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初玲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论南朝非应制登楼诗与应制登楼诗的共性特征
艾初玲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登高必赋”是伴随古代文人登楼行为而形成的文学传统,南朝登楼诗数量不算多,其中应制登楼诗则更少,但非应制登楼诗与应制登楼诗之间的内在联系较为明显。这种同一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登楼地点多靠近京阙,二是登楼的娱乐消遣性较为明显,三是诗作内容景语多于情语。这些相似之处的存在既和这两类诗歌作者身份的同一有关,也与文学创作的开放性密不可分。
南朝;登楼诗;应制
从先秦至清代,登临之叹、高楼之咏一直绵延不绝,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和值得探讨的文学主题。本文研究的对象为南朝狭义的登楼诗,即诗题明确点出有登楼活动的诗歌或有诗句暗示、指出在楼上有眺望行为的诗歌。据逯欽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1],笔者对登楼诗作了统计,南朝登楼诗约36首,其中应制登楼诗约10首。这两类诗歌虽说创作情境有政治色彩的浓淡之分,所抒发的情感范围有宽窄之别,但非应制登楼诗与应制登楼诗之间具有较为明显的相同之处。
魏晋南北朝文人对山水景色的关注往往聚焦于雄伟壮观的险峻山峰,如很多僧俗文人游览庐山、衡山时写下的诗歌就是这种风气的明证。南朝登楼诗只是山水登临诗的一个小类,与其他的登临之作比较,有自己的特殊性。一方面,由于南朝私家园林和皇家园林比较发达,文人不用去名山大川也能尽享美好景色;另一方面,南朝登楼诗的作者大多身份高贵,其中既有高居帝王之尊的宋文帝刘义隆、梁武帝萧衍,也有位极显贵的诸侯王如刘义恭、萧纲、萧绎,其他有世家贵族如谢灵运、谢脁等,此外还有跻身皇室贵游文学集团的任昉、何逊、沈约、柳恽、刘孝绰、庾肩吾等人。总体来说,除了谢灵运和谢脁等少数诗人足迹较广之外,其他诗人特别是宫体诗人的活动空间普遍较窄,即使是登楼活动,其所登之楼也大多在自己的高斋之中或京城附近。如刘义隆《登景阳楼诗》、颜延之《登景阳楼》、刘义恭《登景阳楼诗》、谢灵运《登池上楼》、谢脁《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诗》《后斋回望诗》、萧纲《薄晚逐凉北楼迥望诗》、萧绎《晚景游后园》等,从篇名即可看出当时文人登楼范围的狭窄。
文人平常的登楼范围既然贴近自己的生活区域,那么应制登楼诗也不会在距离上有大的拓展。《梁书·柳恽传》:“(恽)尝奉和高祖《登景阳楼》中篇云:‘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翠华承汉远,雕辇逐风游。’深为高祖所美。当时咸共称传。”[2]史载萧衍理政之余常带群臣外出游赏,或访寺,或登楼。萧衍以帝王身份登景阳楼并作诗,随行的群臣一般必有应制唱和之作。与此次登楼赋诗活动有关的作品除了柳恽的这首诗之外,还有任昉的《奉和登景阳山诗》、王僧孺的《侍宴景阳楼诗》,加上前举的刘义隆、颜延之等的登景阳楼诗,可见,对齐梁君臣来说,登景阳楼并赋诗算得上是较为盛大的活动了。
据《宋书·文帝纪》记载:“(元嘉)二十三年……筑北堤,立玄武湖,筑景阳山于华林园。”[3]《建康实录》卷12《宋中·太祖文皇帝》记载:“晋孝武更立宫室,宋元嘉二十一年,重修广之,又筑景阳、武壮诸山,凿池名天渊,造景阳楼以通天观。”[4]由文献记载可知,东晋孝武帝时开始在南京兴建华林园,刘宋元嘉年间进行大规模扩建,并于园内建景阳楼,从而使华林园成为六朝著名的皇家园林。华林园和景阳楼就地理位置来说正好是君臣公务之暇比较理想的休憩场所,上述的登景阳楼诗其实就是南朝君臣游览此皇家园林的副产品。由于诗人所登之楼在地理位置上靠近京邑或者本身就在京城之中,当登上高处远眺之际,与诗人身份地位和政治前途密切相关的京城景色就成了特有的审美对象。刘义恭《登景阳楼诗》:“象阙对驰道,飞廉瞩方塘。邸寺送晖曜,槐柳自成行。通川溢轻舻,长街盈方箱。”诗人以高处眺望所看到的高大的宫门、凶猛的神兽雕像、葱郁成行的槐柳、悠然前行的轻舟、规划整齐的街道等来构成南京城繁华的要素。
帝王在对京邑的都市风光审美中满足了自己君临天下的虚荣心和自豪感,随行的文人通过对京邑风光的描写既再现了当时繁荣富庶的现实,也顺应帝心,很好地发挥了应制文学所特有的社会政治交际功能,与颂圣主旨不谋而合。而在非应制登楼诗中,诗人仍将笔触聚焦于京城景色和都市风情,一方面是因为登楼地点靠近京阙,这本是尽收作者眼前的景物;另一方面,南朝虽朝代更迭频繁,政局极不稳定,但自从宋太祖刘义隆实行兴农、招贤等一系列措施,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社会生产有所发展,经济文化日趋繁荣,诗人对这种繁华的描写带有“诗史”性质。
据《韩诗外传》记载,孔子游于景山,对子路、颜渊说:“君子登高必赋。”而登高所赋之内容除了景物描写之外,抒情更是多样化,在东汉末年王粲的《登楼赋》中,登楼所抒之情已经比较复杂、丰富。后来经过诗人们的拓展,登楼行为往往与游子思乡怀土之情、征人久戍怀归之情、文人忧时伤乱之情、思妇望远怨思之情融合起来。因此,在很多情况下,登楼往往不只是一种因为闲得无聊而借此打发时间的简单行为,而是一种凝聚着某种文化内涵、极具文学象征意味的活动。
南朝诗人在登楼时,也并非完全不继承王粲的这种写法,如谢灵运《登池上楼诗》、谢脁《将发石头上烽火楼诗》、颜延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诗》、沈约《登玄畅楼诗》《登北固楼诗》等,这些诗歌或含蕴着政治上的感慨,或外溢着思乡的哀愁,抒情性较强,娱乐色彩相对淡化。即便如此,完全出于消遣娱乐行为的登楼活动在南朝的登楼诗中更为多见。与南朝宫体诗类似,此类登楼诗创作往往也带有游戏性质,甚至有些本身就是宫体诗。比较典型的作品有谢脁《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诗》《后斋回望诗》、何逊《与虞记室登楼望远归诗》、萧绎《晚景游后园》等。萧绎《晚景游后园》:“高轩聊骋望,焕景入川梁。波横山渡影,雨罢叶生光。日移花色异,风散水纹长。”从诗题和诗歌内容来看,这首诗是作者在闲暇时登楼望远消磨时间而作,内容除了借写景来抒发一点闲逸之情外,并无深意。当君主或藩王带着僚属登楼并以诗抒闲情、纪贵游时,僚属的奉和应制之作自然也具有相同的创作倾向。萧纲写有《薄晚逐凉北楼迥望诗》,而庾肩吾《和晋安王薄晚逐凉北楼回望应教诗》明显是对于萧纲逐凉登楼行为及诗歌创作的回响。
萧绎的《登江州百花亭怀荆楚诗》本具有较强的抒情性质,游戏成分相对较少:“极目才千里,何由望楚津。落花洒行路,垂杨拂砌尘。柳絮飘晴雪,荷珠漾水银。试酌新春酒,遥劝阳台人。”萧绎于526年至539年和548年至552年,两次出任为荆州刺史,且历时较长。如此重要的人生经历在萧绎的生命历程中自然举足轻重,因此,当萧绎登上百花亭之时,极目远眺之际,触景生情,对荆州故地的想念确实会蓦然涌上心头并发而为诗。但此诗经朱超和阴铿应制奉和之后,却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萧绎诗歌怀旧念远的严肃性。朱超《奉和登百花亭怀荆楚诗》(和元帝):“亭高登望极,春心远近同。莫恨荆台隐,云行不碍空。柳色浮新翠,兰心带浅红。若因鹏举便,重上龙门中。”阴铿《奉和登百花亭怀荆楚诗》(和元帝):“江陵一柱观,浔阳千里潮。风烟望似接,川路恨成遥。落花轻未下,飞丝断易飘。藤长还依格,荷生不避桥。阳台可忆处,唯有暮将朝。”作为萧绎的侍从人员,朱超、阴铿对萧绎和荆州的深厚情感关联不可能感同身受。这两首应制诗和原作相比,已达不到以情动人的高度了。朱超对萧绎思念荆州的劝慰带有隔靴搔痒之嫌,而阴铿之诗基本上是景物描写,情感抒发已退到次要地位。萧绎此次对于旧地的怀想俨然已成为带有一定娱乐性质的文学活动。这种创作活动和南朝以帝王为首的宫廷集团文学创作活动的自娱性和娱人性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
在山水诗创作的经验积累中,南朝文人的写景技巧日趋娴熟,并逐渐向情景交融的圆熟境界发展,但即使是成就较高的诗歌,在内容上也呈现出景语多于情语的现象。如颜延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诗》:
江汉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
经途延旧轨,登闉访川陆。水国周地险,河山信重复。
却倚云梦林,前瞻京台囿。清氛霁岳阳,曾晖薄澜澳。
凄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
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
颜延之由于党附刘义真,并得少帝宠信,引起权臣忌恨,最终成为废立事件的牺牲品。宋少帝景平元年出为始安太守,约一年后离任,回到家乡过了一段隐居生活,本诗大约创作于此时[5]。遭受政治坎坷后的颜延之,登上岳阳楼后感慨万千,湖上的浩浩长风引发了诗人人生虚幻之感和田园归隐之念。诗歌前六句为景语,后四句为情语,景语略多于情语。其他登楼诗在景语和情语的比重安排上都大同小异,诗歌前面大部分写景,最后以情语作结。谢脁《后斋回望诗》:
高轩瞰四野,临牖眺襟带。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
夏木转成帷,秋荷渐如盖。巩洛常睠然,摇心片悬斾。
此诗以景语为主,只在结尾以潘岳典故含蓄表达自己的思乡情怀。沈约《登玄畅楼诗》也是在景语之外,以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典故作结抒情,倾诉自己的引退之意。
在应制登楼诗的写作中,仍保留着这种写作模式。萧纲《奉和登北固楼诗》(和武帝)除“皇情爱历览,游涉拟崆峒。聊驱式道候,无劳襄野童”句带有叙事性特征外,其余皆为景语。庾肩吾《和晋安王薄晚逐凉北楼回望应教诗》、阴铿《《奉和登百花亭怀荆楚诗》这两首应制诗写景详细,但诗的抒情不仅所占篇幅少,而且都以委婉含蓄见长。诗歌情语虽短小,好在并不晦涩,基本上能较好地切合诗歌主题。
南朝登楼诗数量虽不是很多,所抒之情也不如后来唐宋登楼文学那样丰富多彩,但就非应制登楼诗与应制登楼诗呈现的基本面貌而言,其存在的内在联系并不隐晦难寻。由于应制场合的特殊性,其在情感抒发的多样性和随心所欲方面较非应制登楼诗有所局限,但就登楼范围、登楼目的以及景物描写的模式来看,这两类诗歌并无本质区别。虽难以准确厘定究竟是哪类诗影响了另一类诗歌,但不能无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与潜在的相互影响。正因为有着这种内在影响,两类诗歌才显现出较为明显的共性特征。这种共性的存在既和作者身份的同一有关,也与文学创作的开放性密不可分。
[1] 逯欽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姚思廉.梁书(二)·柳恽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 沈约.宋书(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 胡运宏.六朝第一皇家园林——华林园历史沿革考[J].中国园林,2013(4):112-114.
[5] 杨晓斌.颜延之出为始安太守始末考——兼谈《祭屈原文》等几篇诗文的作时与背景[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28-34.
(责任校对龙四清)
10.13582/j.cnki.1674-5884.2016.10.001
20160521
2015年湖南省教育厅项目(15C0571);湖南省普通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成果之一(湘教通[2004]284号)
艾初玲(1974-),女,湖南邵阳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2
A
1674-5884(2016)10-0179-03