌的,完好无损蹲伏在通向南塘的那条大路旁(我总觉得它是完好无损的,从没有挪动也没有一点儿颓圯),它已经这样蹲伏了20几年,而且还要这样蹲伏下去,保持一个姿使永久不变,与我共存,与三光共永光。不过我现在已经敢端详那座黑塌塌的小屋了,不像早年,每当我走过这里都是一次处罚,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只到走过了才慢慢浮起。但这是村口,是我出村进村的必经之路,我不能不走过这儿,于是只能听任心一次次沉浮,听任呼吸变得急促,汗粒从毛眼里滚荡而出,哪怕是寒冬腊月照样浑身粘湿涔涔。现在我倒是坦然了,我可以面对这一切了。我走过那座黑塌塌的小屋,我甚至停了下来仔细端详。那座小屋就在那个位置,离我有10步那么远,现在已经被人家的房屋覆盖,只有我能看见它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即使我远离村庄我仍能每时每刻都能看见。那是一处人家的宅院,如今静悄悄的,一派祥和,和当年那个深夜迥然不同。那个深夜这座小屋充满多少恐怖啊,无论多少多少年过去我仍然不能忘怀,今生今世永不忘怀。一只狗侦察到了我的动静,隔墙粗声粗气发出敌意的警告。月光贼明贼明,像是全部由寒光闪耀的刀刃组成,像是由刀刃凝结的硕大固体,压覆着村庄,压覆着人们的梦境。月亮是这刀刃之体的策源地,它端坐在一切之上,冷漠、得意、骄矜,俯瞰着它的杰作,俯瞰着我。在月亮的俯瞰之下一切都难以遮掩,一切都纤毫毕露,甚至能看见路面上掉落的散碎的麦秸、某处楝树树枝在半空闪闪发光、谁家的屋脊上卧着的土陶兽头……一切都在暴露,但我已经不害怕暴露,不骇怕那座黑塌塌的小屋。我已经过了害怕的年龄。
月亮在冷冷地笑我,月亮抛出的光明的锋刃束束向我逼近。当我走在那条横路上时,自觉不自觉,我又在向南塘张望,就像那个《追鱼》电影之夜一样,我孤独的跫音伴奏我渐缩渐小的胆略。南塘当然不可能再有照暗未来的火光,也不可能再有鱼群,甚至不可能再有水。南塘已经成为一块田野的名称,它值得自豪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不会再有凭空长出的大红鱼,也不会再有鬼魅,连老窑都消失了踪影,替代南塘和老窑的是绿波翻滚的麦丛。过去消失了,过去的一切终将消失,就像我,和我曾经在一起的所有人,我的奶奶、正义叔、甚至老鹰,还有熙熙攘攘的村人,还有我深不可测的沉痛……这一切终将消弭。南塘上美好的女子没有了,大蛇没有了,老龟没有了,麒麟没有了,绿灯笼没有了。我的害怕应该没有了,我也会没有的。没有就是有。
站在那条横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了奶奶的坟,看见了我们家族的坟,它们在月夜的麦田里围簇在一起,像是在桌椅家事,又像是在一心等我翘首张望我。我心里一热,马上迈进了麦地里,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我看见了呼唤我的奶奶奋不顾身跑过去一样。刚浇过水又被春天发酵润透的土壤暄虚柔软,有点塌脚,麦苗马鬃般密密实实,都没有下脚的空隙。这个时节的麦苗正在拔节,最不经踩,一旦倒地就再也站不起来再也结不了穗实。麦苗不像人,能够经得住许多次打击,倒了一次再站起来再倒下还能再站起来只要一息尚存总能让身体竖直。我尽量小心地抬脚拨开麦丛,落脚在土垅上,一步一步前挪。麦叶凉滋滋的,隔着一层薄袜抚弄着我的脚,有时竟摸到了袜口和裤脚之间裸露的皮肤,麻麻的,痒痒的,让我的心酥透。我没有马上走向墓地,而是驻足众麦之中,看密密实实的麦丛泛着幽光在月夜里招摇,这里一明,那里一亮,犹如粲然一笑又一笑。我蹲下身来,倾听风中麦丛的诉说。麦叶挤着麦叶,麦茎蹭着麦茎,仿佛惊奇我的不期而至,它们在微风中一阵又一阵喁喁私语。
尽管麦苗正在铆着劲儿疯长,已经漫过脚踝,但麦叶还没有硬得像锯齿一般拉手,还处于柔绿时代。一阵小风扑来,所有的麦苗都起身响应,翻转出泛白的脊背。我蹲在我家的坟苑里,但并没有马上点燃火纸。这田野深夜里的诸般声响实在是太诱人,我再一次侧耳倾听。我倾听着麦叶与麦叶摩击的低语,倾听着风声,也倾听着深夜旷野里特有的寂静。风和麦叶的说话声使这寂静更深远,仿佛永无边际。尽管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一个人在自家的坟苑里,和亲人的灵魂在一起,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的。你的亲人的亡灵会护卫着你,他们疼你,唯恐惊吓了你。回到村子一天,只有到了这会儿,只有蹲在奶奶的坟头,我才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奶奶在哪儿,哪儿才是家。村子里已没有我家的地方,我家就在这旷野深处。月光如水银泻地,白晃晃一片。我掏出果品并排摆好,然后又拧开那瓶酒的瓶盖。我摇了摇火柴盒,听见了熟悉的悦耳响声,捏出一根来噌地擦燃,双手捧紧靠拢火纸。这时候一阵风来了,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熄了我手里的火苗,吹得火纸呼啦啦低响,但并没有吹乱那叠柔软的黄裱火纸。我再一次擦着火柴,但再一次被风吹灭。风像是故意和我较劲,故意捣乱。在第三次掏出火柴之前我停顿了一刻,我用火柴盒压着那叠黄纸,站起身,挺立在月光之下。新散开的黄表纸漾起的特有的异味迅速被风吹逝,麦叶里青春的气息愈显得清新。我四野望望,除了翻飞的麦苗的波浪外一无所见。来之前我没有带打火机,我不抽烟,并不配备那种一按就能蹿出火苗的玩艺儿。之所以专门找了一盒火柴,是因为我对火柴情有独钟。在少年时代,火柴是我不多的玩具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伙伴,在夏秋季节里总是随身携带。我们在田野里烧豆子,烧红芋,烧随手捂来的蟋蟀蝈蝈……实在没啥可烧时,在冬季里我们收拢枯叶点燃一堆微火烤手。反正能够生长火焰的火柴是我们最贴心的玩伴,不可或缺。我忽略了原野里风的存在,尤其是春天,因为没有大庄稼遮挡,大风小风总是胡乱走动,无孔不入。于是我打开叫嚷的火柴盒抽出一并三根火柴,让它们在侧壁的引火纸上齐头并进,随着噌的一声欢呼,一簇三倍于先前的火苗茁壮生发,照得我的手指透红,照亮了我手掌的纹理。我小心地避挡着群风,严严实实捧着那株壮实的火苗移近翻起一角的火纸。火苗得了火纸的亲昵,一下子壮大了声势,竟有些轰轰烈烈。就像是一丛红庄稼,火焰在火纸上胤开,灰屑像黑蝴蝶翻飞起舞。我面对那丛红庄稼,面对坟里的奶奶双膝跪下,我说,奶奶,翅膀给你送钱来了。翅膀不孝,逢年过节的不能到坟上来给你送钱,你不要见怪啊奶奶。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模糊了双眼也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捂着脸,让泪水无声地涌流。泪水溶化了我,我觉得我的心、我的身体,都与这春天的一切融合,与我的祖先融合。泪水与手掌挡住了月光,我的双耳却异常灵敏地在倾听,麦子拔节的声响裹挟着春风,一下子变得汹涌响亮,这大自然的音乐把我淹没了,我稍稍聚拢成形的形体再一次被融化……我这样待了好久好久。静止不动,静心不动。后来月光从指缝里渐渐清朗明晰,我又看见了奶奶的坟、爷爷的坟、父亲的坟,还有母亲的坟。我的亲人们居住的坟墓在月光下簇拥着我,我的心愈发安宁。我慢腾腾挚起酒瓶,稍稍倾斜,于是一溜明晃晃的酒线泛着幽亮向土地瀑注。浓烈的醇香扑面暴起,就像一堆花在你面前猛然盛开。奶奶不喝酒,但奶奶喜欢花香,佳醪在奶奶所在的幽冥世界也许是被当成花丛的。馥郁的馨香能够让奶奶欣喜。
《铁处女》马傲60cm×80cm布面油画2014年
在我捏着生长火苗的纸张分发到爷爷、父亲还有妈妈的坟前时,猛然我听见奶奶的坟上呼啦啦轻响,像是有人张开手轻抚坟上的那些枯干的去年的野草,但又有点担心惊着了我。那是一股小小的旋风,初开始有一个手掌大小,旋在奶奶的坟上没有挪动,当我看见它时它像是觉察到了,马上挪了地方,悄悄靠拢我,又悄悄走开,消失在漫野的麦苗中。我知道是奶奶的英灵醒了,奶奶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来了。奶奶很高兴。
在这片坟苑里我真是回了家,我觉得奶奶在身边,还有我认不太清的妈妈也在身边,还有爷爷、父亲。我们家从来没这么整齐过。直到火纸燃尽,我仍然不想离开。我想和奶奶和亲人们多待一会儿。一个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很久很久,才能知道家乡的含义亲人的含义。我蹲在我家的坟苑里,不想离开半步。
感谢正义叔,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已经来给奶奶上过坟,因为坟头上顶着新添上的土块,那是上坟的标识。“早清明晚十来一”,是说一年里最重要的两个鬼节中前一个要早几天上坟而后一个则要稍晚上坟。我们村子给亡灵只过这两个节日,而为何一个要早一个要晚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正义叔不是因为我回来才做样子上坟的,因为回村之前我并没有通知他,我想不声不响回村,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
我倚靠着奶奶的坟斜斜躺下,面对月亮。当我这样躺着时,我觉得像是小时候倚靠在奶奶身上一样。每到秋天,奶奶总是在屋前空地上伸开秫秸箔,在上面铺展被套被里,一针一线地缝纫冬天的被褥。我喜欢闻面汤里浆过的被表被里的气息,有一种粮炊的香味,让人莫名的安逸。我更喜欢抻展开的广阔洁净的还没缝好的被子,奶奶允许我在上头随便扑腾,从不嫌我踩死压实了翻新过的棉花,弄乱了被单被套,让她徒费周折。奶奶不但不烦,还喜欢我在上头爬过来爬过去呢,奶奶说:“翅膀,你翻个筋斗让奶奶瞧瞧吧。”奶奶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马上头抵着漾起粮炊清香的发硬的被表灵巧地跷起双脚,腿脚挪向半空,我看见奶奶倒着在欣赏地看我,接着我呼嗵一声放平身体屈连爬起来又安稳地坐在奶奶面前了。奶奶抹拉着我的头,笑吟吟地问我脖子疼不疼,不会扭伤脖梗吧。我拨浪拨浪头给奶奶看,翻筋斗不但不会受伤反而身上的物件更加活便。奶奶坐着绗被子,针线一路发出粗重的滋拉滋拉的喘息前行。我倚着瘦骨嶙峋的奶奶,奶奶每往前挪动一下我也跟着挪动一下,寸步不离。我紧贴着奶奶的脊背被奶奶的身子暖得热乎乎的。怕我倚了空,奶奶每次挪动时都要关照我一下。我倾听着针线的低嚷,也仰脸端详着天空,顺从着奶奶的拨拉。天空有急急奔走的流云,跑得很疾,都将雪白的身体拉散了。白云走过去走过去,走进那堆大椿树的叶堆里,接着就藏起来看不见了。大椿树的叶片虽然浓绿依旧,但毕竟禁不住秋天的寒意,已经苍灰,黑塌塌的,不像春天夏天时那样灿烂葱翠。一只小雀和针线比赛着欢呼,它就落在我的头旁边,一边啾儿啾儿地探问般叫嚷,一边警惕地左一转右一转鼻梁上生满褐色绒羽的小脸瞅来瞅去。它围着奶奶的针线筐跳动,好像那只我熟悉透顶的用秫秸莛子纳制的针线筐里装满了粮食粒。小雀歪着头仄棱着脸向我寻问,我能看清它铁色的喙、亮晶晶的小眼珠、灰红的小小身体,还有斜斜撅起的由五根长翅排列的长尾巴。它端详人时小脸从一个位置跳到另一个位置,不是平缓地转动,而是一步到位,仿佛连接头与身体的不是血肉的颈项而是一处上紧的发条旋动的机械装置。我目不转睛注视着它,想猛然伸手趁它不防攫住它,但它极其机敏,我的胳膊一动它马上没了影。小雀栖落在我家不高的院墙上张望我,像是在嘲弄我。“咋样、咋样、咋样……”它这样不停地说着,让我生出些微懊恼。直到奶奶的身子又要紧跟着针线的脚步挪动,她一伸手托住我的倾斜,我才从短暂的懊恼中解脱。我没有坐直身体,而是顺势四脚八叉仰躺在了新被子上。
月亮看着我,我也看着月亮。月亮忧郁而感伤,目光明亮但很迷茫,看人就像是没看一样。月亮显得空洞无物。也许月亮本身就是一个洞口,只是透露天空遮覆着的外面世界的明亮罢了。能分辨出天空的蔚蓝,能看清蔚蓝的底子上飘荡的白云。我闭上眼睛,真想这样伸展四肢沉沉实实地睡上一觉。就是这时,我刚眯上眼睛的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清晰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在我耳边轻轻炸响,低微但很洪亮。我坐起身,侧耳倾听。那确是一种炸裂的声响,叭,叭,叭,在不断续地裂变。而且不是一声,越听越多,越听越稠密,一声后边还是一声,一层后面又有一层,层层叠叠全是那种低低惊呼般的轻响,像是被开水烫了手的唏嘘,像是深秋的夜空中的星星,越看越密集。刚才也有这声响,只是我过于专注于麦丛与风的交谈,忽略了这声响而已。这轻微的疼痛的惊呼正是无数麦苗拔节的叫声。麦子正在昼夜无歇地长高长大,新茎和新叶要突破包裹与约束,要伸展腰身探出头颅观看并享受春天里的一切:阳光与露水、轻风与明月……成长总是伴随疼痛,密集的疼痛。麦子是这样,人也如此。
我的心被这声响迅速打湿,濡透,与麦田、月光、坟墓,还有亲人们的亡灵融为一体。无论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细微声音是疼痛还是欢乐,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已成为一株麦苗,或一株小草,与天地共呼吸,或跃动或宁静,都是神性,都具神性。
我沉浸在这铺天盖地音乐中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叫我,在轻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有点不真实,像是发自地下,像是从记忆深处的沉梦中浮起,略显轻飘。我坐直身子,头发梢子全站了起来。我的听觉在一瞬间发达,我能听见最细微的声响,麦叶摩击麦叶的声音一下子响亮得震耳欲聋。“翅膀哥、翅膀哥——”那声音再度响起,就在我的前方,在不远处。我循声张望,于是看见了我刚才走过的那条横路上有个黑影,黑影不高,站在一蓬不大的泡桐树下。那不是幼年的我的声音,也不是正义叔的声音。我的听觉恢复了真实,我听出是习武的声音。“是习武吗?”我提高嗓门问。我听见我的声音尾巴有点摇摆分叉,过于浓密的月光过于繁琐的风与麦苗的交头接耳差点溶解掉这声音。
在深夜里,在传说纵生的旷野坟苑里(尽管是自家的坟苑),在一派被皓月和洪流般的麦子拔节的低吟催发的盛大静寂里,不远处突然冒出的人影确实让人紧张。我半边身子仍在酥麻中,头发梢子纷纷支棱起来。这突发的害怕有点像骤然降临的风暴,我咽了口干燥的唾沫,我觉得四围风声鹤唳。“翅膀哥。”那个身影没有移动,仍然和那株半枯的树贴紧,甚至融合为一体。“是习武吗?”我又问了一句,我怕是幻影,是鬼魂的替身。“是我,”那个人影答,“我是习武,翅膀哥。”我从那不太流利的话语里听出确是习武。他站在月光里一动不动。他一定是怕我害怕,担心哪怕是向前迈一步都会把我惊跳起来。我确定那是习武,莲叶似乎提过习武平素行踪无定,有点分不清白昼黑夜。于是陡然升高的风声平伏下去,不再围绕着我的头颅转圈,而是紧贴着遍地麦梢,回复到先前悠闲的状态。我抬脚分开挤挤挨挨的麦丛,向习武走去。
习武站在那株泡桐树的跟前始终没有动弹,“有露水。”他说。我知道有露水,我的裤脚已经湿透,而且皮鞋上沾满了露水和出的泥坨。我的双脚沉重而硕壮,我担心碰坏了麦苗,所以走得极慢,走得极其艰难。那是株不太粗壮的桐树,都说不准它的年龄,有手腕粗细,半死不活地站在地头上。桐树站立的地方不对,有一半根茎都暴露在外头,没有被温暖而富含养分的土壤埋住。桐树因为长得不是地方,所以不可能长成气候。耕种田地的诸般农具来来回回磕碰,加上它长大会遮挡阳光,影响庄稼生长,所以不可能让它顺心顺意生长。桐树的身上疙疙瘩瘩,伤疤摞伤疤。习武就是抱着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在站着。所有树木的诸样伤疤我都熟悉。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问。他说:“醒了。”他与树身稍稍分离,但并没有靠近我,而是下意识又趔远了一点,但离我并不是太远。我们站在月光下,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见他的头一伸一伸的,即使静止站着也习惯性地警觉。危险随时会发生,他不得不警觉。
我们原路折回走向村子,走过那个叉路口,走过小黑屋,走过兀自开花的大楝树。月光亮晃晃的,清苦的楝花芳香一阵一阵,驱散了疲倦,也驱走了睡意。我说:“习武,我想到村子里走走。”习武只会说一个“好”字,我干啥他就干啥。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村子,那些我已经不太熟悉的街道旁边的一户户人家出现在面前,又消失在我的身后。如今麦秸泥打墙麦草缮顶的房子已经绝迹,家家都是耀武扬威的砖瓦房或者两层小楼,而那时,整个嘘水村也就是一两户光魁人家才建有浑砖到顶的瓦房,而所谓的浑砖到顶,也不过是泥墙两面包裱一层竖砖,看着板正内里空虚,徒有其表而已。
习武已经学会了说话,已经不是哑巴,但习武很少言语,只有非说不可时才肯吐出几个简略字符,能省则省。初开始他跟在我的身后,和我保持着距离。他和我还有点生,还不敢也不能轻易贴近。但待到碰上了狗群,被决堤洪水般的狗群包围,习武猛然与我贴紧了。那些狗狂怒暴躁,嗅出了生人气息,从各家里跳出汇集,吼叫里充满仇恨,万众一心。习武一点儿也不怯阵,他伸着头,动作机警灵敏。他挥舞着一节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在月光里吓唬着咆哮的狗群。那些狗与他熟悉,狂吼一阵后就偃旗息鼓,耷拉着头悻悻地打道回窝,有点不情愿,吠吠地责备着,怨习武领着生人夜半瞎逛,徒然惹乱它们的香甜睡梦。习武对我说,要是夜里碰上了狗,千万不要惊慌,不能躲避,要面对着疯狂冲来的狗迅猛下蹲——只要你一蹲,管保再厉害的狗也得退避三舍。习武教我遽然下蹲的动作,我点着头学习,其实我在他这么大年纪时早已谙熟要领。我与村子里群狗斗法的拿手好戏并不亚于他。
村子里的街道一如既往,每个拐弯我都熟络,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因为铺了柏油,路面愈加平坦好走。越往里走,一片一片的空地越多,显出村外田野里才有的疏朗空阔。人们都在想方设法抛弃旧宅,把新家盖在村子外圈。村子正在变成空壳。我们没有走正路,而是拐进了西大坑,大坑里已不见水迹,坑底比大路平整,像是打麦场。村子里有两处坑塘,一处曰东大坑,一处曰西大坑,我和奶奶居住经年的小屋就位居西大坑的东堰。记忆中的西大坑碧波万顷,有一望无际之势,以至每当我莅临大海站在波浪之上时总把眼前的无涯之水与我的西大坑作对比。我曾经无数次在西大坑畅游,我就是在这儿学会的游泳,学会躺在水面上疾行也学会在水底摸着渍泥扎猛子。我们一群孩子在水里彼此呼唤倾听(与空气中相比,水像是一下子无限缩短了距离,对方说话像是趴在你耳朵上一样),比赛谁能刺刺地分开众水游得最快……而如今这一切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因为西大坑干涸见底,此刻我们就走在坑底里。坑底没有水,只有遍地干卷的瓦片般翘起的渍泥表皮,踩上去咯吱咯吱叫嚷,也许有点疼痛,但那叫声更多的是装腔作势。月光如泉如瀑,可惜西大坑里没有清水横流。因为没有树木遮挡,大坑里的月光一下子显得宏大浩荡。我们横穿过坑底,只在坑中央最低洼处瞅见了一方有水的地方:那是一眼刚挖的新井,习武说半个庄户的人家都靠这眼井吃水,因为水位日渐陷落,一般平地上打出的井都旱干了,只这坑底的新井还能在白天照见人影,在夜晚照见月亮。水位低落一半是干旱,一半则是因为地下水过度开采所致。新井因为是临时使用,被挖成了不宽的长方形,井口横棚着两根胳膊粗细的木头,供人站在上头摆桶打水。横木上结满干干湿湿的泥巴,说明刚刚过去的白天里曾被人频繁踩用过,井旁也有沥沥啦啦的水痕。习武怕我掉进井里,拦住我不让我走上横木,我本想站在井中央朝井里张望一番,看看月光下的倒影,因为回村一天,我还没有与囫囫囵囵的水体谋过面,而嘘水村的水染湿了我整个人生,我回村一趟不能不一觅芳踪。深夜里习武拽我的两手打消了我看井的念头,我退回来,没有坚持,反正接下来有的是时间,我会找机会再看这眼坑底之井的(其实直到离开村子我也没再来);再说我也真有些担心那些木头不一定老实可靠,为了听听响声取乐,不能保证它们不会一翻身扑通把我掀进井水里。井旁堆着挖出的新土,已经干透,站在土堌堆顶上展望四围,忽觉大坑浅小局促,不过一处窄狭的坑塘而已,与记忆中的水波浩渺迥然有异。这是我的西大坑吗?它层叠的波浪呢?它养育的鱼群呢?它深处摸索爬行的蚌、它水面悠闲飞翔的红蜻蜓青蜻蜓呢?……大坑的周围仍像先前一样挤满铁色的树木,这会儿树枝上嫩叶初展,颜色淡薄,尚不能遮断目光,远远望去如灰云逶迤。坑底上印着打水的人踩碎泥片走出的路痕,放射状的四五条隐约灰白伸向四面八方。东堰就是我家,大椿树站过的地方还有小茅屋待过的地方现在都被年轻的白杨树遮覆(根据挺拔陡峭的身姿能一眼认出是白杨树)。我目不转睛凝望着那片灰苍苍的地方,那个一次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小小地方。近家情更怯。我的心一直提着,忐忑不安。
泥片再度在我们脚底下叫响,我们朝东堰走去。水不事声张,但内部蕴满力量,当你试图在水里行走时,水会像墙一样阻挡你,让你几乎寸步难行,你只有不紧不慢顺应着水的意志才能挪动身子。我们曾经一次次在水里迈步行走,体验水阻挡我们小小身体的无处不在的力量。但如今疾行在坑底,没有丝毫障碍,眨眼之间我们已经爬上坑东堰,让我好不习惯。岸坡也远没有印象中的那般陡深,仅只是一道土埂吧,腰都不用弯抬抬脚就轻易走上去了。坑堰上曾经站过的那几棵老柳树和坑底的水一样失踪,白杨树林将边缘几乎伸展到了坑坡里。我爬上坑堰,扶着一棵白杨树的树干站稳身子,就在这时,我的眼前明光一闪——我看见在我家小屋待过的地方有一只贼亮贼亮的眸子像是不经意瞥了我一眼,但立即又闭上了。我瞪大眼睛,站直身体,血液又像当年一样嗡嗡地围着头顶轰响。我竭力不让自己挪动位置,怕只要我一动,那只眼眸就再也找不见,无影无踪。但无论我多么努力,我的眼光扫过了小树林里的每一处地方,也再没瞅见哪怕有一点亮光的东西。难道是我的眼被月光照花,压根儿没有任何闪亮?不可能。在我从小就熟悉透顶的地方我不可能看走眼的,不可能无中生有。那只眸子肯定看见我回来了,但暂时还不想让我找到它。也许那是宅神吧,我听奶奶讲过每家宅子都有宅神护卫,即使你早已搬离不再住在那地方但那宅神仍会存在你一回来他马上就知道。我若有所思地在白杨树间踱步,仔细地辨认每一个位置——这儿是大椿树站过的地方,这儿是我家的小屋和小屋子里我家的土灶、我和奶奶的床铺,这儿是那圈颓圯的半截土墙,这儿是小小院落一角的垃圾池……看着这一小片土地,我的眼睛再一次湿润,泪水迷离了月光。我多想找到一件我熟识的物件啊,哪怕仅仅是一根我给奶奶纫过的生锈银针,或者我家使过的那只粗瓷海碗的一块瓷片。当我抚摸这些故物时,我的心会战栗,我的神经会被拨动震动出音响。我在白杨树林里寻觅着,知道无济于事我还是要衬着月光找遍每一寸地方。
这些白杨树有大腿粗细,正值壮年。因为站对了地方,空旷的坑堰没有任何遮挡,又得风又得阳光,白杨树棵棵长得直直伦伦精精神神的,枝干健硕,已露峥嵘之势。树林里的地面平坦瓷实,一看就知道是处饭场。不光是人,猪羊牛马的也没少光顾,光溜而布满匀碎裂纹的地面上有黑黑的羊屎蛋,还有麦草碎屑。白杨树的成长历程也并不一帆风顺,每棵树的根部都簇拥着疙疙瘩瘩的瘤突,我知道那是家畜牙齿的功劳。这些树幼年时皮层稚嫩,清脆可口,难挡贪馋的猪马牛羊品尝的冲动。它们是幸运者,因为它们只是留下些瘤起的伤疤,但没有一棵枯死。现在危险已经消遁,它们的身体表层布满粗糙的沟沟壑壑,足以让最尖利的兽类牙齿望而却步。没有敌人再啃啮它的树皮,它可以放放心心成长了。于是它们枝叶繁茂,日日夜夜膨胀身体,长大再长大。
习武不离左右,我在群树间蹀躞,习武不远不近跟定我,唯恐一不小心我就看不见了。他微微伸着头颈,略略凹斗的脸在月光下像一个对着每个人漾开笑意的木偶。我喜欢沉默不语的习武,沉默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问习武这树林是谁家的,习武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弄不清谁是这处树林的主人。我熟悉这块土地的每一粒土壤,但这些树木与我没有关系。它们不认识我。我和奶奶居住的这处屋子曾是生产队的车屋(盛放那种老式的太平车,需要四头牛才能拉得动),泥囤子墙四面漏风,屋顶的麦草破败黑萎,阴天里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奶奶牵着我的手住进来后重新修葺了老屋,和出麦糠泥堵实了所有裂缝,铡齐金黄的麦秆给屋顶缮草。于是小小屋宇充斥了温暖祥和,我和奶奶享用着亲密和安宁。我能记起生产队派出的男劳力们把一捆捆麦秆扔进大坑的水里浸湿泡透(各家修房造屋都由生产队统一派工),然后捞起麦秆擩进大铁铡的铡口,只听闪亮的铡刀咔嚓一叫,参差不齐的麦秆一端立马齐刷刷平整整的。湿麦草的气味四处荡漾,像是站在夏天的树林里。男人们高声说着话,掀掉委顿腐败的旧草,将崭新的麦秆铺平在屋顶上。麦秆的底下是高粱秸织就的芭箔,箔上摊一层麦糠泥,能粘住麦秆老老实实恪尽职守待在原位。刚缮好的屋顶麦秆有一尺多厚,看着就让人踏实温暖。只要和奶奶待在屋里,风和我们没有关系了,雨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修葺一新的茅屋稳稳地站在大坑东堰,远远望去像是一头鬃毛金黄的雄狮。放学回家一进村口,抬头看见我家的茅屋,我就感到踏实、安全又自豪,欢愉油然而生,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像小鸟飞向巢穴一样向着家飞奔。
奶奶是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那年仙逝的。奶奶老去,茅屋自然又收归集体,我生长的地方并不属于我,这片杨树林和我没有关系。它们吸噬着我留下的气息、奶奶的气息,但它们和我和奶奶都没关系。我抚摸着粗糙拉手的树干,又重重地拍了一掌,一树嫩叶发出轻轻叹息。习武从树上够到了一根树枝,于是那些钱币大小的柔嫩新叶在我的手里颤动不已。树叶在树上时显得稀疏而不成气候,而连枝带叶近在眼前时,真相毕露,枝叶一下子声势浩大。那些叶片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享受青春就已经与母体断开。它们映着月光泛亮,带着枝干里的润泽。我摘下一片叶,轻轻在手指间揉碎,一股苦苦的清芳扑面而来,差点引出我的喷嚏。无论什么事物童年的味道总是淳厚,小树林里因为那片碎叶一直荡漾着清香,早春白杨树叶的清香。
当我站在树林的东边端详周围的景象猛一抬头时,那只先前盯了我一眼的眸子又出现了。它又明亮地闪烁了一瞬。这一次我和它对视,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它位于一棵白杨树的树根旁,放射出五六根长短不一的光须,某一根偶尔猛地伸长,差点够到了树梢。我盯着它,悄悄靠近。我要一看究竟,不会轻易放过它。我走过去走过去,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它故伎重演闭上了眼睛,但已经晚了,因为我已经蹲下身子,伸手触摸到了它——那是一块埋藏在土皮下的玻璃,只露出指甲盖大小一块,所以只有映射的月光刚好对应我的目光时我才能看见它。它光溜溜的,被土壤壅埋,一声不响。我一点一点拨拉开墉土,但我没能立即取出那块玻璃,因为随着墉土散去,玻璃显露,越挖越大。我叫来习武,借助他手里的打狗棍的尖端一点一点剜开(不如说刮开)土层。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撬出一只圆不溜秋的玻璃玩艺儿,比拳头小些,暴露的部位光亮如新。我掰去粘结在上头的土块,一只过去年代的墨水瓶就这样穿越漫漫时光在深夜里来到我的面前,就像梦境里的繁密往事。
那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墨水瓶,蓝黑墨水,产地开封,甚至都没有包装纸盒,在学校后面小卖铺土坯垒起的货架上一站一群,不是八分就是一角钱一瓶,哪怕是家里再穷的学生也不会缺少。瓶子制作粗糙,靠近圆圆的瓶体上端是两圈横纹,一条纵线从瓶口直抵瓶底,瓶体的玻璃里嵌着谷粒大小的白色气泡。(即使不对着太阳透照,那些大小不一的气泡仍然清晰可见,像是生了绦虫病的“米糁子猪”肉。)那条纵线常常高低不平地凸起,某些部位甚至锋利得能割破手指,需要用砖头或砂礓什么的硬物磨钝锐气。那时我们没有太多的玩具,用空的墨水瓶充当着重要角色。用一根纳鞋底绳子拴紧瓶口的那两三圈螺纹,瓶子里装上些碎镆,往坑里一撂待上一刻钟提出来里头一准有几条贪吃的小川丁鱼汹涌激荡,搅得馍屑翻飞。而瓶子最常见的用途则是做小油灯,只要放一支铁皮捏制纵穿一簇棉纺线的灯芯,倒上半瓶柴油,一只小油灯就宣告完工。我们一到秋冬季节每天都上晚自习,其实就是在教室里变着花样玩耍,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较真,也没见谁真正读过书。做油灯当然是卫生所里讨来的小药瓶(大都盛装土霉素药片)最好,高高的圆圆的,有一只精美的镀铜铁盖,铁盖的正中钻一眼小孔就能穿进灯芯。但药瓶有限,不是谁都能讨要得到,只有那些家里矗立大小不一村干部名衔的孩子才有机会。我们看着办公室里老师们用的高脚煤油灯羡慕不已,那种灯造型奇特,底平腿高,胸部猛地膨大,举起细长的椭圆玻璃灯罩;最关键的是灯芯,一条蓝边白底的扁带子,像条绦虫伸进透明灯肚里盛着的褐色煤油里,上端在玻璃罩子里吐出指甲盖大小的泛白的火苗(说是火苗但根本不像分明是一块扁平的什么亮片),能够照出一屋子辉煌,却不扬丝毫油烟。玻璃罩子下端是圆圆的洋铁托盘,侧方逸出一颗精细的小螺栓用来指令灯芯升降。煤油灯烧的是清亮的煤油,太贵,我们学生不可能点得起。我们墨水瓶里盛的都是尿黄色的柴油,灯头呼呼地烧,上头甩着乌黑的发辫,挨灯坐上一小会儿,鼻孔里保准能擤出半桶黑鼻涕。这种喷薄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墨水油灯唯一的长处是可以烧黄豆,或者玉米。我们用一截铁丝捏出小圈,架上一只小铁瓶盖(有人会贡献出来),瓶盖里搁放三五粒黄豆,探到粗硕灯头上半分钟,铁盖里噼啦炸响,豆粒被隔壁火焰激怒,身子一下子爆裂开花,炒黄豆的香气刹那间让浓烈的柴油味臣服。我们上学时手上总是油渍麻花的,总是沾染着浓浓的柴油气息。奶奶总是安排我要及时洗净手上的柴油,因为柴油会召惹冻疮。柴油的烟火茂盛,气息暴烈。煤油气味重浊,只有纯正的白焰极少烟炱。最好的是汽油,味道芳香,而且不会老待在一个地方,沾到手上不用水洗就能干干净净,不用一会儿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汽油还能轻易除掉手上沾染的柴油。我喜欢汽油。但汽油只能熏跑汽车燃亮电影不能点灯。
墨水瓶子里渍满了泥土,沉甸甸的,像是装满了秘密。我仔细地剔刮掉瓶口螺纹里的结土,让瓶子脱去那些泥土的破衣烂衫裸露出身体。我抚摸着墨水瓶,手指在瓶体上悄然移动——不是出于清晰的意识,而是手指在自己移动,它在寻找,仅仅出于一种习惯,一种顽固的记忆。手指是有记忆的,先于大脑感知到往事,因为接下来我的右手食指指腹就触到了一处凹陷,是的,是一处小小的凹陷,靠近瓶底,连那条突起的纵线一并陷下,就像是瓶子尚处于软和的半固体还没有凝固成形时被谁的指头轻轻按了一下似的。我的心一震,我对着月光再次端详那只坦露的小小墨水瓶。我认识这处凹陷,熟得不能再熟。不错,是我用过的那只墨水瓶,曾经陪伴我许多的少年时光。这处小小的瓶体瑕疵,只有我知道,连奶奶都没经意。我先是天天端着它从学校到家,再从家到学校,弄得满手都是墨水,用奶奶的话说,“像是花狗脸”。不久我就用空了这瓶墨水(用了一小半洒了一大半),我将瓶子用清水刷洗得透亮,然后从奶奶的针线筐里找到纳鞋底绳子,那种用棉线搓成的麦秆粗细的绳子,拴紧在瓶口的那一圈圈螺纹上。我用它在坑里捕鱼。墨水瓶做成油灯是在冬天里,因为天短,学校开始晚自习,就是下午多加一节课,但并没有老师讲课,听凭教室里一盏盏油灯下一张张小脸变幻着表情胡乱折腾。我端着小小煤油灯上学放学,夏天里满手墨水现在换成了满手柴油。冻疮就着熏人的柴油气息欢快生长,但冻疮丝毫阻止不了我们对小油灯的无限热爱。
我站在月光里,站在曾经是我家的白杨树林里,双手捧着墨水瓶,目光再次被泪水迷离。
三
以毒攻毒,只有痛苦才能疗治痛苦。消除痈疽的最佳方法是利刃,哧啦划开,那迅疾如闪电的深刻一痛能让肆虐的疮毒望风尽靡。峡谷里水位不断冲高的堰塞湖,用抽干或湮灭湖水的疏通办法都是徒劳,唯一的解决途径是溯本求源炸掉壅堵,引导水流去该去的地方。这些道理我全明白,所以我要重游旧地,重睹旧物,一点点熨平记忆里的褶皱。时间已经改变一切,今非昔比,我要直面给我一生染上黑暗颜色的那个黑夜,直面决定我感受世界模式的一应童年物事。
像是一对阋墙和好了的兄弟,嘘水和拍梁越拉越近,连接两个村子的那条土路缩短了一半,土路两旁原先排列着四块田地,现在已经剩作两块。唯一不变的是路面,一如既往的凹凸不平,因为走人并不多,路面上泥结的大疙瘩小瘤头保持着原貌(干旱没能销毁这些雨水留居的废墟),汽车走上去能蹦起老高,人的屁股挨不上座位。昨天送我来的那个司机一走上这条路脸就阴沉起来,怨声载道,他问我到底还离多远,如果远了恕不相送了。我说你停在这儿都中,这不是,我走两步也就到村口了。他抄住了我这话头,马上就停车熄了火。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这车就不需要开着回去了,我得到庄上赁头驴驮回去!再要是走二里地我这车一准不再是车都能掂绳捆绑捆绑弄几捆铁架子驮回城了!他气呼呼撞开车门跳下地,用大拇指腹刮了刮轮胎表面的沟槽,“驴熊,出门轮胎还沟是沟峁是峁,你看现在,都快磨成镜面了。”他一脸不高兴,说话极铳,一句给人一个地方。他说话惯用“驴”字,什么“驴操的”、“驴日的”之类的污言秽语随口排泄,作为他说话的一种特征也是点缀。他那张长脸略带驴相,让人觉着他口口声声充满驴音也不太意外。每个人的相貌和性情都接近于一种动物,这是十二生肖的源起根因。可惜毛驴吼声响亮行动却迟缓,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没能挤进生肖动物队列。他意思让我加钱。我不想啰嗦,说你开个价吧。他迟疑一刻,测量一番我话里的水分含量,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朝我晃晃。许是虑及已近村口的缘故,他不是狮子大张口。我没有多说一句话,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递给他。一拿到钱他的脸上马上多云转晴,他说都不容易,你也轻易不回老家一趟,你几年没回家了啊?我摇了摇头,不想就此话题多谈。一路上他都懒得跟我说话,这会儿见钱颜开我当然不想接茬。本来前一天晚上谈好的是另一个师傅,谁知清早来的却是这辆黑色的“吉利”车。我一看黑色的汽车就不喜欢,而一见开车的人更是不情愿。这人有30郎当岁,个头矮壮,黑黑的长脸,而且左脸颊上斜着一道刀疤,没有表情的时候那道短暂的刀疤不太显著,可以蒙混过关,但一旦稍有阴晴喜忧,那道疤马上狰狞起来,杀气腾腾。那一刻我真不想上车,但想着天已大亮,又是本乡本土,料他也不敢怎么样,再说我也没带太多东西,腰包没有肿胀。他问我是不是到嘘水村,我说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他说你知道价格吧,我当然知道。80元钱,不会少你一个钢镚的。除开头扫我一眼外,自始至终他没再看我。于是我们出发了,离开县城只听见汽车的马达日日日地一阵一阵咆哮,还好,尽管他不说话,不想多搭理我,但汽车并没有跑歪路,没拉我窜进漫拉子野地里任何一处死寂的废窑或遮掩耳目的干涸河谷,而是沿着我熟悉的那条乡间公路狂躁地奔跑,从平顺的柏油马路再到崎岖的乡间土路,曲里拐弯,一歇子跑到离嘘水村村口只剩不足200米的这条道路上才气哼哼停下来。
习武不多说话,但极有眼色,你稍一表示,他马上就明白你要干什么。你不需要给他细说,一切他都能心领神会。就像刚才我和衣躺在床上,只等人脚一定就又蹑手蹑脚走出来一样。他没有多问一句话,我在床上一翻身他已骨碌撅起来。他跟着我,不,有时则领着我,我们之间不需要话语,他对我的心思完全明了。我们在夹道怒号的狗吠声中穿过村子,走在了我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这条道路上。习武走路极快,伸着头前行,专心致志,我都有点跟不上趟儿,好几次叫住他。我说习武,我们走慢点,反正夜长着呢!习武扭头朝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放慢了脚步。习武不会慢行,他有点不适应我的走走停停,有时他就干脆不走了,站在那儿等我。但一旦走动,习武马上又忘了我刚才的提醒,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让我望尘不及。在明晃晃的月色中,习武有时不得不返回一段路,再跑到我跟前。习武为他走得快歉疚,嘿嘿地扭过头去自个儿去笑。
这条路对我太重要,影响我人生进程的许多大事都在这条路上发生,或者与这条路有关系。这条路上的每粒土都认识我,上学放学,我们在这条路上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这条路缀满了我们渐大的脚印,也缀满我们层层叠叠的欢乐与烦忧。一走上这条路我的心就纠起来,所有的往事都开始活跃,就像发生在昨天,发生在眼前一样。多少年来这路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当年觉得宽阔无比,现在看上去那么狭窄,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乡间土路而已。路面像是微缩原貌的山地沙盘,布满沟沟壑壑,手扶拖拉机、三轮摩托的辙印深刻而险峻(那时没有这些机动车,连架子车走得都少,只有我们的小脚丫和路表的那层薄土亲密搅和,所以路面总能平实而坦荡),只是在路的一侧被人脚踩出一条小径,光光溜溜的还算畅通无阻。自从学校搬离拍梁村,这条路处于半废弃状态,赶集上店走不着这儿,两个村循照旧例又老死不相往来,除了去田里干活的人与车偶尔光顾外,这条路能亲密脚板的机会实在少而又少,于是那些纵横捭阖的雨水的杰作得以留存。而当年却是另一番景象,成群的孩子一天数次迈步丈量,无论路面多么坎坷参差,那些凌乱而迅疾的小小脚板都能荡平,都能不费劲就踩成打麦场。现在学校已经消遁,已经被那些新房子替代,孩子们不会再去那儿了;即使学校还在原地,也不可能再有当年的繁荣昌盛,因为学校只有小学五个年级,每年级也只有一个班。而当年小学上头还杵着初中,每个年级至少两个班,多则有四个班,全大队三个村的孩子全集中在那儿,学不学习倒在其次,适龄孩子一个不落地悉数收拢倒是真的。现在的小孩明显见少,一家只有一两个,而那时一家姊妹弟兄五六个再寻常不过。不多的孩子们又大都出外打工,只要能自己会走路又能说囫囵一句话,到那些如雷贯耳的城市帮个手打个杂都吃不了闲饭,都能换来在村子里连青壮劳力都难从土时刨来的一张张刷啦啦乱响的花花绿绿钞票,没有人再让孩子们待在学校耗日子,再说即使考上学又能怎么着——就像翅膀,不是也热桌子冷板凳上了大学吗,不是也书读得呱呱叫吗,现在也不就那么回事嘛!你看谁谁谁,上学平平常常,没考过一根鞭竿赶俩牛(100分),没有踩过大学的门槛,还不是照样当经理倒腾大钱,人五人六,回村都是坐着瞿瞿叫的小汽车,吆前喝后——他们总喜欢拿“翅膀”作秤砣衡斤约两,因为翅膀曾经是读书的榜样红极一时,被公认为村子里的“状元郎”,他们万万没想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翅膀这儿竟打了折扣。现在学校剩下的孩子已经寥寥无几,听说一个班稀稀拉拉也就是十多个人,就是这十多个人也不能始终如一,隔三差五总有中途辍学者。当年五六百人摩肩接踵举袂成荫的热闹壮观景象,这学校做梦也不敢再想了。
田野里万籁俱寂,只有月光朗照,只有轻风低吟。只有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夜里,你才能体味“如沐春风”的真实含义。我唤回又把我甩开老远的习武,拉他在路旁坐下。我想再次聆听麦子拔节的声音,那细碎的声音像一根一根丝线,牵着我的心,让我总听不够。只有静坐,只有屏住气,才能听清那种奇妙的音乐,越听越清朗,仿佛只有你倾听时它们才响起,它们为专注倾听的心灵弹响。最初是“咔叭、咔叭”轻微的一两声爆炸,遥远但又极清晰,似在天边,似在耳际。只要听清了第一声,接二连三,那些洪流般的声音就朝你奔涌而至,淹没你,融化你,让你也变成一堆聚集着的乐音。“咔叭”、“咔叭”……于是你的灵魂和肉体都开始荡响,此时你才觉得原来你就是声音,生命本身就是一群聚结的美妙音符。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真正的孤儿,从精神到实体。我没有妈妈、没有爸爸,相依为命的奶奶也离我而去……我是一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故乡的孤儿,我的故乡已经被一个黑夜残酷抹杀。现实的故乡早已消遁死亡,故乡只在我心中,在我的回忆中。但当我坐在月光之下我熟悉的原野上时,我才知道故乡就是故乡,任什么都改变不了替代不了。这是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的地方,是我生命旅程开始的地方,这些气息、这些声响、这月光、这静夜……这一切的一切,已经深入我的生命,成为我生命的一种底色。无论有多少爱和恨,但一待在这片原野之上,就明白我是回家了。这原野才是我的家。我张大鼻孔,拼命地呼吸着早春夜色里的安静空气,我稔熟的土地的味道、小草的味道、月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湿润而芳香,让我倍感亲切。记忆被眼前的景象唤醒,往事悄然浮现,点点滴滴,像这越听越稠密的麦子拔节声一样,越想越多。
护路沟应该漫长而陡深,一群孩子跑在沟底走在路上的人很难发现,我们经常这样捉迷藏。但现在面前的这沟已经浅薄之至,因为常年干旱没有涝灾,不再需要清沟排水,落土日积月累,沟底偷偷爬升,就像已经消失的南塘一样,护路沟眼见也要和路面平起平坐了。麦丛从田里走下来,在对面的沟坡安营扎寨,连沟底也遍布它们的散兵游勇。这面的短坡倒是光光净净,生长着我全能叫出名字的野草野菜们,月光下它们略微发黑,但仍能分清眉目,有狗儿秧(就是野牵牛花),有刺脚芽,有拉拉秧,还有那种毒性极强的猫眼草(这种草的白色汁液剧毒,点眼里一滴眼睛能肿得睁不开,“猫儿眼,点三点,明清早肿成个大鸭蛋”是我们经常唱起的童谣)。狗儿秧已经爬出藤蔓,结出蓓蕾,打算在第二天的艳阳下马上绽放。要是再早上几天,狗儿秧还是一小簇嫩绿的翠叶,根子微微泛红,放进面条锅里味道鲜美,有点甜头。和狗儿秧一样能点缀面条的还有一种叫羊蹄子棵的野菜,喜好在麦垄里生长,一偎一片……这些好吃的野菜只要一听到“蛤蟆打哇哇”马上变老,丝丝缕缕一嚼一嘴渣,不能再进嘴。我试图听到一两声年年给麦子拔节铆劲儿的蛙鸣,但从远处走来的风都是甩手客,什么也没有捎来。干旱旱灭了蛙鼓。
风和麦叶的低语、惨白广阔的月光……这一切都让我的右手空虚。我的五指张开,攥紧,再张开,再攥紧。它想握住什么,它在想念。在这样的春天的月夜,我的右手出于习惯也是条件反射,开始想一把刀子。在右手的记忆里,似乎春天、月光和微风必须和刀子连结为一体,它们是刀子连缀的饰缨。但现在刀子已经离我而去,我两手空空。我随手拾起一个土坷垃,弓身使劲扔向远处。麦丛在不远处发出低声呼应,也是不屑一顾的嘲笑。我没有了刀子,坷垃不能得心应手击中目标,况且它也没有目标,只能这样漫无目的被麦丛嘲笑。
那把刀子是一个亲戚送给我的。那是奶奶的一个远亲,他在新疆当兵回来探家,于是春节串亲戚来到了我家。我叫他表哥。表哥个子瘦高,不善言辞。表哥好笑,他笑着讲起新疆的一切,讲起哈密瓜、英吉沙小刀、“早穿皮袄晚穿纱”的茫茫戈壁、三暑天还冰天雪地的天山……我喜欢这个表哥,喜欢他憨实平和的声调,喜欢他脸颊上青春痘播种的点点瘢痕,喜欢他整洁夺目的军装,更喜欢他讲的遥远新疆的神奇事情。表哥的一切我都喜欢,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就像现在的习武一样。表哥的到来比春风更温暖,我冰冻三尺的心悄然融化。自从那个腊月二十八的黑夜之后我一直没有笑过,但表哥让我发出朗朗的笑声,这是奶奶执意要留表哥住一宿再走的原因。年节里走亲串友一般都是当天来当天去,很少留宿,因为家家都有迎来送往的一大摊事体,客走主人安,留宿一天不知得添加多少麻烦。但那一天我的脸上有了笑容,奶奶煞费心机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住表哥。奶奶想让我的笑声永驻,想让我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床铺,奶奶就领着我们一齐动手把院子里的柴火垛全挪进屋里,我睡的豆秸铺一下子加宽许多。奶奶从柜子里(家里仅有的家具,是我奶奶当年的陪嫁)挟出套好没舍得用过的被子,板板正正地铺在大豆秸铺上。表哥遵从了奶奶的意愿,没有执意要走。那个幸福的夜晚我就和表哥挤一个被窝里,睡在吱吱欢叫的宽阔无比的豆秸铺上。我喜欢表哥,也喜欢豆秸铺,那个寒假积攒起来的所有黑暗似乎都随着身子下豆秸吱吱的嚷嚷声碎为齑粉。
大年初一我们是在灰暗寡淡中度过,看着我不吭不哈木木呆呆的样子,奶奶愁眉不展。奶奶想出一切办法来让我说话,想逗出我往昔的笑容。奶奶给我做油炸馓子,给我炒花生,还给我买了好几盘小鞭炮……要是搁往年,这些东西能让我欢欣鼓舞,让我撒欢蹦跳一会儿看一遍一会儿再看一遍——这都是我盼望已久只有过年才能一见的稀罕物品,但现在我对它们了无兴致。黑暗包围着我,我的世界漆黑一团。自从那个黑夜之后我就生活在黑暗之中,没有阳光,没有任何光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睁着眼,但什么也看不见。我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即使大天老晌午,我看见的阳光也是黑暗的,黑得发青的黑暗阳光。奶奶就在我的面前,寸步不离地围着我转,但我分明看见奶奶听见奶奶但仍然觉着奶奶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而整个包围我的世界也与我界限分明,它们离我很远很远,比奶奶还要远上百倍。这个世界与我似乎没有关系,我仅是孤零零的观众,不再是其中一员。我对响遏行云的鞭炮,对脆香的馓子,对在炒热的沙土里动弹出诱人气息的花生……我对这些通通不再感觉,这一切似乎不再与我相关。这些往昔吸引我的事物离我远去,它们近在眼前仍是离我远去,无可奈何远去,只剩我茕独一人。连奶奶也在离我远去。我的生命被利斧般的那一夜斲为两截,之前阳光灿烂,丰富多彩,充满欢声笑语,之后则是坠落中的深渊,是单一的深厚的永远望不透的风暴一般迅疾而来的黑暗。随后这黑暗将伴随我一生,渗透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的顽固底色。
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奶奶的挽留下表哥住了一宿,但第二天表哥还是走了。他的假期有限,他还有许多家亲戚要走,许多事情要做,尤其重要的是他探家的目的是要说媒找媳妇,他不能滞留,只能在我恋恋不舍的含泪的目光里离开。表哥一手提着走亲戚专用的竹篮子要走了,他低头看着我说,翅膀,长大了我带你去新疆,爬天山,看草原。我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还是无声地哭了。表哥放下篮子,蹲下身子来,替我擦泪。然后表哥站起来,摸了摸军装上的衣兜,四个衣兜都摸遍,接着我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清脆金属声响。我知道那是表哥的钥匙链,挂在他的棕色牛皮裤带上。钥匙链快乐的叫嚷没有间断,就像一个饶舌的人在字句不清地一连串地又笑又说,表哥的声音比它低沉,但清晰响亮,表哥说,翅膀,你不是喜欢小刀吗?给你个小刀,你看。我知道表哥的那把小刀,昨天我们收拾床铺的时候我看见过一眼,我一直想细细端详好好玩一会儿但一直没有向表哥开口,还是表哥懂我,现在他首先开口说起他的刀子了。但我不想夺人之美,我只是想看看,想玩一会儿,并不想据为己有表哥的心爱之物。我知道表哥很喜欢这把小刀,不然他不会走动带着它,还把它挂在钥匙链子上。我揉了揉眼睛,我看见了表哥从钥匙链上摘下了的刀子。我昨天看见的只是刀鞘,一只牛皮制作的不大不小的刀鞘,精巧玲珑,质朴而结实。表哥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拿着刀子朝我晃晃。然后表哥把刀子送回刀鞘递给我,给,表哥说,别哭了,你先拿去玩,要是喜欢,我下次回来探家时再给你带把大点儿的。我的眼睛就只顾放光没有眼泪了,眼泪都回老窝去了,不再遮蔽我的目光。我接过刀子,学着表哥的样子嚓地从鞘里拔出来,让幽亮一明一明在我面前绽放。我不要大点儿的刀子,我就喜欢眼前的这把。我太喜欢这刀子了。任何物件与人都是有缘分的,这把刀子就是为我打制的,为我而生。它不远万里来到我面前,就是为了陪伴我度过眼前的厄难。
那不是新疆名噪一时的英吉沙小刀——我前些年去过地处南疆的英吉沙小镇,专门看遍沿街的铺子,试图找到一只与我的小刀有近亲关系的刀子,但最终铩羽而归。英吉沙刀系中没有我的那只小刀的族谱,我的刀子没有英吉沙血统。表哥送我的小刀不长,从刀柄到刀尖约摸两寸,刀柄贴在我掌根的腕纹,刀尖刚刚崭露出食指指腹,要是一把攥握手中,两头也仅是略略伸出拳心。我喜欢这把刀子,喜欢得要命。我喜欢刀子的不长不短,恰恰适合我玩耍。我喜欢它的分量、喜欢它的形状,更喜欢它的颜色。按表哥的说法,它是用炮弹皮钢锻造,所以黑暗,暗得幽光跃动,和乱泛白光的一般的刀子截然有别。那些白光闪闪的刀子总让人觉得有些做假,有些虚张声势,要是到了临阵上场的时候,那些吓人的白光一律是花拳绣腿,派不上用场的。但我的刀子呈现的却是一潭深渊的颜色,黑暗但滋腻,深不可测。在我手里它从不闲着,总喜欢和磨石混在一起。刀刃咂咂水滋滋地吸紧我家的那块发青的磨镰石,哧、哧,它和石头厮磨一体,直至石头里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细汗。刚磨过的刀子寒光闪耀,锋利无比。表哥说一把刀子快不快你一试即知:用指腹轻刮刀刃,要是锋利则指腹发涩,要是迟钝则略觉滑溜。而快利程度则用一根头发测试:拔一根头发,捏着横对刀刃吹口气,一断两截则为锋刃。表哥说这种炮弹皮钢打制的刀子削铁如泥,不信你拿根铁丝试试——我找来一根细铁丝,表哥滋啦一声,就像削一根竹签那样将铁丝斜劈为两截。表哥说平时一定要注意放好刀子,好刀子自己会飞,它要到处飞着找仇人、找目标,一旦找到对象,你管不住它,它会自己飞过去,吱,一头就扎进去,报仇雪恨……
我被表哥的话迷住,我在心里揣摸仇人。正义叔是我的仇人吗?老鹰是我的仇人吗?——都是!又都不是!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让我的刀子去空中飞舞寻找仇人,我听到那一声声吱吱的深入声,胸臆为之一快。我把刀子插进那只牛皮刀鞘里,然后又拔出来谛视,然后再装进去,再拔出来……摸着舒服地深藏鞘里的刀子,我不出声地笑了。
感谢表哥!感谢那把远道而来的刀子!刀子让我遇见的所有黑暗迎刃而解,刀子带给我阳光与惬意。我几乎天天和刀子厮守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我从奶奶的针线筐里找出缝衣针,用针尖小心地剔除刀体上每一丝褶皱里可能藏着的灰垢;我抚摸着紫檀颜色的幽亮木质刀柄,细品着柄上镶嵌的三颗极其细小的彩石:一颗是红的,格外夺目;一颗是绿的,鲜亮非常;一颗则是纯白色,有点象牙的性情。我让奶奶在我的棉袄内里靠近左胸的位置缝了一只暗兜,专门用来装藏刀子。这样我可以右手插进兜里,左腋夹住刀鞘,嗖地快速掏出刀子。后来换了夹衣,甚至单衣,我一直让奶奶给我缝出暗兜。接下来的那年夏天我很少脱掉粗布褂子,再热的天气我也会穿戴规规整整,就是因为褂子能够装藏刀子,能够做到刀不离身。
表哥是那个黑暗年节里的一缕春风,表哥的刀子是最亮丽温暖的阳光。刀子驱散了骇人的黑暗。刀子不但能切割伤口,还能使伤口愈合。因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那把刀子上,曙光乍现,开学之前最难熬的日子里黑暗并没有加深加著。搁往年,这段时光应该是最快乐的,小伙伴们各自穿着新衣裳(即使最穷的人家,过年也要给孩子们做一件粗布新衣),天天交流碰上的新鲜事儿。家家都有亲戚来往,新鲜事儿层出不穷。讲完了听来的各类稀奇古怪之事,我们就开始玩耍,有人拿出新做的陀螺、毽子、弹弓,有人则拿出我们称之为“砸炮”的引火纸(红纸上鼓起一粒一粒疹疱,里头藏着一小撮火药,用砖头或其他足够坚硬的东西一砸,就会迸发出狂响与闪光,有点雷电的模样,但比雷电柔和),而我们每个人最好玩的则是放小炮(偶尔也能见一只挼捻未爆的大擂子,比火枪的声响差不多少),点燃炮捻,让越缩越短的炮捻快要舔着手指时猛地掷向半空,让它恰好在高高的接近云端处炸响,拖起一朵淡蓝的轻烟。我们比赛谁撂得最高,谁放炮最响亮。年夜里我们满村乱跑捡拾的遗落地上没去凑热闹的小炮此时炙手可热,总在发出一声声热闹的大呼小叫。但今年年夜里我没有捡拾到一粒小炮,因为我没有出门,甚至每年都跟着一群人挨家挨户拜年的走动也被免去,我一个人守着奶奶在家里,当拜年的人们登门莅临时,我讪讪地躲在一旁,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在年前早就准备好了一只小药瓶,是在大队卫生所讨要的土霉素药瓶,胡萝卜粗细,呈现淡淡的棕色,镀铜的铁瓶盖发出亮闪闪的金黄。我把瓶子刷了好几遍,但等年夜里捡拾到炸丢了炮捻的小炮后剥出层纸包裹的炮药,小心倒出装满一小瓶。我有信心装满那只空瓶,因为我的眼尖,每年捡拾小炮最多的都是我,我能从一片细碎的红红黄黄炮纸中辨出囫囫囵囵的没有爆炸的大小爆竹。落炮常常能装满我的两个袄兜,所以我心里有谱。我想象年节过后的落黑时分我从小瓶里倒出药面装进洋火枪最前端的枪筒里,只要掐断一部分火柴杆,装药就不成问题,而火药的效应堪称壮观,食拇二指捏出一小撮就可让洋火枪的声响比平日大上一千倍,而枪筒喷出的粗壮火舌和真枪不相上下,据说在枪筒里只要稍稍装入几粒铁霰,就可以当真火枪使,弄不准还能打死奔跑的野兔呢!
但那个黑夜轻而易举把这一切化为泡影,我的那支洋火枪已经不知去向,也许被遗落在小雀的小屋里,也许被埋在南塘的灰堆里,反正我想起洋火枪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洋火枪的踪影。我没有试图寻找,因为我对一切都兴致索然,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热衷洋火枪,甚至也不再幻想要去陈州赶会……先前璀璨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渺不可及。只有这把小刀才是确实的,不知为什么,那个黑夜让我与刀子拉近,原先我并不太喜欢刀子之类的物件,但黑夜之后我开始热爱一切锐利的东西,我总是能听到哧啦哧啦切割的声响,而且这毁灭的切割让我莫名畅快,仿佛随着这砉然声声,一切黑暗都倾圮委顿瓦解溃败,光明透进来,顺畅我的呼吸照亮我的眼睛。
学校每年都是初九开学,今年也不例外。一想到初九这个日子我就有点心惊肉跳,我不知道该如何去上学,该如何去面对我碰上的任何人。我知道他们将用各种各样猜疑、嘲笑的目光看我,用所能想得到的方法挖苦甚至诅咒我,他们惯用的伎俩我全清楚。但我又不能不去上学,奶奶不会同意,我自己也不会同意的。不上学,就是把自己划归另类,村子里只有严重不正常的孩子才不去学校,那些可怜的三两个孩子与同龄的孩子们格格不入,虽然同在一个村子同饮一口水井,但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害怕孤立,害怕被伙伴们遗弃。年幼时我那么害怕孤独而成人后又那么义无反顾选择孤独喜欢孤独,个中因由我说不太清楚。我必须去上学,必须面对我不愿面对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伙伴们、老师、校长,还有何云燕,还有我的对头革命。我知道前头是深渊,但我没有后退的余地,我只有向前走,只有纵身一跃,别无选择。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架张开的铡刀,我只能把头伸进铡口里去,等待那咔嚓一响,等待热血喷涌而起。
初八一整天天都阴沉着,灰蒙蒙一片,既看不见一丝阳光,也看不见一片云彩。晚上天黑得特别早,似乎刚吃过午饭不久天就暗了,走路看不见迎面而来的人。接着就下起了雪霰,轻轻地呼呼啦啦砸在房顶上、柴垛上、地面上,米粒大小,薄薄的一层。雪霰没来得及铺开积厚,呼呼啦啦的脆响就低沉下来,变成沙沙的浑然一体的细碎声音——雪霰变成了小雨,小雨在夜里又变成大雨,随雨而来的是狂乱的北风,整整刮了一夜,在村街里,在房顶上呜呜呜呜痛哭不已,于是到了初九早晨人们起床,映入眼帘的是闪闪发亮的一树一树壮观冰挂。无风之时,那些垂直的冰挂峭壁一般矗立,整个村子成了怪石嶙峋的山峦。看不见了树枝的影迹,甚至树干也被遮挡,只有或雪白或透明的岩晶。而阵风初起,那些峭壁开始东歪西倒,扭动着颤抖着,发出哗哗啦啦骇人的声响,仿佛一圈怪兽嗥叫着朝你悄悄围来,要吞噬你,要撕吃你,让你胆战心惊。
你做好了全方位准备,等着有人对着你的胸膛捅来一刀,结果捅来的不是刀子,而是蚊子的尖喙——这就是开学那几天我的感受。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惨烈,学生们向来对隔年的事情不太感兴趣,年节里发生了太多吸引人的事情,足够他们谈论上一个星期:白衣店的某人与队长有过节,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当街收拢一堆土焚香放炮,诅咒对头不得好死,祈祷上苍降下天谴惩罚坏人;拍梁村某人家娶不上来儿媳妇,于是沿袭旧习,动员儿子的妹妹换亲,但年前嫁娶后妹妹刚过门就一走了之,引发两家大动干戈;嘘水当然不落人后,有人家放鞭炮点燃了邻居院里的柴火垛,全村人都跑去看热闹,所幸损失仅限于柴垛,事态没有扩大,相当于元宵节提前过放了一场焰火(天大的热闹事儿也没能引动我,我没有前去观看,奶奶也没去)……这些缤纷的事件五光十色,与其相比有关我的事情就不那么惹人注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夹紧尾巴做人,处处小心翼翼。开学后重新排座们我理所当然被排在最后头,和班里那几个混混儿比邻。庆幸的是我没和革命挨座,他和我一排,但却在泥台子的远远的另一端。
日子仍然在缓慢而平稳地前行,似乎和先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天天上学放学,天天走在那条嘘水通往学校的土路上。那个寒冬的黑夜已经逝去,就像去年的一切一样,走了也就走了,似乎没有留下踪影。但那黑夜的影子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见,能够体味。那黑夜的影子极度漫长宽厚,可以覆盖我的整个一生,可以覆盖整个世界。春天里阳光明媚,但我不再看得见阳光,即使伙伴们围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放大镜照着阳光,让阳光聚焦为一个稍稍热得发黄的亮点,让那亮点对着火柴头,火柴立即应照而燃,哧啦一跳蹿起一簇火苗,我仍然觉得那能够聚焦的阳光是黑的,无比黑暗。我的日子天天都是阴天,从来没有阳光,没有斑斓的色彩,甚至没有笑声,没有风声与鸟鸣……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是蹲监狱,我渴望着放学,渴望着星期天,渴望着放假,渴望着一切离开学校的时刻。我多么希望离开学校啊,哪怕是去流浪、去要饭,都比学校里蹲着受罪要强一百倍。我要逃离学校,逃离这个羞辱我的嘘水村。但我的这些想法无一能实现,现实根本不允许我有这些想法。我曾经在有一次放学后不回家,一个人躲在田野里,一直到太阳西坠,暮色四合夜晚来临。奶奶等不着我回家,照例又找到了村口,站在村口长一声短一声,一声声呼唤。我不搭理奶奶,让她喊去吧,我要出门!我想到了出门、流浪。一想到流浪这个自由的词语我就心情激荡——流浪意味着无拘无束,意味着从此过上一种阳光明媚的日子,意味着从前的一切都将再度回来。我热爱的那些美好时光,轻松愉快,充满朗朗笑声……我可以不搭理奶奶,听着我最熟悉亲切的呼唤而准备远行,但当我走向远离村庄的去路时,一种莫名的恐慌瞬间击中了我:今夜我住在哪儿?田野里会有鬼吗?(此时我突然想到了鬼,之前我过于集思于去留问题而忽略了鬼的存在。)我会害怕吗?……我现在就突然害怕了。我的胆子也许太小了。我向奶奶跑去,朝着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跑去。我想把黑暗甩在身后,把刚才诸多不实的想法甩在身后。
我不可能走掉,不可能离开嘘水村,不可能离开奶奶。我不可能离开学校的,只能这样受罪受罪受罪,永无尽头。
岩石正在悄悄融化,火焰正在蕴蓄力量。地球从没有停止转动,内部的能量积聚也从没停息过。我在等待着事情的爆发,在静悄悄中等待。我知道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地画上句号,每件事情都自有它特殊的路径。
那是一个下午,第一节课上完,那只大铁铃铛铛敲响,照例要课间休息10分钟。对于这些孩子来说,每一次离开教室的时光都是重大节庆,大伙儿呼啦一声全部拥身门口,就像有人倒提着布袋在倒粮食,全班人几乎同时被抖擞一空。教室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我的座位上。我端坐在我的那只小方凳上,两眼盯视着前方。我像是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甚至没看见门口一暗,有人悄悄溜了进来。教室里一派昏暗,只有门口和前墙的不大的方形窗棂透进来发白的亮光,照着昏昧不明的山墙上的那块长方形的黑板,也照着五排泥台子上凌乱的书包和摊开的书本。我们的书包一律是方格粗布缝制的,几乎没有二样,只是那方格的花纹颜色略有差异而已。泥台子上没有文具盒,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文具盒,只有从大队卫生所讨来的安瓿针剂的白色纸盒,纸盒上的药剂标签呈现出花花绿绿的色彩。这些纸盒极容易被折瘪变形,然后破裂,几乎没多少人用过真正完整的纸盒,即使用胶布条缠上几圈,仍然会用不了几天就瘪歪碎裂。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纸盒生来就不是用来盛放钢笔的,它没有责任保障完整。我们还老抱怨药盒做得不结实,质量低劣呢。我看着这司空见惯的一切,教室里的静寂与室外的热闹形成剧烈反差:学生们在尽情玩着各种游戏,都想攥着冬季的尾巴,赶紧再玩几次冬天才能玩的游戏,否则天一暖和,换穿上单衣裳,这些游戏就再派不上用场,只有等到下一个冬天再玩。但孩子们等不及,一年是一年的事情。他们在踢毽子,让那火红或雪白鸡翎缝制的铜钱毽子不停歇地翻飞,一个人踢,多个人踢,翻尽各种花样。男孩子们大都在玩“叨鸡”:一个人屈起膝盖,用两手搬脚,金鸡独立,蹦跳着应对迎面而来的另一个搬脚人;两个屈成锐角的膝盖抵撞,一次次抵撞,直到有一个被顶倒,呼嗵散架跌坐在地上,下一个早已做好准备的孩子立马上阵,与刚刚得胜的人对垒,开展新一场恶战;直到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被抵倒,一直金鸡独立跳动不已。他是胜利者,他跃动的身影显出英雄气魄,被一群人拥围欢呼不已……这些游戏我都极度喜欢,但现在它们已经与我无缘,我不再是这些游戏的得胜者,甚至不是参与者。没有人再邀我一起玩,只有我形单影只,孤零零待在教室里。我这样呆坐着时,那个从门口溜过来的人悄然摸到了我面前,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有人走近了我,我吓了一大跳,在为这有点不正常。还没等我从座位上站起,一张脸已经伸过来,我看见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嗅到了那股有点发酸的、热烘烘的嘴巴呼出的浊气。那张被军帽遮覆着的圆球的一面在收缩和舒展,并露出内里发出声音,那声音说:“叫我看看强奸犯是啥样的?”那圆球向我靠拢,并再次崭露白色的有点发黄的内里一角。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仍然看不清他是谁,但我看清了那面孔,极其熟悉这圆球的一面。我努力并快速地搜罗记忆试图弄明白他是谁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尽管我已经明白了知道那三个字的含义与分量但我仍然无法确定这三个字是否与我有关为什么有关就像这三个字是那个黑夜强加给我的像孙猴子的紧箍咒但其实我是没有办法拿掉这可恶的帽子的就像孙猴子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大闹天宫对玉皇大帝发难但他照样没有办法抹掉他头上的箍圈……我没有吭一声但我一跃而起,我充满了愤怒,也许是我的表情极其吓人的缘故那个圆球滚开了轱轱辘辘后退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军帽遮覆着的后脑勺。他向门口逃去,他自知挑衅理亏,仍然咧着嘴,那是一张狞笑过后的嘴巴,现在是讪笑,略有讨好的意蕴,似乎为刚才的发自这张嘴巴的词语而检讨而其实这张嘴也好这张嘴所属的人也好从没有检讨过。他后退且向门口跑去,仍然发出讪笑。他嘿嘿地得意地再次说出那三个字:强奸犯!嘿嘿,强奸犯!此时我已经在奔跑,我的动作机敏,像一条水里被追赶的鱼,哧溜哧溜,我几乎是跟在他的身后接近了长方形的竖直的亮光,那是敞开的门口,他试图从那里消失,但此时我已经弯腰攫起了一只凳子而且迅疾向那叮啷啷滚走的圆球掷去。我听见凳子飞过门口砸在软体上的钝钝的“嗵”的声响我知道我砸中了,我的准头是公认的好,曾经用弹弓打落过树枝上栖脚的老斑鸠。我想我是让那圆球从半空落向地面了。我心里呼嗵呼嗵跳个不停,我弄不准我是不是惹了祸,我担心打着他要紧的地方了。我正七上八下地担心着就听见了罗校长的厉声怒吼:“你想干啥!!!”罗校长吸溜着嘴,恼羞成怒,一只手抹拉着他的腰,仄歪着脸寻找肇事者。——我是砸中了,但砸中的不是革命的头,而是罗校长的腰!
直到这时我才从愤怒中清醒,我已经冲出门口,紧急刹车让我差点没有跌倒。我呆愣愣站在那儿,我看见革命已经在罗校长的身后回头对我做鬼脸,得意地咧嘴无声地笑。我真想再跑过去砸瘪那张脸,但罗校长已经在对我怒目而视,我像是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钉在那儿。我收回目光,朝罗校长吸溜的嘴脸扫一眼,他头上的那顶灰色鸭舌帽偏了,他的脸也歪了,他的腰窝被板凳砸着的时候也会很疼,因为他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腰,从嘴角那儿不住地往里吸冷气镇痛。我知道我确实是惹祸了,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不说一句话,站在教室门口,听从发落。
人群围过来,都兴奋地探头看我,也有点幸灾乐祸有点害怕地望着罗校长。罗校长一看学生们围了过来,马上端正了帽子和嘴脸,不吸溜嘴了,但一侧的面颊仍在一抽一抽。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朝我叫:“你究竟要干啥?我看你生就的坏!”他再次揉揉腰,朝我一挥手命令,“走,跟我走!”
我乖乖地跟着罗校长走,他没有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罗校长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他和老师们在三间连通一体的屋子里办公,其实那里曾经也是教室,不过是现在改了名字,叫“办公室”而已。他让我站到办公室的外头,离那只大铁铃不远。他走到大铁铃下牵住铃绳,身子略微仄歪,“铛铛、铛铛”敲起来。这是两响的上课铃声,刚才他急急慌慌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敲铃。没人再搭理我,也没人准许再回到教室。我被晒在那儿,似乎被所有人忘却,所有路过者都懒得看我一眼,就像我是一棵树桩,比树桩还不如,就像什么也没有似的。时间的脚步近乎停止,漫长而死寂,一节课长于10年。接着第二节就下课了。第二节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第二节课的下课铃也是放学铃。我看见罗校长气鼓鼓从办公室走出来,趾高气扬地走到桐树下(他的腰这会儿可能已经不疼),他不需抬头看一下铃绳,只一举手就准确地抓住了绳头,然后大铁铃就“铛、铛、铛”地叫响。下课了。我想我可以挪换一下站麻了的双脚了,但我没有松一口气,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我的腿也有点麻木。我的耳朵很快就听到了我最不愿听的铃响:“铛铛铛铛铛……”像是一只被激惹发怒的狂躁不已的狗,大铁铃连续不绝地爆响。这是集合铃,是召唤全体教师学生集合开会的号角。我的心在发紧,我知道这骤响不停的刺耳的铃声与我相关,与我掷向罗校长腰窝的板凳相关。
我对于罗校长的害怕有点类似于对蛇的害怕,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绪反应,不由自主,害怕生于生命深处。当你看见蛇的运动中的弧形身体,看见那种艳乍的赤红或漆黑,看见翕动的发叉的闪电状的信子……反正这一切都会让你毛骨悚然。这种害怕不能自制,不是你想不害怕就不害怕了,甚至与你的胆量也不相关,因为有胆子很大的人却极害怕蛇。也有人害怕老鼠,有人害怕蠕虫,有人害怕蚰蜒或蛐蟮,其实这种害怕与对蛇的害怕与我对罗校长的害怕都是一种害怕。我一看见罗校长心就发紧,最初就是这样,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更是这样。他戴的那顶鸭舌帽,他上身穿的印有福字图案的酱色短袄,他的黑色玳瑁边眼镜,甚至他爱穿的那种松紧口布鞋……这一切都让我害怕。而对于他的声音,我更是害怕,在后来的许多场噩梦里,总是凭空响起他那种笑里藏刀的声音——不是太高,似乎还有一丝和气,但内里却严厉、冷酷,寒意逼人,尾音噼噼啦啦分叉(与革命的声音有类近之处),就像一根麻绳的一端绳结松懈披散了一样。他从黑色眼镜上沿逸出的贼亮的目光也让人望而生畏,那种目光比锥子更锋利,溜你一眼就能刺穿你,让你内伤但不让你流血。
好在那目光并没有关注过我,在那件事之前甚至没有朝我稍稍倾斜过。全校有数百号各色人等,校长操心的事情多着呢,再轮几番也难轮到我,这让我一直暗自庆幸。但那个黑夜倏忽而至,于是我不再是我,摇身一变为一个陌生人,像一块磁石吸引各路目光。校长铁锥般的目光自然而然发现了我,一次一次穿透我,让我透心冰冷。我明白我的大限将至,罗校长即将对我发难。我在等待,但我不知道这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有时我觉得就在这天中午,这次放学后集合铃声就是为我荡响。我不知为什么有这种预感,这种预感又是这么顽固。我的预感没有欺骗过我,现在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比之前的想象更残酷。
校长有两大嗜好,一是开会讲话,一是看钟敲铃。每天中午放学,一阵乱铃长响,各班学生熙攘列队而出,齐刷刷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校长个头儿不高,但是站在砂礓铺就的那条纵贯校园的路基上,一下子就比一队一队纵列立正的学生们高出半个身子,他东扯葫芦西扯瓢,没话找话,鸡零狗杂出一大堆前后不挨边的飞短流长。他一会儿讲小学生不能掏小雀窝,小雀窝里总会藏蟠着一条蛇,而你仰脸掏鸟时自觉不自觉要微微张开嘴,蛇见洞就想钻,于是呼啸一声跃起,从你张开的嘴直冲而下,等你从高处坠落,等来人从你嘴里往外拔蛇,一切已经晚八百年,你会一命呜呼。蛇最爱钻洞,而且胸肋倒生犹如倒刺,越拔越结实,是拔不出来的。你别无选择,只有死路一条。他说这不是说着吓人的,而是真事,附近某某村子半月前就发生过此事。他一会儿又讲玩鸟是资产阶级少爷作风,是最坏最坏的习性。尽管不会有人因为你尽情贬低小鸟而厌弃小鸟,可再玩鸟的时候,每个人都有点藏藏掖掖,不那么公开,毕竟校长说玩鸟者都是好逸恶劳的二流子,无一例外。校长从每天的例行训话中获取权欲的满足,数百小人呆站着听他一个人胡言乱语,毕竟是一种幸福,让他体验到什么是至高无上,什么是支配人生杀大权的皇帝老儿。其实他向来握有生杀大权,叫你死你就死,叫你活你就活,要是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谁,还让这位被点名的不幸儿站在大会前亮相,那这个孩子从此在孩子群里将被人不齿,被人冷眼看待,遭人排斥。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指的就是这些。校长的大会点名其实就是死刑颁布令。
除了每天集合全校学生长枪短刀地训话外,罗校长的另一大嗜好是拎着闹钟敲铃。那只沉重的大铁铃悬挂在教师办公室门前的那棵不大的泡桐树上。大铁铃很大,有水筲粗细,空荡荡的腔子里藏着拳头大的铃舌,铃舌上吊着一根粗麻绳,供校长一手拎着钟表,一手高举抓住绳头有力地摇摆。每次敲铃罗校长都如临大敌,咬着嘴唇,一下一下使劲摇铃绳,边摇边扫视校园,得意藏于紧张之中。铃绳太短,离地面老高,即使是高年级的个头最高的学生扎起助跑起跳的架势猛蹿起来,想够到绳头也有难度,十次准有八次落空。绳头专供校长牵抓,禁止学生们触动。铁铃浑身披挂着红锈,甚是威严。那些赭红留着雨水的痕迹,深一道浅一道,像是被日日敲痛了身子、敲碎了心脏,因而啼血痛哭。那些红色的泪水从铃沿滴落,甚至染赤了一小片土地,铃绳也浓淡洇红。校长的右手总像猴腚样红红紫紫,是他使唤铁铃发威的标记,是他红色的自豪。单声是预备铃,双声是上课铃,三声是下课铃,一串连续的铃响则是紧急集合。集合铃只要响起,一分钟后就有学生列队雄赳赳气昂昂分头开进会场,确有兵队气势,让年近五十的罗校长平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之感。大铁铃曾是大队部的器物,但为何被抛弃又跳上了这棵瘦弱泡桐树上,一直是个谜语。
尽管戒备森严,而且罗校长在会上一次又一次颁布禁令,我们一群孩子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溜进校园,让铁铃喧响,大大过了一把铃瘾。星期天校园里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那种寂静凄凉得有点让人恐怖,像是经过了一场无声的大浩劫,所有平日热闹的高低参差的大小人等一下子凭空消逝。罗校长星期天骑着他那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回家了,老师没有一个住在学校,校园里甚至没有一只鸡啄食,连鸟儿也看不见,那些有事没事总在呼唤的羊们早被贱价卖掉,因为缺少草料,它们守在校园里只有死路一条。(羊们存在的遗迹犹存,这里那里的地上散落着像蓖麻种子一般的黑暗羊屎蛋,空气中偶然会飘荡一股挥之不去的羊尿的臊味。)学校正门是两扇能随便开合的低矮木栅栏门,没有铁锁,也不需要铁锁,没人进校园偷盗,一是无物可偷,一是校园还算是四通八敞,那些不高的单薄土墙能圈住小学生,但偷盗者却能如履平地。木栅栏校门是为了防止村子里的猪拜访校园,猪对啥都稀罕,它们的长嘴伸向哪里,哪里就会一片稀烂。除了那只在半空里耽望的铁铃外,校园里几乎没有猪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我们没有走挡猪的栅栏门,而是轻而易举翻越校园前头的那圈短墙。那些墙也是号令学生们动手打起的,麦糠泥墙体,跺一脚要么猛现一处通连内外的大洞,要么干脆呼嗵卧倒,让校园和外头的田地打成一片。我们爬上墙头时格外小心,唯恐喝闪喝闪的土墙在我们骑在顶上时突然卧倒。还好,我们四五个人一个一个从这边到了那边,墙头坚持着一直没有卧倒解体。我们小声地说话,朝四周乱瞅,侦察不测之敌情,直到确认无虞,我们才拥向大铁铃,踩住了地面上那滩红锈痕迹。我们轮番跳跃,拉开架势助跑,但成功极率少而又少,总共大铁铃吭吭笑响两次,像是蔑视嘲弄。很快我们商量出对策,让一个人蹲地上,另一个人骑在其脖颈上,另外两三个人搀扶其慢慢直立,于是骑在脖颈上的人顺利抓住了铃绳。当当当当当,我们挨个当骑手,也挨个当战马,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尽情敲响平时总在羡慕但毫无接近办法的大铁铃。我们尽着意儿地敲铃,敲出单响、双响、三响、连响……我们想怎么敲就怎么敲,每敲一下就痛快一回,像是在敲罗校长的脑壳。那时头顶上的太阳还没熄灭,天天阳光灿烂,伙伴们和我还不分彼此。
那个星期天我们疯狂地敲铃,但没有敲出任何麻烦来。我们逾墙而入又逾墙而出,尽管墙头一直喝闪,但最终却没有撂倒,我们安全地出出进进,让铃声痛痛快快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上下翻滚,比校长敲出的声音更繁密明亮。我们浑身是汗,一是心里紧张,一是玩得尽兴。我们订立了攻守同盟,统一了口径,要是明天上课老师追查,我们不仅仅是矢口否认,还要找出万般脱身理由。至于铃绳传染到手上的“猴腚红”,我们找到一处水塘很容易就彻底解决了,没留一丝痕迹。(那时真好,是阳光灿烂的美丽日子,有一群要好的伙伴,抱成一团而且互相忠诚。但好景不长,那个黑夜之后伙伴们就作鸟兽散,没人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他们见了我乜斜着眼睛,不屑一顾,或者干脆躲得远远的。)星期一我们进了校园就提心吊胆,想着学校肯定要追查昨天的响铃事件了,我们走过那只大铁铃时鬼鬼祟祟,心里七上八下。但我们等啊等啊,到了课间休息的10分钟我们聚在一堆,小声地交流各自的际遇,庆幸日子照常,天不塌地不陷。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铁定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额首称幸,心照不宣地欢呼胜利。我们小小的心脏为轻易的成功而呼嗵呼嗵狂跳。
我站得两腿发软,我的眼睛正在发黑。各班的列队陆续走过来,所有的学生都朝我观望,路路目光聚焦我那副可怜像。罗校长向我走来,我有点心悸,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什么不幸的事情又要降临我。还好,他仅仅是不屑地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袖管,把我牵到那处高高的路基上,站在他的身旁,免得耽误队列。他捏着我的袖管而没有抓住我,像是我会玷污他的手,像是在躲避我。直到站上路基,他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他不屑看我。
接着我的头顶就爆响了罗校长的讲话,义正辞严,携带着浓重的火药味,一出嘴就能置人于死地。他点了我的名字,要全体同学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一个人是如何变坏的。他告诫学生们不要学坏,不要当一个小反革命分子。虽然他没有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但他提到了这个名词,学生们心领神会,自然明白这名词与我相关,无形中我就被当成了一个千夫所指的小反革命分子了。我瑟瑟发抖。
一个还未满13岁的孩子,被人大会上点名批判,而这个人竟然是能指使三四百大小学生的校长,三四百人全看他一个人的脸色行事。如今他把我揪出来,在这三四百人的大会上亮相,他恶狠狠地指着我说——这是个小坏蛋,我们全都要朝他脸上吐唾沫,揍他!——他没有真这样说,但和真说没有任何两样。他面对着三四百人的近千只眼睛,历数我的不是,把我批驳得十恶不赦,算是体无完肤。我有多少次打上课铃响了才进校门,上课不听老师讲课自己翻看毒草书籍(他巡班时没收过我好不容易借到的一本根本就不是毒草的书籍,那书名叫《林海雪原》),领着人乱敲教育革命的号角——学校的大铁铃(他怎么知道此事?谁出卖了我,我们???)……如今又公然跳踉出来打砸老师,无法无天!他罗列了无数罪状,差不多罄竹难书,每一桩都让我吃惊,不知道这竟然是犯罪。我明白他说的是我,但我无法相信他说的真的是我,我觉得他指的是另一个人,与我无关的另一个罪人。他声色俱厉,振振有辞。他面向人群,一眼都没多瞅我。他的下巴一努一努,更多更恶毒的话语像一窠马蜂踅出来,朝我趱飞。我的心越缩越紧、越缩越小。我忍受不了心脏的缩紧,使劲儿绷着出气吸气,我觉得我马上就要绷断,我的呼吸会被绷断,不,是身体断为两截。不,七八百双眼睛都在朝我观望,那眼光成分复杂,就像混浊的激流漩涡,要埋没你,吞噬你。那眼光有惊异,有鄙视,有幸灾乐祸,有嘲弄……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碎变成一只蚂蚁,钻进地裂缝里去。真丢人,真丢人,丢死人啦!我知道人群中不但有班主任、革命(罗校长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这个肇事者,他不可能不知道)、一起敲铃的玩伴们,还有何云燕。我不敢抬头,不敢寻找何云燕站在何方,但我能感觉到她质疑的明澈目光。那目光在说,你竟然干出这等事儿,我还在袒护你替你说话呢,我真瞎了眼!翅膀你不是人!我听见了低声的议论,喁喁而语。他们掩口嗤笑。我的呼吸没有断掉,我又接续上一口气来,出气吸气又开始照常进行。要是呼吸绷断多好啊,那我就不再受这洋罪,一了百了,死亡是多么安静诱人。死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好与坏,对与错,美与丑。死是一派没有绿色的北方的荒漠,辽阔无垠,苍茫一片,除了浑黄还是浑黄。死是诱人的,不再有丢人的接二连三的事情,不再被人白眼、受人欺侮。我离死很近,伸手可及。我想抓住死亡,但我又觉得死亡是广大无边的,我已经处身其中,但压根儿却与我没有关系,我抓不住它。我的意识为何这么清醒,尽管站在显眼的众目睽睽的队列前头,尽管被人眈望唾弃嘲笑,但并没有像那个黑夜一样一下子失去知觉。我能清晰地感知这一切,能看见、听见人群的反应,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敌意。而那个黑夜我竟对老鹰踢来的笨重的大头靴麻木,无法感知。就是因为感知清晰,痛苦愈加深刻,创疼愈加剧烈,盼死之心愈加急切。我已经经受过一次黑夜,一次前所未有的羞辱,我已经对痛苦适应,无论校长多么恶毒,他毕竟只是让我亮相,让我站到会场前头,站到离他不远的指定位置。他没有抬脚跺我,也没有在我的脖子上挂上写有黑字的农药箱制作的纸牌,更没有捆着我的双手送进派出所。校长与老鹰相比充满仁慈,犹如吃人时的鳄鱼,总要流下感激上苍的慈悲为怀的眼泪。校长自始至终不提“强奸犯”三个字,甚至不提发生在寒假里的零星耳闻。他只是就事论事,打死你又让你心服口服,因为你犯下了显而易见的滔天罪行,每一桩罪状都铁证如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觉得你是谁,你觉得你能复辟变天,我不答应,我们全校师生答应吗?他充满激情地大声问,嘴角迸溅有一两点白色唾沫。他的语调和用词都充满蛊惑,富于煽动力。会场内群情激愤——不答应!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足以荡碎任何血肉之躯和血肉之躯里包裹的心灵。我遏止不住地浑身战抖,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我真渴望校长号令一声:打死他!打死这个小坏蛋!如果那样多好,那些渴望暴力的拳脚会瞬间向我压来,超过所有洪水猛兽,顷刻之间我就可以死亡,我渴望的死亡。但校长老谋深算,校长让你死,但要让你慢慢死,而不是一下子死掉。校长喜见的是凌迟,一刀一刀凌剐至死,要比一刀捅死你看着过瘾。猫逮着老鼠从来不马上吃掉,而是要逗玩一阵儿,尽兴惹出涎水瀑流,然后才安享美味。
面对几百张表情各异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的脑壳空了,空空荡荡。校长的声音就像掉进铁葫芦里的硬币,发出哐哐啷啷的雷鸣。所有的哪怕是微小的发自人群的咂嘴声都赛过雷鸣。声音正在击碎我,一次又一次击碎我。我犯了罪,犯了重罪,确信无疑,不可饶恕,但我弄不清罪名。其实犯罪是一种集体认定,众人都说你犯了罪你就犯了罪,不容置疑,不需要定义罪名。我的上下牙齿一直在打架,发出蚕噬桑叶的细碎声响。我睁着眼睛,但啥也看不见。
散会之后学生们一下子散了,呼啦一声争相冲出校门。开会很少放在下午,散会时已经很晚,天已落黑。我的心一直麻木着,天色的明暗我已分辨不出,但出校门时离老远都看不清人的眉目,让我感到庆幸。我只想逃走,从这群人这片地方一走了之。我想一走了之,不愿再见任何人。我觉得我已没脸见任何人,奶奶我也不想见。我走在了这条天天都要走几遍的路上,那棵白杨树站立在那儿,张望我,好像要一看究竟,看看罪犯的模样。那是去年秋天我碰见何云燕的地方,我不敢想当时的景象,但穿着粉红“的确良”薄衫的何云燕手举白帕顽固地站在那儿,让我羞愧难当。我无颜再见任何人,包括何云燕,包括奶奶。白杨树等不及,它朝我慢慢挪过来,有点嬉皮笑脸,就像和我坐在一个班级里喜欢看笑话的那些同学。我看不清白杨树的面孔,它的面孔模糊不清。树叶长出来了,斑斑点点,略微泛出嫩黄,但太柔软,只会在风里晃动却发不出嘲笑和声响。树叶想嘲笑我但还没有学会笑响。白杨树端详我一眼,又不屑地走了。白杨树朝我的身后走去。我不能回家,我该向奶奶说什么?我不能向奶奶诉说任何话语。什么是委屈,什么是罪愆,我一概说不清。尽管奶奶已经做好饭在等我,但我回不了家了。奶奶自从“二月二”之后就开始了一日三餐,而不是两餐,奶奶说春天天长,怕饿着了我。但我吃不成今天的晚饭了,奶奶,奶奶,我不想吃食,不想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像一条受伤的狗,自己舐舔伤口,谁也帮不了我。我不再朝嘘水走,而是朝北走,拐向了那条白杨夹道的土路。夏天时我和何云燕在白杨树下会面后是朝南走的,寻找草丛茂盛的南塘,但这会儿我朝北走去。越往北走越僻静,那儿不是嘘水大队的地盘,属于另外的村子。夜色浓起来,风小声的呜咽变得清晰响亮。我一直往北,我知道我越来越安全,黑夜掩埋了我,风吹麦叶的声响掩埋了我。我在路旁坐下,倚着一棵白杨树。那株树刚刚健壮起来,刚从孱弱的幼年走来,树干有我的小腿粗细。我倚树坐下,仰起头,张开嘴。我想把大群大群的风吸进身子,把大团大团郁积的气吐出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接着就发出了哽咽,接着就长嗥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把我拽离了白杨树,把我坠进了护路沟里。沟不太深,我在沟底坐稳,但坠落并没有中断我的长哭。我放大声哭,让泪水哗哗地流。沟底更隐蔽,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哪怕一丝动静了。这儿太荒僻,离哪个村子都遥远,不会有人来的,甚至不会有人走这条僻径,因为北面不远就是一处乱葬岗子,在大饥荒年代尸横遍野,鬼火的灯笼乱逛,丛生的传说不比南塘少。我尽情地哭,为防万一被人听见,我把夹衣的下摆朝上翻卷,蒙住头更深更广大地痛哭。风滑坠进沟里来,抚摸我裸露出的一截光身子。风的手暖暖的、凉沁沁的,让我的哭声低下来……我哭够了,暂时停下来,只留下一连串的哽噎。我能管住哭声和泪水,但我管不住哽噎,风也管不住。频繁地哽噎顿得我肺疼,但我管不住哽噎,连让它稀少点都不可能。稠密的哽噎阻拦住我,我想爬上沟坡,但几次又滑坠沟底。
我一手抹泪,一手抱紧树,竭力摽稳被一连串的深深的哽噎震摇得站不稳的身体。我的身体在颤抖,仿佛不是春二三月,而是处身于寒冬的旷野。我的手克制不住在抖动,不是风摇树干传导的颤抖,而是发自手本身,就像某一个器官在脱离生命体后自身在不住地抖动。手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是它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对曾经连接现在仍在连接但不久之后不知能不能一直连接的这具生命体的无限留恋惋惜所致。我想克制住手的颤抖,但无济于事,扶着粗糙树身的那只手顾自微微不停颤抖。夜色愈加浓重,但月亮升起来了,正在悄悄融化刚刚来到的黑暗。一群一群风跑来问候我、安慰我,想擦去我脸上的泪,但泪水仍在伴随着略微稀少的哽噎涌出。我恢复了一些知觉,看见了遍野的被夜色染黑的稠密麦丛,听见了百灵鸟的歌声。那只百灵鸟在云端歌唱,遥远、清晰,充满无法掩抑的欢乐。它们欢呼着暖和的春天,“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来了来了真的来了……”它们就这样在天空中独自陶醉。我的泪水被云彩中降落的串串歌声止住。我不哭了,和百灵鸟的歌声比起来,我从身体里抽出的串串哽噎声也算不了什么,自惭形秽,于是哽噎也越来越稀少,我出气吸气好几个回合哽噎才来捣乱一次,顿断我顺畅的呼吸。我安静下来,我再次想到了死。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了百了,就像你才60斤的体重,如今让你背负1000斤的重担前行,你被压弯了腰,被压瘪在地上爬不起来,但你仍得挨过一天又一天,像蜗牛一般驮着重负一点一点挪动。但现在你可以死,死就是扔开那1000斤的重担,死是一种飞翔,可以在云端里和百灵鸟为伍,可以独自在夜晚的暖风里歌唱。天是空阔的、蓝碧的,清洁得无一丝杂质,供你随意游逛,随意歌唱。死就是到天上去。死就是舍弃这地上的一切,不再面对罗校长、革命、那些伙伴、何云燕,死当然也让你远离老鹰、正义叔,当然还有奶奶。想起奶奶我心里咯噔一下,但百灵鸟的歌唱轻易地掩没了这咯噔一响。我睁开被泪水迷糊的眼睛,景物慢慢清晰,我看见了朝我摇晃的麦丛、护路沟、护路沟上头横伸出去的树枝——那根树枝从我扶抱着的这株树上伸出,像是想够到沟对面的麦丛,越往外越低。树枝有我的胳膊粗细,有好长一节光光溜溜没生枝叶,仿佛专为我生长,为我的这一刻而长。
我找到了刚才扔在地上的书包,那是奶奶为我缝制的粗布书包,两根挎带由好几层粗布折叠而成,有两支并排的铅笔那么宽,挎带的两边留着奶奶缝线的粗大针脚。奶奶的眼花了,缝不出细密匀称的针脚了。我拽了拽挎带,试试牢固度,还好,要是两根挎带叠并一起,足能抵抗我身体的分量。我掏出褂兜里的刀子。刀子结实滑溜,像一条随时要蹿起的滑溜的鱼。我打开刀子,嚓嚓几下割下书包挎带。我的泪水没有了,我行动敏捷坚决。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我就要立马让这决定变为现实。
死亡是黑暗的光,有着难以捉摸的性格,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比思想的脚步更迅疾。死亡是独行侠,不受任何人支配,不是你想死就能死成的。我把书包带的断头系紧,接成一个圆圈,然后没费力气就将拉长了的带圈搭在了那根白杨树的横枝上。我跷着脚跟,将带圈一端穿进另一端,使劲儿拽拽拉紧,好了,一个结实的绳扣宣告完工。现在我只消将头伸进扣圈里,接着两脚一蹬,整个身体就会准确地悬空在护路沟的沟谷里……白杨树的横枝手腕粗细,有足够的韧度悬吊我瘦弱的小小身体,它决不会折断的。但接下去我不敢想象了,听说上吊而亡的人绳索扼断了呼吸,胸腔里憋住的气息会顶出长长的舌头,长长的淤紫的舌头能伸得像一只手臂耷拉胸前……我不敢想下去,此刻我确实有些怯懦,动摇了我必死的决心。动摇我决心的不唯于此,还有我身后正在升起的月亮,我扭头望月时,月亮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明亮,让我无端地想起何云燕。还有百灵鸟,趁着月光飞上云端,播撒一串一串歌唱,歌声沾染了月光,美妙明亮,足以和月光媲美。一阵风顺着路飞奔而至,趴在我面前窥瞰我,低声地叹息,然后扑向麦丛中,像是为我表演,要用它摇晃麦叶沙沙乱响的本领劝阻我。死就是离开这一切:月亮、轻风、百灵鸟、漫野密密匝匝的麦丛……想起这些我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坠落进无底深渊。我的心失去了支持者。我不敢想象假如我的世界没有了这些最美好的我熟悉透顶的所有事物后我该怎么办。恰在这时轻风送来了奶奶的呼唤:“膀儿——,膀儿——啊……”奶奶在村头唤我回家吃饭。奶奶在家等不着我,放心不下,拄着她那根格登格登的榆木拐杖摸黑出来寻找我了。奶奶是小脚,村路坑坑洼洼,即使有拐杖帮忙,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里摸索止不定就摔倒了。一想起奶奶一个人倒在黑暗里呻吟不止我的心缩成一疙瘩,我不能想要是没了我奶奶该如何生活。我没有回答奶奶,但我决定不死了。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土尘,抽出刀子嚓地割断绳圈。我拽下了书包带,握着刀子久久站在月光下的树影里。我咬咬牙,挥动手里的刀子,猛地掷向那棵白杨树的树干。是这棵白杨树试图缢死我,一股无名的怒火烧起,我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在这棵树上。刀子抖动着尾巴一头扎进树干上,白杨树“滋”地倒吸一口冷气,连枝条上的嫩叶都打了个寒噤。我拔下刀子,让刀刃辉映月光,闪射出明亮。我仍嫌不解气,临走又狠狠跺了白杨树一脚。
我和习武一前一后,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我们向拍梁村走去。我想去看看学校旧址,尽管已经知道那几排房屋早已消失,已经被扩展的村庄覆盖,被人家新的房屋替代,但我仍然想到那片地方走走。不但是学校,我还想找找我曾经练刀的白杨树,还有那次割草我在荫凉里碰上何云燕的那株白杨树。田野里的月光愈发皎洁,都能照见人影,给人一览无余的感觉。当按捺住心跳静心倾听时,麦子的拔节声也愈加繁密,越听越密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被这铺天盖地的拔节声感动,都想为麦子添把手助把力。月光使出了所有劲儿,明晃晃地给麦子拔节照明;轻风一阵又一阵吹来,缓缓摇动,好让拔节的麦子心想事成地长高……是啊,我没有麦子这么幸运,在拔节的时候没有月光与轻风垂顾,甚至没有一片安静的田野可供容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席卷了我,一场又一场暴风骤雨席卷了我,我的命运只有摧折和枯萎,不可能再站起来。我对能好好地活着感到奇怪,是什么让我能活到今天,能在多少年后的深夜又一次来到这条路上,来到当初闪电雷鸣的风暴核心?说不清。世上说不清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现在我徘徊在这条路上却是真的。我的身边走着同伴,我已经把习武视作同伴,所以尽管在传说纵生的深夜的野地里,我没有一点儿害怕。从这条路的中间能瞅见南塘所在的那片原野,也能望见矗立于村子上空高出群树许多的大楝树如盖的树冠。许多当时听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这些原野里,这村子的角角落落,但今夜我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害怕。我们先是疾行,我们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起,暂时遮掩了漫野洪流般的拔节声。我一走上这条路脚步不由自主加快,我要找到那些白杨树,何云燕两手抻展手绢站在其下的白杨树,我练习掷刀得胳膊粗肿的白杨树。那天回村的路上我一直在东瞅西瞧寻找,但一直没看见白杨树的身影。我祈愿是那些新建的房子挡住了一切,所以我没有看见白杨树。其实我心里明白不可能再见白杨树了,无论哪个村子都不可能再让白杨树活到30多岁了。白杨树成材快,是速生树种,建房子要用、做家具要用、换钱要用……反正用途大的东西都不可能生命久远,那几棵白杨树肯定凶多吉少。但我还是心存一线希望,也许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白杨树真的就存身下来了呢,比如人们认定白杨树上住着神仙,成了神树,弥漫仙气,于是不再砍伐它,就像大楝树一样。但我落空了。我们走到了大路分叉的路口,没有见到一棵稍粗壮一些的白杨树。那条拐开的路伸向南面的白衣店,一放学两个村的学生就是从这儿分流,由一股人流叉成两股人流,何云燕就是从这儿回家。这个路口是明确的标志,否则我根本无法确定白杨树曾经站过的位置,当然也无法确定学校的位置,因为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紧挨着路口是谁家新建的院子,一溜新房武断地横在路旁,另一溜新房也横在道路的另一旁,而那时这些地方都是田野,白杨树站着的地方还是一片菜园呢,菜园的主人心眼儿好,允许学生们夏天午睡后睁着惺忪的眼睛去园子里洗脸。菜园里站着朴素的桔槔,长长的竹竿做的拔竿从井里提出一桶桶黝黑的清水供我们使用。我们洗手洗脸,同时也趴在桶沿上痛饮一通。但现在桔槔连同菜园早已消失,周围竟然没有一棵白杨树的踪影。
四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这把刀子,是因为这刀子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不离左右,成为我最好的伙伴,让我不觉出孤单;还因为是这把刀子解救我于水火,给我光明,给我自由。在我的成长之路上,这刀子起过的作用无与伦比,等同给了我又一次生命,给它佩戴任何桂冠都不为过。这小小的刀子披荆斩棘,为我开辟出了一个崭新世界。
大会上挨批的第二天,理应是我最痛苦的时间,是短暂的昏蒙之后最痛不欲生的时刻。但因了那把刀子,我并没有体察到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甚至我对成为众矢之的,成为目光聚焦的靶子也没有如芒刺背。我在想我的刀子。我在想它怎样在夜风里穿行发出噌地响声,那响声独立于田野里的群响之上,与风摩挲麦丛的声音、杨树叶片的低吟,甚至漫空滚荡的百灵鸟的歌声都没有丝毫混淆。刀子在风中疾飞,刀子滋地刺破被汁液鼓胀的树皮,然后橐地一响一头扎进了多汁的树皮包裹下的木质。刀子吃透木质的钝钝的进入声一次次提紧我的心……除了刀子飞翔的看见看不见的影像外,尽管没有时刻握着刀子,但我能清晰地感触到刀子滋腻的凉丝丝的体温,看见刀刃一明一明的幽光……我整个心思都缠绕在刀子上,无暇顾及包围着我的一切。我忘却了我的处境,忽略了浓密的敌意,甚至没有了刻骨铭心的痛苦。说是这把刀子解我于困厄、救我于水火,一点儿也不为过。如果没有这把刀子,我究竟会成为何种模样,能否顺畅地沿着和每个人大同小异的人生之路朝前走下去……这些全都是问号。
刀光刀影舞满了我的心胸,我对学校里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上课下课也好,开会也好……我任其折腾,不再计较。我觉得何云燕也已离我远去,她不再和我有丝毫关系。无论她多么明亮,但这明亮已经无法深入我所处的黑暗角落。从那个黑夜起我已与这明亮无缘,无论我多么醉心这明亮也不再可能享受这明亮的余晖。我周围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看似这一切在左右我,其实我已经抽身而出,左右我的不是这些,而是那把不足两寸长的刀子。第二天上午一放学,我就一个人去了昨晚恸哭的地方。我站在路旁比试了一番,突然出手——不是出于明晳的意识,而是本能,刀子在我的手心里突然掠出。刀子是自己飞出去的,就像一只喂熟的鸟,唿哨一声飞起,甚至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刀子飞出去,但并没有击中目标,没有稳稳地扎在树干上,刀尾抖动着胜利的自豪。刀子仅仅是贴着树干飞过,没有擦伤树皮,直直地跌落在护路沟里。我走过去,跳进路沟捡起刀子,还好,它斜斜竖扎在路沟底,而不是一下子钻进了麦窠。要是钻进麦窠里,不管我眼神多好都会无济于事,要找到这并不起眼的两寸来长的刀子需要颇费一番功夫的。一想到有可能迷失刀子,我的心呼嗵坠落,坠落之后又缓缓浮起——毕竟刀子还握在我手中,没有钻进麦窠失踪。但这可能的结局令我警惕,现在我明白为啥刀柄的尾部有那么一孔小眼了,那是穿绳的孔眼,不但可以固定刀子,还可以拴上红布什么的醒目标志,让刀子尽管乱飞仍能够一眼瞭见。我没有再第二次投掷,而是马上回家,从奶奶的针线筐里翻找出一绺布条。我用奶奶的纳鞋底线绳穿进那孔眼,然后系死那绺布条。好了,现在即使过猛的用力促使刀子藏进麦丛我也不怕了,我可以轻易发现,把刀子从各种掩饰中揪出,让它乖乖地一次次回到我的手心。
那一段时间我真是疯了,心思全在刀子上,仿佛我活着就是为了投掷飞刀。我对这种投掷着迷,无心学校,甚至无心其他所有的玩耍。我不再热爱弹弓,不再倾心洋火枪,甚至在桑葚成熟的麦子黄芒的季节没有去房檐下掏黄嘴叉的小雀……我时时刻刻都在耽想我的刀子。我瞅出所有可以瞅到的时间练刀,有几次我竟然忘了上课铃的提醒,而在那株白杨树下待了整整一场(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而只要一放学,我避开众人,顺着护路沟径向北去,接着就开始投掷。初开始我是对着杨树半腰的一处眼睛样的疤痕投刀,我能够找到那眼睛,但落刀却很少在眸子,而是周边的眼睑。我细心揣摸着每一次的微小差异,也细心纠正这根本察觉不出的小小差异。随着投掷频度的加速,刀子在向眸子靠近,一点点靠近。起初我用投掷的动作:就像掷铅饼一样,大拇指和食指捏紧刀柄,平耳举起,后移助力,猛地冲刺向前送出刀体……我迷醉于这动作,把这动作的要领烂熟于心,而且也确实摸出了这动作的每一处细微的诀窍。但有一次我却用了一个非常规的其他动作:仍然是捏住刀柄,但没有抬起右手,而是缩至对侧的腰胯助力,猛地掷出,刀子唿哨一声直飞目标——当然,它不可能一开始就命中眸子,但一开始就与眸子仅仅偏离了半只眼睛的宽度。最关键的是,这种动作方式力大无比,甚至都摇晃得树冠上的叶片哗啦一响群起叹息。要是进入实战,这种动作方式更不易被对方发现,藏而不露,幅度极小,但却能刀刀命中。是的,刀刀命中。只要我的手从腰里探出,噌的一响,刀子飞掠像长了眼睛,直飞那只眸子。这才叫得心应手,刀子是我的一部分,不再有分离感。刀子是我的手臂的延长,我心想到哪儿它就能飞刺到哪儿。后来我甚至花样翻新,练习在跑动中投掷——我跑步前进,然后一转身猛地出手,橐,刀子根本不是从我的手里,仿佛仅只是我的一个意念,意念一动已经击中目标。我不但能奔跑中出手,还能在旋转中投掷:像陀螺那样旋转,天地旋动不已,但目标不变,那只白杨树身上的眼睛闪烁在跃动和变幻中,我噌地出手,手起刀落,刀尖稳准狠地扎中眸子。
“国有利器,不轻易示人。”我在卧薪尝胆,苦练刀功。只要稍有工夫,我就让刀子起起落落飞舞在空中,让那亲切而爽快的嗖嗖的低语荡响。我喜欢听刀子插入树木的声音,橐,重浊而带劲,蕴满复仇的快感。初开始那几天我最疯狂,几乎不停顿地成千上万遍重复投掷动作,我的手指僵直了,胳膊肿粗起来,我悄悄地掩饰着这一切变化,不让奶奶觉察出异常。我很少在家里练刀子,我只是一有空就跑到漫野里一个人待着,去得最多的当然是那株白杨树,我让白杨树身上伤痕累累。橐,橐,最初刀子总有倾斜,只能切透树皮,像是粘贴在树身上,刀体耷拉着随时都会坠落;两周后刀子已经深入木质,当我拔出刀子时还要费劲摇一摇,刀尖上总是带着些许湿润的白木屑。白杨树正在日夜成长,汁液充盈,快速膨胀的身子把树皮撑出道道纵裂,刀子冰冷亲吻出的伤口会沿着纵裂流出一滴又一滴泪水。我的心只是隐隐作痛,但没生出丝毫歉疚,也没生出制止刀子继续袭击的念头。我对白杨树怀有一种仇恨,是它试图缢死我,是它伸出那根横枝蓄谋杀死我。白杨树总让我想起死亡,想起我处身的黑暗,于是我一次又一次不停息地让刀子刺穿它。哭吧哭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能手软,我要让刀子成为我手指的延长线,成为我手指的一个部分。手起刀落也即指此吧。就像吞吃蚊子的青蛙的舌头一样,闪电一般迅疾却准确无误,刀随心动,我能让刀尖平身而进,也能命令刀身纵身深入,而且说刺到哪儿就刺到哪儿,说不上不差分毫,但可以让刀尖稳妥地重复上一次留下的短促伤口,就像刀子从来没有拔出过一样。
这棵白杨树确实为我吃尽了苦头,它的眸子日日泪流不止。正是生长季节,白杨树天天伤痕累累,伤口从没有愈合过,它没有愈合的机会,树皮洞开,内里发白发黄的木质袒露。还好,它仍枝茂叶盛,流泪和受伤没能让它停止生长,甚至没让它少生一片叶、少长一根枝,也没有让一叶一枝枯萎。伤口是不能中止生命的步伐的。春天来了,春天又在走远。麦丛甩了穗子,接着开始黄芒。夏天来了,只要夏天一来就会有麦收假期,接着再在学校受两个月的牢狱之罪,暑假来临——那才是一片自由天地,尽可以彻底忘却学校……
高强度的反复投掷引起的右胳膊粗肿招来了奶奶的目光,有一次我正在那块磨镰青石上磨小刀,奶奶挪近我,盯着我挽起的袖口看。“我看看你的胳膊。”奶奶费劲地蹲下来,紧紧挨着我,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我赶紧跳开,把右手背到身后。“没事的,”我把袖管往手腕处褪褪,收起刀子看着奶奶,“我没事儿。”我说。
“乖,我看看你的胳膊,我看你胳膊粗了,是不是肿了?”奶奶站起来,动作缓慢从容,但并不停下来,不懈地走向我,要看我的胳膊。我知道我拗不过奶奶了,我的胳膊必须让奶奶的那双老花眼审视一番了。我盼望奶奶看不清,但奶奶可以看不清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不会看不清他孙子的胳膊。奶奶一下子警惕了,撸起我的袖管,抚摸着那条粗肿的胳膊。奶奶问我:“是不是跟谁打架了?”我摇了摇头。
“你自己摔的?”我又摇了摇头。刀子藏在刀鞘里,安全舒适。刀子在轻轻地拱动。刀子似乎明白奶奶的问话与它有关,它安静了下来,正在侧耳倾听。
“不是马蜂蜇的吧?”
“你薅臭鸡蛋花没?”臭鸡蛋花就是曼陀罗,据说有剧毒,只是薅掉,手上染上草汁,染哪儿哪儿就肿。但我今年还没有见过臭鸡蛋花,不是臭鸡蛋花使我的胳膊变粗。再说初春时节,哪儿又会有臭鸡蛋花?
“薅猫眼草没?”
我对奶奶的所有问话都摇头。奶奶拽着我要去大队卫生所,但我直往后坠。我坚决不去。我说原先就这样过,我也不知道咋个回事儿。奶奶问过啥时这样过?我说早了,冬天里吧,待一段自己就好了,就像冻手,天一暖和就好了。我的手已经过了痒痒期,现在所有冻裂的伤口都已按时愈合。奶奶端详着我。奶奶若有所思,“真的?”奶奶开始不相信她自己,她在被我忽悠。我说当然是真的,那还有假。一看我笑,奶奶也笑了。只要我一笑奶奶就好了,对我说的话就全信了。奶奶说,那就等几天吧,先说好,等几天要是不好咱们得去看先生去。我答应了奶奶。
尽管练习没有中断,但一个星期之后,我的胳膊神奇地好了,那种酸痛也淅淅沥沥明显地减轻,而且在逐渐消失。我蒙混过关,当奶奶几天后再次问起时,我马上撸起袖管让奶奶检查。我的胳膊已经消肿,完好如初,而且动作自如。我的胳膊现在一点儿也没有酸胀疼痛的感觉了,那仅仅是最初的痛楚,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最初的剧痛你要忍住,要挺下来,一切难挨的事情没有挨不过去的。
白杨树上的眼睛状伤疤早已消失,已经变成了一处龛洞。龛洞底部的木质簇新发白,而靠近洞口的旧伤则呈现褐黄,甚至有点发黑。树皮在洞口边缘积蓄力量,变得肥厚,因为它明白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修复洞口,只能凸起厚韧的纤维装饰圆润树洞。我的投刀已经精确到这种程度:小刀直飞洞底但并不伤及洞口的树皮。
当树洞能够伸进我的两个拳头时,麦收假期开始了。从麦假开始,我结束了对白杨树的惩罚,不再去学校往北的那条白杨夹道的土路上去。我的刀功已经堪可了得,差不多接近炉火纯青了。我曾经想在飞奔的野兔身上一展身手,让那些我昔日的伙伴(现在仍是我的伙伴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见识见识什么是功夫,但到了麦田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割麦的人太多,人来人往,我的飞刀除了能够扫住野兔贴地掠过的腿外,也可以扎进人的腿肚子。那些野兔藏在麦丛中,被遍野到处都是的割麦拉麦的人惊吓,不知躲在哪里才安全。它们没有可躲的地方,田野里除了麦子还是麦子,而现在所有的麦子都要贴根儿倒下并被清空,哪儿还能有野兔们的藏身之地。在收割的麦田里,总能听见人们呼喊的声音,看见一群人连同狗飞奔不已。他们在追赶野兔,尽管这种追赶效果可疑,没见谁真正逮到了兔子,但只要从他们面前的麦稞里蹿起一条野兔,他们仍会乐此不疲地追撵。我的手发痒,我的刀子有点存不住气,几次三番,我的手都伸进了左侧的褂子里层,攥紧了刀子的刀柄。其实很简单,我现在压根儿不需要瞄准,手动刀出,只要我愿意,我不会让谁发现刀子是从哪儿飞出来的,但我有把握击中野兔,即使野兔弓起弓落的流线型小身体弹跳得极快幅度也不小,但我仍然八九不离十能够扎中它。最终我铩羽而归,没有在麦田里亮相刀子。我想出手不凡,但我不想一出手就惹事。
所以事情就拖了下来,直到有一天上午,一只麻雀停对了位置,离我不远,而且它没有飞走的打算,沉醉在对地上随处可见的麦粒啄食之中。麦粒是美味,但享受会伴随着死亡,这小雀竟浑然不觉。周遭没有人,我尽可以放心出刀,甚至麦子已经收割运走,到处都是平展展的地块,不会有地方藏住我的飞刀,我尽管出刀好了。我右手插进了左胸肋位置,我攥到了刀柄,接着我的手飞快地划了个弧度,噌的一声,那只啄食的麻雀被刀子穿透连同刀体蹿出老远。首战告捷!这让我振奋。尽管是意料中事,但一旦成为现实,我还是无比欣慰。我知道我的刀子可以有所作为了。
接着在那年夏天我不断地小有所获,我的刀子射中过一只老斑鸠、一只色彩斑斓的“贴树皮”(啄木鸟)、四只“麻嘎子”(喜鹊)、七只麻雀……而刀子斩获最多的则是暑假中的蝉——蝉到处都是,趴附在不高的树枝上不停歇地叫唤,给我的小刀提供了绝佳机会。我变换着各种角度射蝉,可以像手指头弹去身上的干泥点那样根本不费力气噌地中断蝉的聒噪。当然,这之中最要紧的倒不是击落那只蝉,而是保护我的小刀。我得保证我的刀子的降落安全,否则扎进了树枝,或者飞进了什么不可知的地方,比如坑塘的深水中,那我两手干挓挲,也不会想出解救的好办法。
此时我的小刀尾巴已经鸟枪换炮,不是当初的那绺靛黑的粗布条,而是一簇红丝线,是奶奶给我把红丝线系成一束,拴在刀孔的系绳上。毛茸茸的红线极其鲜艳,离得再远都能一眼瞭见。而且那簇红线披散开来,摸着柔软,似乎还带着体温、拥有生命,让我心生喜欢。
在暑假里也只是同村的不多几个人得悉我的刀功,伙伴们在传说我的刀子,他们用崇拜的又有点胆怯的神色央求我让他们一饱眼福,想看我究竟怎样使唤刀子。我从不显山露水,极少答应他们的请求。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总觉得还不到时候,不需要彰显刀技,但到底啥时候才是时候,我也说不太清。
暑假开学后我耍刀子的事一度播散,同村东西两头甚至外村的孩子相继获悉我有一手奇绝神刀。他们让我显摆显摆,但我从没让他们如愿。越是这样他们越是猴急,想方设法让我出手。看我迟迟不动作,那些人失去耐心,权当我是假充英雄,其实功夫不到家,不敢露一手,怕失手了丢人。
人有了本领,心里就硬气,可以昂首阔步走路。尽管还鲜有人知道我的刀技,但我最了解我的刀子,我知道它对我怎样俯首帖耳。日子仍像以前的任何时候一样,静悄悄前行,但我知道一切都在改变,都已改变。这种表面的平静甚至维持到了秋忙假。每年中秋节前后,因为要割豆子收玉米,最重要的是要播种麦子,再说学校也无课可上,于是就添上了一个假期。秋忙假和麦假一样,都是半个月。半个月开学的时候,满地的大庄稼皆已消失,平展展的新耕的田地上漾起一层浅浅的绿水——那是刚刚出土的麦苗。树叶相继凋落,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远看草色近却无”的田野更让人觉得是初春,早晚清风料峭,催着人们添加衣衫。这一年的秋寒提前,开学第一天,有许多学生甚至都戴了帽子。之所以这么早就戴上了帽子,是因为那几年流行戴军帽,似乎只有戴了帽子,才是合格的“红领巾”——少先队员。但拥有正宗军帽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除了家里有当兵的亲哥,才有可能拥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让伙伴们羡慕得眼睛瞪圆,嘴里直流哈喇子。一般人想戴草绿色军帽,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根本没有可能。替代的方法倒是不缺,但那种软不拉几的帽子虽然也是绿色,一看就不是正宗绿色,有点泛黄,还不如图个军帽的形状,而对颜色不再苛求。于是大部分学生都戴蓝锦纶布的帽子,布质粗厚硬挺,也是军帽的形状。找张废报纸折叠成硬圈,衬在帽子的里侧,于是小心地戴在头顶,帽兜壁立,平添几分威风。帽壁没有紧贴头颅,而是被硬纸圈撑起一片空虚。
正是这片废报纸撑起的帽兜里的空虚,让我的刀子乘虚而入,一雪旧耻。也只到这时候,我才理解表哥说的话,好刀子会自己飞着去寻找仇人,一点不假。
我们度完暑假已经升级,教室也挪了地方,也许年级高了要提高待遇,也许是因为个头儿长高,不再适应趴那种低矮的泥台子写字,反正爬到了五年级,我们开始趴在桌子上做作业。那种课桌是白杨木薄板钉做而成,消薄松懈,一碰吱吱呀呀乱响,跺一脚就零散;桌面上被小刀刻满疤痕与符号,被墨水染得黑一块红一块——那都是上一个年级学生们的杰作,也许是上上个年级。但毕竟是桌子,趴在上头学习可以挺直腰板,不再总是缩腰弓背。升级的另一个喜讯是革命从教室里消失,他没有趴这种木课桌的资格,仍然去趴去年的泥台子。他的成绩太差,连三加二等于几都不会算,就是再不讲究学习,但哪个老师也不愿教这样的学生。再说只要有革命在,教室里不可能平静,他是无风也要混起三尺浪的学生。
自从那次板凳事件后,革命自知理亏,没有对我太多滋事。他总是斜棱着眼瞪我,一看就是要琢磨新的方法整治我。我静等着风暴的来临,尤其是练刀子之后,我略有底气。我想只要革命胆敢进犯,我就将适时使出杀手锏,让我的小刀发挥作用。我不轻易向人亮刀,就是想出其不意,让革命品尝一下我刀子的厉害。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是秋忙假开学后的第二天,照例没开始正规上课,虽然铃声总是准时敲响,但上课的老师很少准时。大家还停留在假期里,还没恢复正常状态。上午到了第三节课,班主任老师临时将上课改成自习,于是教室里乱成一锅粥,各人都在玩各人的玩艺儿,弹弓、橡皮筋、削笔刀、火柴盒、玻璃弹子、叠纸壳……应有尽有,一边玩着,一边看老师何时来教室,随时准备仰脸做样子大声朗读。就是这时候,革命悄悄溜进来了,站在讲台上,学着老师的模样拿起粉笔往黑板上写字。大家对他的捣乱早已习惯,没人去注意他,只是他在黑板上写字,就有人模仿他也跳到讲台上拿起了粉笔。每年暑假黑板都要油漆一遍,不然漆皮斑驳脱落,粉笔末黏不上板面,根本写不上字。新漆的黑板闪闪发出幽亮,吸引着学生们有空没空总要朝黑板上画几道。革命写不成字,因为他会写的字实在太少,让他写一句骂人的话他也不一定能写完整。但革命比葫芦画瓢,能够涂鸦诸种图像,比如画一条七歪八斜的大鱼,或者一只奇形怪状的羊。现在他拧巴着嘴角溜我一眼,要画一只乌龟。他笨拙地捏着粉笔,先画出一只瘪凸不平的大圆圈,然后在大圆圈的两侧各加上两疙瘩爪子,又在最下头添上扭斜的尾巴最上头画上略微歪别的小圆头颅,于是一只乌龟宣告完工。革命不怀好意地瞅我一眼,我不清楚他画乌龟为什么瞅我,但我明白他瞅我不是什么好兆头。室外阳光灿烂,但教室里昏昧不明,窗棂太小,只有两块砖头那么大,像是连环画里囚禁罪犯的牢狱。教室门大敞着,能看见有几只麻雀在门口的那片空地上觅食,警惕地东瞧西瞧,确认没有危险才朝地上啄一下,也不知啄到没啄到食物。革命嘻嘻笑着开始朝乌龟的大背上写字,他不太习惯写字,一笔一画写得极费劲,压力下的粉笔末将笔画变粗变厚。他写出了“支”,斜眄我一眼又贴着支字写了一个“习”,接着又写了一个习字。他开始哧哧笑,当他开始在龟背上写“月”字时,我没等他写完,手就插进了左侧的衣襟。我站在课桌之间的走道里,全身纹丝未动只让右手一缩一伸,我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前方,没看黑板,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只听从手里的刀子自己的意志行事。刀子嗖地发出风响,白光一耀,铛的一声,革命头顶上的帽子不在头上了,而是被钉死在他画的那只大乌龟背上。有一瞬间革命一无动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教室里坐着的所有人都一无动静。地上掉根针都有听清。寂静持续了短暂的一会儿,接着是各路目光像那次会场上一样,先是向我聚拢,尔后是在我和黑板之间不停轮换。革命仍然愣着没动,好一会儿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他的帽子。他扭头端详他的帽子,也端详那把与黑板成九十度直角的刀柄,和刀柄上那簇触目惊心的翠红。他快速扫了我一眼,慌忙移开目光,接着才胆怯地去取他的悬吊着的帽子。他抓住了软耷耷钉挂在黑板上的帽子,拽了一下没有拽掉,看我走向黑板——这时候我走向黑板,去拔掉我的刀子——他突然很害怕,眼里泛射出恐惧——那是一个不可一世人物的恐惧,两只眼睛瞪圆,身子不停地后缩,试图藏起来,试图溜掉,甚至不再去想他的帽子。我晃了晃刀柄拔掉我的刀子时,他一下子从讲台跳走了,向门口逃去。他以为我要向他掷去刀子,要戳穿他的脑袋。“站住!”我平静地对他说。我的话比开关还灵验,革命戛然而止。这时我已经握住了刀子,帽子掉落在地上,我一脚踢开。“拿走你的鳖盖。”我说。革命没敢动,凝止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缩着把儿紧盯着我手里的刀子,唯恐余怒未息的刀子呼啸而出。他趔着身子上前,先是用脚,然后才弯腰捡起他的帽子。当我瞅他一眼走下讲台时,他以为我要干什么,立马“啊呀”一声爬起来跑开,惹起教室里一片哄笑。
我打败了向来飞扬跋扈的革命,我让他的甚嚣尘上变成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空前的大事件,它预示着一种重要的转变发生了,不是物理变化,而是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的化学变化。我想不到革命竟然这么不堪一击,更想不到这把小小的刀子竟然这般厉害,不,是我的刀技,我和刀子的一种默契。我打败的并不仅仅是一个革命,而是一个世界,因为自从刀子在教室里一跃而起飞向黑板后,太阳开始从西天出来——也许原来它是从西天出来,而现在才言归正传在东天崭露——反正周围的人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他们自此之后玩游戏邀请我,用一种几近讨好的目光看我,如果某件事情我不点头,那件事情就别想做成。总之我的刀子帮我树立了一种权威,一种只有在孩子们中间在一个小小群体里才有的对于领袖的崇拜。真不敢相信,刀子一闪,位置改变,现在我已经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了。
当然,不仅仅是学生们,包括老师,也态度大变,不再把我当成另类,随时可以点名批评,把我当成教育学生改邪归正或者其他什么的典型。令我士气高涨的是班主任,就在刀子在教室亮相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朝我走来。在教室里动刀子当然是一桩大事,人多嘴杂,即使革命不告状,我想也不乏告状者。有太多的人要谄媚当权者,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大有人在。于是那天下午第一节课刚上课,班主任照例拉下脸来,声调趋于严厉,历数上午他不在时教室里的一派乱象,“刀光剑影”,某些学生假期里滋生了“流氓习气”。要是刚开学就这样歪风邪气横行霸道,今后的景象可想而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们对于罪魁祸首决不姑息!班主任振振有辞,话头一转将苗头指向我。班主任说话向来凶巴巴的,此时更是上纲上线,有啥样的校长当然也就有啥样的老师,让他说起来,将凶器带到教室里,甚至破坏黑板——教育革命的首要工具、脸面,简直是十恶不赦,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可以立即逮捕。不,逮捕太轻了,应该就地正法!然后他停顿了,两手撑扶着讲台桌,身子稍稍前倾,俯瞰着满教室一张张小脸蛋。他厉声命令:有凶器的,自动交出来!他的眼睛突然射向我。要是搁往常,我的心早已提起来,我早已七上八下面红耳赤——不知为什么,我仍然会在大家关注我时面红耳赤。但今天我没有,当一教室目光一下子向我攒射时,我甚至面不改色,没有一丝儿站起来走向讲台交出我的刀子的打算,相反,只要谁敢来抢我的刀子,那我半年以来在这把刀子上下的功夫就会让谁好看!我铁定了主意。要是班主任他不知趣要来夺我的刀子,对不起,我不会缴刀!我已经虔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最朴素的真理,我想只要我亮出刀子,或许任何事情都可能迎刃而解,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于是班主任在静等一阵儿后看没有反应,走下了讲台。教室里每排四张桌子隔出了两个走道,他迈步在里侧的课桌间的走道里朝我走来。他在走近,他要夺我的刀子。我的右手警觉地伸进了左胸。我攥住了刀柄。无论是谁,只要想夺走我的刀子,我一定不会让他的阴谋或阳谋得逞。当班主任离我只隔了一张桌子时,我做好了出击的准备,突然站起来,并且身子一趔朝后一排桌子挪了半步,后面的人呼啦朝一旁仄歪开身子,一脸紧张。教室里鸦雀无声,每张面孔都布满紧张。我的心咕咚咕咚跳得能掀开房顶,我甚至弓起了马步,处于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只要班主任再朝前迈一步,我的刀子肯定要亮出来,而且我不知道我要做出什么事儿。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我只有一个目的,任何人不能抢走我的刀子,包括班主任,包括校长。我打败了革命,我也可以打败班主任,也可以打败校长,可以打败全世界我的敌人们。我胸腔里蓄积着必死的决心。我的神色一定很凝重,而且那种决心表露在脸上。班主任一看我的架势,重要的是一看我的不可侵犯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踟躇片刻,终于没有再往前挪半步,而是装模作样左顾右盼,做正常巡视状,就像在考试时间在学生们做作业的时间他需要挨桌子逐个检查一番一样。他做得似乎滴水不漏,扭头缓缓朝讲台走去,其实眼睛里的慌张没有瞒过一班学生。因为我的强硬,因为我就要出手的刀子,班主任不再提起刀子,话题一转开始谈别的事情,仿佛他压根儿没有中断讲话,只是边讲边在教室里散步,没有要没收刀子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值得慌乱的。他气定神闲。我坐回座位,端正身子。我一句也没听他胡扯,但心里无比欣喜。我不知道胜利竟然是这么轻易、这么简单,只要你反抗,只要你有一样本事,你永远能成为被别人畏怯的支配者,你可以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但你得有真本事,无论哪一种本事,你必须得有能让人服气的本领。只要有了这本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就可以没有屈辱,就可以拥有欣悦,而最重要的,是可以报仇雪耻。
《难民餐厅》马傲130cm×78cm布面油画2014年
我把下一个目标定在罗校长身上。以前在学校碰上罗校长我总是躲之唯恐不及,从不跟他照面,而现在我坦然而行,碰上他也是半斤八两,和碰上任何人没有区别。他不再让我心生害怕,那种类似于对蛇的害怕。我甚至敢去看他的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了。我琢磨着该如何让他的嚣张气焰沉伏回落,让他知道一下我的刀子的厉害。但说实话尽管罗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我,让我站在会场上亮相,但我对他没有太深的私仇,不像对于老鹰、对于正义叔那样。我不会在他身上小试刀锋的。我只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想让他知道点厉害。我东瞅西瞧,精心揣摸,在瞅准时机也瞅准地点。我在制订万无一失的方案,实施我的亮剑行动。
接二连三的小小的成功让我膨胀,我有点忘乎所以。我没有料到革命竟然这样不堪一击,更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班主任竟然这么容易低下头来。要是你先发制人,要是你拥有精湛的能制服人的技艺,你就能让所有人对你臣服。我的胆子在悄悄胀大,我现在谁都不怕,甚至罗校长我也在侧目而视。我一次次盯着罗校长的背影转动脑筋。我要让他的鸭舌帽像革命的帽子一样飞起来,最好是当着大小学生的面儿,让他丢丢份儿,让他也尝尝脸面尽丧的滋味。但我马上否定了这想法,我这不是报仇吗?我并不想报复罗校长,真的不想。我只是不想让他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想让他知道处处暗藏杀机,不像他感觉的那样如履平地。
是的,那只大铁铃是罗校长发号施令的工具,等同于他的命——那我们就在大铁铃上做做文章吧。我踅摸着泡桐树上的那只大铁铃,但我现在一声也不想敲响它,我只是想让它提供制服罗校长的灵感。大铁铃威严庄重,但你盯着它看一会儿,还是能看出点门道来的。既然罗校长离不开大铁铃,天天要牵动那条高高在上的铃绳,我何不飞刀断绳?对,飞刀断绳!出其不意,在他牵着铃绳得意洋洋荡响铁铃的时刻嗖的一声终止铃响,让他拎着一截绳头望铃兴叹……我为我的灵感而兴奋,而手舞足蹈,我觉得针对于罗校长来说,断绳之计简直可以说是天赐良策,堪为一绝。
此时我的境况已经发生天翻地覆变化,我的刀子在一张张嘴中传说,越传越神,人们用一种钦羡的、敬佩的、甚至是仰慕的目光看我,好像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不知哪儿下凡的神灵。有一种说法是我的刀子是一只白鸟,在一个深夜飞向我,从此再不离开,而至于哪个深夜,谁也说不明白。也许他们说的是那个冬天的深夜,那条大红鱼送给我了这把刀子。但也有人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我有了不起的功夫,竟然能飞刀掷落鸣蝉,那么点儿大的一只蝉,那么高的树,那么长的一把小刀……这一切都不可想象,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也不敢相信。反正所到之处,都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人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坏蛋,而是通神的灵童。那些伙伴们有事没事都围着我,试图用各种小恩小惠讨好我,为了能一饱眼福瞧瞧我的刀子,当然更想领略一番我百发百中的刀技。像是传染病,他们也开始对各种小刀着迷,不久之后他们甚至每人都拥有了一把小刀,当然,那种拨浪鼓货郎那儿得到的小刀不能与我的刀子见面,那些小刀削削红薯胡萝卜啊什么的东西还说得过去,啃木质都有点困难,更别提去削铁如泥了(而我的刀子确实有本领削铁若泥啊)……无论这些伙伴如何讨好我,试图与我重归旧好,我都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与他们不分彼此情同手足。我明白一旦世道生变,所有的铁哥儿们都会鸟兽散,不可能有永远的伙伴,也不可能有永远的友谊。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轻易不开一次口,总在睁大眼睛沉默中。我很少将手伸进左胸里去,很少掏出我的刀子。我只偶尔让刀子亮相,引来一阵唏嘘与惊羡。是的,我轻而易举拿深居简出的刀子拨弄着天天围着我转圈的伙伴。我不再相信他们,那个黑夜已让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大铁铃天天在荡响,我的刀子在左胸那儿蠢蠢欲动。我侦察好了地形,设计好了详尽行动方案。我必须保证一刀切断铃绳,让铃声戛然而止,让罗校长措手不及,也让全学校的老师学生措手不及。我不能让刀子伤及任何人,刀子的使命只是切断铃绳,但不能与罗校长、与满校园乱窜的学生们挨边。那是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开始。我的心呼嗵呼嗵跳,我的手一次次攥住刀柄。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水,汗水把刀柄滋润得没腻腻的。我真担心这滑腻会影响出手速度,让刀子不能像平时一样听话地疾飞。我的神经随着课间休息时间的缩短越绷越紧。时间进入倒计时,当约摸过去了一半时间时,我悄悄地从人群中溜出。尽管校园只有三四排房子,可供玩耍的场地并不广阔,但各班有各班的领地,这个班的学生很少会僭越规矩侵入另一个班的地盘。我走过那条中心道路,走到了后院,只伺罗校长敲铃。罗校长掂着钟表从办公室里慢斤斯两走出来了,他走向了大铁铃,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样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铃绳。他的手稔熟地摆动起来,那洪亮的、清脆的、余音袅袅的钢铁的号令声漫空荡响了,学生们迅疾地向教室门口汇集,像一堆碎铁屑向磁石聚拢……我凝立不动。随着铃声的持续荡响我越来越暴露,所有的学生都在校园消失而我剩了下来,被显眼地析出,很快上课的老师就会发现我。按计划我应该在罗校长敲到一半多一点时出手,但临时有变,我必须立即行动。我一磨身子从中间那排房子的后墙闪出,罗校长背对着我,仍然在有节奏地摆动右手,“铛铛、铛铛、铛铛……”铁铃在召唤刀子。我的手插进了左胸兜,接着我的手又迅疾地一缩一伸,刀子根本没有受我支配,顾自飞掠而出。铃声像预想的那样戛然而止。校园里空空荡荡,一时间万籁俱寂。没有了铃声,老师的讲课声还没来得及响起,学生们屏声静气,弄不清铃响为何一下子变短……罗校长一个趔趄,差点没有向前跌倒,但他很快站稳,将闪空的右手慢慢举起,端详齐刷刷切断的铃绳的断茬。他有点不相信铃绳会断,仰起脸寻找因由。他一定是以为树上的天牛啮断了铃绳,或者是铃绳被雨水沤糟,当然,他也疑惑会不会是调皮学生捣乱,故意弄得铃绳将断未断,只等他敲铃时才砉然断裂……但铃绳是齐刷刷断掉的,只有刀剪才能如此——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的眼光没再停留在铁铃和铃绳上,而是抬起头来四处巡视。我站着没动。我在盯着他。他看了看我,扑嗒扑嗒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一个字。他一定早已听说了我的刀子,他不会不知道的,校园里几百学生中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有休想逃脱他那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我等着他发火,等着他恼羞成怒甚至从地上跳踉而起。我没有等来他的质问呵斥,他就那么拎着铃绳,束手无策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罗校长很可怜。我不想恋战,既然他没有收拾我的打算,那我就取回我的刀子。刀子这会儿已经斜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等着回巢。我走过去。罗校长以为我是走向他,一瞬间弄不清我要干啥,他的眼里突然溢出恐惧,他甚至一扭头想溜走,想跑开,但马上又觉出那样不妥当才止住犹疑的脚步。但他扎出了想出溜的架势,我离他越近他的恐惧越深。他在害怕我,真是大快人心!我最害怕的人现在竟然在害怕我!我在心里大笑,但遏止着没有笑出声响。直至我走过他,他仍然在盯视着我,用害怕而警觉的眼神紧盯着我的手,唯恐我的手会动作,出其不意又掷出一把刀子。我没有另一把刀子,我的刀子如今正躺在校园的地上呢,刀柄上拴着的那簇翠红异常醒目。它很驯服听话,没有扎到树上,也没有扎到任何人,而是就那么安安静静斜扎在地上。我捡起刀子,回首朝罗校长溜了一眼,头也不回走向教室。自如至终,罗校长没有则一声,此后也再没提起刀子断绳这档子事情,像是从没发生过这事情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妙,你可以明目张胆割断铃绳,但却不能偷偷摸摸敲响一次铁铃。你偷敲铁铃是一场错误,但你切断铃绳却是一种荣耀。
人世上从来不存在权威,权威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用来吓自己的。你看革命、班主任,连同罗校长,这一个个曾经崔嵬着的各色权威现在都被我打倒,在我的小小刀子下就像阳光下的雪人,坍塌颓地。权威是一种心障。人需要权威,就把那些本来是人的人变成了吓自己的权威,也造出来吓别人。只要你抬抬腿,一脚踢开权威,权威也就滚开了、不存在了,一轱辘变成了和平常人并无二致的普普通通的人。
是的,我的刀子开始关注老鹰。老鹰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就不是人,而是一尊雕像,坚不可摧,没有血肉,没有人味,没有丝毫烟火气息。他似乎是原则的化身,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最高形态的代替物。村子里从没人动念头去推倒这尊雕像,仿佛他的存在天经地义,是理所应当。但那个黑夜让我充满仇恨,对老鹰的仇恨,对正义叔的仇恨。在相当长一段时期,这种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报仇的种子也许早就种在我心田里了,只是没有萌发,只等见了这把刀子种子才开始膨胀,才开始萌芽。当初表哥提到刀子会自己飞着寻找仇人让我激奋,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打倒了一个又一个权威,我有了充足的自信。之前我从不跟老鹰照面,我能准确地测知老鹰的出现,只要他在同一条路上,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我根本不可能看见,但我的心会咕咚一沉,我知道马上可能遇见老鹰,于是我想法设法躲开。我对老鹰的害怕与早先对罗校长的害怕如出一辙,是类似对蛇的害怕。而如今我要破除这害怕,就像对付罗校长一样,我要着手收拾老鹰了。
那年秋天酷霜骤至,树叶在一个早晨急雨一样坠落时,我与老鹰遭遇了。我走在上早学的路上,我一下子就预感老鹰在前方的路上,我条件反射地要躲开,但我的刀子制止了我的惯例行为。刀子在左胸兜里拱动。我已经膨大了的胆子没让我挪开。我继续往前走,于是就与老鹰打了照面。我已经有太久的时间没有和老鹰这样近的距离碰面,我有点紧张,甚至打了个寒噤。但很快我就镇定了,我甚至没有给他让路,就那么循着直线径直朝前走。老鹰有点吃惊,他一定是怀疑我吃错药了,胆敢冲撞他。他有点不敢相信我这个朝他撞过去的小人,提防不及差点没撞在一起。他仄歪身子躲开了我,然后站住了。“站住!”他扭过头来轻蔑地看着我,“你想咋着!”他厉声吼。我也站住了,我们俩都站在村头的路上,最多相隔五尺那么远。我说话了,我说:“我想咋着?”我看着他,“你想呢?”我猛地一偏身子抽出了刀子,又让刀子听话地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稳稳地将刀柄落在我的五指里。我望着他。他的眼里突然布满惶恐之色,朝左右张望,想吆喝一声找来帮腔者。可惜周围没一个人,连搂树叶拾柴火的人都没有,大路上只有我们俩。一个不可一世的被村子里当成人头的人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人儿。我们对峙着。老鹰竟然没有声色俱厉地说话,竟然有点示弱地沉默着。我说话了,我把身体里所有凶戾的成分都装配进声音里,我恶狠狠地说:“老鹰,你他妈的等着瞧,我要弄死你!”我说了狠话,我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这样发狠。人有时候是需要骂人的,只有骂人才能让你一抒胸臆。“小鸡巴孩儿,翻天了!”老鹰没有恋战,悻悻地慌不择路走开。尽管他故作镇定地这么说,但一听就能听出话里的怯劲儿。他确实有点害怕,以为我真要取走他的眼睛或者扎穿他的脑袋。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当然知道我练刀子的事儿,也知道我的刀法。他小心地防备着,肯定是天天在担心我的刀子,担心着他的头会被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刀子戳透。
我并没有对老鹰动一回刀子,我不知道该如何雪耻。我一见血就心寒,不可能去戳穿他的眼睛或颅腔,甚于不会戳豁他的耳垂。我下不了手。我在想究竟该用哪种办法教训老鹰,在我探究不停的时候,我的刀子已经做好了离开我的准备。
最终刀子没有伤及老鹰的一根毫毛,刀子先行离开了。刀子是在投射雪老鸹的时候迷失的。那年秋天雪老鸹漫天翻飞,竟有点遮天蔽日的劲头,刚泛出绿色的麦苗田里一落一大片,像是天底下的雪老鸹都聚结在了这儿,都跑来开大会。它们低低地咕咕鸣叫着,落在麦田里觅食,其实麦田里麦籽已经变成麦苗,不可能有什么食物。但它们坚持不懈,仍然天明到天黑落在麦田里,黑压压一群,像是飘落了半天的乌云。雪老鸹并不机灵,你悄悄靠近,已经差不多伸手可及了,它们还不知道起飞躲避。我的刀子不可能放过这遍地鸟群,我玩着花样投掷,但效果并不理想,因为它们是落在地上,并非高处,我掷刀的命中率并不太高。再说它们尽管离很近才起飞,但行动并不迟缓,往往是刚刚抬起胳膊它们已经第次呼啦飞起,而刀子想在漫空撵上它们也并非易事。我曾经掷刀射杀过小雀,但纯属偶然。要想刀刀命中平地上的目标,并非易事。
春天里白昼渐长,到了下午放学时分太阳还搁在树梢上头,离天黑还有长长的一段距离。学生们相继离开了校园,我借故撇开伙伴们,等到路上见不到人了我才拐向北行的道路。我要走过我练习掷刀的那棵白杨树,再朝北走,在那一片旷野里寻找雪老鸹。那里最偏僻,没人影响,掷刀时更顺手也更专心。我想我的刀子是能撵上一只雪老鸹的。看见黑压压的雪老鸹漫空飞舞,而我的刀子却虚度光阴,我心有不甘。
一群雪老鸹不慌不忙从天边飘来,直到离我不太远的地方才翩翩降落,仿佛专程来找我似的。它们离我很近,我都能看清它们漆黑的羽毛,看清它们铁色的短喙和晶亮的警惕的小眼睛。我信心十足,借着白杨树树干的遮挡悄悄地挪到路边,这样能更靠近目标。接着我瞅准时机果断地出手,手起刀落。我的动作疾快而连贯,达到了我掷刀的最佳状态。我满心欢喜,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射到一只雪老鸹,扎不死也会扎伤它,让它飞不动。被惊吓的雪老鸹纷纷起飞,像是硕大的一张黑毯子被大风从地上揭起,它们踅过我的头顶,有点遮天蔽日。雪老鸹飞舞得有点反常,它们应该朝远处旋飞,不知为什么竟然折弯盖过我的头顶。我在麦田里寻找,平平坦坦的地片尽收眼底,但没有看见一小团我希望的黑色。我怅然若失,明白再次失手。我心里空落落的,呆站在麦田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我还不知道我会失去我的刀子。打不中雪老鸹是有点出乎意料,但我的刀子不可能离开我的。
雪老鸹群已经飘远,我沮丧地开始寻找刀子。当我在应该找到的刀子没有看见刀子时,我有点惊慌。是不是用力过猛,我的刀子扎进了土壤深处?那我也应该看见那簇红线啊!线团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带进土皮下头的,再说刀子不是铁锹,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深入土地。是不是我的刀子不慎跌落眢井?我扩大范围,找遍了麦田,也没有看见一处废弃不用的旧井。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连每一株麦苗都不放过,但仍然没唤回我的刀子。
难道是刀子扎住了雪老鸹,而那只雪老鸹携带着刀子飞走?不可能!雪老鸹无法承受刀子的沉甸甸的重量,何况它被扎中,已经受伤,起飞都不可能,哪能再偷走刀子。我不断地否定着各种推断,刀子仍然踪迹全无。天色在一点点黯淡,乳白的晚雾缠在村庄树木的半腰上,第一颗星星开始在远天的灰蓝中洇现。这是个朔日,没有月亮。即使有月光,也照不见我的刀子。我两手空空,茫然地站在麦田里。但我不相信我的刀子真会丢失,我打算暂且打道回府,第二天天一亮就来,也许在明亮的晨光里,我的刀子会映着朝阳闪闪发亮,让我一眼就能看见。
但我失望了,第二天从早到晚,我没去上学,一直盘旋在那块麦田里,找遍了每一寸地方。我没有找见我的刀子,我的刀子就这样莫名其妙蹊跷地消失了。
我的刀子陪我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然后抽身走掉,再无踪影。
五
二奶奶已经86岁,是村子里不多的几位高龄老人之一。除了眼睛里的白内障和脑体积略略缩小外,二奶奶身体健旺,看不出衰老迹象,像是时间到了她这儿开始拐弯,掉头朝后走去。与上一次奶奶去世时我见的二奶奶相比,她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她仍然拄着那根磨得泛出幽光的枣木拐棍,微微驼背,走路时面孔稍稍仰起,像是在使劲端详前方。二奶奶很瘦,有点骨瘦如柴,宽大的衣衫罩着她瘦小的身体,一走路就晃晃荡荡。她在缩小,越来越像小孩子。她的脑子也在缩小,镇卫生院说她有脑萎缩。二奶奶不但肯忘事,而且间歇性不认识人,除了莲叶外谁都不例外,都可能名字与人错位,于是莲叶就架子车一拉去了镇卫生院,让先生瞧瞧,看奶奶究竟患的什么病。正义叔一直不同意莲叶拉奶奶去镇卫生院看病,说你问问,年纪大了人糊涂还不是天经地义,你别说去镇卫生院,你就是去北京,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也没有办法。但莲叶不信别人,连父亲她也不信,她一定要拉奶奶去卫生院瞧瞧,听听人家先生如何说。父亲说的果然有道理,先生说奶奶年纪大了,脑体积就越长越小,盛不住事儿了。拉奶奶回来的路上,莲叶才算是死了心,知道奶奶不是病,这好忘事认错人的毛病是根治不了了。二奶奶也并不是总在糊涂中,有时清晰得很呢,比如我回来,她初开始没认错,一下子叫我“翅膀”,而且明白我的奶奶早已去世,反复说我回来见不着我奶奶了。只是第二天才突然发呓怔般对我说,“翅膀,你奶给你蒸菜了吗?”我有点诧异,还没有完全适应二奶奶,大睁着眼睛,“我奶?”我说:“二奶奶,我奶……没有了啊!”“没有,让莲叶给你找树够去,榆钱儿接下来了,正嫩正好吃。莲叶、莲叶——”她叫,“给你二嫂子够篮子榆钱儿送去,给翅膀蒸菜,翅膀就好吃蒸菜。”……
除了雨雪天气外,二奶奶几乎一天不落地要拄着拐棍去老楝树一趟。每天一吃过早饭,二奶奶掂着棍就往外走,咯噔咯噔,二奶奶缓慢地、顽固地走向老楝树。她什么也不为,只是走到老楝树底下,抬头望望,天天都要叹息一声:“唉,这树真大啊、真大啊!”然后走上前去,拍拍树干,“你都比两只水筲搁一块粗了,你能长多粗啊!”二奶奶要在老楝树底下站一刻,等到她的身体不再被接连不断的喘息摇晃,她才动身往家走。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要是碰上阴雨天,她去不成大楝树那儿了,她会不停地踱到门口仰脸望天,总在絮叨:“啥时候晴啊,老天爷你说你下个啥啊,你不让日头出来为个啥啊!”她自言自语,仿佛真的在和老天爷对话。
莲叶是个孝顺孙女,奶奶一动她就放心不下,只要奶奶朝老楝树走去,她总会送到外头,直到奶奶喝退她:“莲叶,你别跟着我,你跟着我做啥!”二奶奶去朝觐老楝树的时候烦莲叶跟在后头。莲叶也只是最近才算放心,反正天天如此,她知道奶奶即使一个人走到老楝树那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干天好地,熟门熟路,当然不可能会跌倒。二奶奶借助拐棍的支撑,走得很稳的,从来没有摔过跤。莲叶是担心奶奶摔跤,听说人一上了岁数,脚底下没跟儿,最容易跌跤,而一跌跤也就再下不了地,也就离去见阎王爷不远了。村子里有太多先例,谁谁谁谁身体本来硬朗朗的,就是因为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站起来,不到半载就离开了人世。摔跤是老年人的克星。
正义婶操心的事儿不光是二奶奶,还有许多许多。她想赶紧攒够钱,给习文盖起新房。习文出门在深圳打工,虽然已经说好媒,但不盖起新房,媳妇还是悬在半天空里。这是让她夜里睡不着觉的一大心事。她天天在盘算怎样去窑上拉砖,哪怕是先一架车一架车的买,日积月攒,终能够攒够建起五间房的红砖。她还操心着木料,操心着到时请哪家的老师儿来垒墙,哪家的老师儿来砍房料——建房子所需的木工通通叫做砍房料……当然,正义婶还操心莲叶,担心着莲叶翻花。正义婶悄悄对我说:“翅膀,你别跟莲叶提出门的事儿啊,她天天都在踅摸着出门呢!她要是跟你提这事儿,你就岔开。”正义婶和正义叔一样,不想让莲叶出门打工。家里离不开莲叶,要是盖房子,一家人忙里忙外,家里这一摊子事体全依靠莲叶呢。再说莲叶也说好了婆家,就在邻村,人家也不同意莲叶出去。而莲叶竟然要出门,要跟着那群人打工。打工是个由头,最最吸引莲叶的是外面的世界。无论正义叔怎样洪水猛兽地形容深圳,莲叶都不会真信,反而他越这样说,深圳对她的吸引力越大,几乎念念不忘。
对于邻村的婆家,莲叶未置可否。她不知道人家是好是坏,因为尽管是邻村,但并不是一个行政辖区,那村子是属于另外一个乡,平时两个村子的人来往不多。莲叶不多的上学经历也没有和邻村那个男孩乃至男孩的同龄人一个学校过。莲叶说她不知道人家是好是坏,只是父母都说好,说媒的人也说好,她又能说出什么意见呢。但莲叶总觉出遗憾,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似乎她的一生不能就这么固定,一个模式永远不再变化,像她的母亲、她周围的姐妹们一样。莲叶总在想着外头,想着外头的世界无限精彩。莲叶孝顺,又恋家,不可能放下家里的这一摊子大小事体,但天天如此,一种腻烦的情绪在滋生。
莲叶也确实够忙累的,你总能看见她那灵巧的身影在忙上忙下。她不离左右地搀扶二奶奶;她在灶屋里的锅台转悠来转悠去;而只要瞅到空,她又急忙拿起针线活儿,要给我做一双松紧口的布鞋,好让我平时穿。乡村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礼物的,只有这手工,费些工夫,算是随手拈来。她要一针一线做一双布鞋让我在城里穿,好不忘老家的人们。莲叶不知道我和正义叔的过节,只是觉得我因为没了其他亲人,就长年不回家,马上就不把嘘水村当个老家来看待了。现在即使在村子里,也很小有姑娘做针线活儿了,穿的用的集市上琳琅满目,谁又肯费这个事儿呢?掏力也不落好,啥活儿能赶上机器做得周正呢?莲叶平时也很少摸针线,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礼物,她才想起来要做一双手工鞋送我。
莲叶把我当成了亲哥哥,给我说心里话,想把她以为最好的东西都搜罗出来让我享用。听二奶奶说我好吃蒸菜,于是她天天拿篮子去够各种可蒸的菜蔬,榆钱儿、楮拨浪鬏儿、桑拨浪鬏儿、泡桐花儿——泡桐树已经开花,仿佛一夜之间,树树都燃烧起来……是啊,小时候每年树一发芽,奶奶就会不失时机、隔三差五给我做蒸菜吃,最早的榆钱儿接下来做蒸榆钱儿,接着可蒸的各种菜蔬就日渐多起来,品种不一而足,洋槐花可蒸,狗儿秧可蒸,春天扯蔓的红薯叶更可蒸,红薯削成细丝也可蒸……在诸多蒸菜中,最好吃的当数洋槐花,一掀开锅盖,一团芳香迎面扑来,用新蒜捣成泥一调和,淋上几滴香油,那气息、那滋味能让人永世不忘。但我今年不可能吃上嘘水的蒸洋槐花了,洋槐树现在刚刚发芽,开花还要等上一阵子。莲叶说你明年还回来吧,明年迟上几天回来,不就能吃上刚摘的洋槐花了。
“我明年迟几天回来,还能见着你吗?”我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好几次讨论这个话题了。莲叶并没有打消去深圳的念头,尽管全家人都反对,但深圳仍在遥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吸引着她的目光。她问我城里的事情,问我能不能替她在我生活的城市找一份工作,如果可以,那她就不去深圳了。我说我回去就问,其实我是缓兵之计,但莲叶却信以为真。她马上发愁了,因为她还是想和姐妹们在一起,她们已经商量好,一同去深圳龙岗的一家服装厂打工。她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无拘无束,想说啥就说啥,遇到个事儿也好商量应对。要是去我在的城市,有利有弊,遇事儿可以找我商量,但与姐妹们却隔了十万八千里,想见一面就难了。听从正义婶的旨意,我没有就这个事情延伸去说,赶忙岔开了话题。莲叶以为我为难呢,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更坚定了她去深圳的意愿。她在家里感到孤单、憋闷,她想去外头看看,透透气儿,就是碰了壁,她也心甘情愿。再说又能碰什么壁呢,大不了挣不到钱,空手而回呗。莲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不过,去深圳打工犹如赶集,买不到需要的物件,再赶下一个集去买,多跑一趟而已。莲叶从来没想过世事的险恶,没想她可能一去无回。城市张开血盆大口,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像莲叶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姑娘呢?城市里聚集着太多欲壑难填的人,他们喜好暴殄天物,他们能把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饕餮净尽,所有的美丽都会化为乌有。这样说太残酷,但这是事实。
莲叶向往着城市,一提去城市眼里就闪闪发光。她很信任我,但要是我想打消她的这个念头,说城市不好,她会立马反目,将我划归和父母一样的人。她对眼下的生活不满意,对按部就班接下去要出嫁要生孩子要像每个姑娘那样一切还没开始但一切已经结束的生活持不屑态度,但她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不知道向何处去才有她所要的生活,甚至她根本不知道她要什么样的生活。
因为喜欢深夜里出去转悠,我和习武早晨起床很晚,莲叶总是给我俩留好饭,只等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那几天一直是晴好日子,没有落雨,一整个上午也没有串门的人来,就我们几个人团在家院里。正义叔上午通常不在家,他有事没事总出去转悠,要去田里看看,要走东串西。他已养成了习惯,我觉得他有点在避开我,主要是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常常无话可说。但和正义婶和莲叶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东拉西扯,有时我们能一件事一件事说一整个上午。午饭我们吃豆面条,由莲叶擀面。莲叶知道我爱吃糊涂的豆面条,特意去打面房新打了豆面。豆面并不好打,必须掺上碎红薯干才能磨成面。莲叶还去田里掐了油菜叶下面条,舂了一臼子辣椒泥调面,一切全按我喜欢的样子做。我见了豆面条和莲叶说起城市一样,眼里闪闪放光。我太喜欢吃这种面条了,而在城市里又不可能吃得到。
下午的时间通常有邻里来串门,来看望我,拉拉话,嘘寒问暖一番,更多的时候则是让我说外界的事情、城里的事情。乡村对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永远充满好奇。我像个为大人们背诗表演的孩子,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说起我生活的城市,说那些细枝末节,其实我并不喜欢那儿,也不喜欢那些司空见惯的琐碎。
六
我们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去的镇子上,那天是逢集日,小镇的街道上挤挤挨挨着人群,挥汗如雨举袂成荫。小镇沿袭一贯的脾气,仍是农历单日逢集。逢单这一天,远远近近村子里的人们都从每条道路朝这座小镇麇集。他们掂着鸡鸭、着鸡蛋,或拉着架子车、骑着自行车,从一个又一个村庄朝小镇汇聚。他们把一应该卖的物件卖掉,无非鸡鸭鱼蛋、萝卜白菜或者各色粮食,然后又买回各类要买的物品,其中包括劣质的肥皂、化妆品、锅碗瓢盆、种子化肥农药,还有各类穿着的衫裤鞋袜。他们把赶集当成寂寞乡村生活里最重要的消遣,要逛到太阳歪到西边才意犹未尽地归去。尽管现在许多人都有外出的机会,腿变长了,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但什么也替代不了春天晴日赶个集上个店。这个时节农活儿还没全面摆出来,没有出外找活干的人也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外出,铁心在家生活的人正在悄悄蕴足力气应对接下来的繁忙活计,于是无数闲暇一抓一大把,每个人似乎都能逢集时场场不缺了。
嘘水村离镇上有八里地,赶集的人们大多都骑车,很少步行。而当年赶集上店都是靠两条腿,通往小镇的路上络绎不绝着行走的人们。尽管可以骑车,但我还是选择了步行,我和习武吃了早饭,相跟着上了路。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来过小镇了,每次回嘘水村我都是从县城搭上去另一个方向的汽车,绕过这个镇子走另一条路线。这个小镇留给我太多伤心的回忆,我不敢去想当年被绳捆索绑扔在架子车上招摇过市的情景,不敢想有关这个小镇的一切。我有意无意地在躲避这小镇。我以为像其他地方的许多类似的小镇一样,这个小镇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好变得我不认得了,让我早年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消除掉,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一切都从头开始一样。但事与愿违,这个镇子并无大变,有些地方我甚至能认出当年的模样,我在一处供销社的老屋的墙上看见了漫漶不清的用白石灰刷上去的标语“农业学大寨”,尽管已经染上了岁月的苍黄,但仍然能看出当年的雄劲风姿,让人不寒而栗。我的心猛地缩成一团,我不敢再多看一眼慌忙扭过头去。我的眼里在一瞬间又充满泪水。
我们走过那处街口,那年我们来镇上参加数学比赛,我曾在那儿买过一杯糖精水。那水盛在带有竖道的透明方形玻璃杯里,杯口也盖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玻璃。我交了二分钱,卖水的老人缓缓拿去那块方玻璃,慎重地端起杯子递给我。他行动迟缓,或者是因担心杯口溢出宝贵的糖精水而过于小心翼翼。他的手骨瘦如柴,一层菲薄的松皮上遍布褐色的老年斑。我庄重地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啜甜得略略发苦的糖精水。那是初中时期,升学废除了推荐制,开始实施考试制度,学校里的学生们能天天坐在课桌前学习了,不再像先前那样把大量的时光抛掷在田野里,于是我有了用武之地,我的功课门门都出类拔萃。那次数学竞赛我获得了全公社第一名,尽管没有奖金只有一张奖状,但数学老师在班上宣布这个消息时我仍然欣喜非常,不是因为虚荣,而是我可以和每个同学平起平坐了,不再在人前低人一等。学校一度让我觉得暗无天日,我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因为那一夜而低人一等。被人传诵的刀子毕竟是旁门左道,能一时呈快,但不能改变心境。当稚嫩的孤傲心灵被人肆意践踏时,那种痛苦绝非人间的话语能够形容。
那处街口的小摊仍在,但物是人非。现在那儿已经不再卖茶水,在一块展开的又长又宽的木板上摊放着各色食品,有饼干、方便面、糖果,有麻花、馓子、小金馃、月饼(没到中秋节为何摆月饼?),在胖胖的年轻摊主背后,还站立着土生土长细挑挑的本地品种甘蔗。
习武跟着我,就像是我的影子。到了人群稠密的街道,他有点害怕,就紧紧傍着我,牵着我的衣角,唯恐一不小心会失去我,人群会吞噬掉他,让他失去回家的希望。看着习武我突然有些心酸。不知为什么,习武的一切都让我辛酸。他剃得露出发白头皮的平头,他穿着的廉价平布的蓝棉袄(敞着怀裸露出胸膛,袄上似乎没有纽扣)、黑粗布的裤子(只一层薄裤子,贴身没有内衣)。还有他的面孔,略显呆滞的傻笑……习武,你为什么这么笑呢,笑得这样灿烂没有一丝杂质?习武总让我想哭,总让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小摊上给习武买了一株甘蔗,他兴高采烈,没有打算马上品尝甘蔗的甜汁,而是就那么当拐杖拄着。那株甘蔗很高,比习武还高,蔗衣已经剥光,紫黑的蔗体被习武打磨得滑滑溜溜的,从根到梢都闪闪发光。我又给习武买了烧饼,那种在汽油桶改制的炉膛里烘烤的烧饼,焦黄的饼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芝麻,香味浓烈高扬,能逗得人涎水滋溜下垂。习武高兴得不知该干啥好,面对着手里的甘蔗与烧饼,他突然觉出眼睛和鼻子都有点不够使用。他正在重复我小时候的经验。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领神会习武此刻美妙的感受。
不变中有万变,小镇的街道拓宽了,一街两旁那些高低参差的砖瓦房或者茅草房已经被整齐的两层楼房替代,显得规整划一,没有任何想象余地。这是大家追求的一种效果,这个时代就是一个大一统的时代,应该处处一样,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所有建筑当然不能例外。在路面与那些两层楼房之间还有一道阳沟,用来排放雨水和污水。阳沟上头棚着一块一块水泥板,有的已经断裂,踩上去仄仄歪歪的。还好,无论你怎么样使劲去跺不至于板面塌陷掉进沟里,说明那些水泥板尽管质量可疑但毕竟是砂石水泥构成,里头纵横的肯定不是钢筋但不一定没有几根铁丝。只要存在这些水泥板,还是能够称职地充当阳沟遮盖物的,某些阶段不可避免地缺少一两块,也许被谁运走垫院子了,也许当初就没有盖全,反正阳沟底部的污泥浊水在那些缺损部位大大方方裸露着,漾起丝丝缕缕的臭味。现在天气还没有热烈,臭味堪可忍受,到了夏天,这样的臭水沟只能让人掩鼻而过了。只要不滑落沟底,臭味其实并无大碍,但要是在黑夜里走在这样的马路上,不失足几乎没有可能,因为马路两旁还没有站起哪怕是不算明亮的路灯。
派出所早已鸟枪换炮,地方仍是那片地方,但不再是那几间低矮的青砖房屋,人马也早不是那班人马。我看见了悬挂在两层小楼高高白墙上的那枚硕大的蓝色徽标,看见了一圈麦穗簇拥着的斧头与刺刀,我明白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派出所了。国徽下头是一个门洞,两扇把守的红门板现在已经趔开身子,让一屋子黑暗尽情敞露。除了那处国徽外,我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标志。我疑疑惑惑迈进大门,屋肚里的黑暗一下子让我成了睁眼瞎,看不见任何东西。正当我使劲眯缝眼睛时,一个声音猛地炸响,“你找谁?”这吃了枪药一般的声音加快了我的视力恢复,我马上分辨出了景物,看清了那两只几乎是怒视着我的眼睛。习武有点害怕,死抓着我的衣襟直往我身后躲。“啊,”我说,“这是派出所吧?”
“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不会睁眼看啊!”他有点不耐烦,挪开了瞪视我的目光。他怒气冲冲地从一把哧溜乱叫的木椅子上站起来,就站在我的面前,不屑地端详着我。此人不到40岁,身体正在肆无忌惮发福,肚腹略略前伸,腆出身体。他的脸上映着门口透过来的光线泛射着油光,能看清粉刺留下的一脸疤痕,像是早年患天花的人残存着满脸的浮浅麻点。他似乎看出我应该是有一些来头的人,与村子里的人略有不同吧,于是尽管不耐烦但火气明显有点委顿了。他年纪不小了,还是略略懂些礼貌的。我说,“老兄,对不起,”我掏出香烟来,“我好多年没来镇上了,都有点摸不着东西南北了。”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愣了一愣,不情愿地接了过去。他端详了一下香烟,在鼻子边嗅了嗅放在了嘴角上。他点着烟,袅袅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目光斜过烟雾落在我脸上。“啊,你是哪个村的?好多年没回来了吧?”他的口气明显缓和,甚至呼出一些友好来。
“嘘水村,”我说,“就是拍梁大队的嘘水村。”
“噢,”他再次端详我,“我去过嘘水村,拍梁不是大队了,现在都改叫行政村了。”有一缕淡蓝的烟雾从他的厚硕的嘴唇上升起,他的眼眯得更紧,眼睑把眼珠彻底埋没了。
我说,我离开得太久了,都有点不知道啥时大队已经改称行政村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就像我根本不知道现在你们派出所的所长是谁一样,而当年我们说起派出所首先就想起刘所长。他对我的话很满意,每个人都好为人师,当一个人谦虚地说他对某件事知之甚少时,是能博取好感的。虚伪是我们活在人世间遮羞御寒的衣衫。
刘所长现在不在了吧?我想打听打听他现在在哪儿。当年刘所长说了一句话,救我于水火,让我念念不能或忘。“刘所长?”面前的这个肠满脑肥的人不知道这儿有过一个姓刘的所长,他眼珠子快速地转动着,想了好一阵儿仍想不起来。他没有问刘所长曾经说了一句什么话,也没问我究竟曾经碰上了什么事情,也许干他们这一行的遇见此类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都不值得去一探究竟。但他仍是个热心肠的人,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温热的心。他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让我等着,他自己通过一处后门哧溜没了影。屋肚里没人了,我可以略微清晰地观察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了。我让习武也好好坐下等着,开始端详包围我的一切。也许那次我进派出所,站的就是这处地面吧。说不一定呢。尽管老房子已经拆了,但地方并没变,那我就有可能是站在这儿,老所长就在我的对面,就那么友好地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我的命运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我感谢老所长,深深感谢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总有主张正义的人,总有人随时站出来直面邪恶。
我们等了不长时间,那扇门又哧溜开了,那人再一次走进来。我又递上去一支烟,他慢吞吞接过去,点着。“我给你问了,也查了老底,”烟头明亮了许久,他深深地把烟雾丝丝缕缕装进胸腔,蓄积一阵才缓缓吐出,“那个刘所长是在这儿呆过,”他的脸被淡蓝的烟雾包裹缭绕,他的眼睛眯缝着然后再度睁开,“但他后来好像去了乡政府的武装部,你可以去找吴书记问问。他知道底细。”“吴书记?”这个名字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嗯,是这儿的老书记,早退了,这会儿肯定正在乡政府大院后头那几棵大杨树底下跟人下棋呢,老头儿喜欢晒太阳。”经他这样一说我一下子想起吴书记是谁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身穿绿军装的矫健身影,也听到了发自那个绿色身影的声音。此人曾经是这方土地的风云人物,我们见他的面稀少,但对他的声音却耳熟能详,那种挂在家家户户后墙上的黑纸壳子简易话匣子(广播)里经常有他略略沙哑的浑厚嗓门。每天一大清早播放过《大海航行靠舵首》的乐曲后就挨着他说话了,一直能说到吃早饭时分;而到了晚上他都顾不得拿乐曲开头直接就叨叨叨叨说上了,又一个劲儿说到你眼皮打架啥都听不见了还要不停地白聒。我们的土屋里挂过这样的一只话匣子,还是我说服奶奶交五毛钱买的呢。我有幸见过吴书记一回(后来只要一响起他的嗓门我就对奶奶说我认识这个说话的人),那是全公社的什么动员大会,所有在校大小学生要悉数参加,而且还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点名。我们一大清早从床上轱辘下来饿着肚子就往学校跑然后又往镇上赶,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我们是离镇子最远的村子,我们跑一趟人家能打两个来回。因为是万人大会,会场设在镇外的一片旷野里。我们走过黑压压站着的人群,走到给我们留着空地的会场前排(小学生个子低都被按学校安排在前几排),接着高音喇叭就长长地吱吱一声叫唤了起来,吓得我们的心脏呼嗵呼嗵乱跳。人实在是太多了,往后偷眼一瞅除了人还是人层层叠叠都是朝主席台张望着等待着的人脸,真像是万亩葵花盘看见了太阳。心跳稍稍沉实后就听到了那个被放大了的熟悉声音,尽管被无数倍放大了但是天天都听惯的熟悉嗓门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我的心像平时一样跳动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地跳,我循着声音眼光乱找,于是我就看见了吴书记,他坐在挂满贴满红标语的主席台正中间,主席台高高在上,尽管我们坐在前排还是看不清吴书记的面相,只知道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威武雄壮,讲话到激动处还树起魁梧的身躯,握着拳头朝头上一伸一伸,听从他拳头的指挥,满会场暴发可怕的吼声(当时这叫欢声雷动)。我们不知所措,也一起跟着吼,但自始至终我没弄清吼的是啥字语,我只是跟着乱噢噢而已。
为了更清楚地看见吴书记一散会我没有听从指挥,而是一跃身子一路小跑到主席台后头。和前面的会场相比,那儿人少多了,只有一台突突乱响的灰绿色汽油发电机趔开老远卧着,开机器的人也在做着收摊子的准备。在人群膨散之际吴书记从主席台侧面踩着垫起的一摞砖块蹦了下来,后头扑腾扑腾又跟着跳下台一行高低参差的人,有穿绿军装的,也有穿中山装的,双脚一落地就争先恐后撵上吴书记,对着吴书记扭动着的屁股伸开笑脸,都想搭上一句风光话。我看清了这个天天能听到他说话的人,此人个头不高,国字脸,分头在军装上耸动,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他迈着矫健的阔步,目中无人地朝前走着,时不时扭头扫后头几个人一眼,漫不经心回答一句话。他是书记,全公社四万人的人头,当然需要这样威风凛凛。
乡政府就在派出所旁边,挨街站一排四层的楼房——它代表了小镇的高度,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之一——外镶赭红的马赛克,窗户都是铝合金,映着太阳闪闪发光,甚是唬人。楼房光鲜,但通过黑暗的大铁门进入乡政府大院,那些一排一排老旧的平房仍然青砖红瓦老老实实蹲伏着,破败不堪,似乎想保持本色千年不变。大院中央是一条柏油大道,两旁站满高大威猛的法国梧桐,正在纷纷吐露肥硕的嫩芽,宣布即使在这样一片残颓院落中春天也照样热热闹闹降临。当年赶集的时候我走到这处大院的门口,好几次都想走进来一探究竟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森严的大院里隐藏着太多我们年幼的心灵所弄不清的秘密,我们畏葸着,好奇催促我们走进去,而胆怯却拖我们的后腿,结果是我一次也没有一睹这大院的风采,直到今天才有幸观瞻。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你迫切需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而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又自个儿来到了你面前。现在我就行走在这个曾经使我心向神往的大院里,所有的神秘被时光粉碎烟消云散,我看见的不过是残破简陋的屋宇、坑坑洼洼的道路,像是一处挖尽了可脱砖坯的表层土壤不再有任何价值因而被废弃了的砖瓦厂。大院后头横着的围墙上确实有简易铁门,朝我们咧开了半张大嘴,就像一个七老八十牙齿落尽朝着你笑的耄耋老人。铁门是草草用几根三角铁焊接而成,单面裱一层薄薄的白铁皮,生着红锈的三角铁支离八叉地裸露在朝着大院的这一面。甚至连门框都没有,几根伸进墙体的粗粝钢筋焊举着铁门,一看就是临时草草开拓,不为长久之计。
找见吴书记并没有费太多周折,迈过铁门一抬头,果然就看见了几株大杨树,看见了大杨树下弈棋的两个人。杨树都有水桶粗细,甚是威武,满树的枝叶即将葳蕤,已经能在太阳底下布上淡淡的阴影。阳光越来越明媚,略微走快几步身上已经沁出细汗。弈棋的人没有留恋暖和的阳光,而是就那么衣衫规整地隐藏在淡薄的叶荫里,专心致志,不知道树叶挡住了暖阳,也压根儿忘了树上已满布叶片。一条豁豁牙牙的接近报废的柏油街道从杨树旁边穿过,走向镇上唯一的那条主街。柏油路上看不见柏油的痕迹,只有被泥浆浆过的砂礓石子零乱一地,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葺过。路上鲜有行人。这是条僻街,附近村子里赶集上店的人很少有走着这儿的,寥落的三两个人影偶尔崭露接着又马上消逝,让大杨树下愈显清寂。
我站在全神贯注沉溺在棋局里的对弈者旁边,想瞅一个战事松懈的空当再叨扰搭话。棋局简陋而随意,在一张洋火箱纸壳上用毛笔画出,每条道路都有点不太直伦,曲里拐弯,一看就是出自一只苍老哆嗦的手。但线条不直并不影响棋子的行走路线,因为一匹马跳错了地方,两个人爆发了争执。一方认为那匹马不可能三下五除二就跳过了边界跳到了他的领地,直接威胁到他宫殿里老将的安全。而另一方固执己见一再申说这是他蓄谋已久的策略,是他煞费心机混乱战局中的明断,不容任何人歪曲篡改。他们面红耳赤地吵着,根本没在意旁边还站着我和习武两个人,他们也没在意有没有人。只等到他们追踪觅底不太情愿地各作妥协达成和解,较量与博弈才得以再度展开。我瞅这个战事转化的空当,马上插话问好。我递上了一支烟,其中一人接了烟按在嘴上,慢斤斯两地把目光从棋盘挪向了我这儿。他疑疑惑惑看着我,我马上问:“打扰你们了,请问哪位是吴书记?”接烟的人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嚓地点着香烟,吐出一大团烟雾才说你找吴书记有什么事啊?我说想打听一个人。他不慌不忙地吸烟,他的嘴唇厚厚的发紫,而且呼出烟雾的时候能听出他在呼噜呼噜喘气。他有哮喘病,我很熟悉这种喘气声,像是拉风箱,小时候我们经常听见小雀看场时这样呼噜。他患有哮喘竟然还能这样吸烟,真让人捉摸不透。哮喘应该是禁止吸烟的。另一个人不抽烟,还在佝着头推敲棋局,根本没理会我们说什么。他说:“你看,马怎么两步棋就过了界河呢?肯定是你记错了!”吸烟的人对我说:“我就是吴书记,有啥事你就说吧。”他声音和蔼。他就是吴书记?就是曾经那么矫健魁伟声如洪钟一呼百应的好几万人的人头,是那个天天早晨在纸壳子广播里不厌其烦络绎不绝地讲话的人?我有点不敢相信,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身材矮胖臃肿、行动迟缓,而且有五分之四的头发已经萎白,白得像没沤到劲儿就从水底里捞起的半生不熟的麻绺子一般泛着黄头——当年的吴书记不仅仅是谈笑风生神采奕奕,还有就是像两垛刚出炉凝结的生铁一般的分开的黑发,一呼扇一呼扇,肆无忌惮,两只眼睛灼灼放光,一盯人就让人不寒而栗。许多人都讲到过吴书记的分头和他的眼睛,吴书记是一个传说而不是一个人。我们听着这传说长大,而现在这个传说的人物就待在我面前,让我大跌眼镜。我艰难地搜寻着当年吴书记的影子,哪怕留下的是残垣断壁,只要影影绰绰有丝丝毫毫当年的气势,我都能一眼认出来,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面前的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吴书记有天壤之别,似乎声音里尚存丝丝缕缕昔年景象(需要仔细辨别才能找到),而从这副躯体内是再找不见相像之点。
我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我说我来自嘘水。“噢噢,我知道,不止去过一次,”他说,“我认识嘘水的——老鹰,他当过大队干部,后来没了。”他又说,“你离开嘘水不短时间了吧?”他端详着我,眼光里布满善意。我点了点头,我说我是考上大学走的,已经有几年了。他马上明白了。啊噢,他略微点了点头,是七八年,或者七九年考上的大学啊?他有点惊疑。我说是的是的。那个年代考上个大学可真难啊,不简单。他又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以表敬意。我开始言归正传打听刘所长。刘所长?他眯眼沉思,马上又抬起眼来看着我,刘所长?是不是刘好田这家伙啊,当过派出所所长,但后来被我调到武装部当部长了啊。我问是哪一年当派出所所长啊。他沉吟一下,低头想了想说是七四年。我说正是。他释然了,啊就是他啊。但马上他又扭头看我,遗憾地说,刘好田已经走了,走好几些了,见马克思去了。低头思虑棋局的另一位这时接上了话茬:“骨头也该沤糟了,他死的那年这杨树树荫才笆箔那么大,树身子还没我小腿粗呢,而现在这树都有两搂粗了。”
刘所长是突然中风去世的,当时是傍晚,夏天天长,晚饭后还能就着天光打扑克,一群人就是坐在这杨树底下边乘凉边打扑克,也是因为出牌的你长我短争执了起来,还没开吵呢老刘就一屈挛趴那儿啦,嘴角嘟噜流出一缕清水。旁边的人慌忙叫老刘老刘,但老刘已经头别歪着不省人事,一群人撇开扑克牌急急慌慌把他送进卫生院,没有来得及挂上吊针老刘就断气了。他死了,去见马克思了。吴书记遗憾地总结说。他死这么多年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啊?你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啊?吴书记问。
刘所长死了。确定已死了。我找他有什么事儿呢?什么事儿也没有,仅仅想满足一下心愿,他曾经帮助过一个不相识的孩子,让他摆脱困境,让他活下来并在多年之后等他死了以后再来打听他的下落,如此而已。即使他不死又能如何呢!我对着吴书记摇了摇头,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小时候很景仰他,曾经见过他一面,现在想看看他,他也不一定认识我。是的,刘所长不一定认识我,也许他压根儿就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孩子被绳捆索绑来到过他的面前。
我们告别了吴书记,走在了那条坑坑洼洼的破柏油路上。风从长空呼啸而过,你能感觉到它庞大、沉重,不可一世。风的衣角蹭着了树梢,树梢立即趴伏下身体,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站直。但太阳不怕风,风越大太阳越明亮。这是春天的长风,因而携带的不是寒冷而是温暖,所到之处都有嫩芽急切地从枝条抽身而出,渴望在这暖风几近残忍的亲昵鞭打下舒展身段。我们的脊梁开始汗涔涔的,汗珠也是嫩芽,也要探头探脑张望暖和的春天景象。不远处有一丛紫荆花,正在热烈绽放,像是一大簇火焰(但这火焰能与阳光相映生辉,照亮这春日的上午却难以照亮黑夜)。有一团螟蠓在阳光下飞舞,星星点点,像是一团并不浓重的尘雾。
这个小镇被时光定格,没有任何变动。时光仿佛是一池福尔马林,浸泡着小镇这具尸体,让它存在但不让它腐烂。仍然是那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拉架子车走上去会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人要是待在车上会不住跳动,跳得脱离车体。不过走慢的时候车板就不响了,车上的人就会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这会儿架子车走不快的,街道上涌动着人流,有横着的架子车,有自行车,也有手扶拖拉机。不过架子车上没有人,只是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耳朵里充满吆喝的声音,充满讨价还价的声音,街道像是一只大马蜂窝,嗡嗡作响,密集着人世的各种声响。我扯着习武的手,仄棱着身子挤过一处处人群。我们走向派出所,我要打听一下刘所长,他曾经一句话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尽管接踵而来的痛苦比他不救我少不了多少,但我仍认他当救命恩人,仍然想当面表达我由衷的谢意。
要说没有变化也有点冤枉这个小镇了,毕竟时间已经过了20多年,毕竟时代在变,外界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带动小镇生变,比如彩色的方便袋,随处可见,要是刮起一阵风,街边奇形怪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袋子马上飞扬鼓动(白色的居多),像是想回到它来的地方,但注定它回不去了,因为它没有家。它们是随手可扔的薄薄的袋子,不值一分钱,因而没有来处、没有家。镇子的房子也模样生变,但让你不注意,看不出来。原先沿街是砖瓦房,也不都是,麦草苫顶的土屋居多,但现在很少见到那种黑塌塌的土屋了,到处都是红砖红瓦的房屋,和村子里一样,沿街也都建起了两层小楼,街道一下子显得宽广开阔,像是处处可当打麦场。两层小楼的空当处,能看见后头脏乱不堪的后院,偶尔有一头老母猪大腹便便踱过,沉稳、从容,街道上再多的人都与它无关,因而它可以一边撅起长嘴觅食一边散步,雍容大度,仪态万方。
对于按部就班的生活太阳一定是厌倦透顶,只要一有机会,它就想越轨一次。太阳想不经过渡从冬天一下子跃进夏天,想变一下花样,做一次恶作剧,在人人都以为它正愁绪万端时突然哗哗啦啦扬头响笑,热情洋溢光芒四射。循照惯例,习武仍然一路小跑在前面,不时回头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停住脚步等我跟上。我的身上正沁出细汗,内衣粘粘地溻在皮肤上,总想解开纽扣敞开怀,让小风撵走那些小虫子一般乱拱的细汗。习武比我热烈,额头上已经汗水淋漓。但热汗淋漓对习武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异常。看见街上人多,习武没有脱去衣衫,只是不断地用两手撑起身上薄袄的下摆,想开拓出更广阔的空间让四处乱窜的小风钻进覆盖身体的袄里面,把捣乱的汗珠一扫而光。
我对这集市上的一切突然丧失了兴致,想马上打道回府。我有点口渴,有点乏力,有点头晕。我已经过惯安逸的生活,身体变得娇气经不住任何小小的变故。和习武相比我真是差得太远,他仍然兴致勃勃,东瞅西瞧。习武满头大汗,因为习武还穿着冬天才穿的棉袄,没有合适节气变更的衣裳。尽管正义婶无微不至,莲叶也是整天手脚不使闲,但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她们都没来得及想想习武的节令衣裳。我想给习武买一身衣裳。我知道一个乡村孩子对于新衣裳的渴求,合适的衣裳曾经是我常年的梦想。我曾经因为一件夏天的海魂衫魂牵梦萦了两三年,但最后仍然和海魂衫相距遥远,奶奶没有帮我实现这个梦想,爹当然也不会,他压根儿就不会想我还有想法。
习武不问我朝哪里走,要去干什么,他只是听从指挥,我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习武只会微笑,只会服从。集市还没有散伙,但也不甚热闹,搜罗一下周遭村子所有走得动的人都集中到这街上,也不一定有当年一半热闹。像衰落了的村庄一样,集市也正在义无反顾衰微。街边上有一个老人艰难地推着一辆三轮车,车把上插着一大簇风车玩具。那是硬纸折叠的纸风车,一根细竹签当轴心,贴着竖起的高粱秆肆意飞转,转出一团虚影。一阵风拥来,纸风车欢快旋转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有什么欢喜事情降临,让它无法表达满心的快乐,只能用这样不住地旋转来宣泄心情。我想起小时候在打麦场里,和一群伙伴玩磨悠转儿游戏:伸展两条胳臂,原地旋转身体,越转越快,直到头晕目眩跌倒在地上。当你躺着时,你仍然感到一切都在运动,大地正在倾斜,试图抖掉你,但你无法知道你要被抖进哪儿,只能赶紧闭上眼睛,听从大地的发落。当然,最后你仍会好好地待在这世界上,这是经验,你仅仅是因为旋转才产生幻觉,你不会被扔进深渊的……我喜欢这发出嘘嘘声音疯狂自我旋转的纸风车。我付给老人五角钱,接过他怀着感激心情递过来的高粱秆。纸风车找到了主人,转得更欢,疾快得让我看不清它。它在抽风。我端详它片刻,然后递给习武。
尽管不甚热闹,但春天的一切都在骚动不已。白杨树这一刻和上一刻都不一样,树荫在半个晌午会变浓不少,叶片正趁着阳光趁着风势拼命钻出来拼命展开,不断地摇晃着身体想迅速变厚实起来。长风横过小镇上空,你看不见风的影子,但能听见它冲荡而来汹涌而去的声响,像是一条硕大的鱼游过碧蓝的海洋。天空蓝得让人晕眩,没有一丝一片的云彩,比大海更广阔深邃。眯起眼睛,能望见阳光一道一道,泛着铁青,像是钢丝一般漫撒空中。所有的活物全都出动了:一只老母猪哼叽哼叽踱过街边,旁若无人地随地乱嗅,寻找合适的可以鼓胀肚子的物件,哪怕是一只敞开口灌饱风的塑料方便袋它也不放过,也要闻一闻然后再舔一舔,尝尝滋味。几只鸡咯咯哒哒呼唤着,在一个墙角崭露,但看见了喧闹的街景马上又躲藏起来。一位拉脚的车夫坐在胶轮车的前端,吆喝着被两支长长的车把紧紧挟持的瘦弱老驴,老驴耷拉着头颅,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副邀人宰割的模样。胶轮车比架子车宽大,载物空间一下子阔绰,车厢板上残留着没有抖落净的新砖的红灰。那是以窑厂为生的拉砖的板车,不是司空见惯的架子车堪可比拟。
我们走过菜市街,一街两旁堆排着的菜堆正被行人逐渐消灭;屠宰摊位和几十年前没有两样,木架上挂着一扇扇红多白少的猪肉,光溜溜的猪身体一劈两半,白猪皮上盖着醒目的蓝紫收税圆戳,生肉的腥味弥漫环绕。接着就是服装市,那些待售的新衣服从铺子里走出来,一排一排,在临街的架子上招摇。习武不知道要干啥,紧紧跟在我身后,人多的时候,自觉不自觉要扯住我的衣襟,唯恐一不小心会走丢,会一下子找不见我。但当我挑选好一件略微厚实适合这个节气穿着的夹克衫让他试穿时,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满脸羞愧得通红,因为他一向惯于被忽略现在却成了几个人关注的中心。他推开了衣服,“我不要,”他说,“真的不要,翅膀哥。”他怕我误解他是客气,一个劲地摇着手,也摇着头。“习武,听话,”我说,“来之前莲叶就说好了,托我给你买衣服。”我说了瞎话。习武盯着我看,有点相信了。“你看现在谁还穿棉袄啊,马上都夏天了,你不换薄衣服,出一身汗凉风一激,会伤风的。”我说。习武同意试穿衣服了,他不再怀疑。习武轻信一切语言。
我们刚刚买好衣服,就听见了旁边的争吵声。我没太在意,只是让习武把脱下的棉袄装进店家配送的纸袋子里,让他干脆就穿着一身新衣裳,光鲜鲜地亮相。习武不好意思,一个劲地抻衣襟、拽衣领。习武是个孩子,有点憬新衣裳,一身新衣裳让他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了。习武忘记了周围,我也有点忘记周围了,直到吵闹激烈起来,我们才开始关注。街上的人群在不断地围过来,像看把戏一样越聚越多。
那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吵架,在这么热闹的一个逢集日里,熙攘的街市上如果没有争吵,每个人都会觉得确少点什么,像是每个人不观看一次争吵,总觉得赶这个集不值,白跑了一趟似的。这是规矩,就是说,吵架是集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可或缺,和那些耍马戏的、卖老鼠药的、支摊镶牙的……一样,是集市喧嚷的一个音符。所以没有人会对吵架稀罕,而是当作一种街景来观览。于是一个男人跳踉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只暖水瓶,声音提高了八度,是猛然提高的,能和高音喇叭媲美。他吆喝道:“大家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其实没有人有兴趣去深究个中缘由,也没人想给他们评理,大伙儿只是想看看吵架,这么个明朗的春天晌午,这么热闹的集市,不能没有吵架,要是能大打出手,能见见血,未尝赛不过马戏。一条街的人流开始往此处聚结,大家心里头在暗暗欢喜,“就要有好戏瞧了,就要有好戏瞧了……赶这趟集不亏,临走还能瞧一场打架!”人们围簇过来,自动形成一个人圈,让那个跳踉的男人站在圈中心。可惜只有他一人在高声嚷嚷,不见他的对手。他用一根食指挑着那只暖水壶,数白着因由:“我是夜儿个后半晌从这儿买的这尿壶,春燕超市,大家都看见了罢!夜儿个晚上起了一壶茶,今儿个早上歪脖子一倒,凉得镇牙——就隔了一夜,哪是暖壶,还不胜夜壶!春燕超市不给换,这是什么超市,讲理不讲理!大家都来评评理!”那男人宽脸凸肚,三四十岁,戆戆实实,正是力气大火气足的岁数。他的两只眼睛很小,从鼻梁向两侧趔开,与宽大的脸膛有点不成比例。他的脸膛呈酱紫色,散见几点浅麻子(不像天花的遗存)。他一手架着腰,一手拎着暖水瓶,盛气凌人。这么着嚷嚷了一阵儿,没等观众到齐,就又有一人从那处名叫春燕超市的门里款步而出。是个女人,她说:“你有完没完啊,你还叫不叫做生意!”我的心一震,那声音我熟悉透顶,尽管已经略微变得沙哑,尽管岁月在一点一点地、像砂轮打磨铁制部件一样地让其棱角全无,变得没有特征,圆囫囵吞的,但那声音的质地并没变,仍像当初一样,清脆,携带着水韵——难道她是何云燕?我有点疑惑。我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何云燕,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她后来的境况如何,我甚至都不想打听。我已经回嘘水村六天,但我没有一点儿何云燕的消息,任何人也不知道多少年前决定我生命的一些最重要的事情竟然与这个女孩有关。我也不想走向白衣店小村一步,那个小村已经接近荒芜,远看有点残垣断壁的,似乎在越缩越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知道何云燕,甚至不想打听,没有对刘所长那样的想知道下落的愿望。而现在我听到了这耳熟能详的声音,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站在春天四月的骄阳下,体会着侵蚀人肌肤的温暖,炫目的阳光让我有点晕眩。我拉着习武,“走,我们去看看。”我说。我们挤过人堆,竭力想站到前排,但没有达到目的,只能隔着参差的人头窥望。
女人个头不高,即使有高跟鞋帮忙效果也有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矮短身量。她的穿着土不土洋不洋:上身是大红的半大毛呢罩衫,刚盖过腚臀;下身则是长可及踝的黑裙子,下摆已经接近脚上的高跟皮鞋鞋口,当她扭转双腿的时候,能看见一层肉色袜子紧紧贴着她的小腿,起到以假乱真的作用,像是什么也没穿,裸露着肌肤。女人烫了卷发,一浪一浪从头顶漫下,瀑向颈际。女人的面色似有青黄之色,但嘴唇却极红艳,让人生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叹喟。女人在不停地磨动身体,其发出的声音一阵儿低一阵儿强劲,就像离得很远,被旷野顺街道溜来的风刮得高低不均。她不断变动姿使偶尔显现的脸显出我熟悉的轮廓,但细看是决不是熟悉的模样。人群嗡嗡嘤嘤,小声的议论像是蛆虫乱拱,像是一窝蟋蟀在互相攀爬。争吵的事情其实简单明了:男人昨天下午在这个超市买了一只暖水壶,他是亲手拎回家的,晚上灌满一壶开水,今天早上一看竟然是凉的,没有保温作用。暖水瓶不保温,当然质量有问题,争议的焦点是女人大声质问男人谁知道他碰没碰着瓶胆下头伸出的那个楂楂,因为恰恰那处楂楂是关键点,如果不小心碰折了,这个暖水瓶也就报废了。这是简单的道理,但确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男人说他绝对是小心翼翼,不可能是他的责任,而女人说她的超市不可能进货次品,向来遵循质量第一。“你去打听打听,春燕超市啥时进过次品货!”女人理直气壮,根本不被男人的威吓屈服。男人说他要吆喝,逢集就来吆喝。男人说他不但吆喝,还要纠集人来找事,叫你干不成生意!女人说尽便,愿怎么怎么,我才不怕呢!你啥时来我啥时奉陪!观众群中有人插科打诨,对男人指手画脚,“你就说夜里来,说啊,半夜十二点!”于是一阵哄笑,就像夏天露天茅厕里趴满的黑乎乎的苍蝇,一下子被什么惊动,盛况空前。
但男人没有被观众的玩笑逗乐,也没有放松面部的肌肉,他的小眼睛瞪瞪,话头没从暖水壶上挪开。“你不赔试试,你不赔试试!”他说,“这样吧,咱去上派出所问问吧!”只要遇见什么事,都是往派出所跑,似乎派出所才是断案的地方,所有的官司派出所都能解决似的。但女人一点儿也没示弱,“去吧,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种胶着状态没有任何结果和进展的状态一直持续,看不出有和解的征兆。打破这种局面的是男人,他突然发飙,吼了起来,而且开始骂人。女人也相继跳起来,开始对骂。女人的骂人水平与男人相比丝毫不差,而且开始牵涉家族中的女性,开始大范围触及性器官和性活动,荤油糊嘴,不堪入耳。没有人拉架,大家都想让冲突升级,让高潮迭起,有更好的戏可看,谁也不想中途辍止。
骂声在持续,随着乒地一响,战事转折。男人情急之中不想再要那只壶,突然抓住举起,使劲往地上掼去。旁边的人怕被跳起来的瓶壳击伤,或者被碎裂的瓶体崩瞎眼睛,于是噢喝一声朝一旁跳去。瓶在地上碎了,咯呀呀滚动的瓶壳里有亮晶晶的瓶胆碎片逸出。没有崩伤人,但暖水瓶壳瘪了,铁圆的瓶壳变成了类椭圆状。因为摔壶动作是事件升级的导火索,双方开始进入实战。女人架着腰跳起来,“我叫你摔,我叫你摔!”她冲向前去,毫不畏惧,双手去抓男人。男人膀大腰圆的,当然不让她抓着,这更使她恼羞成怒。“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你当我打不过你啊,我不跟你打!”男人不屑一顾地说,突然男人又做了个动作,他蕴足一口唾沫,呸,使劲向女人的脸上吐去。
女人啊呜一声惊呼,她没有意料到男人使这一招,于是呸呸呸使劲朝男人脸上吐、身上吐,后来是干吐,因为口腔里一定是没有了唾沫,而男人还嫌她没吐够,笑眯眯地伸开右手手掌,贴着整张大脸从上往下一撸,把那些他并不讨厌的水液滤掉。女人有点没招了,但激愤难平,她浑身战抖,这时候要是给她一把手枪,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将男人打成筛子。还好,平民百姓手里不可能有枪,有枪她也不一定会用。这就好了,一切都是动动手脚,最多皮上留下个指甲记号,无伤大雅。但女人在磨悠身体,两手空抓,气愤让她有点失去理智。突然,女人短暂一愣,接着伸手朝腰里探去,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极其迅速地抓住了一样东西,又顺手朝男人的脸上或者是头上一糊。男人也愣了半刻,接着男人眼睛瞪圆,盯着手里抓下来的女人戴在他头顶的东西,像是抓着一条滋滋叫着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将毒蛇猛地掷掉,嗷嘈一声蹶起,不再恋战,不停地猛甩着手,一拱身子朝人圈外跑走,也不再顾及他的破烂的暖水瓶。有人看见男人的脸上滴淌着黑血。人群哗啦趔开,躲开他扔掉的那堆毒蛇——那不是毒蛇,而是滴溅着污血的一团淡绿色的纸,有人迟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说,啊呀——是月经纸!是的,女人拽出了她血呼淋啦的月事纸巾,像贴膏药一般糊在了男人的头顶。当顶糊上女人的经污,是大不吉利,倒霉透顶,男人不得不避讳,也不得不恶心。没辙,败走麦城。
我是个观众,自始至终我没有动弹。我看着、听着,一动不动。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那是何云燕,我已经打听旁边一个了解底细的人,知道春燕超市的女老板就是白衣店的何云燕。何云燕,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我曾为之日夜不眠、曾为之痛苦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女孩,现在是这个小镇超市的女老板,是一个在恶打恶骂的吵架事件中能够随手拽出身体隐秘角落里的纸巾当武器的女人。
确切地说何云燕并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何云燕嫁到了这个小镇,她的丈夫是小镇上的街霸。当天那个男人之所以敢耀武扬威兴师问罪,是因为春燕超市的男老板被派出所请走,他尽可以耍巴也不担心比他更霸道的男人跳踉出来给他个下马威。听说春燕超市的老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打架的急先锋,而且刀刀见血,远近闻名。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我既无感觉也无思想,看不见眼前的人群,听不见吵嚷声。我觉得世界全在垮塌,房子一所所趴下,山峰一座座仆倒,像是处于空前的大地震中……一切夷为了平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是虚妄的想象的产物,或是一场迷梦。习武扯起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了来自人的肌肤的体温,一种能够将恍惚廓清的力量,犹如劲风之于迷雾。我猛然惊醒,我看见了习武拉着我要走。我的手在战抖,我有点惊慌失措。我牵着习武的手逃似的离开人群,我要逃离这小镇,这伤心之地。
七
我知道南塘早已不复存在,那儿不再有水,不再有崔嵬的忠实老窑,也不再有纵生的色彩斑斓的纷纭传说。南塘是一块田地的名称,现在谁都可以去那儿,白天黑夜,无所顾忌。
但我却不同。在我的心里,南塘仍然威风凛凛仪态万方,南塘波涌浪起,没有一天平息过,当然也不可能干涸。南塘拥有万顷波涛,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大水,怎么可能仅仅是一片四季轮回的平和地块!我不敢轻易走近南塘一步,不敢黑夜里去见她(我对南塘有根深蒂固的害怕)——其实我多么想一个人深夜里再会南塘,像决定我一生颜色的那个深夜一样。
在一个上午,我没有让习武跟着,一个人去了南塘。劲风指使一望无际的麦丛绿浪翻滚,我的下半截身子被麦丛埋没,像是被推拥着,我走向南塘。
阳光明媚得让人想落泪,方块形的油菜田嵌在清一色的碧野里格外醒目,嫩黄得让你呼吸紧促。蜜蜂嗡嗡轻响,迷惑在万千花簇中,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先钻进哪一枝花蕊为好。劲风撵上来,趴我耳朵上一阵阵喔喔说话,但谁也不会弄懂它说的是什么。
走过麦丛,走过油菜花,走过村子前头那条纵路,接着我就拐上了小径。小径现在仅只是田头一溜逼仄的土垄,两块田地衔接处的局促空白。没有光溜溜的曾经的景象,也不可能有贴地乱生的茂盛锅巴草,以及红的绿的土黄色的蚂蚱。我担心着脚下,用腿拨开两侧探着身子生长的麦丛。我走走停停,端详一番不远处的南塘,听听风和麦丛低语的话题。
一棵蒲公英伸展着三四片贴地的绿叶,高举起一个已经成熟的白色花球。蒲公英应该刚刚开放黄花朵,为什么这棵已经熟透?膨散的花球突然被一股风吹开,一大团种尘扬起,像一道白色的水流淌过空中。我看见其中一颗种子脱离了队伍,独自折回来,在故土上空转了一圈,接着那羽毛一般炸开的细丝猛地一收,像一颗白日里的流星,倏地飞远。
那棵种子究竟要到哪里去?春天的劲风会送它到哪里?
于是我站到了南塘上,一次又一次走进我梦里的波光粼粼的南塘。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一滴水,只是一片司空见惯的略微低洼的田地,但我仍然明确地知道我是站在了南塘上,我站的位置就是那个黑夜里我与鱼共眠的地方,因为我的心在发紧,我全身的汗毛纷纷站立起来。远远近近声势浩大的麦苗欢呼跃动,仿佛在传布消息:“看,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于是它们一齐向我拥来,我看见绿浪起伏着向我翻滚,我被湮没。我有点窒息,闭上眼睛……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满地的麦苗仍然在原地舞蹈,绿浪翻滚得愈加汹涌。我好好地站着,并没有葬身水底。是的,南塘早已干旱,早已被填平。像走逝的诸多岁月一样,南塘业已消失。
只有站在南塘上时,你才能明白这儿是世界的轴心,万物都在围着这儿旋转不息。举目四望,村庄逶迤,参差相连,树木遮覆着房屋,看上去像是一圈森林的墙亘。那棵老楝树的气势在近处显现不出,只有站在南塘北望时,才能发现它的壮观、它的鹤立鸡群。老楝树比村子里最高的树顶还高出许多,像是一座老窑,像是巍峨的黛色大坟。即使是劲风横过长空,老楝树也不理不睬,岿然不动。但它芳香四布,从风中,从莫名其妙的什么地方,那楝花清苦的特殊馨香一阵一阵漾来,独立于油菜花、麦丛和泥土的芗泽之上,让人凛然一震,禁不住浑身直打寒噤。
本书单行本将由儒意欣欣图书公司出品,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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